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辉在列车呼啸中把烂醉的刀疤脸男人从铁轨旁边拖回来。
那是他第三次见到这个男人。不过每一次男人都不太清醒,第一回昏倒在街头,血从肚皮上一拃长的伤口里淌了一地,孟祥辉怕血,远远站着给他叫了120就跑了;第二回在孟祥辉眼前出了车祸,像是被人寻仇故意的,加速一脚油门到底,人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三圈半,不动弹了,还是孟祥辉给他叫的120,但那次他被警察带去做了个目击证人的笔录,耽误半天接班,好在跟换班的烧饼熟,让人顶了会子。
这次是火车。孟祥辉看着躺在他值班室木板床上的刀疤脸,心里犯嘀咕。不救他他就真死了,没见过被火车轧完还能活的,还魂也不成,尸体都轧成泥了。
后来一夜男人也没醒,孟祥辉在灯泡下面看书。他老看不进去东西,不知道小时候是不是上学落的病根,两三行就得倒回来再看一次,薄薄一本《春风沉醉的晚上》,唯一翻旧的纸页是目录。
天边翻鱼肚白的时候他才刚刚感到困,蜷在藤椅里。电炉子在床边,他往自己身边挪了挪,再摊开军大衣裹紧,勉强入睡半小时。
孟祥辉不太敢睡觉。他经常做噩梦,梦到的事总会在第二天,准时准点的发生。梦太多了,家里停水停电,艺考生病落榜,母亲下岗失业,老婆出轨离婚。
索性他在铁路这里找了份工,上晚班,总可以少睡些。
睡眠不足令他眼睑下常年洇着一团青黑。
***
男人醒来,孟祥辉也结束了不到两小时的浅眠。孟祥辉看他坐起身,瞳孔还聚不上焦,头晕得想吐。
男人问他,前两次也是你?
孟祥辉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太阳穴突突跳。
孟祥辉说,我叫孟祥辉,上次警察说你身份证是假的,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
男人抓了床边的水杯,水早就凉透了,咕咚咕咚一气灌完,孟祥辉看着直胃疼。
李冬。
言简意赅,男人翻身从床上下来,两脚趿拉进沾满泥水的运动鞋里。
我死不了,火车轧也死不了,你以后别救了,浪费钱。
孟祥辉看着这个叫李冬的男人从他身边挪到门口,一瘸一拐。窗口的光映着雪,天地一片惨白。这时节总还要常常的下雪,睡了两个小时,外头像下了一天一夜。他开始思考今天烧饼来接班的时候还能不能骑自行车,从镇上往这边还有大概二十几里地,烧饼如果走着来,那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是冬天的那个冬吗?
孟祥辉问他。孟祥辉始终没从他的军大衣里出来过,他足够瘦,筋骨也软,太冷了,冬天太冷了,他总不爱让自己受冻,生了冻疮难好。
嗯。
李冬的手已经搭在门锁上。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但是下次别再管我的事了。
***
很早以前,孟祥辉已经猜测到,在这个世界里应该还存在和他一样的人。很难形容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和外国动画片里面被蜘蛛还是蝙蝠咬了一口不一样,他的能力很负面,只能预测到噩耗。他猜测李冬应该和他同样,李冬死不掉,但受到的伤会永远留下伴随他。
比如他脸上的疤。比如他瘸掉的一条腿。
不过现在他们又躺在了一个被窝里。老实说李冬身上的味道可不太好闻,可是孟祥辉自己不在意。他只在意这个男人身上冰凉,一点儿温度没有,还不胜昨夜里他把人捡来那时候。那时候好歹喝了酒,血和肉都温着。
嗐。孟祥辉叹气。我捡你回来干什么。
李冬不特别抗拒这个于他来说算是陌生人的男人,孟祥辉多少能感觉到。李冬这个人不好的,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在外头混社会的没有好人,好人谁不图份正当稳定的工作,谁干刀口舔血的营生。
李冬说,你说得对,少做点这没用的。
没用的事是指在李冬出门后的二十分钟里,孟祥辉追了出去。雪太大了,他追着地上快被重新填平的脚印跑,吸进喉咙里好多雪片儿,舌根子冻麻了。李冬走不快,可是走得很执拗,追了五六分钟,远远看到那身黑袄,帽子外面一圈廉价的人造毛染白,湿了,像他们小时候逮来吃的野鸡,杀了褪毛,绒毛沾水黏成几撮。
李冬,李冬!
