原本平常日子的下午,院子里是不会有人的。孩子们在上学,大人们在上班,院子里的下午是刘婶家里养的两只小狗和一只小猫的宠物乐园,只要它们在打闹的时候不要把什么东西碰到地上,四合院里没有上锁的任何地方它们都可以跳上去看一看,闻一闻。
要不是小赵那天下午临时回家拿一份重要文件,张云雷房间里的那些声响原本不该被谁听到的。
“下午你有朋友来了。”晚上在院子里碰到了下班回来的张云雷,小赵对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钥匙最好还是别给别人吧,院子里没别人,就你朋友在的话,丢了东西不好解释。”
小赵应该是他们几户租客里年纪最小的,但她最看重规矩。院子里贴着两张A4纸的合租守则,有几条是中介和房东定下的,剩下的都是她拉着几户人家商议出来的。张云雷一条都没提,他只是看了看守则上大家写下的作息时间,想着要调整自己开嗓练声的时间。
“我没有把钥匙给什么朋友。”张云雷说,小赵的眉头皱了起来,好像他是那种被抓住正在做坏事的小孩子,但是还在犟嘴不肯说实话。
“今天下午我回来的时候,你朋友在你房间里听小曲儿,”小赵说,语气慢吞吞的,莫名有种压迫感,“我去敲门,他问我是不是你,又说他是你的朋友,很快就走。”
“我没把钥匙给别人。”张云雷重复了一遍,这下子小赵已经明显不高兴了。
“那好吧,那就当你屋子里进了小偷吧,你最好快点回去看看有没有丢东西,说不定他把你录的几卷磁带给偷走了呢。”她扬着一边的眉毛不软不硬地刺了他几句,然后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她高高束起的马尾飞扬起来,差一点打在他的脸上。
简直是莫名其妙。
张云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安安静静地打量着他房间里的一切。所有东西都在它们原本应该在的位置,而且都摆得整整齐齐,不像是有人动过的样子。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像是在巡视自己领地的国王,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的“臣民”,最后他确定,自己的房间没有进过任何人,小赵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他说出那番话。
他没再多想,拉开抽屉拿出了最上面的一盘磁带放进了他的录音机里,想要听一听他之前录下来的他师父唱给他的《黛玉焚稿》,可是当他按下播放键之后,传出来的声音是他自己的,唱的是《百山图》。他把磁带盒子拿起来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的是《百山图》。
这盘《百山图》的磁带本来应该放在中间靠下面一点的位置。他之前每天练习的时候都会拿出来听一遍,然后再自己重新唱一遍录到另一盘空磁带里,把唱得没那么好的那一盘内容洗掉,等到第二天练习的时候再这么做一次。
只是最近他在练的是《黛玉焚稿》,他每天都在听,只要有时间就照着师父的唱腔和气口唱一遍,自己录进磁带里,跟师父的那一盘比对着慢慢改进。《百山图》这一盘他最近没有听得太勤,就放到了稍微下面一点的位置,可是今天不知道是谁把这一盘磁带给翻出来了。
他仔细看了看抽屉里的那些磁带,发现它们其实全都换了位置,原本应该在下面的跑到了上面,原本应该在上面的却被放到了下面,好像有人进了他的屋子,对着他的这些磁带挑挑拣拣,最后挑出了自己喜欢听的放进了录音机里,走的时候却忘记把它们恢复成原来的顺序了。
张云雷再直起身子环顾他房间时,它已经不是他的领地了,有人进来过,翻找他的抽屉,但是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赵没有骗他,她回来的时候真的有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他对小赵说他是他的朋友。
这个人是谁呢?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有没有拿走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听他的磁带?住在这里还依然安全吗?
无数个问题涌进张云雷的脑子里,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坐下来好好思考。他冷静了一下,先检查了一下他的大鼓有没有被动过,然后又打开衣柜仔细摸了摸他的几件大褂,最后打开了锁着的抽屉,看看里面放着的一些现金和贵重的东西有没有少。
小赵说那个人在他的屋子里听戏曲,一下子想到之前听师父说过的同行之间互相使坏,所以急着看他的大鼓和大褂,但它们完好无损。抽屉里的现金也一分不少地放在那里,说明这个人也不是为了钱来的。那他会是为了什么来的呢?
