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枫丹露白,正是北国金秋烂漫时节。一夜西风,整个东省一扫晚夏的溽热颓唐,登时在秋高气爽中遍生了凉意。坐落于东省东北角的二峰山不吝泼彩,层林尽染,远看去犹如遍披锦绣,仿若比春花遍野更胜斑斓多姿。
蜿蜒峻险的鹰别岭下,一驾马车缓缓驶来,碌碌的车轮声在幽深的山谷中回荡不止,显得格外清晰。两匹长鬃白马纵然考究体面,却显然是走不惯这崎岖的山路,饶是车夫不断扬鞭催促,也免不了颠颠簸簸,越走越慢。天色向晚,夕照如火,周围茂密的林子拉出长长的树影,清朗秀美的山景逐渐变得压抑诡谲起来,连风中也似乎漫起险恶腥气。
忽听一声尖锐的唿哨,紧接着是猎猎马蹄,密密沉沉如春雷鼓点般由远及近。这群骠骑快如疾风,呼啦啦从山上穿林而过,眨眼间就把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黑压压地打眼一看便知足有四五十骑的人马。车夫吓得不轻,慌忙吁停马车,躬身便拜。
“各位英雄,请了!”
“不妨,”打头的倒换马蹄开口道,“山不转水转,都靠大伙帮扶。”
“好汉有礼了,还请赏句话。”
“今儿拦你们不是口渴(缺钱),是我们大当家的有事相求。”另一个匪徒满脸笑意,“得罪了,还请你们主子下来说话。”
还没等车夫阻拦,雕花的白铜车门一开,一个清瘦的青年便已走下车来。他容色平淡,面貌清俊,特别显眼的是穿了一身讲究的洋呢子外套和格子布西裤,还有一双做工细腻的白羊皮鞋。“找我有什么事?”青年站在马边抬头看着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土匪们,只觉得他们看到自己的瞬间仿佛个个都露出了忍俊不禁的促狭表情。这番别扭让他不禁皱了皱眉,继续开口道,“我刚从岩港下船,海上打仗,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东西。”说罢,他抬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精致的挂链怀表递了过去,“这个拿去,请各位高抬贵手。”
此言一出,众匪们瞬间哗然,笑声中伴着啧啧称奇,那只表反而无人去接,只是一味吵吵嚷嚷不知在议论些什么,令人更加迷惑不解。青年踌躇着不知所以,谁料手上骤然一轻,怀表已被人拉着链子一把拽走,一个低沉痞气的嗓音却在上方响起。
“你还真给了定?……大爷的,真叫那老不死的给说中了。”
青年抬头望去,只见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子。他峻面修颊,高眉深目,峰鼻肃唇,乍看之下竟颇有几分洋人面相。一身利落的兽皮裰衣,双腕勒着麂子削就的护手,更衬出肩宽腰窄,挺拔矫健。宽边洋毡礼帽下神色如似秋水,阴鸷中透出一股寒气逼人,那番颜色真是难画难描。
“这是我们大当家的,北山王‘落鹰风’鞠十爷。”旁边一个喽啰止了笑喝道,“上个月老道婆子可说了,八月初十是十爷生辰,申时三刻,天赐的好姻缘就打鹰别岭下走。没别的说,随十爷上山吧!”
周围又是一阵起哄的喝彩,青年听了这话反而笑道,“好汉说笑了,我又不是女人,怎么能和当家的礼成?若是英雄们嫌礼薄,我回家再去拿来上山孝敬也……”
“少废话,今天老子不要钱,就要人,你既给了信物,就赖不到别人身上。”鞠十口中厉声打断他,目光却不住落在对方脸上身上。这位青年一看便知是大户公子,清俊白皙,细眉杏眼,鼻侧唇边还缀着两颗秀丽的小痣,通身的文雅贵气纵使是数日在路上流连辗转的疲惫操劳也掩盖不住。“——放心,十爷又不真让你嫁,只是上山做个礼就成了,不消做什么旁的。只要过了今晚,明天一早自然好好地把你囫囵送下山去。”本来话音还颇为正经,可紧接着不知怎么就说变了味。“算让你说着了,你又不是娘们儿,还怕晚上吃什么亏?”话音一落,引得周围土匪又是一阵哄笑。
一番话让人哭笑不得,少爷对这种迷信的由头简直无话可说。但转念一想看他们并不像撒谎,若要抢劫绑票,凭这刀枪明亮的架势哪还用得着找这么个荒唐的理由?“既然如此,我愿帮大当家这个忙。还请十爷说话算话,明天一早就送我下山。”
“这个自然,十爷我说一不二,只要少爷配合,一根头发都少不了你的。”鞠十口中说着心里才想起犯难,满心以为天赐良缘是个姑娘小姐,这下却怎么往回带?可是眼看天色向晚,山上花堂喜烛酒席宽宴皆是一应俱全,耽搁下去若是误了好时辰才真叫是功亏一篑。这么想着把心一横,跳下马便将人推上鞍去,自己随即也纵身跃上,拉住缰绳便将人拢在了怀中。
“——少爷,谢了!”
一声唿哨,众匪快马加鞭,向着绵峦叠嶂的鹰别岭疾驰而去。
待续
鹰别岭座落在二峰山的腹地,是一道西北东南走向的丘陵,从头到尾横跨中北的汤县和西南的嘉县,西北与奔马岭对峙,东南到荡龙江畔接壤,山水秀丽,钟灵毓秀,风景极美。满山的红松、白桦、紫云杉、胡桃楸遮天蔽日,西风一卷,落叶四散如雨,如洒金铺地,极是壮观。纵然一路上风景美不胜收,可傍晚一过,夕阳刚没下山头,逼人的寒意就骤然刺骨起来。更何况此处是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霜头一降,就打得人浑身止不住地发颤。鞠十意识到身前的少爷在跑马风里抖个不停,便收了收缰慢了下来,紧接着把身上的兽皮坎肩脱了就往他身上一裹。
“委屈你了,入夜山里凉,再忍会儿马上就到。”
虽说是讲好了条件才跟着的,但对方毕竟是一介匪首,少爷心中本就压抑不住紧张害怕,此时更是被他骤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听了这话才放心下来。盖在身上的皮毛尚带着彼人的体温,竟不知为何在渐黑的夜色里带来一丝安定。于是也不拒绝,好歹拢了一把将身体围紧,暖意顿生,少爷低声开口,“多谢大当家的。”
“客气什么,要谢是我谢你,要不是碰上少爷我麻烦可就大了。”看他从寒冷中缓和过来,鞠十笑道,“不过少爷可真是没来过东省吧?都到这月份还就穿了这么两件单衣,那还不一入夜就得叫风给打透了?”
