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Naoto從睡夢中驚醒時是地球標準曆的半夜兩點,窗外的霓虹燈一如往常明亮,紫的桃紅的亮綠的、還有鮮豔的黃色,毫不客氣地透過落地窗帘,模糊地照映在他的側臉上,冷汗襯著淚水,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他圓睜雙眼環抱著膝頭不住地輕輕顫抖,心裡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又不願意相信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渾身冷透了,感覺就像在冰冷的海水中滅頂──實際上方才的睡夢中真的有過那一幕。
拼命想伸出手去拯救另一個人,卻怎麼也抓不住。
那個人在努力掙扎間發現了自己,卻收回了手,一瞬間痛苦的表情夾雜著某種諷刺的苦笑。
一次又一次的嘗試,那是唯一一次他再見到他。
在他理清思緒之前,更可怕的是,他成為了自己的工作。
時空調查局的工作是找出造成時空斷層的「原因」,這個「原因」往往是人,當然也有出現過動物造成的場合-好在僅僅是少數-身為資深探員的他,主要工作就是將「原因」排除掉。
在時空曆V.R.3024年,人們對於時空的認知已經有長足的進步,過往的概念裡,時空是無限條連續的線,各條線上都有順序,就像同時出發的無數條列車,象徵無數的可能性。
然而這樣的學說無可避免要解釋宇宙的起源,因為所謂的「先」如果沒有開始,就永遠不會有真正的先,沒有「先」在邏輯上「後」便難以解釋。宇宙大爆炸學說雖然一直被奉為圭臬,但大爆炸之前如果宇宙是一片無的狀態,便無法解釋大爆炸的來由。
就在學者們於歷史之河上前俯後繼吵吵嚷嚷之間,各種異象開始發生了。
違反古典物理的現象陸續發生在太陽系各個角落,突然消失又會加強的重力、突然出現又會消失的小型黑洞,人們發現這些怪異事件發生之處,附近常常有宣稱自己擁有前世記憶的人,然而這些記憶有的和歷史相符,有些卻完全連不上關係,甚至,居然有人宣稱擁有未來記憶。
四百年前國際研究院的推測,是的,僅僅是推測,這些人跳躍了時間線,擾亂了宇宙的準則,所以造成各種天災人禍。此言一出,人類基因中獵巫的本性又熊熊燃燒起來,時空調查局成立了,當時的任務可沒有現在Naoto在執行的那麼善良。
找出那些人來,消滅他們,以便減少時間線的損失。
這樣腥風血雨了將近三百年,直到Naoto出生前不久,另一派學者的理論開始佔上風。由於這麼久以來,不管怎麼找,宇宙起源到底是什麼一直沒有真正有憑有據的定論,宇宙無限論便出現了。
宇宙中發生的所有事,所有可能性都已經預先存在了。就像無數靜止的畫面靜靜地等待被播放,所有的分歧、所有的變化,理論上都不應該有意外。而這樣無限大的資料,理論上必須存在一個無限大的系統內,這個系統的維持能量自然超乎想像中的巨大,一旦有人試圖創造新的資料,擾動便產生了。
這個假說說穿了也沒有完全的事實根據,但唯一的證據剛好就是現在Naoto賴以為生的工作,他的工作是找出那些得到不該得到的「記憶」的人,阻止他們試圖憑借「記憶」找出不該發生的交集和可能性,而創造出多餘的歷史。
由於這樣的行為居然和殺掉這些人一樣有用,突然這個宇宙無限論就幾乎像被證實了一樣,成為這個時代人們心中的常識。時空調查局的成員們不再需要扮演劊子手,但工作量卻因為不乾不脆的各種狀況大增,他們仍然接受以往嚴格的訓練,擁有開槍的權利,只是現在一槍能打爆一顆頭的硬漢已經不是顯學了。
在時空調查局裡Naoto是數一數二的好手,他個性機靈、腦袋轉得快,態度又誠懇,相當有說服力。雖然要他拿槍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追遂犯人也不是不行,但更多時候探員們要做的其實是找出「原因」,然後說服「原因」放棄他們對前世記憶的執念,好好過眼前的生活,只要成功,便不用消滅他們。
Naoto目前沒打死過任何人,一個也沒有,他是局裡唯一的記錄保持者,雖然有為了阻止逃脫而擊傷人的紀錄,但在同僚們等著看好戲的戲瘧眼神中,他居然神乎其技地在醫院裡說服了「原因」,造成當時管理局中一面倒的「Naoto終於要見紅了」賭盤開出超大賠率,而贏的人正是賭他最後不會殺人的局長,這自然更讓紀錄保持者成為局裡的大紅人,後進追捧的偶像。
