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上变故陡生,王九龙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郭麒麟正在机场,被这通电话给拦在京城。
人在抢救,大夫说尽人事听天命。电话里的声音抖得厉害,时不时被哽咽和抽噎截住,又自行强压下去,把事情用最短的时间传达清楚。郭麒麟听着听着,攥住手机的手指越收越紧。
“我们刚要走就被突袭了……有人通风报信……”王九龙说话间发出打寒战时牙齿磕碰的声音,“姐,大林……不是我……”他忍不住哭起来。
废话,我当然知道不是你。郭麒麟心想,你要让元元死,还用得着等到现在?何况那个小的就在王家,如果是你,直接从她那儿入手不是更方便?
她让自己的心绪先在这些根本无需加以思考的浅显念头上打两个转,以免被暴怒裹挟。但她猛然回头往外走时眼前仍然发黑了一瞬。是谁,究竟是谁,在这个关头——
“郭总。”助理轻轻叫她一声,让她回了点神,“咱们接下来……是于老师那儿?”
她心神一凛,一种猜测蓦然涌上脑海。“不。”她反射性地摇头,在感到后怕的同时也感到刺痛。
她确实在怀疑师父,或者是师父那边的人——她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直接去沽上,现在就走。”
她知道沽上那几家人现在磨刀霍霍,就等着请她入瓮;但她刚把老的弄死,正是人人各怀异心的时候,沽上一乱,郭家将将稳住的那一摊子搞不好就要分崩离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保住津门,她必须立刻就去。
被列入首批怀疑清单的其中一人,也是当年在郭麒麟才刚十六七岁的时候最早在她和郭家老爷的分歧中选择站在她这一边的人,孟鹤堂,这时候刚回于家宅子里。
门口拦了她带的人。她略有些意外,但还是自己一个人进了门,边往里走边说着“干爹您叫我回来是不是想我啦”,转进客厅迎面看见于谦就坐在沙发上望着她。
不对劲。
“怎么了干爹,谁惹着您了?”
他的神情稍微缓下来些,“过来,好久没见你了。”
沙发背后站着一个年轻助理,她之前见过两面,是干爹亲自选的,她并不知道这孩子的底细。助理对她礼貌地笑了笑。
她也扬起笑容走上前,在干爹身边坐下来,侧着身子面对他:“可不嘛,这几个月到处来回看庄园,总算谈得差不多了。我给您汇报汇报进度?”
“不忙。”他按住她的手背,“刚飞回来,得倒倒时差吧?”
孟鹤堂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嗐,没事儿,时差都倒差不多了,我不是跟您说了嘛,我先飞的沽上,把之前没谈完那单收个尾,顺便跟着朋友玩儿一圈儿。您也认识,就那小孙,去年春天还来看过您,给您带的新茶嘛,她老家就在沽上呢。”
“你去沽上玩儿用什么人带,你对那边儿熟啊。”于谦投来的目光平静中带着微妙的探究。干爹这边的话音连着试探,何况刚一回来见到这个架势,孟鹤堂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沽上的事,干爹多半已经怀疑到她头上了。只是她不得不揣着明白装糊涂,仍然笑道:
“我那能跟本地人比嘛,之前过去除了谈公事就是跟着您钓鱼,哪儿有好玩儿的好看的,我还真不懂。”
“是吗。”于谦也露出一抹微笑来,“我看你懂得很。”
谈话到这里,长辈也不跟她绕弯子,直接了当道:“张九龄中了埋伏,今儿上午的事。”
孟鹤堂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恍然和忧虑:“啊您说这事儿,我也是回来了才刚听说。本来看大林对津门是手拿把攥的,这一阵九龄九龙那儿也风平浪静,谁想到那几家憋着这招呢……没有千日防贼的,这事儿确实不好办。”
她知道于谦必定听说了这消息,也知道他心知她的消息网足够她与他同时获闻沽上的大动向,于是并不佯作不知。她拿出来说的东西都是实话,因而也不会有什么破绽,她早习惯与人周旋了。
但于谦并不打算跟她周旋。他凝视她,像要一眼看透她心底。
“这事儿,你没参与?”