“我留洋七年了,坐了两个月船才回来。”本来跟匪徒绝不该多露家里的事,但也不知怎么话就到了嘴边溜了出来。
“留洋?难怪穿成这样,还有这么新奇的玩意。”鞠十说着又笑,掂了掂那只盖子上坠着绿宝石的怀表,说好了不要钱,却半点还给他的意思都没有。“东洋西洋?”
“都去过。东洋四年,西洋三年。”
“嚯,真不得了,十爷,您这回真是捡了个宝啊!”众匪在旁边打趣。
“去你们大爷的,”不知为何,少爷在笑骂众人的匪首脸上似乎看出了一丝失落。“——那你是从西洋回来,怎么在岩港下船?”
听到这话,少爷有些错愕,他竟不知这个深居山林的土匪会有这个见识。“本来是该到涟口的,可船还没到就听说岸上打仗,靠近的船都炸沉了。光是从那里绕路到岩港就走了十天。”话到这里,他开始觉得自己确实是把自己的情况讲得太多了,于是马上转而岔开了话题。“我倒是好奇大当家的为什么把所谓的良缘看得这么重,就算是再急着要压寨夫人也不至于连男女都不用分吧?”
“告诉你也无妨,”鞠十满脸的不在乎,可语气里分明愁得要命,“——活该我倒霉,下山的时候听神婆胡扯,说只有得了今天这个时辰的天赐良缘才能挡住临头的血光之灾。奶奶的,要我说这命就不该算……”
“你倒真的敢信,是个姑娘也就算了,连我都劫。”少爷也不知何时竟连半分恐惧也没了,甚至跟他开始说笑起来。“万一刚才路过的是爷爷大娘,你也绑回来成亲?”
“老子才不管,反正神婆子说了,行了婚礼在洞房里呆一夜就成,只要天亮之前房门不开,这喜就算是冲完了。”鞠十笑道,“不过少爷说的是,幸亏是你,换上喜袍还瞒得过去。万一是个块头比我大的肥汉,那老子还不如干脆遭灾死了算了。”
“——真要那样我倒是想看看,想想就热闹。”少爷顾自笑着,却只听耳边开始有吵吵嚷嚷的人声响器渐起,刚刚开始四合的夜色似从一角被红光揭开。马蹄渐缓,林分左右,之间的空地之上,一座极气派的山寨如被幕帘拉开般显露在眼前,影影绰绰能看出那栅栏门的高头匾额之上镌着“鹰风寨”三个大字,笔法苍劲,颇有古风。四下看去,虽无有雕梁画栋,更不见亭台楼阁,但松木青石搭建而起的厅堂在山林簇拥下气派无比,正院偏房、粮仓马厩一应俱全,此时上上下下皆是张灯结彩,堂前廊下装点得如同锦绣红云,一片喜气洋溢。听闻归来的马蹄声响,迎亲的鼓乐唢呐瞬间响彻山林。
少爷惊了这般排场之余又感到好笑,连人还尚且不知能不能劫来,婚礼倒是先准备得像模像样,丝毫不管万一出了岔子怎么交代,这位山大王简直十足是个傻子。但既然把帮忙的话给应了就干脆全然配合,自有仆从喽啰带他去更衣梳洗,只听房门外人声鼎沸,道喜嘉贺之声不绝于耳。——看来这群人还真和他们的傻大王一样把这荒唐的婚事当了真,少爷兀自想着,任由仆从给他换了喜袍,甚至还上了些鹅蛋粉,无奈头发太短别不上凤冠,好在蒙上盖头也还混得过去。少爷低头看向裙裾上纷飞的舞凤笑想,若不是怕他难堪起来恼羞成怒,还真想故意穿了帮看看他傻眼的样子。
不一会,外面乐声渐近,房门打开,鞭炮震耳欲聋,宾客的欢声笑语中有人把一方红绸的一端递到他手中。抬眼看去,盖头被灯笼喜烛火亮的光打了透,朦胧之间,红绸另一端山大王的轮廓若隐若现,他一身金龙盘踞的喜服灿若云霞,束起腰来越发显出挺拔颀长。刀篆一般的深刻眉眼在红烛荡漾的火光中影影绰绰,使那副颇带异域之美的山眉海目更加错落分明。少爷握住手中的红绸,随他一路走向厅堂,不知是否是因为紧张,只觉得一颗心怦然不停,几欲跳出胸口。司仪高唱喜歌,二人随着音律缓缓下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彼此,明知自己是与个男人在进行着瞒天过海的仪式,可花烛高照,龙凤呈祥的红绸扯天扯地,有一二刻自己竟也真的恍惚起来,反应回来时手心却已满是汗珠。
仪式一完,自有人送“新娘”先回房去,理由不消说,掀盖头闹洞房自然是免了。鞠十本还悬着一颗心,却没想到竟然会如此顺利,本来还在因为劫到的不是个姑娘暗自不忿,眼下倒是没有什么好顾虑了。剩下的便是吃酒再好不过,庭院中大排筵宴,座无虚席,一群喽啰知道的也好,不知道的也罢,总颇有些假戏真做的架势,敬酒让酒此起彼伏,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直一番闹到掌灯半夜。这一番劝得真高了兴来者不拒,饶是酒量一向甚好的鞠十也有些难以招架,待到宴席四散脚下也开始东倒西歪,一摇三晃推开洞房红烛高照的大门,回身抬手便落了闩锁。
“难为少爷,”满身酒气的匪首颊边也带上醉意酡红,“今晚就多担待了,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就有人送你下山。”话没说完,他便抬头看见坐在雕花床栏边的人竟还蒙着红盖头,顿时哈哈大笑。
“你还真一直戴着这玩意?不嫌闷得慌吗?”