张云雷想报警,可是他什么东西都没丢,如果只是有人进来弄乱了他的磁带顺序,警察应该不会管,甚至张云雷在想,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弄错了,也许他原本就把《百山图》放在最上面,是他记错了。
他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在网上下单了一个销量还不错的宠物监视器,然后照常开始练功。他把鼓架子支起来,把大鼓放上去,又用一次性水杯去接了一点水,洇在鼓面上,用手指弹了几下测试大鼓的声音。
这是他每天在家里或者在剧场里都要做的事情,但每次做他都很认真。这些事就像是唱京韵大鼓前必须要有的仪式,如果做错了或者少做了一个步骤,他演出或者练习的时候就会觉得不自在。他师父跟他说这其实也是一个静心的过程,换上演出服,做好准备,把自己从现实世界中抽离出去,进到演出的状态中。
张云雷也确实感受到了他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鼓面被洇湿的时候他也似乎浸润在了水里,变成了戏曲演员张云雷。他敲打大鼓的节奏变成了他心跳的节奏戏曲的旋律变成了他的血液流淌着,他就是戏中人了。
可是今天张云雷直到开口唱第一句时,都依然觉得自己仍然待在现实世界中,戏曲世界的大门对他关上了,他的心没有静下来。他总觉得这个房间里还有人在看着他,那个装作是他朋友的男人好像还没走,依然在房间的角落里盯着他看,听他练功。
张云雷突然有一点愤怒,这个人是一个闯入者,不请自来的客人,或者一个强盗,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夺走了他的安全感,夺走了他可以独处的空间。他重重地敲了一下鼓面,坐到椅子上等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始练习。
那天晚上的时候张云雷突然醒了过来,上一秒他还在做着梦,下一秒他突然从梦境中被人拉了出来——他听见房间里有声音,很细小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一个人蹑手蹑脚地在他房间里走过。
但是他睁开眼睛,微微抬起头看着房间四周,没有人,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响起,但他的房间里确实空无一人。
这个时候张云雷想起来他搬进来的时候隔壁阿姨告诉过他,房间里可能会有老鼠,也许现在他听见的声音就来自一只与他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一只老鼠。张云雷不害怕老鼠,但是他害怕老鼠会把他的大鼓或者大褂咬破,也许还会想办法钻进他的抽屉里,钻到他满满一抽屉的录音带里面,把它们咬空,做一个塑料壳组建成的巢穴。
想到这里,张云雷从床上爬起来,从衣柜上面的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三个粘鼠板,这是阿姨当时塞到他手里的。张云雷在厨房地上,房间角落还有门边各放了一个粘鼠板,但其实他没指望这几块板子真的能粘住老鼠,估计最多也就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他放好粘鼠板之后那个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消失了,张云雷笑了一下,他想象着房间里那只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老鼠看见了他的举动,大概已经被吓得不敢动了。然后他带着笑意回到了床上,想要接着做完那个被打断的美梦。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张云雷的头有点晕,每次他不能一觉睡到天亮时他都会头晕,现在他生出了一些对家里那只老鼠的恶意,希望今天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能看见粘鼠板上趴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
最近来看演出的人变多了一些,可能是因为网上兴起来的国风国潮也托了传统曲艺一把,下面坐着的观众除了常来的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也多了一些年轻的小姑娘,有些来过几次就再也不来了,也有一些隔三差五就会来听一次。
他上场之前习惯性探出头看了看下面坐着几个观众,今天好像来得人比昨天多,而且他又看到了那个坐在第一排的男人。那个男人有一点胖胖的,眼睛不是很大,但长得挺喜庆的,每次一跟张云雷对视就笑眯眯地点头打招呼。张云雷对他印象很深,也很好,有时候在台上他会往这个男生的位置看。虽然他上台的时候不戴眼镜几乎看不清下面观众的表情,但是他觉得他们俩短暂的对视中,那个男生会露出很快乐的笑容,那个模糊不清的笑容会让张云雷唱得更加有底气。