孟祥辉大喊,然后看着他躺倒进积雪旁边的小河沟里,那水是活水,还脏得很,常年不上冻。
你是不会死,又不是不会残废。
孟祥辉下意识在数落,别人残废了还可以寻死,你呢,你怎么都还要活着,多难受也得要活着。
第四回了。
李冬接着话茬,前言不搭后语。
什么第四回了?
你救我第四回了,那我到底算死了几次,刚刚那次死透了吗?
孟祥辉小声笑了两声。
他对李冬没脾气。去追李冬回来不是临时起意,他好不容易浅眠的两个钟头里都是李冬,看人从雪里滚到河沟里。
从水里捞人出来太费力气,而且现在孟祥辉已经感觉手指开始剧烈发痒,发热。他觉得他会要开始长冻疮了。
***
雪在下成灾之前终于收手,给了地上活物一些喘息的机会。烧饼打座机过来,说孟鹤堂的小灵通一直接不通。孟鹤堂摸摸兜,小灵通掉外面了,不知道昨夜里还是今上午。
烧饼那边没多纠缠这个话题,喊他说正事,小孟,今天我真过不去了,你帮我值一天,回头不下了我补你两天。
孟祥辉温温柔柔地笑着,这算什么呢,咱俩之间用不着的,跟我还客气。
挂了电话他看李冬在看他。白雪皑皑晃眼,在李冬脸上投下光,那道疤痕淡了,眼神却清亮。孟祥辉感受到李冬的体温在回暖,再不似个死人了,可床板窄到逼仄,他不常与人这样呼吸相闻。
李冬大抵同他一样并不能够适应,他们悄悄挪开交错的视线,并同时问出嘴边的话。
你是怎么知道……
而后同时的笑了。
孟祥辉拨弄了一下前额的头发,它们还潮湿着,刚刚一直贴在皮肤上面。他说,我梦见陌生人的次数不太多的,那些坏运气好像总都在我身边,同我不认识的人无关。
李冬皱皱眉头,像明白了,还有疑惑,你是说,你用梦预测事情?
孟祥辉说,也不都是,我只做噩梦。
李冬说,我们也不认识……
他顿住了,摸摸脑袋。这是他唯一一次有些像个男孩子而不是男人,他很窘迫,垂下眼睛。
噢……我刚刚没听清楚你的名字。
孟祥辉很有耐心,我叫孟祥辉,吉祥的祥,辉煌的辉,很好写的两个字,就是不太适合我。
李冬眨眨眼睛。孟祥辉已经知道他并非是个沉默的人,所以不再觉得介意了。
我是不会死的人,小时候掉在冰窟窿里,一天一夜没人找到我,听我妈说出来的时候人都泡肿了,后来在棺材里醒的。再往后,我爸妈前后脚死了,我哥是个普通人,他挺好的,但是我不想给他添麻烦。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我不太清楚我的命是自己的,还是从别人身上拿来的。
李冬说。
***
你这是封建迷信,上过学吗,老大一人了,还信这个。
到了中午他们吃饭,中途孟祥辉靠着李冬迷迷糊糊睡过去一阵子,万幸没有发梦,只有些略微的不踏实。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姿势很像蜷在人家怀里,脸上热烫,慌忙爬起来去找吃的。
只有一点压缩饼干,还有咸菜丝。馒头啊包子啊放不住,冻上没法吃,这屋里头不让烧煤的,怕死人。
孟祥辉在忙前忙后,李冬坐起来看他,裹着被子。他的衣服,袄子,都透湿了,现在里面勉强穿着孟祥辉口中叫烧饼的那位同事留下的几件旧衣裳。
孟祥辉又给他倒了水,刚刚烧好。压缩饼干没拆开,两根筷子架在杯子口,再把压缩饼干放在两根筷子上。
冷食吃了不顶饱,热一下。
李冬挪到床头桌前。孟祥辉拧开咸菜丝的瓶子,倒了些在瓶盖上面。
李冬拆开压缩饼干吃得狼吞虎咽,没碰过咸菜。他好像饿了很久。孟祥辉猜是宿醉的缘故,他有时也和朋友喝酒的,喝多了就吐,醒过来就饿。有个叫周航的小孩儿在镇上做木工的,之前帮他们加固值班室里这张木板床认识的,有时会来这边找他喝酒,小孩儿酒量不大,但爱喝,小孩上过些学,喜欢读书,那本《春风沉醉的晚上》也是打人家那里借的。
书放在刚刚清到一堆的杂物的最上面,孟祥辉瞟了一眼,李冬就在他挪开视线的时候吃得噎住了,不停打嗝,孟祥辉马上两只杯子互相倒水,把水温降下来给他喝。
慢点儿吃,这东西吃的时候不觉得,吃多了撑。
李冬放下杯子深吸气。
孟祥辉嘎吱嘎吱嚼咸菜,今儿你还走吗?