语毕,他便上前一把扯去了那块红绸,对上了少爷的眼。龙凤双烛火光摇曳,竟映衬得那双眉眼秋波滚动,上了妆的五官愈发显得清秀俊美,白生生的脸皮愣是水葱样的细腻,衬着凤穿牡丹的大红喜袍美得活像一朵花,一刹那间鞠十咽了口口水只觉得酒气上涌,整个身子连带下面那话儿都是一样的滚烫,脑子一热竟然直直往前一扑,把个身材清瘦的少爷当即压倒在了大红喜被上。
“少爷,你他妈也太好看了。——要不,咱俩就真结了吧!”
待续
东省首府喀乌斯市背靠茂岭、被荡龙江支流玉翠河环抱,市名来自接壤的苏邦语,意思是“明珠”。这里学潮主义盛行、各类思想都早早地传播开来,自旗清统治结束、民历开始,就不停地进行着一拨一拨的工学运动。民历十二年,喀乌斯成立东省地区第一个立国党指挥组。民历十六年开始,曾一度成为立国治民同盟领导革命斗争和后来抗外斗争的指挥中心。这里依山傍水,人杰地灵,人口密集,工厂、商会遍布,充满异域风情的街道上随处可见苏邦风格的圆顶建筑和金发碧眼的苏邦人,风土人情、文化民俗都带着浓郁的苏邦情调,很是别有意趣。
饶是在这样繁华富庶的城市里,西道区的涂家也是排得上旗号的大户。涂家老爷涂光宗是西道商会的副会长之一,手底下有三间商行、一家当铺,连中心大道洋人的“姆里拜”商场和雁岗新开的煤矿也有他的股份。大少爷涂良十五岁入了治民党军驻东省联队,如今战功显赫,已官升少校。二少爷涂徹幼时身体虚弱,却长了副对学问灵光的脑子,尤其擅长算术,谁见了都夸一准是经商的料,十五六的时候身底子瓷实了就被老爷送出去留了洋。如今一晃七载,少爷学成归来,不想天灾人祸,先是遭了港口治民立国两党交火被迫绕路,紧接着又因绕的这一段途经三不管的二峰山被土匪劫回了山寨,真乃时也命也,让人唏嘘。
话到此处,自然明白,这位如今身着大红凤衣,被酒后色胆包天的土匪头子落鹰风压在喜床上的正是涂家二少爷涂徹。盖头被一把去了还有些恍惚的当儿,眼前人跟打食的花豹一样直扑过来,后脑杓子重重顿在床上,虽说不疼也是晕得很。鞠十醉得脑子彻底失了智,平时好歹还有所收敛的匪气此时一泻千里,嘴上看似在问实际却丝毫没有征求同意的意思,抬手就掀起少爷的衣服往他胸脯上摸。涂徹抬起脸来,却被他满身的酒气熏得差点背过去,那只不安分的大手在胸乳上搓揉得丝毫不讲力道,疼得他倒抽凉气,不禁腾然火起一把抓住他腕子就往后反着一掰,骨头节当即嘎嘣一声,把山大王痛得差点叫出声来——怕是谁也不知道,徹少爷七年留洋早已一扫幼时的病秧子样,除了上课考试也没少跟着同伴参加些课外活动,什么格斗搏击、射箭气枪一样不落,虽说体格力道不如眼前的匪首,可技巧样样在他之上,何况此刻对方烂醉如泥,连东西南北都不分,挨了这一下只会发愣,哪还能有继续毛手毛脚的架势。涂徹顺势一把给他推了出去,起身把衣裳理好,端坐起来眼神瞪得分明。
“大当家的,这就是你说的只要我配合就安然无事,说一不二?”
鞠十似是还没反应过来,揉着手腕,怎么想也不明白眼前清瘦的少爷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大劲儿。但他落鹰风确实颇有几番道义,这么一下子酒也醒了一半,随即笑说,“得罪少爷,是我昏头了。”嘴上这样说着,但如此看着眼前仿佛海棠春困般的淋漓艳景,还是觉得胯下的兄弟抬头的架势压根就掣不住,浑身虫爬一样兽欲难忍,于是紧接着又贴了过去一把拉住了红衣衬得尤其白皙的胳膊。
“——要不少爷用手帮帮爷呗?你又不是姑娘,不算吃亏,嘿嘿。”
涂徹几乎是哭笑不得,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这个脑子缺筋的傻大王收收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淫乱念头。——干脆给他再灌点酒让他直接睡死到明天早上算了,少爷瞥着屋角的合卺酒如此想着,可是下一秒鼻端飘过来的味道就让他思索的脑子当场停了摆——苦中带涩,透出淡淡橙酸,醇厚的气息被粗劣的开水滚沸了打得一团混乱,这分明就是咖啡豆被生煮了的气味!
“……你的人还劫了我的车?!”
“那还用问?”趁着他愣神的这会儿,匪头早就不客气地把他整个人都搂在怀里,那拖得住烈马的手臂肌肉遒劲,这么一箍让人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轻薄的喜服打了褶皱从颈子旁被剥落,露出浑圆结实的白肩膀惹得人欲火焚身,鞠十当即就把刚才苏醒的那点儿道义丢到了九霄云外,顺势一倒俩人就一起轱辘进了床帐子里。
“落到十爷手里的东西还有还的道理?鹰风寨的规矩只进不出,少爷你也一样,都到爷炕上了还想往哪儿跑?”