他小时候学大鼓的时候,师父跟他说,一开始上台不知道看哪里,就盯着随便哪一个长得有眼缘的观众的脑门看,喜怒哀乐都对着那个脑门儿演一演。后面知道眼神该放到哪里了,就可以去找一找观众的眼睛。每次盯着一个观众的眼睛,跟他短暂地交流。
但他刚开始登台的时候,是始终盯着地面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敢抬头往下看看,他那时候特别害怕有人盯着他看。有的演员天生就喜欢别人看着他们,他们好像就是那种人,随时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们,不是带着欣赏的目光就是带着爱慕的眼光。舞台就像是他们的世界,主角只能是他们,其他人只能看着他们,只是住在那个世界里的小人物而已。
张云雷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现在他早就已经习惯有人盯着他看了,但是像那个男人那样的目光,总让他想起来他刚登台时那种有些不习惯的感觉。因为他的目光太强烈了,强烈得过了头,好像他的目光突然有了实体,变成了藤蔓或者长长的蛇,从舞台下面爬上来,顺着鼓架子往上爬,爬到了鼓面,又顺着鼓棒爬到了他的身上。那种目光慢慢把他包裹起来,让其他人的目光都变得没那么有存在感了。
不过这种被牢牢盯着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可能是因为张云雷能感觉到那种目光里没有什么恶意,也没有什么嘲弄的意思。他虽然没戴眼镜看不清楚那个男人的表情和目光,但是柔和的目光从不伤人或者让人不快,他就算不戴眼镜也能判断出来这一点。
张云雷还挺开心的,因为这个男生每一场演出都会来看,而且他有时候会迟到,有时候会提前走,但是张云雷上场的时候他总是在的,像是他来看演出只是想看张云雷,其他时间只是附赠的演出。
这是我的观众。张云雷心想,就为了我来的,只是为了看我。
不过他记得这个男人一开始来看他演出时,脸上的表情可并不怎么开心,他最初是用一种没有情感的、近乎于审视的目光看着张云雷的。那种目光就好像是他认为张云雷做错了什么事情,而且还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那个男人至少来了四次之后才停止用那种目光来看他。
就因为他最初挑剔的眼神,张云雷才觉得也许这个男生是能听懂他在唱什么的。因为现在听戏曲的人也许比之前多了,可是真的能听懂的人依然寥寥无几,张云雷觉得会挑剔的观众才是能听懂的。
他还想着如果有机会的话跟那个男生聊一聊,但他总是一散场就不见人影了,有几次张云雷的目光跟着那个男生,但是他混在人群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像一个神秘来客,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张云雷想在下周演出结束之后,他要想个办法跟那个男生聊一聊,什么办法都行。他在回家的时候也一直想着各种方法。
进家门的时候张云雷先去抽屉里看了看他的那些磁带,顺序全都没有变过,他桌子上的东西也全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好像今天他的私人王国没有别的人进来过。
张云雷心不在焉地检查那三块粘鼠板,他一开始还以为放在门口的那块粘鼠板上落了一块白色的手帕,等他眯着眼睛走到足够近的地方时,他才看清楚那不是什么白色的手帕,而是一只四肢摊开趴在粘鼠板上面的白色的老鼠。
他先是被吓了一跳,往后猛地退了几步,不过也许是因为那只老鼠是白色的,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不像是他想象中的那种脏兮兮的老鼠,所以张云雷又壮着胆子走过去,蹲下来仔细地看着那只老鼠。
那只老鼠也抬起头看着他,两只前爪还奋力摆动着,想要逃离粘鼠板的桎梏。接着他突然间不再挣扎了,做出了一个类似叹气的动作,两只眼睛平静地盯着张云雷看。
张云雷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从一只老鼠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奈,有一瞬间他觉得有一个人的灵魂住在老鼠的身体里。不过不管这只老鼠有什么样的眼神,张云雷需要做的是处理掉这只老鼠,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把你扔进垃圾桶里吗?”张云雷看着他,像是在跟他商量,“还是丢给院子里的猫?”