孟鹤堂饶是做过心理准备,心脏还是突突一跳。
这毕竟是干爹,她的近乎全部的本事都由他传授,在他面前她大多数时候都如同透明人一般——这还幸而他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水至清则无鱼,干爹不是常常追求清可见底的那种水。
但他有能力在需要的时候把水池里的东西里里外外看一个透。
她定着神,按照此前心里做过的预演,稍微低一低头,仿佛不好意思似的:“我给大林打电话了,我在那边儿留的人她都可以差遣,虽然人数少,但办事儿还算可靠的。不过大林现在不比以往,也许压根儿用不着我给人了。”
她像往常一样絮叨着,还加上一句感叹,“我啊老拐不过弯儿,总觉得大林还是小孩儿呢……人家其实早就长成大人了,现在都当家了。”
她在这儿半真不假地演着,话本身倒没什么装假的,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在避重就轻,她也不指望就此把他糊弄过去,只是试图再卖着乖绕一绕。何况旁边还站着那年轻助理,一个对她而言的外人。
她这么绕,他想再探究下去就要继续往前走。她就是想看看,为了大林,对着她,他打算逼近到什么地步。
于谦一向的好耐性,这么几句的工夫倒不至于不耐烦,但看着孟鹤堂这意思,他心里那个猜想显得越来越有迹可循了。
我真管不住你了,是吗?他看着孟鹤堂的眼睛,想一直盯进她心里去。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顿了一下,反而笑了。
“你最近进步不小,庄园的事也办得挺漂亮,可以独当一面了。以后不用总在我身边儿替我忙叨,那些杂活儿交给小辈就得。”
她瞥了一眼沙发背后站着的助理,又把目光落回他脸上。
“以后啊你就好好打理你的事情,别老让咱家这一摊子拘着你。”
孟鹤堂听了这话,手指猛然攥紧了。说的是“咱家”,但也只剩这点委婉的措辞,话中的意思很明显,要她去自立门户。
干爹在威胁她。如果她不肯坦承,她的,和“于家的”,会就此彻底分割开来。她感到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一股寒意,冰得她险些打起冷颤。
她看着他的眼睛。仍然平静,还带着一点温和柔软的关切,属于长辈的目光。
这是她的命门。被排除在于家之外、与他相隔渐远的那条路。她不是不可能走或没能力走,她是不愿走。
……至少不在此时,不在此处,不能以这种方式。
她差一点就反射性去咬嘴唇,但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他几次叫她改掉的毛病。她尽力定了定神,选择向他示弱。
“您说的什么话,我还差得远着呢。”她把神情放得更娇憨、更无遮无拦,“怎么,您嫌我吃用太多呀?我还能再少吃点儿,保证吃不穷咱家,您就给我留口饭嘛,爸——”
于谦扫了她一眼,凉凉的,知道她是装着傻用缓兵之计,不过他也没打算非要让她就在这儿认下什么;毕竟他有意放在这儿的新助理足够让她不安了。
于是他也没再往前逼,顺着她的意思给了她台阶。“行了,就知道装疯卖傻。今儿在家住下,明儿跟我走。”
孟鹤堂心里大松一口气,好不容易干爹愿意放她一马,哪还有不答应的,满口应下。
但她的人这一晚一个都没再被干爹放进来。
这是明显的表态,算得上警告了;她和她带的人从没有被干爹拒之门外过,但今时已经不同往日。这是她早该在插手沽上的事之前就做好预想的,尽管如此,她还是心凉得发慌。
她从没想过如果真的失去了他的信任,她该怎么办。
她浴后一边吹着头发一边走,各个屋找于谦。她去了客厅和书房,最后站到他的卧室门口。
她仍然不认为他会因为这次的这一件事对她怎样,不至于。虽则如此,她自己却还是很难被自己安抚住;她面前的门内这时忽然响起他的声音,“进来”——她实在太过在乎和他之间的关系了。
好在他应该也是一样的。尽管这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很难不令人警惕,但她还是感到高兴:干爹总能知道我,总能感受到我。她带着泛起的微笑推开门,看见他靠坐在床头,望过来的目光在暖黄床头灯的映衬下格外柔软。
她的心倏地揪住,冒出一阵温暖的酸。她眨了眨眼,在这一眨眼间产生一瞬间的动摇,想把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这种冲动当即停止了,消散了。
她毕竟还是长大了,比“长大”所能覆盖的年龄范围还要更年长——而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毕竟不比从前。
她没忘记她做这一切的目的所在。于是她迈开光裸的腿走向他,迎着他熟悉的目光,怀揣着陌生的不可言说之事。
他也没让她失望。第二天一早她跟着他坐上车,身边仍然没留下一个她的人;走了一段时间她才明白,他们是要直接去沽上。