涂徹这一下可是真的火了。不说别的,比起课业,他在西洋更大的爱好就是研究咖啡,不论是品还是做,已考下了好几个专业资格。这回他带了回国的豆子都是辛苦几年托人靠友集下来的品种,一路上飘洋过海遭了多大的罪也没丢下过,花费不说,就算有钱都没处去买,真要炮制下来哪怕一丝一毫水温手法的差池都会毁了味道,眼下居然就这么让这群土匪当成豌豆绿豆给炖成解酒汤了?一时间心下焦急难当,使出全身的力气一脚就给身上的匪头踹下床去,也不顾衣衫狼狈爬起来就往门口跑,起码在他们全糟蹋完之前能救一点就是点。没想到还没跑出两步胳膊就又被身后的无赖一把拽住,随后身子重心一歪又被摔回了床上。鞠十自上而下支着两手把他双腕紧压在榻边,一张脸在酡色朦胧下愈显风流,贴得极近,那尤其挺立的鼻子差点就要贴上少爷的眼睛。
“老子告诉过你了,今晚这个门绝对不能开。”酒气愈重,他一双深眸里醉意流转,出口的粗鄙言语与那眼角眉梢道不尽的风情与实难相配。“堂都拜了,还差伺候爷一晚上?——你一个爷们儿,还怕破了身子,丢了牌坊?”
“给我滚开,”涂徹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顾闻着源源不断的咖啡豆水味儿心焦似火。“让我出去,那些东西不能这么糟践——!”
“糟践?”听了这话鞠十更是哈哈大笑,手上一使劲儿就一把撕烂了少爷身上的半边凤袍,毫无章法的粗暴亲吻过山雨一样乱七八糟地往他脸上身上落。“行啊,今晚爷就好好糟践糟践你,来吧——”
涂徹气得七窍生烟,手一被撒开,他一拳就抡到匪头堆满淫笑的脸上,十足的力道差点就没把那高挺的鼻梁子打歪。没等他反应过来,少爷一把拽住他后脑的头发把他脑袋扯住,俩胳膊一使劲配合着膝盖猛地往上一抬,好险就把山大王的下巴都给撞碎。紧接着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脚踹上对方胸腹交界——皇家医学院的同伴教过,那地方就是肌肉再结实也防不住——果不其然,这么一套下来饶是水里火里都滚过的匪首鞠十也一时半会没爬得起来,涂徹当即一脚把他踹翻过去,拽过那没来得及招架的胳膊毫不客气地狠狠反扭到了背后。
“想洞房是吧?行!今天小爷陪你玩到底!”
帷幔上到处挂满了红绸,此刻倒是方便了少爷,拉过来当作绳子三下五除二给还在眼前发黑的鞠十捆了个结实,连那张学不乖的嘴都没放过。等匪头反应过来挣扎的时早被绑成了秋礼螃蟹,哪还有他的机会?抬头去看只见涂徹转身走到屋角,那合卺酒被他当即掀了盖,少爷一仰脖子就喝下去小半坛,还没等山大王睁眼看清楚勒着红布的嘴就被捏开,随即剩下的酒兜头浇脸地泼下来灌进了肚子。——本就已经在宴席上醉得不堪,这下哪还能受得住,鞠十只觉得浑身骤然间瘫软如泥,四肢如同软成面条不听使唤,可唯有身上越来越热,头脑更是昏成一团,活活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涂徹虽没他壮,可好歹是个男人,使了把力气就给他搬起来扔进了床角。匪首落鹰风此时衣衫凌落,狼狈不堪,被红绸紧缚的身子只剩下扭动的份。少爷伸手掰过他的脸来,只见被酒汗交替打湿的碎发凌乱间他的一双眉眼雾气迷蒙,刚被自己打破的鼻子下头斑斑驳驳的血迹挂在不停吞吐呜叫的嘴唇上,那副不甘心的愤慨样子竟然会显得悲戚不已。帷帐交叠,烛影摇晃,一刹那,涂徹就俯身亲上了那只水光潋滟的眼睛。突然就好像什么也不能想了,那双眼睛闪动的眸光就像天罗地网,他好像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心刚才在堂前到底为什么会动如擂鼓。
——鞠十,你说得对,我们就真结了吧。
这句话虽没真的出口,但少爷的动作是半点都没含糊,抬手几下就给捆在床上连个滚都打不了的山大王扒了个干净,那副身子因为紧张和不甘紧紧地绷着,越发显出肌肉健硕、线条优美,浑身漂亮的麦色在烛火下被照映得闪闪发亮,不断起伏着的胸口好像能流出蜜水一般饱满。涂徹抬手抚摸着他腰间一道蜈蚣般的伤疤,一看便知当时那道伤口会有多深,粗劣的缝合让这片瑕疵怕是一辈子都难以褪去。再仔细看来,他的肩头胸口到腰腹脊背,几乎无一处不零落着五花八门的伤痕,将这些映入眼帘的少爷竟感到心中霎时间就酸楚不已,不禁一一去想,当自己与同僚们徜徉于象牙塔中安然享受着校园生活,彼时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会是在如何艰苦卓绝地与命运拼杀。待到他反应回来,只觉出身下人在微微发抖,差点出口的关切便难以自持地转了个圈变成了调侃。
“——怎么,这就怕了?刚才不是还霸道得很吗?”少爷从鞠十眼里看不出他的呜呼后悔,眼前五官清秀的青年原比他想象的要恶劣百倍。“就这么点出息,你怎么当上的大当家?”