李冬的喉结滚了滚。
孟祥辉喝自己杯里剩的水,咸菜太齁。衣服干了再走吧,明儿从这儿到镇里去,我让个朋友弄一三蹦子过来接。到了镇上有班车,你再搭车回家。
孟祥辉一眼也没有看李冬。他吃饭吃得很认真,一向如此,他觉得人活着还是挺难的,睡已经睡不好了,吃还是要吃好一些。
李冬问他,你知道我不住镇里,为什么不想问我怎么会睡在铁轨上面?
孟祥辉叹了口气,你被人开车扔到这里的,你们一起喝酒的人,我猜是所谓过命的兄弟?其实你要是次次都可以把坏事梦到分毫不差,你也不会想再去撕人脸皮,揭人的短。谁还没个伤心事呢?
李冬舔舔嘴唇,上面的死皮一直不安分。
***
下午李冬自己下床来烤衣服,翻过来覆过去,对着电炉子。孟祥辉看不会再下了,说要去铁路上检查一下,害怕铁路和扳道器上冻。其实现在很多线路扳道都是电子操作了,但这里附近有工厂在用,临时从隔壁县里运运东西。
孟祥辉在雪里踩,一脚深一脚浅,挪到铁路附近,看到地上露着青黑色的碎石头和煤灰渣子。今天一直有火车通行,铁轨没积上雪,他简单再做了些清理,来回来去用了一个多钟头。后面李冬突然找过来,手里拎着酒瓶子,远远的看,身体打摆似的晃荡,孟祥辉瞧着他,摇摇头。
李冬抢在前面说,是一个叫周航的拿给你的。
孟祥辉说,我知道,这酒是镇上小卖铺里最好的。
李冬递到孟祥辉手里,孟祥辉手指红透了,不健康的那种红,冷得像冰棍儿。李冬的手和他碰到一处,马上的又分开来。
孟祥辉看看自己的指头,有几分难为情,嗐,要长冻疮了。
李冬问他,有药吗?
孟祥辉敷衍他,有吧,这儿没有家里也有。
李冬又问他,你结婚了吗?
孟祥辉就不想说话了,开了酒瓶子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辣得很,又凉,嗓子火烧火燎,胃里却跟他闹脾气,一阵阵痉挛。
有酒就喝酒吧,咱们也不认识,忌讳聊天。
孟祥辉拧好瓶盖子扔回李冬身上。他鲜少这样同人说话,他总是很客气,很得体,显得很善良,很好欺负。
李冬没喝,他对孟祥辉说,你别生气。
孟祥辉铁定是醉了,原地晃,打飘,后来又大踏步踩到雪上,扑通一下歪倒进去,以为自己躺进棉花里。
都别管我……我困死了,我想睡觉,去他妈的噩梦,去他妈的,我什么都没了。
我什么都没了我怕什么噩梦。
***
梦里孟祥辉和李冬裸着身体抱在一起。李冬身上有很多伤口,什么样子的都有,纵横交错,像阎王索命的捆绳。
李冬嘴里有焦油味。孟祥辉很想吸烟可是他没买,有一阵子他抽得太凶了,后面烧饼受不了接班时屋里的味道,说像被一把火烧了似的,浓烟滚滚,和他抗议,他就不再在值班室抽烟。
他很想做得更多了,可是李冬没答应。更准确些,李冬答应了,他的身体没答应。他进不去。着急,脑门出汗,头发又贴在脑门上。他顶不满意这些碎头发了,他想还是要找个时间剪了它们。
最后他磨蹭着李冬的大腿根释放出来。李冬还帮他擦了身体,用洗脸盆架上的毛巾。那毛巾擦桌子的,不老干净了。他想告诉李冬,说不出话。
这个梦就到这里结束了。
孟祥辉睁开眼,天还剩一丝的暮光,落在李冬裸露的肩膀,和他嘴里叼着的烟。
孟祥辉问他,烟哪儿来的?