現在這個大紅人的煩惱也接近宇宙般的無窮大了。
他拉起床上的薄被完全罩住自己,因為窗帘間透出窗外五顏六色的霓虹,像極了剛剛的夢,太多了……太多了……,那樣的內容不可能是一個夢的容量,不可能是只活了一世的腦袋裡能擠下的容量。不管從哪裡接收到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他只知道自己完蛋了。
「為什麼?怎麼可能?」
乾澀的句子完全無法成為解答,答案本來應該很單純,他無視就好了。
他的工作就是讓人們無視於這些資訊,略過它們,當成夢境,深埋心底就好。
可是夢裡他握過溫暖的手。
他接收過完全信任的笑容。
他嘗過心碎跟後悔。
他擁抱過滿滿的愛。
……他還說錯過一句話。
Naoto是獨生子,但那是他的親弟弟。
他將弟弟抱在懷裡,他是那麼年輕,太年輕了……對於死亡這件事情來說。
「哥哥,我對不起你……但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他們捧在手心上的幼弟,他們放在心尖上的幼弟,流下兩行淚水,仍試著微笑,他一邊說,口中卻湧出鮮血,流在蒼白的臉上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到底要多少次,還有多少次,我才能還清呢?……你的幸福……」
然而他答錯了,他應該有更好的答案,就像每一次,他說服那些「原因」一樣。
他說錯話了,而他最疼愛的小弟弟,伸出沾滿鮮血的手,終舊沒摸到哥哥的臉,便攤軟了身體、偏過頭去,再也不會動了。
腦海中的記一次次的整理、重組,被子下的男人從默默流淚,變成了號淘大哭,他沒辦法,他想起來了。
如果他放得下,他早就放下了,但他放不下。所以三途川口他的回答永遠是不行,我要記得,我得找到他。
不知道哭了多久,Naoto掀開被子,大口呼吸,胡亂爬梳了一頭亂髮,在淋浴間淋了好久的冷水才終於冷靜下來。當他穿戴妥當,騎上重機投入夜空之中時,他知道自己該去找誰。然而當他一如往常在古蹟的鐵塔上找到那個人時,他突然發現,原來這個人也不只是他原本習慣交涉的那位情報獵人而已。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Naoto看著那位遠遠向自己舉起酒杯打招呼的男人,不復平常那樣雀躍,只是輕輕地說出他的名字……
「Elly……」
「Yo! Naoto!怎麼這個表情,看起來不太妙啊!」肌膚黝黑的男人露出熟悉的笑容,笑出了一口白牙。
TBC
兩台黑金屬色澤的重機先後劃過紛擾夜空,留下鮮豔而冷涼的螢光殘影,穿梭在一不小心就會迎面煽來的各式復古招牌間,有種古老競速遊戲的氣氛。如果這不是個大屠殺的年代,Naoto其實也不討厭這種適度的混亂。
這個時代適合有本事的人,它本身就是個光芒萬丈的巨大舞台。比起一切已經整然有序的V.R.3024年,V.R.2656顯然是個更有活力而朝氣蓬勃的時期,當然,也是個用來創造規則的年代。三百年後,人們過著的,是依循現在創造出來的規則所產生的規律生活。
以個性來看,循規蹈矩的確不是Elly的生活風格,也無怪他總是藏身於此。
但話說回來,正常狀況這麼一個只要一靠近,探員手上的異常能量警報器就大鳴大放的人,完全沒有被Naoto當成業績給辦了,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然而誰也不碰Elly卻是Naoto所屬的地球東半球區域探員們的共識,雖然不知道探查的目標是什麼,Elly知道的明顯比四週的探員們還多,每當東半球區域的異常能量不穩定值上升時,他也總能指出一些溫和的標的給探員們做業績,於是幾乎所有地球東半部管區的新探員們一到職,總會有個老鳥來拍拍肩膀提醒他們,別找Elly麻煩,快去請他喝杯酒。
對Naoto這個年代的探員們來說,一個區域的不穩定值只要控制在一定數字之下就沒有造成公共危險或丟掉飯碗的風險,而將這個值降低到足以隱藏Elly這種江湖角色的程度,工作的確就能變得輕鬆。反過來對Elly來說,適度地將調查過程中發現一些無傷大雅的角色提出來,也是幫助「原因」們脫離苦海,交好的探員們也可以成為他達成目的的助力,互相幫助,人人開心,有益無害!