鞠十发狠地往他脸上瞪,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被他弩得差点就要飞出来,让红布勒紧的嘴巴不停发出呜呜乱吼。——干你娘,你他妈才怕呢,老子是冻的——可是饶是他使出全身力气也一个字都叫不出来,也不知道这绳子他打的是什么扣,使尽了浑身解数半点都没有松脱的意思。少爷看他急得满头大汗,揶揄的心情又更加愉悦了几分,忍不住过去把他嘴巴松开了。
“——假洋鬼子,有本事把老子放开,看老子不活扒了你皮——”
涂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自顾自把手里那块红布丢到了一边。“行啊,到这份上还能嘴硬,你看看现在是谁扒谁的皮?”他一眼看准这个死要脸皮的匪头就算能喊也不会喊出声,抢亲劫回寨子,洞房都入了自己倒让压寨的给捆了扒得精光,这要是让人看见还不笑掉大牙?涂徹俯腰下去将他身子压住,再一次掰过那张横眉立目的脸来。声音愈轻,却在骂骂咧咧个不停的山大王耳边震撼得不亚于惊雷贯耳。
“你到底会不会和男人弄?——也罢,我来教你。”
别说是和男人,就算是和姑娘,鞠十也没有什么能拿得上台面的经验。每次逛妓院,他也就是喝喝花酒和姑娘们调笑几句养养眼,真跟着上楼那几回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此言一出可算是把他结结实实唬住了,鬼知道这位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大少爷到底和洋人学了些什么七七八八的本事?还没等他醒过神来就觉得身子一麻一股子热流直往下头涌,涂徹竟已是一把挟住了他那根丢了魂儿一样翘上天的东西兀自抚弄起来,那指头白皙修长的手却好像比刀子还利,把他那玩意当玩具一样轻巧地摆弄,眼看着压根没费多大功夫几下子就套得他目眩神迷、浑身滚烫,连腰肢儿都跟着往下塌,要不是还憋着股劲不想把脸直接丢个光,非得当即让他给玩得缴了械不可。
相比之下涂徹可是悠闲得很,转身去梳妆台前把之前上妆时候用的牡蛎油给找了出来。这细致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这群匪徒的用项,不过是给这场婚事做的临时准备,本是用来给新娘子抹头发的,因他挽不上发簪不上钗就索性连封都没开,这会倒是全然用来照顾了这位连男女都不顾就把人往洞房里拉的傻大王。——这就是所谓天理报应吧?涂徹笑着蘸出来一块油膏,动作跟那张脸上的温雅笑意丝毫沾不上边,三根能跨弹八个钢琴键的长指头直截了当送进匪首的后门一顶到头,鞠十当场就跟垂死的鱼一样从床榻上弹起老高,结实的身子完全给绷成了一张满弓,连眼泪都差点给激了出来。还没等他一声娘骂完,少爷的手指就跟活物一样在身体里游动起来,一下一下碾着湿热的内壁,也不知道是碰着什么让鞠十瞬间就觉得整个下半身瘫成了一股水,一道颤着尾音的呻吟嗯地一声从嗓子眼里溜了出来。
“——呜……!”
涂徹没想到这位绿林英雄会如此简单地被这么几下制服,可是眼下看来,这番功劳自己恐怕赖都赖不掉了。之前听他满口荤话还以为他有多么深谙此道,少爷暗自笑着,轻柔拂去他被汗湿得弯弯曲曲的额发,轻轻用嘴唇蹭了蹭那双近乎失了神的眼。
“大当家的撑住。万一把外面的人引进来了,我丢了性命没什么,十爷的脸要往哪里放?”
鞠十虎落平阳,脑子早就一片糨糊,哪还有多余的思忖应对回话,一味只顾梗着颈项想扭过头去避开涂徹落下来的喘息。那一下下蛰着他耳朵后脖子的呼吸好像比火碳还烫,惹得他浑身不停地打哆嗦,两条被折了交叠起来捆缚住的长腿好像不要命了一样往少爷的腰上攀。他不想出丑,可身子不听使唤,闭紧了嘴,浪声却从鼻子里一个劲往外溜,恍惚之间,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就只剩下一句,——奶奶的,完了!
等到那副身子挣扎的一番力道彻底松垮下去,涂徹把指头从他身子里缓缓退出来,紧接着就解开嫁衣罗裙把早已粗涨难耐的自己挺身送了进去。——留洋七年,他见识过真正意义上的同性性爱,也并非没有人向他表达过如此意愿。可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的,那些人里没有一个会让他真的会如此神不得已。那双苍鹰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到底是为什么会透出那样摄人心魄的情怀,一定是彻夜高燃的龙凤花烛太红、太热了,让那些不加掩饰的侵略全变成了直送心底的秋波。涂徹忘情地在他体内肆虐,只觉得那甬道又软又滑,跟没有牙齿的嘴巴一样灵活,匪首怕是彻底被压得失了智,明明就是在在捱奸,却挡不住肠子跟着了魔似的吮紧了那根东西半点都不舍得松,那架势就好像跟他有仇恨不能把他夹断在身子里一样发狠。涂徹拥紧了他几乎将二人揉碎在一起,任凭他中了邪一样主动扭摆着矫健有力的腰拼命地往里面吞,看他刚被肏弄进去时羞恼得想一口咬死自己的表情被逐渐彻底瓦解,最终连那双深刻的眼睛都开始上翻。山大王从来就不晓得当女人这么舒服,脑子里的念头彻底一扫而空,被折腾得欲仙欲死,连脸被摁下,腰被抬起,跟牲畜一样被从背后狠干都无所谓了,只觉得那玩意在肠子里要他的命,什么羞不羞的全扔到脑后,直爽得仰起头喘成一团,比那些花街柳巷的红姑娘们叫得还欢,下面早就不争气地泄成一片,连通红的褥子都给淋透了。末了,涂徹感觉到这位匪首被自己射得浑身都跟筛糠一样打着抖,那股热流灌进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清醒了几分,咬着牙连颈边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十爷,”少爷看着喘息未定的山大王笑得极好看,唇边的美人痣都好像跟着他在一起嘲讽挑逗。
“——这回这婚才算是结成了。如何,没什么好担心了吧?”
落鹰风歪着脑袋,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跟被拆了的木偶一样靠在乱成一团的喜被上。身上捆缚的红绸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折腾得散落开来,欲盖弥彰地在身上半遮半掩,竟颇有些残红零落的惨痛。他大口喘息着好不容易转回脸来,刚想起身就被差点疼折了的腰逼得砰一声倒了回去,使了半天劲,就剩下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
“——给爷等着,不宰了你老子跟你姓!”
待续
距离喀乌斯市八百里的库伊康市,一场秋雨刚过,中心广场旁那座标志性的圣马鲁蒂大酒店突出的哥特式尖顶直插云霄,在还未散去的密布阴云中湿润着朦胧的水汽,好像被蒙上了一层轻纱。行人们打着纸伞从广场平整的青石板上匆忙地路过,路灯昏黄的光被氤氲的细雨染出一圈暖黄的光。治民党东北系师驻东省第三支的指挥部与那座气派的酒店对面而望,静静地矗立在秋雨带着凉意的洗礼中。一名警卫兵步履匆忙地跑过中央回廊被雨淋湿了的台阶,敲响了校官办公室的门。
“报告!”