这两种方法好像都有些残忍。这只老鼠跟张云雷预想中会在家里到处啃咬偷东西吃的那种老鼠不太一样,它更像是那种宠物老鼠,如果是宠物老鼠,就不应该待在粘鼠板上被扔到垃圾堆里或者喂猫。
那只老鼠还是抬着头看他,眼神里没什么惧怕的神色。虽然给老鼠的眼神赋予什么意义是一件有些怪异的事情,但张云雷还是觉得,他从老鼠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无奈。
“我要是把你从粘鼠板上面弄下来,你能保证不再跑回来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那只老鼠反而又把头低了下去。
张云雷把院子里放着的用来给小树苗浇水的红桶拿进了屋里,然后壮着胆子拿起了粘鼠板。那只老鼠有一点分量,粘鼠板托在手上沉甸甸的。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了点外卖时多出来的一次性筷子,把它从白色老鼠肚子那里一点一点插进去,然后轻轻向上抬,让老鼠的肚子先从粘鼠板上离开。
“你可以自己挣脱手脚吧?”张云雷把粘鼠板放在红桶的上方,那只老鼠探头看了看高度,又看着张云雷,那副样子应该是害怕自己挣脱之后摔下去会很疼。“我放低一点可以吧?”
张云雷把粘鼠板伸进红桶里,那只老鼠又一次用眼神测量了一下距离,然后才费力地开始挣脱手脚,它花了一点时间把左前爪挣脱下来,然后它把爪子搭在一次性筷子上借力,把另一只前爪解救了出来,接着又用差不多的方式和时间把左后腿挣脱了出来。
靠着自身重量,当它完全从粘鼠板上逃离的时候,它没抓住筷子,反而咚地一声掉进了红桶里。张云雷看着它缩成一团好像很疼的样子,下意识说了句抱歉。那只老鼠好像生气了,它待在桶底背朝着张云雷,就算他用筷子戳了戳它,又一次跟它道歉也无济于事。
张云雷感觉到他跟这只老鼠建立起了一个有些怪异又有些可爱的联系,那种感觉就像他们其实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他提着红桶走出院子的时候几乎有些舍不得把它放走了,但它只是一只老鼠,身上不知道携带了什么病菌,鬼鬼祟祟在他家里偷吃东西的老鼠。就算要养宠物,也该养一只从宠物店买回来的,干干净净的小东西。
他走到了附近的一个公园,那里没有流浪猫,所以在那里放生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张云雷走到公园一角的小草坪那里,把它从桶里倒出来。那个白色的毛绒绒的小球滚落到草地上,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又背过身去不看张云雷。
这一次张云雷笑了起来。
“我要回去了,你再找个别的地方待吧。你不能再回去我家了。那是我家,”张云雷对草丛里的白色小毛球说,“你不能闯进我家,还深更半夜溜出来偷吃我的东西。”
那个小毛球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张云雷,但他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像是张云雷刚刚说了什么强词夺理的话,让他又震惊又难以置信,都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所以别再回来了,下一次我就把你交给院子里的猫咪,让它吃掉你。”
张云雷用小红桶盖子的边缘顶了他一下,他还是立在草丛里用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张云雷,那种表情让它甚至看起来有点像一个有思维有情感的人了。但如果一只老鼠可以像人那样思考感受,就变得有些吓人了。张云雷收回盖子,站起身来不再理会它,转身往回走。
—TBC—
那只老鼠没有再回来,至少之后的几天张云雷没有再听见半夜里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但困扰着他的另一件事还没有得到解决。
不光是小赵,隔壁阿姨在他回家的时候也跟他提过一次,他的那个“朋友”在他的房间里听戏曲,声音开得好大,听了好久。
“你也知道阿姨要睡午觉的,”阿姨表情笑眯眯地,并没有什么怒气,“年轻人喜欢戏曲是好事儿,下次让你朋友小声点儿啊。我在门外叫他,他就把戏曲停了,跟他讲话他也不答应,你再嘱咐他一下。”