這種共生關係之下,Elly相處得最好的探員就是Naoto。撇開一些私人情緒和歷史因素不提,以Elly的角度來看,這個人簡單善良而且講理,又不乏做人處事該有的靈巧,能力來看也是一把好手,兩人的關係從互利到酒友,又從酒友到摯交,唯一可以嫌棄的,大約就是Naoto一喝大了就娘炮起來的酒癖吧!
倒也還滿有娛樂性的。
以Naoto的眼光來看,Elly為人四海不拘小節,實際上卻又是個溫暖貼心的人,看來放浪不羈卻從來不找麻煩──他阻止自己製造麻煩的機會還高一點,交換情報也很清楚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通俗點講:社會化程度很高,是即使喝多了也能放心聊天的對象。兩人推心置腹,來往久了,自然無話不談。
「嘖嘖,你這個表情,我每天都在別人臉上看到,通常我看到就會考慮要不要通知你了。」Elly推了推臉上的墨鏡笑著說。要是平常的日子,Naoto就會吐嘈他晚上戴墨鏡到底是想看哪條路了,然而兩人都沒有多說什麼,拐了彎進了暗巷中,穿越幾個寫著複雜漢字的招牌,直接駛進了一棟看來頗有歷史的建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被直接改成了重機的出入口-這是Elly的藏身處。
在古老的空氣處理器忙著發出轟轟巨響處理掉重機帶進房子裡的廢氣時,Elly從復古造型的冰箱裡拿出一罐冰涼啤酒,拋向當自己家似地陷在鬆軟真皮沙發裡的Naoto。本來想調侃幾句,但看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又覺得有些不忍心,於是默默地在自己愛用的超大酒杯裡倒了紅酒,往他對面一屁股坐了下來。
「說吧!反正鐵定很不妙。」Elly持著杯頸搖了搖血紅的酒液,聞了聞杯中的香氣,略略皺了眉頭,看來這瓶酒的滋味可能沒有他想像中的美妙。
「我做了個夢……。」
「然後呢?」
Naoto對於朋友沒有落井下石這點顯然有些驚訝,他灌了口酒等著對方接著說些什麼,卻只看到Elly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顯然是打算認真聽完。
「內容很多……我的意思是,我做了恐怕不只一次。」
「喔,然後呢?」
「是真的很多……至少五次吧?等等你真的有在聽嗎?」Naoto對於對方一反常態的認真反而起了質疑。
Elly一支手臂架沙發座的椅背上,另一支手輕晃著酒杯,蹺著腳的姿勢倒是很輕鬆,但從頭到尾都好好地盯著Naoto的眼睛:「你說什麼?我可是前所未有地在認真聽啊。」
「不管是哪一次,我一直在找一個人,那個人是……」
「哈哈哈!等一下,你知道你在幹嘛吧?」Elly爽朗地大笑出聲,伴隨著笑聲,Naoto的手錶警報聲抗議也似地嗶嗶作響了起來。
「你……」Naoto連忙舉起手來觀察錶面,還好螢幕上的offline字樣還紅通地掛在右下角,他慌忙地點擊錶面,卻沒辦法像平常那麼俐落地關掉聲響。
「這可不是我幹的喔!」Elly舉起雙手做投降狀,看著友人難得慌張果然是件有趣的事:「你想清楚,『看到』是沒什麼關係的,只要不理會它,你就不會成為『原因』。」
一旦成為原因,Naoto就會是組織業績目標的一部份了,即使他有辦法暫時掩藏這件事,這顯然也不是什麼有利於職涯發展的走向。
手錶會響雖然不代表Naoto真要開始做什麼會立即引發危險的事,但很明顯他不是來找Elly商量這件事為什麼會發生,而是想去理解那些資訊的內容,這已經包含有可能造成新歷史的企圖,時空擾動可是很誠實的。
Naoto終於取消掉那煩人的嗶嗶聲,要是平常他早就飛奔而出,但一方面這裡是V.R.2656,出了什麼事不是他該收拾的,另一方面原因根本不用出去追,不用Elly提醒他也明白,自己剛剛起心動念想的是什麼。