也不算是太意外,毕竟这可是干爹。这几年干爹的脾气越加平和,很多事都不计较得那么清楚,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多放手让她们去拿主意。但她知道干爹平日只是选择了不去管,并不是真失去了去管事的手眼和洞察力。这程度的雷厉风行,她年轻时候可没少见识。
她身边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倒也没觉得焦虑,安安心心坐在他旁边跟他聊各种趣事,这趟去看庄园的见闻,那些老外在庄园弄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花田里又培育了什么稀罕品种,边给他翻看照片边设想着之后接手了庄园可以怎么改建,哪些东西留着不错,哪些还是改了好些。
她这么一路说着,心情倒挺放松。他在旁边明显感觉得出来,对她这一番在沽上自作主张搞的事背后动机的疑虑多少淡薄了些。
他和她互相都是很了解的。他边听她说,边看着照片,边想着,不在我身边儿的时候,你有没有变,变了多少呢。
让我看看吧。
让我看清楚。
她想,让我看清楚您心里的我究竟是什么分量,什么位置,什么样。
让我真正能作出选择。
下了绕城之后方向很明显就是朝着张九龄住的那个医院去,孟鹤堂自然马上认出路来;虽则如此,她还是很应景地指着窗外前两天朋友带她去玩的地方给干爹看。于谦也就这样跟她聊着,直到车终于到了医院车库里。
孟鹤堂仍然不问“这是来哪儿了”,她不打算装太过头的傻,他也只是领着她上楼,来回转弯,来到张九龄病房门口。
快走到的时候,病房门打开了,郭麒麟走出来。看见这两人,她一点惊讶都没有,显然是干爹提前照会过的。“师父来啦。”郭麒麟迎上前来,也对着孟鹤堂点点头。
郭麒麟一定也在怀疑干爹,干爹这边的人,头一个就会怀疑她。孟鹤堂对这些心知肚明,但她也知道郭麒麟的怀疑对象范围还没那么小,于家和她只是其中的可能性。何况说到底,她对郭麒麟背着郭家老爷子另起炉灶的前后经过都看在眼里,还有首从之功,论理论情,郭麒麟之后就算真查出什么来,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她对着郭麒麟,可比对着干爹气定神闲得多。
心里定归定,在干爹身边她是一向乐意成为被护的那个短的。于是她挽着他袖子的手指微不可察地紧了紧,旁人看不出,唯有于谦能感觉得到。
作为干爹的义女和亲徒,亲疏上难说分得出来伯仲;但郭麒麟首先不是于谦的学生,而是郭家的话事人。
孟鹤堂很难阻止自己的嘴角泛起微笑,她带着愉悦打出这声招呼来,点明其间那层窗户纸:
“当家的。”
郭麒麟暂且没理她这一层,她被张九龄的事扰得头大。九龄现在还没醒,埋伏的细节她听下边人说了说,但贴身跟着九龄的那几个都没救过来,九龙知道的也有限,从里面去找幕后主使的线索,着实不是易事。自然的,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不留痕迹,从已经查到的部分来看,于家人的嫌疑丝毫没能排除。
三人在病房里坐下,郭麒麟一边说着情况,一边观察师父和孟鹤堂。从师父那儿她能看出的东西虽然不多,但师父心情不怎么明朗,却是明摆着的。她在,孟鹤堂在,师父很少在这情景下心情还很差,除非是她们惹了祸,或者事办得很不高明。
孟鹤堂和她对视了,向她投来关心的、认真倾听的目光。孟鹤堂演戏演得很习惯,她从不相信这人表现出来的东西,即便得到诸多帮助,也还是一向加以提防。何况九龄出了这事,这人更是横看竖看都可疑得很。
那么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事是否出于师父授意。就事实而言,与师父博弈,或是跟孟鹤堂打对台,难度和包含的内容都大有不同;就私心而言,她又绝不希望师父在她刚接手郭家的这个节骨眼上选择对她出手。
于谦听她说着,轻轻拿起她的手来放在自己两手之间,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作为安抚。
他何尝看不出两个小辈都在等着看他究竟是什么态度,究竟站在谁那一边。这事要论事实,郭麒麟虽然看样子是怀疑于家,但毕竟不能确定;他却是心知肚明孟鹤堂十有八九跟这事脱不开关系,甚至有可能就是主谋。
为的是什么呢,今日走这么一遭,看得也更明显。孟鹤堂坐车来的一路上聊到于家在沽上的布置,直言了对沽上不宜放手。自郭麒麟接手郭家以来她提过几次,暗示他不要坐视郭家全盘控制津门,让津门那几家跟郭家制衡,于家说话才能有分量。
他之前一直对她这些主张不置可否,搁在那儿全当没听出来。于家的摊子他并不希望再继续铺开了,这些年一进不如一退,他的意思不可谓不明显,只是这与小孟儿的抱负并不一致。她成长起来,手底下仰仗她的人日渐增多,她本来算是郭家的门生,但老当家一死,她跟郭家名理上的关联实际上也就断开了,她跟郭麒麟又不算亲近,立足的地方与其选郭家,不如选于家。
事实上小孟儿也的确这么选了。他想着,她是想让她手底下于家的那一部分姓孟呢,还是想打着于家的旗子做她自己的事呢?