之前在网上买的那个宠物监视器他早就装上了,但是监控里没有拍到什么人。阿姨说的那个时间段,监控录像里什么都没录到,只有像是信号被干扰了一样跳动了一下的画面,然后录音机里的磁带就开始唱了起来,等到阿姨过来敲门的时候,那台录音机又突然停了下来。
这下子事情仿佛走进了死胡同,摆在他面前的有两种可能性,一种就是这个擅自闯进他房间里的人知道他装了监控,于是侵入了监控的信号,修改了监控录像的画面,让张云雷什么都看不到。而另一种可能性则要简单得多,他的房间闹鬼了。
张云雷不知道哪一种可能性会让他更安心一点。他在睡觉的枕头旁边放了一根擀面杖,又在剧场附近的小店里买了一尊木制的小佛像,这样不管是有小偷还是闹了鬼,都算是有了解决的办法。
其实不光这两件事,还有一件事让张云雷搞不清楚——那个总来看他演出的男生,最近又用一开始的目光看着他了,搞得张云雷有几次在台上唱着唱着,迎着他的目光就在心里琢磨,自己是不是哪里唱错了。
就这三件事情让张云雷心神不宁,但他真的没想过其实三件事最后都是同一件事,它们有同一个起因,跟同一个人有关,最后也只有同一个解决办法。
事情发生变化是几天之后的早上,张云雷在出门之前把一颗耳钉掉到了桌子后面,他把桌子往外面拖了一点点距离,尝试着想用扫帚把那颗小小的耳钉给扫出来。可惜它卡在角落里,需要整个把桌子搬出来,给扫帚留出一点空间才能把它扫出来。张云雷急着上班,只能带着一颗耳钉出门,想要回来之后再折腾。
那个男生今天也在下面坐着,但张云雷感觉他的目光好像停留在自己的耳朵上,像是在疑惑为什么他只有一颗耳钉。张云雷第一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谢幕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摸自己空着的那个耳垂,但是他越摸,那个男生就越是盯着他的耳朵看。
散场的时候,那个男生走得很急,好像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要去做。
张云雷那天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了两个惊喜。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放着的耳钉,还有耳钉旁边熟悉的小“客人”。那只老鼠又回来了,他抓着张云雷的那颗耳钉,看起来像是在等他回来一样——可能他就是在等张云雷回来。
等到张云雷走近一些的时候,那只老鼠两只爪子抓着他的耳钉,闪亮的黑色钻石上面还沾着灰尘,张云雷这才注意到老鼠的毛发上面也有灰尘,它身体的一些部分已经变成了灰色的,像是在白布上打了一块补丁。
张云雷用两根手指温柔地从老鼠爪子中捏走他的耳钉时,老鼠的眼神里有某种隐秘的满足感,然后他抽动了几下鼻子,仰着头看张云雷,像是在邀功似的。张云雷本来想摸摸他的小脑袋的,但是他身上的灰尘又让张云雷打消了那个念头。
“你身上有点脏。”他说。
那只老鼠好像翻了一个白眼。张云雷被他逗笑了。
“你吃得不多吧?”他问老鼠,“如果吃得不多,我可以把你养在家里。”他想了想,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知不知道《鬼吹灯》?里面有只老鼠能听懂人说话,还能叼回来大洋。现在我们不用大洋了,你给我叼回来一张彩票吧,小小地中个几万块就够了。
“或者你是从实验室里逃出来的老鼠,有人给你打了针吃了药,你变得聪明了,一路逃啊逃,最后逃到了我这里?”
那只老鼠好像叹了一口气,他抽动着鼻子,连带着两遍细长杂乱的胡须也跟着一抖一抖的。接着他溜到了桌子边缘,然后顺着缝隙消失在了桌子和墙壁之间。张云雷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能在原地站着,手里揉搓着那颗失而复得的耳钉,听着桌子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等着那只老鼠给他下一个惊喜。
过了一会儿,他从桌子后面爬了出来,还顺便带出来一枚一块钱硬币,他用鼻子拱了一下那枚硬币,它就直立着滚到张云雷脚边,然后发出小小的“啪嗒”声倒了下去。
“就一块啊?”