「呃啊~」Naoto疲憊地掩面,然後揉亂了已經被風吹得很亂的頭髮,拿起桌上的啤酒一口氣喝到乾:「煩死了啊……」
「想清楚唷,你接下來要說什麼?」Elly傾身向前,手肘架在膝蓋上,那張笑得人畜無害的臉就離Naoto更近了些:「開弓沒有回頭箭。」
Naoto知道Elly有些「方法」可以幫助人暫時封閉掉突然得到的「記憶」,這件事情最理想的解決辦法也許就是如此,但是……
「哥哥,我對不起你……但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他閉上眼睛,那一幕就浮現在眼前,明明知道以時空的概念而言,他救得了一個,還會有千千萬萬無數個,但如果無數個自己都能做到的話……
手錶再度嗶嗶作響。
Elly面露苦笑:「你到底看了多少?這個區域除了我之外很乾淨的。」
雖然Naoto不知道Elly到底在追查什麼,但他很小心地控制自己所知的範圍,不該知道的絕對不聽不碰,從別人身上打探出來的東西一樣有可能改變歷史,他不得不謹慎,以免自己在實際出生的V.R.3024寸步難行,畢竟即使東半球所有探員都有心護他,他一出現手錶就會響的話也沒人能暪得住。
所以一般而言Elly身邊即使有一到兩個小「原因」,手錶都不見得會響,手錶是提醒危急狀態用的,如果探員一接近原因就發出聲音,就成為貓脖子上的鈴噹了。然而Naoto只是想說手錶就會叫簡直就是不可思議,Elly不禁懷疑會不會根本連自己不在他身邊,警報都有可能大鳴大放了。
「兄弟,別搞到你想一想就弄個黑洞出來,這樣誰都救不了你。」
Elly真摯的眼神中只有擔憂,Naoto知道他不是在擔心自身安危,而是真心誠意地在為自己擔憂。
「我沒辦法放棄。」他認真的說。
「那你只好忍著點了。」Elly狡捷一笑,一把拽起Naoto的領口,二話不說把他往牆邊拖去,Naoto甚至還來不及多說一句話,左手腕就被Elly抓住,狠狠往牆上砸。
「啊!」Naoto痛得大叫,眼淚都飆出來了,他抓著自己的痛到讓人發暈的手腕,瞬間覺得有粉碎性骨折的可能,最慘的是他還沒辦法指責兇手,因為手上的手錶雖然可以靜音,但只要有偵測就會留下地點紀錄,而他一拿下手錶總部就會評估他可能遭遇危險,派人救援,如果是離線狀態就會開始收錄四週的立體影像,以便找到手錶時能還原探員遇險的情形,他沒辦法跟總部說明離線時連續幾百次警報是怎麼回事,又不能讓手錶錄影他故意脫掉甚至丟棄的畫面。
只有手錶戴在手上被弄壞一途無誤。
Elly拿出急救箱裡的重組射線幫他照了一下手腕,溫熱的光線閃爍了將近五分鐘那疼痛感才稍微好轉,不過看來回到V.R.3024是非去一趟醫院不可了。
「就叫你騎車小心點,別顧著看正妹,看吧!手撞壞了。」Elly坐回位子上,重回手中的紅酒突然感覺好喝了點:「你自由了,說吧!」
其實有點諷刺,這天之前Naoto倒是完全沒想過用來工作的手錶不只阻止了「原因」們的自由,居然也包括自己的。
「一開始,我有六個弟弟。」Naoto有點不確定地開口,但他不確定的不是說出來的內容,而是該怎麼陳述……:「不對,其實一開始我沒有親弟弟。」
TBC
Elly笑而不語,只是揚揚下巴讓Naoto繼續說下去。
「我的父親是國王,以統治者來說他算做得很不錯吧?但後來我母后去世了。他不願意再娶新的皇后,朝臣們便擔憂了起來。」
「只有一個繼承人相當危險,但我父王說什麼都不肯讓步,朝中吵得不可開交時,我的弟弟們卻開始變多了。」
「父親開始認養兒子,一開始是跟我有血緣關係的遠親,接著是我外祖父因為過於擔憂,灌醉了父親,讓他和我小姨母生下了我二弟,然後父王膽量就大了起來。」
「我三弟是忠心於父王的鎮邊大將的兒子,一點血緣也沒有,那位將軍為了抵抗鄰國入侵戰死,舉家皆滅,就這個最小的兒子生還,父王毫不猶豫地認了他當兒子。父親是存心和朝臣們對著幹。」
「要兒子是吧?要到想算計我是吧?我就有很多兒子,多到你們不敢說話為止。」