“进来。”回答的雄浑嗓音正是涂家大少爷,涂徹的兄长涂良。他高大挺拔,身材健硕,眉眼坚毅粗犷有如钢铁浇筑,一被身戎装更显出英武矫健,充满威压之气。“什么事?”
“报告少校,是您家中拍来急电,请您速回电话。”
“我家里?”涂良双眉皱起,“知道了。去吧。”
“是。”警卫兵行了个军礼退出门去。涂良心中疑惑,家中知晓他带兵在外往往身不由己,很少会因为什么而急切地催到部队,这样看来怕是真的出了大事。这么想着他也不敢多加耽搁,立刻去往通讯中心叫联络兵往家里摇去了电话。没想刚一接通,那头就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这让他一下子就更紧张了,口中连忙安慰。“娘,您别哭,出什么事了?”电话的信号并不明朗,沙沙作响的电波音里,涂良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起来。旁边的警卫员看他满脸的阴云密布,忍不住开口问道,“涂长官,您家里出事了?”
“我弟弟在二峰山叫土匪给绑走了。”涂良简短地回答,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闪烁不停。
“二少爷……?!”
“除了鹰别岭的鹰风寨,那里没别的绺子。”涂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就迅速往楼下走去。“这事八成就是落鹰风的人干的,通知三营的兄弟们集合。”
“落鹰风……”警卫员只觉这名字熟悉,继而他就想起了这位匪首与眼前的长官有何渊源。“可他不是……”
“甭管他是什么。”涂良面沉似水,压抑着嗓音说道。“整个三营马上开拔赶回喀乌斯,落鹰风敢动我二弟一根指头,我亲手毙了他。”
家里人的担心没错。洞房花烛的那晚一过,天刚朦朦地泛起点白光,还在迷迷糊糊靠在被上睡得正沉的徹二少爷就让醒了酒的落鹰风一把拎出了房门外,叫了几个喽啰就把他给扔进了地窖里。直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两天,除了一碗凉水他还什么都没下过肚。而比起饥饿,眼下最麻烦的是他从昨晚开始就感觉身上寒津津的,脑袋也沉得厉害,天还没亮又开始咳嗽。想也知道,这么秋凉的天,他身上就只穿着一件被土匪撕了半边的红绸嫁衣,在这四面撒风八面漏气的地窖里呆上两天一夜,不病才有鬼。——要说落鹰风那头纯属是有气没处撒,虽说那晚的事说起就实在是狼狈,但好就好在只要是没人看见,他落鹰风的脸皮就能比城墙拐弯还厚,所以天一亮他就立马把这回事当臭鸡蛋给扔墙根里了。不过一码归一码,这亏可不能白吃,就算是说破大天,他也要把这位嚣张到敢在太爷头上拉屎的少爷给收拾服帖了才算完。最起码也得以牙还牙,真要像那晚发狠的时候说的那样一刀把人剐了岂不是太便宜?更何况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鬼迷心窍的道,那张白净文气的脸总在匪首的眼前晃悠,就连闭眼打个盹,也能梦见他笑吟吟的模样。鞠十这才明白过来,这位留洋大少爷算是彻底给自己下了降头,要是不搂进被窝里狠狠热乎几锅直折腾到他用那好听的笑音儿哭出来,自己非得害了失心疯不可。等他明白过味来,想起去找那位还穿戴着出嫁行头就被自己一气之下押起来的主,少爷已经在茅草堆上又咳又喘,颤成一团。鞠十带着两个喽啰进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迷糊着栽歪进了墙角,头不抬,眼不睁,像极了遭霜打了一地的红荷花。匪首慌忙走过去把他拉起来,只感觉碰到他身上的手像挨着了一块火炭。
“娘的,烧成这样了?!”
少爷迷迷糊糊,脸蛋通红,耳朵里都嗡嗡作响。虽然他打一出生病就没断过,但哪次不是一家子围着转,自从上十岁最后一次害肺炎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这么些年他就没再遭过这种罪。想来是山里寒气实在侵骨,他又几天粒米未进,病底子又给抽出来了,这会连咳嗽都没劲儿,趴在鞠十肩膀上喘得像个风箱。匪首马不停蹄把他扛回房里,紧接着又忙着指挥底下人赶紧去找厚被子熬汤药,直让一群喽啰想不明白——人是他让关的,饭也是他让断的,这会又鞍前马后地伺候起这位少爷来,十爷今天这到底是啥路数?但是管他们怎么摸不着头脑,哪有一个敢问出嘴的,无非是加紧着去照办罢了。落鹰风独自坐在少爷床头,看着他几乎陷在棉被里的脆弱模样,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一副瘦削孱弱的身子那天晚上到底哪来的那么大劲。——喝酒误事,一点错儿没有,要么老子能他娘这么容易就让个病秧子给摆弄了?鞠十心中不忿,手上却把少爷脑门上那条湿布又浸在水盆里涮了涮拧干,翻了个个儿又盖回去。其实比起莫名其妙的虎落平阳,更让他想不清的是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本来满心想着把人饿上几天等他没劲儿折腾了再扔炕上狠狠收拾,但是这会却半点心思都没了。看着他烧得跟朵春杜鹃一样的脸蛋,鞠十直感觉胸口一阵一阵发紧,最后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念叨出来。
“……怪我,真不该这么折腾你。”
也是奇了,似是听到了他这句自责的话,涂徹昏得眼都睁不开的脸上竟缓缓浮现出了一抹笑意。鞠十只觉得自己搭在床边的手突然被轻握住,饶是那人因为高烧丝毫使不上劲,一股热流还是顺着指头直窜上了胳膊,紧接着就涌进心坎。匪首一下子就感觉心里好像揣了一窝兔子,这个出去,那个进来,说什么也没法集中精神,喉咙口就像有东西堵着,咽都咽不下去。愣了半天,他像失了神一样地把另一只手盖了上去,将少爷那只柔软修长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拍着窗棂,秋日午后的阳光像蜜糖水一样和暖地洒在铺了黄杨木的地面上。正在这会寂静无言的当儿,卧房的门被喀拉一声推开,一个喽啰端着汤药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大当家的,熬好了!”