白老鼠歪着头看他,像是在说“爱要不要”。
张云雷现在是真的有些喜欢这只老鼠了,从那以后他家里就多了一个小小的室友。他就叫那只老鼠小白,不管那只老鼠表现出有多嫌弃,他都坚持那么叫。他还给小白弄了一个小笼子,里面有一只滚轮,可以让小白在上面跑着玩儿,但小白也从来都不用。他一点儿也不需要张云雷管他,甚至依然我行我素神出鬼没,只有张云雷手指沾着水洇湿鼓面的时候他才会准时出现,在一边的桌子上专注地盯着张云雷。
张云雷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多了一个小小的观众,无论张云雷唱了多久,它都能老老实实待在桌面上听完,偶尔张云雷的目光从它身上滑过,会发现它认认真真地在听,甚至有几次它的眼神让张云雷想起那个总是来看他演出的男生。
“你要是变成人的话,说不定就是他的样子。”张云雷有一次没头没尾地对它说,“你们俩的眼神很像,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的东西也很像。”
“你真能听懂我在唱什么吗?”他又问它,但老鼠只是盯着他动了动鼻子,细长的胡须跟着抖了几下,好像根本听不懂张云雷在说什么。
但张云雷觉得它只是在装傻,因为他知道这只老鼠能做的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多。有一次他回家的时候听见房间里传出来戏曲的声音,他以为又是那个不请自来的所谓朋友,等到他握着放在院子里的扫帚冲进房间里时,只看到老鼠倚靠在录音机的旁边,正在逍遥地听着磁带里的戏曲。
他怀疑之前几次也是这只老鼠干得好事,但这又没法解释为什么之前几次小赵听到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除非这只老鼠会说话,但这是不可能的。
张云雷严肃地盯着桌子上正抱着花生啃得开心的老鼠,打消了自己的怀疑。老鼠当然不可能说人话,现实生活有它不可打破的科学规则,又不是天马行空的奇幻故事。
两周之后,那个总是来看张云雷演出的男人第一次跟他搭上了话。那会儿张云雷正在离戏园子有一段距离的小巷口抽烟,如果在后台抽烟的话会被其他人嫌弃,有时候是在他后头演出的演员为着他好不让他抽,有时候经理不愿意在后台闻到烟味,还有时候散场的观众要是认识人会跟着进后台,让她们看到自己在抽烟也不太好。
时间久了张云雷就养成了在这个基本没人经过的小巷口抽烟的习惯。抽完的烟头往便携式烟灰袋里一丢,嚼一块口香糖慢慢悠悠往回走,等回到后台嘴里的烟味也基本就没有了,两边都不耽误。
张云雷也没想到在那么个小巷子里能碰见他,他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张云雷明明眼睛一直望着巷口的,但他就是躲过了张云雷的视线从他背后出现了。
“最好还是别抽烟。”他突然说,下了张云雷一跳。“对嗓子不好。”
张云雷一哆嗦,刚抽了没几口的烟掉在了地上,他一边弯腰去捡一边扭头去看身后是谁。
“是你呀,吓了我一跳,走路怎么一点儿声儿都没有啊?”张云雷认出了他来,想都没想开口抱怨,亲昵的态度就像是他们俩早就认识了一样。
“对不起啊,可能你想事儿呢,没听见我过来。”他抱歉地笑笑。“我正好没事儿溜达,就看到你了,想着过来跟你聊几句。不打扰吧?”
张云雷环顾四周,这里是居民区,既没有饭馆也没有超市,没事儿溜达到这里来?张云雷断定他就是来找自己的,心里有一些不知道原因的沾沾自喜。
“不打扰,反正我现在没事儿,现在也还没开始演出,不着急。”
“那就好。”那个男人抽了抽鼻子,那副样子真的很像家里那只古古怪怪的老鼠,张云雷笑了一下,又抿着嘴把那个笑憋了回去。“我就想说,你唱得真好,而且进步真快,太棒了。”他说着还朝张云雷竖起了大拇指。
“你喜欢听吗?”
“喜欢啊。”他说,眼睛里亮晶晶的,向张云雷毫无保留地展示他的真诚,“现在唱得有味道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听了那么多,听来听去觉得还是你唱得最好。”
“你听了那么多?”张云雷打量着他,他看起来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如果不是家里有人干这个,或者本身也是这个行业的人,应该不会有机会接触到戏曲。“你也是戏曲行当的?”
“不是不是,就是爱听,从很久……从小就爱听,哎,我之前还听你师父唱呢,你唱的味道跟你师父一模一样,我听不够。”
“你能记事儿的时候,我师父就很少演出了,你在哪儿听的啊?”