Naoto接過Elly拋過來的第二瓶啤酒,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用生疼的手背抹了抹嘴繼續道:「然後他出征滅了那個入侵的國家,帶了他們的四皇子回來,居然……」
Naoto笑了:「連敵人的兒子也收回來當兒子當然嚇壞了大臣們,但父親才懶得管他們,仔細想想他那時根本就不想繼續當國王了吧?他做了很多大膽的決策,好在他心中還有百姓……」
「我的第五個弟弟是鄰邊異族的嫡長子,立場上來說跟我是一樣的,然而他的不幸應該是他父親有太多老婆,而他的母親又太沒有手段了。被送出來當質子的王子,即使是名義上名正言順的太子,大概最後也會怕他太偏向我國而用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解決掉吧?」
「父親說他是個心地純正的好孩子。」
Naoto深深地看著眼前的Elly:「他真的是個很好的弟弟,又善良,又勇敢。」
「有這麼多的繼承人,一般來說國家會變得很複雜,但這些繼承人裡面唯一名正言順的人只有一個,似乎又不會那麼危險,然而這時我第六個弟弟出現了。」
「他是我小姨的兒子,我小姨身為公主,年輕時政治聯姻嫁往鄰近的國家。其實她嫁的對象不算個壞人,但實在不適合當國王,我這位姨丈個性太柔軟,又太猶豫不決,國家始終積弱不振,最後首相發起了政變。」
「父親想去救親妹妹,最後卻只帶了妹妹唯一的兒子回來,這是我第六個弟弟。他來的時候,真的很小。」Naoto用手比了個不怎麼高的高度:「八歲,才長這麼一點點,卻很能忍耐,從那樣血淋淋的戰場上回來的那天,硬是沒有哭。」
「讓人很心疼哪……」露出了懷念的表情,Naoto停了一會兒。
Elly喝光了杯裡的紅酒,不知何時開始神色嚴肅了起來,只是看著空杯子默默地等著,甚至有些出神了。
「照理說這樣我們國家應該真的要亂起來了,畢竟血緣上最站得住腳的除了我之外,這個弟弟提醒了所有人另外有三個人很模糊地也算有資格。但最神奇的事發生了,我們七個兄弟的個性南轅北轍,感情卻意外地好。」
「我不知道為什麼,好幾年後當我父王不告而別丟下這一大攤爛攤子時,甚至連一點點鬥爭也沒有。我的六個弟弟毫不猶豫地支持我,國家繼承順利得不可思議,即使我根本……」
「……我根本不是最適合當國王的人。」
Naoto望著遠處,眼神也變得深䆳了。
「一開始真的很辛苦,內憂外患。朝臣亂黨還有各種遠遠近近的皇親國戚都虎視眈眈地等著我出錯,我的弟弟們卻不計一切的幫我,然後……然後居然行得通。」
「居然行得通……,說到底父王並不是隨便將弟弟們帶回家的,論起才能,他們不管哪一個都足以成為很好的國王,我們終於讓國政上了軌道,我甚至一度以為我成功了,我能治理好國家,然後,讓我弟弟們都過他們想要的生活。」
「可是戰爭來了……。」Naoto將下唇咬得發白,忍住盈眶的淚水:「我開始失去我的弟弟們了。」
「也許,他們跟我不是同一個父母生的,可是……他們真的是我的親弟弟。」
忍不住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現在想想,我最小的弟弟,應該也是突然得到了『記憶』吧?最後那兩三年,他真的變了個人。本來那麼開朗的孩子……」
「為了我,他戰死了。」吸了鼻涕又灌了啤酒,胡亂抹了臉上的淚痕:「他倒在我懷裡時,我說錯了話。」
「為什麼那時我就沒想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呢?」
「結果我逼得他要繼續,他至少找我找了十幾次了,我居然……」
「你說什麼?」一路聽得出神的Elly像突然驚醒似地追問:「你剛剛說了什麼?」
「我逼得我弟弟得繼續找我……」