李冬说,也是那个周航拿给你的。
孟祥辉说,怎么可能呢,那小孩一直不知道我抽烟。我跟他喝酒,他还要问我能不能在面前抽烟。
李冬笑了下。他笑的声音很沉,短促一声即止。
他兴许也有什么能力,比如能够预料到别人想要什么?
孟祥辉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想想那也确是玩笑,他们每个人的能力范围都很窄,最多只能顾及自己,想为别人日夜操心,是万不可能的。
碰巧吧。
可是他又解释不通怎么会梦到李冬?
***
夜晚的食物仍然是压缩饼干和咸菜,多了酒,李冬吃了些咸菜。
孟祥辉没再出门,他斜倚着床头看书,李冬躺在里面,不遮他的光。那本《春风沉醉的晚上》,里面有十来个故事,他甚至没有看完同名的第一篇。
李冬应是感到好奇,问他,这是什么书?
孟祥辉给他看看封面。
李冬说,我很少看书,没有读过。
孟祥辉翻着手里的书页,漫不经心地问,你上过学吗?
李冬点点头,上过的,不过初中毕业前和人斗殴出了人命。其实我应该是受害者的,如果我能死掉的话,因为他先捅了我。
孟祥辉抿着嘴唇不说话。
李冬又说,那次我哥好像发现我是不会死的。
孟祥辉看到书里的话。
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像怕什么似的问我说:
“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
孟祥辉觉得很是有意思。李冬现在也像书里写的这样,他像是怕自己似的。可他孟祥辉又有什么可怕之处呢?打起来,他是会死的,喝酒,他未必能够撑过李冬的一半酒量。
看书识字的话,他也没有资格笑谁,他也没有考上他想读的学校,他甚至都不能好好看完一本书,一个故事。
李冬碰碰孟祥辉的胳膊,你读的书有意思吗?
孟祥辉张嘴说了心里的话,我觉得你比书有意思。
李冬眉眼弯起来。
***
孟祥辉第一次在夜里读完了头一个故事。
他感到困倦,困倦得厉害,即使今天他已经睡得太久太多了。故事在上海,他没有去过上海的,曾经和周航聊过几句,周航是南京人,周航说很小的时候跟着母亲去过一次上海,同南京是不一样的城市,可是具体哪里不一样,却又说得很含糊了。
李冬早已经睡着了,微微打鼾。他身上还穿着烧饼的旧衣服。那件衣服真的很破烂,孟祥辉原是想把它拿回家去做擦地的墩布。他可没敢告诉李冬他穿着墩布在身上。
故事里的上海刚刚走出冬季,这边却还天寒地冻,没什么温度。孟祥辉觉得他同男主角很像的,只是他似乎更为可怜一些,毕竟男主角是想睡却睡不着的,可是他有些薪水,够吃够喝,又比男主角强上许多了。
他偷摸钻出被窝,去帮李冬翻了下袄子,里面摸上去是全都干了,明天穿走不成问题。床好窄,不够两个人并排躺平,他侧身面朝着里面,李冬眼睛下面的疤在昏暗的灯照下面又变得清晰深刻起来,沟壑从眼下蔓延到嘴唇,他很好奇这是一道怎么样行成的伤。
兴许明天可以问问他。孟祥辉看看表,已经凌晨五点了,外面的雪映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光,浮上一层银灰色的死气,照出远方天空上浓重的雾和云。
等到他们都睡醒的时候。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