“知道了,搁那吧。进来之前就不能打个招呼?娘的吓老子一跳!”
“小的该死……”
“行了行了,滚蛋。哎,回来!把门关上。”
把人打发走,直到看着门关紧了,鞠十才感觉心里踏实了点。刚才这一下直让他感觉跟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抓包了一样,一颗心好险没从嗓子眼蹦出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总觉得一种从没有过的心思在缠着自己不放,心尖上就像有只手抓挠个不停,颇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的架势。为从这种毛糙糙的不对味儿里宽解出来,落鹰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几趟也没什么作用,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在床头,自言自语着伸手把病榻上的人慢慢扶起。“果然是少爷,可真够有福气。”端起碗来在嘴边试试,“占老子便宜不说,招了风寒还得老子亲自照顾你。——你说你这命咋就这么好呢?”如此念念叨叨地试了几次,少爷却仍只是一气儿地喘,咳个不住,好不容易把药汤子灌进去一口,眨眼的功夫就全给呕出来了。看这架势鞠十也没了扯闲话的心,已经烧了少说大半日,再这么耽搁下去还不得傻了?一念之下心急如焚,落鹰风当即一仰头自己把剩下的半碗汤药给含了一半,搂着少爷的肩膀就俯身对上了他的嘴。苦涩无比的药汁就这样被灌下少爷的喉咙,许是鞠十焦急得过了头,还留下一溜从俩人嘴角顺着少爷的白脖颈流到了锁骨上。这幅画面跑进眼睛让鞠十忍不住错了个神,还没回过意来,就感觉少爷的舌头溜进了自己的嘴。柔软的舌尖猫儿一样灵巧,勾着他和人一样发了愣的舌头轻轻刮磨,随即从他齿边一扫就坠了下去,紧接着歪过身子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鞠十当即从断了片的愣神里醒过来,赶紧伸手去抚他的背,不晓得是这两天饿的还是叫病糟的,只觉得那脊背比之前更瘦,弯着腰突出的脊梁骨都硌得慌。好不容易一阵咳过去,鞠十赶紧试着想给他喂口热水,结果还是一样,单凭他自己的劲连吞都没力气,最后就只好水兑着苦药汤一口接一口,嘴对嘴地让他喝下去。万幸小少爷命大,这么睡了半日,等天刚刚擦黑,从外面转悠了一圈的鞠十回来的时候,他不但醒了,甚至已经径自拿着碗粥喝得悠闲。
“好了?”鞠十走进屋子,顺手把手里的袋子往屋角一扔。“看早上那光景还以为你活不成了呢,老子连坟坑都给你挖好了。”
“多谢关心,就不用劳动大当家的了。”涂徹抬手把粥碗放到旁边的柜子上,虽还有些轻嗽,但笑得极柔和。“十爷这么费劲照顾我,怎么敢不好?”
“这倒不假,你这一病可把满寨子的弟兄都折腾得够呛。幸亏你命好,还翻得出来八百年没人用过的解热汤,要是还得下山现找药铺,你的小命早没了。”
“我的行李里有阿斯匹灵,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你们扔在山上。”
“你说的啥,洋人的药?那可没人知道。你哪来的粥?”
“叫人给我煮的,烧退了就想吃点东西。”涂徹看着鞠十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怎么,你们把我好不容易带回来的咖啡豆都煮成绿豆汤了,就喝碗粥你还心疼?”
“你倒不认生,这么快就支使起老子的人给你当碎催了?”
“我干嘛要客气,”涂徹边慢条斯理搅着粥碗边看向眼前的匪首,把一双眼睛笑弯。“既然拜堂成亲,我不就是二当家了?十爷不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吧。”
不知为何,这话入耳的时候竟如一股急流激荡在心底,落鹰风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霎时从凳子上腾地一声站起了身。
“你真想留下?!”
涂徹笑而不语,低头慢慢吃着粥。等到把一碗粥都喝完,少爷放下的粗瓷勺在碗底磕出模模糊糊叮的一声。
“跟十爷说笑罢了。绿林好汉言而有信,多有得罪的地方大当家的也罚过我了,明天一早就劳烦您安排几个弟兄送我下山吧。”
夜色深沉,山间的土路在四周森林的掩映下被逼出一股幽深的骇人来。汽车雪白的大灯像两柄利剑穿透这片黑暗,照映着凹凸不平的前路,把周围的树影显得更加深黑,越发如同扭曲的鬼魅。涂良坐在位于车队中央一辆威利斯的副驾驶位上,默然无语地盯着前方仿佛一望无尽的黑暗。他的身后,治民党东省陆军四师一旅十二团三营的士兵们,足有四百余人,荷枪实弹,像一片挺立的胡杨林般矗立在运输卡车上。自从接到消息他们就立刻集合十万火急赶往喀乌斯,已连续一天一夜几乎不眠不休。涂良远望窗外,眼神复杂,心情矛盾。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落鹰风为何会干出这档子不仁不义的事。回想几年之前,举国上下还在和洋鬼子打仗那会儿他还只是上尉连长,寒冬腊月,和手下的百十号兄弟让鬼子的口袋阵给困死在鹰别岭的山坳里。要不是落鹰风带人抄了他们的后路打开了包围圈,他涂良怕是早就不是被鬼子的枪子儿打成筛子,就是活活饿死冻死在荒山野地,哪还有命能活到今天?何况那一仗,落鹰风确乎折了不少弟兄,连他自己也挂了彩,可也没见他有什么怨言。虽是落草为寇,身为一介匪徒,当初却也能算得上正气凛然、侠肝义胆,怎么如今却流落得如此不堪?——但无论如何,若二弟真在他手上出了什么差池自己也是半分都不会手软,就算有救命恩情,也只能算来世再报。为此一节,又不禁想起当年牺牲的兄弟们,一时间万千思绪汹涌而来,涂良只觉痛心疾首、悲怆难当,沉声喟叹,几欲泣下。车队在夜色中颠簸前行,已远远能见到二峰山那如同两把匕首一样斜插进天边的山头,在月光下显得怆然无比。
秋日的天黑得早,寨子早早掌上了灯。院外火把高燃,仿若长夜彻明,而房里油灯昏黄如豆,朦胧地挑开屋角一隅,衬得人影怎么也瞧不真切。这会儿光景,鞠十已在院子外头绕了一圈,又一阵风似的转了回来闯进卧房。脚步踏在白桦木枝子垒的串廊上震得梁上盖的茅草都跟着晃荡,砰地一声差点就把那扇受了些潮而多少歪着些的门给踹得散了架。
“想走,你他娘做梦。”落鹰风也不知哪来的脾气,刚才撂门出去也罢,回来反而倒好像火气更大了。“——老子说过,鹰风寨的规矩只进不出,想下山除非等老子死了!”