「不是,我是問後面那句!」Naoto看著朋友異常驚訝的表情,有點不確定地回答:「他至少在時空中找了我十幾次……」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Naoto似乎在Elly眼中看到了不同的光芒在閃動,然而還來不及細思其中的違和感從何而來,Elly已經一把抓住了Naoto的左手,把後者痛得哇哇大叫,然而他卻連放手都忘了。
「你想把最小的弟弟找出來對吧?」
痛得說不出話,Naoto只能點頭表示同意。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但你要答應我。」
「什麼?」
「接下來發生的事全是一場夢,而且就只有我帶你走的這一次,絕對不能試圖自己嘗試,明白嗎?」
Elly的神色是少有的認真,Naoto不禁又點了點頭,甚至忘了確認自己到底答應了什麼。
「好,躺下來吧。」
依言而行直接躺在冰冷的地板上,Naoto終於想到至少該問問Elly想做什麼,然而對方卻跳過了問題說:「等下到了『那邊』你不要移動,也不要回答任何人問你的任何話,等著我就對了,然後直到我跟你說可以說話了為止,一個字都不準說,聽到了嗎?」
「好,但你到底要幹什麼?」
Naoto只見Elly笑了笑,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個像歷史課本上看過古代書寫工具的東西,然後湊近他的耳邊輕輕說了聲:「別怕。」
全身一陣觸電般的劇痛,然後是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感受過的冰冷,眼前變成一片腥紅,又漸漸成為死寂的黑暗。
四週聲音也越來越遙遠, 如果沒有那些記憶,這一世他一定不知道這是什麼。
但他試過好幾次了,這是「死亡」。
連驚慌的機會也沒有,以致於他甚至沒聽清楚Elly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
「別怕,哥哥,我馬上來。」
TBC
將翻閱完的書本歸回架上,男人正想抽出下一本繼續準備等等要說的故事,但熟悉的腳步聲讓他頓了一下,他苦笑著轉過頭看向「資料室」的入口:「你啊……遲早有一天你會玩過頭發現回不去,到時你打算怎麼辦?……」
後面沒說完的話倒是全堵在嗓子口了,他看見那個邊東張西望邊走進來的人,先是訝異,然後嘴角揚起了個優美的弧型。
「真是稀客。」
原本明朗飛揚的劍眉線條和緩了下來,臉上帶的笑容帶了濃濃的懷念。男人身形頎長,在這個像極了圖書館般復古厚重的資料室裡,他從正中間的台階一步步走下來,氣勢就像個王者一般。
剛剛從一片渾沌中轉醒的Naoto驚訝地張開嘴,卻突然想起「死前」Elly的三申五令,也不知道是要堵住即將發出的聲音還是心中的震驚,右手結結實實地堵住了嘴巴。
「你是覺得我在這裡等得太無聊了是吧?」男人對後面走進來的Elly說:「或是嫌他命長?」
Elly拍拍被指著的Naoto:「可以出聲了……」
「Omi!?」
「OK我們商量一下,我已經這個年紀了,你們什麼時候……」男人的聲音隨著自己看到的景象遲疑起來:「才可以用個成年男人的方法稱呼我……不會吧?」
Naoto原本不應該認識這個人的,如果他沒有做「夢」的話。
但在他仔細想清楚他是誰之前,淚水卻已經流了滿面,聲音都發不出來。
登坂廣臣向自己意外地哭得稀哩嘩啦的兄長走去,竟顯得有點手足無措:「別這樣,沒事了。」
迎面而來是個緊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擁抱。
Naoto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面對眼前這個人的瞬間,竟滿心都是歉疚和心疼,大量的回憶一湧而上,太過複雜的情感轉間將他淹沒,等到他回過神來,已經緊緊抱住對方。