“哦,我在网上听的嘛,很多大师的演出网上都能找到,我在网上听的。”
张云雷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又摸出来一根烟,在男人不赞同的目光中点上了。
“你叫什么呀?”张云雷问他。
“杨九郎。”
“排行第九啊?”张云雷本意是想开个玩笑,但杨九郎笑着点了点头。
“家里孩子多,我真排第九。”
张云雷根本也没当真,要真的家里有九个孩子,计划生育要罚死他们家了。“那可是个大家庭。”
“那可不,我们家就是人多,亲戚也多,不过我自己住,跟……”杨九郎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好像做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得逞之后的笑容,“跟一个室友一起住,他人挺好的,长得好,工作态度也好,反正特别好的一个人。”
张云雷对他那个所谓的室友不感兴趣,接了一句“挺好的”就没再说别的。杨九郎探着头用期待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真的不打算往下问,表情又变得有点失落。
“你一开始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啊?”张云雷朝另一边吐出一口烟,烟顺着风飘到了杨九郎那边,杨九郎咳嗽了起来,把张云雷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扇了几下让味道快点散掉。
“我没不喜欢你,嗐,是我自己的原因,那会儿气不顺。”杨九郎挠了挠头,“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有一点吧,主要是你老盯着我,眼神直勾勾的,我还以为你是要来砸场子的呢。”
“哪能啊,我专门过来捧场的,有人砸场子我还得拦着呢。”
他说话有一点贫,张云雷感觉他有点不着调,但又不是那种讨人厌的感觉,张云雷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慢慢又抽完了一根烟。
杨九郎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就总是有意无意地看他手里的那支烟,张云雷觉得他大概还要劝自己少抽烟,果然他把烟蒂扔进便携烟灰袋里,往剧场走的时候,杨九郎跟在他后面还是开了口。
“我觉得真的还是少抽烟吧。”他声音放低了一些,像是怕惹了张云雷不高兴,“对嗓子不好,对身体也不好,要是有室友,对室友也不好,哪哪都不好。”
张云雷想了想家里那只老鼠,他倒是确实不喜欢闻烟味,看见张云雷抽烟就从桌面上盯着他,好像在用小眼睛冲他施压。有时候张云雷故意冲他吐一口烟,他就像生气一样身子立起来,两只爪子晃动着比划什么,做出一副严重抗议的样子来。
“没有室友,倒是有一只宠物,他是不太喜欢烟味儿。”
杨九郎听见“宠物”这个词的时候表情变了一些,但他走在张云雷稍微后面一点,没让张云雷看到。
“什么……宠物啊?”
“一只……”张云雷斟酌着,觉得要是直接说自己养了一只老鼠会有点奇怪,“一只仓鼠,白色的,挺机灵的。”
杨九郎的表情这下子彻底不好了,他停下来站在原地不跟着张云雷往前走。张云雷听见后面没了脚步声也停了下来,他转过头去,看见杨九郎眉毛耷拉着有些不高兴。
“不好意思啊,今天不能去给你捧场了,突然有点事儿,得回家一趟。”
“啊?哦,没事儿,你忙你的。”
张云雷不知道要不要冲着杨九郎挥挥手告别,虽然他来看他演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刚才才是他们第一次正式交谈,他觉得用“再见”作为正式的告别要比简单地挥手礼貌一些。
“再见。”他说,但杨九郎头也没回地朝着刚才他抽烟的小巷子里走过去,转了个弯就不见了踪影。
张云雷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撇了撇嘴回身朝着剧院走去。
那天演出的时候杨九郎经常坐的那个位置空出来了,张云雷站在台上看见那个空缺,感觉就像是原本整齐的牙齿突然有了一个豁口,让他心里有些不自在。不过这点儿小插曲没有影响他很久,他只要一开口,其他所有事情就都被忘在脑后了。
回到家的时候他推开门,发现自己给老鼠买的带滚轮的小笼子被暴力破坏了,那个滚轮被拆了下来,现在正躺在笼子外面,而那只老鼠坐在滚轮旁边,直立着身体看着他,像是冲他抗议,又像是闹别扭时的示威。
“这个笼子还算结实。”张云雷盯着老鼠,“你怎么弄坏的?”
那只老鼠的视线短暂地挪开了,然后又挪了回来。
“你生气了吗?”张云雷俯下身子凑近了一点,原本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或者身体,但是他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虽然他们现在勉强算是生活在一起,但是他从来不在笼子里待着,一天里有一大半的时间不知道在哪里待着,张云雷总要担心他会不会乱跑,带着一身细菌回来。
老鼠好像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身体突然软了下去,看起来很是失落地趴在桌子上,变成了一个圆圆的、白白的鼠饼。张云雷捻了捻手指,盯着老鼠白色的绒毛看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用食指在他后背上摸了几下。
“满意了吗?”他问,“我给你买了糖炒栗子,都是你的,我一颗都不吃。”
老鼠抬起头看他,像是终于满意了似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