……也罢。
“大林,你最近要操心的不少。沽上本来是九龄和九龙给你打理,出了这事,你一时半会儿顾不过来,我先帮你看着。”
于谦这话,是郭麒麟和孟鹤堂都没想到的。
郭麒麟这边听来,九龄的事情看来不是师父的授意,不然不会在这时候要帮她接手沽上的局面。不光如此,师父的提议比她原本设想过的可能得到的帮助还更多些,有了这话,郭家眼下在沽上已经拿在手上的利益,都会由于家护着。
孟鹤堂转过头看着于谦,心里亦喜亦忧。喜的是她知道她在张九龄的事上动的手脚,给沽上那几家透口风、联手对郭麒麟下绊子,这些事在干爹手底下自是不会再暴露,就此揭过;忧的是她完全想不到干爹对于家在沽上的话语权是什么打算,是要就此完全给郭家做了助力、之后注定了功成身退呢,还是趁这机会把于家自己的话事权巩固下来呢,她想不出个定准。
她没能看明白干爹——她或许还差着些火候,但她不能在此时退缩。
她转回头,对着郭麒麟笑笑:“是啊大林,这边先给你看着,你也不用着急上火了。”
虽没明说,话里的意思是暗示由自己来接手。于谦没理会,跟郭麒麟又嘱咐几句,就带着她告了辞。
她跟着于谦上了电梯,满脑子猜着干爹的意思,却见他按了1层,两个人没去车库坐车,而是就这么走出楼门,站到阳光之下。
孟鹤堂不自觉做了个深呼吸,连带着伸展后背的肌肉。于谦看着她,终于流露出自然的笑意来。
孟鹤堂也心里一松,再加上此时已经没更多主意了,便挽住他手臂,凑近了他:
“干爹,您知道我是为什么。我可能不算做对了,但我也不觉着我错了。您究竟是什么打算,您告诉我,我不拗着您,您放心。”
在干爹治下,于家现有的范围里,她不会违逆他明确的意向,这是此时的她愿给出的保证,愿给她自己划定的线。
于谦看着她,他的闺女,长大了的,有能力又有魄力,心气儿随之高起来的小孟儿,坚定的野心和自信生长在她的眼睛里。那是他一手培植起来,又带着她自己的悟性和努力成熟起来的力量,他喜欢这种美,他爱她。
她也是爱着他的,此时开诚布公说的这些话就是又一个明证。她始终愿意追随他,护持他圈画出的东西,尽管两人心中所想的方向已经逐渐分开,到了无法忽视其间差别的地步。
他释然地捧起她的侧脸,吻她的前额,像对待小女儿那样,说话的语气满含柔情,如恋人的爱语:
“孟儿,等过了这一年半载。你想干的事儿,到时候再干,啊。”
孟鹤堂顺着他耳语的姿势靠在他颈边,拥抱住他,在他怀里点着头。她再次听从他的安排,领他妥协的情,也履行她自己的职责,像曾经的十年里无数遍发生过的那样。
她的心愿总是包含这一刻的:在离开他身边之前,再多停留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