『快走!』
『不!不行!要走一起走!』
『我逃不了的,哥哥,走吧。』
『不!你們不聽我的命令了嗎?我命令你跟我走!』
『……Naoki,帶走他。』
『不!不要!放開我!』
『放開我!我們不能留下他!』
『不!他會死的!放開我……』
Naoto想起來了,最後弟弟回頭望了自己一眼,蒼白的臉上是他熟悉的,平常那種胸有成竹,了然的微笑。
『再見了……,謝謝你。』
「沒事了。」登坂輕輕的擁抱回去,越過自己哥哥的頭側去看Elly:「你跟他說了什麼?」
「沒有,他自己覺醒了。」後者聳聳肩,一派輕鬆道。
「然後你就打死他?」
「暫時的而已。」
登坂只想扶額嘆息,Elly做事這種天外飛來一筆的習慣真讓他不知道該說是優點還是缺點,行軍佈陣的話的確是出人意料之外,但他的不能意料不只是敵人,連自己人都猜不透他。當然,相對於他對自己弟弟膽量之大的震驚,哥哥的情緒激動才更令人頭痛……如果他還會痛的話啦。
「你記得這麼多啊……?」登坂拍拍兄長的背嚅嚅地說:「真不健康。」
「痛……嗎?」Naoto哽咽地問。
「痛啊,痛得都死了。」登坂開玩笑道,不過看到對方一臉馬上要痛哭流涕的模樣連忙改口:「不痛了,一點都不痛了。」
太久沒有見過這麼情感豐沛的景象,登坂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放開兄長後連忙換了話題。
「他應該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吧?」
「說了會嚇死人吧?」Elly聳肩笑道。
登坂苦笑地向Naoto解說:「好吧,歡迎光臨『時間的縫隙』。」
「原理不太好說明,總之一般生命完結後來到這裡,算是中場休息一下,然後洗去原先走過的記憶,重新走上新的『生之道』,去體會下一段生命。」
「這個過程對大部份生命來說都是一樣的,洗去記憶,帶著輕鬆的態度,再度體驗世間種種,但不知道什麼原因,有很少的一群人,來到這裡時會被詢問一個問題。」
『你要不要記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會帶著現有的記憶前往來世。否定則反,會和大家一樣,忘記一切,重獲新生。」登坂白了Elly一眼:「他就是利用這個規則,帶你過來的。」
「講得好像是我發明的一樣。」Elly吐嘈道。
Naoto:「什麼意思?有留在這裡的選擇嗎?」
「沒有這種選擇,但有第三個選項。」登坂神祕地笑了笑:「你可以不選。」
「不選?」
「沒錯,所以等下離開這個房間,請你保持沈默。」Elly拉了張椅子坐下來:「他們都是照規則來,所以你選擇完他們就會安排你走接下來的流程,但這個規則裡,沒有不選擇的話該怎麼處理的規定,當然他們會想盡辦法要你的答案,然而你不說話,他們也沒有辦法。」
「在我們的肉體到達極限之前,我設定好的急救蘇生器材會喚醒我們。」比了個『請』的手勢:「在這之前你想問什麼,就快點問問Omi吧。」
「為什麼問你就能知道答案?」Naoto一臉疑惑。
「誰說我知道答案的?」Omi無奈地搖搖頭:「我只是一直待在這個資料室裡而已。這裡理論上可以借閱宇宙中所有發生的事件的始末。就算你自己查也看得到,只是從來沒有人長時間地待在這裡,對任何剛來的人來說『查閱』都是件非常耗費時間心力的事。」
「而且是無用的事。」Elly補充道:「大部份人就算你把所有想知道,想看的都看過了,出去一轉生也就全忘了。」
「對,但你不會忘記,因為你等下就活了,並不會經過洗去記憶這個流程。」
登坂微笑著斟了杯熱咖啡遞給Elly,又倒了第二杯給自己的兄長,然後自己坐下來端起自己那杯啜了一口:「來吧!你想知道些什麼?或者說:……你知道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