“可这话是十爷自己说的。”涂徹并不急切,也看不出害怕,仍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英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十爷出口的话要是说反悔就反悔,今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报号?”
“狗屁!”鞠十可是真发了狠,样子颇像抢食抢炸了毛的山雕,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连茶碗都给震起来了。“——我落鹰风明媒正娶,跟你连天地都拜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爱他娘的谁说就谁说!”
“这倒不假,可洞房好歹出了些岔子。”眼看着匪首又把一双深眼睛瞪圆,纵使那里头的火气分明快冒出来燎到眉毛,少爷的语气还是一样不紧不慢甚至饶有兴味。“神佛们法身严明,勾了这笔错帐就罢……”
“——那老子就再圆一次!”
天旋地转,鞠十一脚踹开挡在榻前的凳子饿虎扑食,连桌上的灯都被撞得翻了个儿歪了歪苗就灭下去。涂徹只觉一阵眩晕,被猛然间窜过来的山大王压得忍不住又嗽出声来。这么一阵咳喘过去,却只觉得那只本来泄愤般一把就将他衣服都从肩膀扯下一半的手迟疑着停下了。……山间的夜色静谧无比,月光透过窗棂轻纱一样落在床幔上,窗外树影婆娑,被风一吹林子沙沙地响。涂徹看着匪首的眼,只见着踌躇迟疑在里头明明灭灭,仿若棋布星罗。
“你真想走?”落鹰风开口问,那声音褪去痞气,与静夜并不割裂。
“十爷把我绑来的,难不成让我感恩戴德?”
“少废话,你想不想?爷就问你一句,回个话就行。”
夜色寂静,月凉如水。相望无言竟不知有多久,涂徹只是抬起手来,把垂落在山大王额前一缕卷曲的额发柔柔拨开,掌心便也轻合上他棱角分明的脸颊。
如此一着,已胜千言万语,鞠十眼中黯淡下去的光亮登时又熊然而起。一把抓住了那只手,只觉瘦白的长指头嫩如削笋,一时间连用力也不忍,唯恐自己掌上厚茧把他扎着。抬眼看去少爷那副清秀雅致的眼角眉梢动如秋水,万种风情荡漾其中道也不尽,心头只觉一阵春山融雪、冻川开河,吞口口水,连声音也止不住地低软下去。“少爷,你只要跟了我,过往种种我一概不究,从此这鹰风寨就是你一半当家,我们纵马山林、逍遥自在一辈子。”俯身去贴他的额,也不知是否因为病没褪尽,那光洁的额头脸颊似是还带着几分灼热。“——上有天,下有地,我落鹰风鞠十这辈子绝无二心,哪怕有半点对不起少爷,就让九天降雷,劈得我死无葬身之地!”
一番话慷慨激昂,竟是傻得令人怜爱,涂徹不禁勾唇笑了出来,心中却愈发愁云四起。——自己不是孤身寡人,留在山下的随从在成亲翌日没等到自己回来必然回家报信。即使此处距离喀乌斯起码还有个两天脚程,但算下来怎么也该到了,此时家中肯定早已炸开了锅。父兄对自己一向珍宠重视,兄长又手握几百人的军权,再留下去只怕……想到此处,他不禁低声开口,“十爷,不管日后如何,最多明日,你必须送我下山。否则……”
“——管他?只要少爷愿意,老子什么都不怕。就算前头是刀山火海,十爷我也敢为你闯一闯!”兀自打断了他的话如此说着,落鹰风盯着那双眼目不移光,越发觉得心动纷然,喘息愈重,当即解开身上氅衣,松了腰带,一掀被子便钻了进去将人搂住,伸胳膊就把他脑袋圈进怀里摁在自己不断起伏的胸口。就这么一贴,他直觉得脑子什么也想不了了,下头硬邦邦地戳着大腿根,哪怕半刻眨眼都忍不下去。“——少爷,你让十爷想死了,你就跟了我吧!跟了我,就算你要凤胆龙肝,星星月亮,我都……”
涂徹心中百感交集,正欲向这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大王解释清楚,可彼人的话音没落,窗外就响起纷乱嘈杂的骚动声音,紧接着一个喽啰脚下生风一般向卧房跑来,长声大气的声音惊慌失措:“大当家的——!!”
“去你大爷的,哪个不长眼的坏老子好事,给老子滚!!”情到浓处被生生截断,落鹰风怒得吼如虎啸,连新糊的窗户纸都跟着颤悠。
“——大当家的,出大事儿了!”喽啰停在了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放线的(探子)刚传回来的信儿,山下来了官兵,有好几百号人,还拉着开山炮,已经要打上山来了!”
待续
月明星稀,煞白的光华琼浆飞练一般泼洒在密密丛丛的枝叶上,让那一棵课高耸直挺的松树个个都像极了闪着寒光的匕首。将近五百个着装整齐划一的士兵人头攒动,如同一片黑压压的潮水,顺着着鹰别岭较缓的北山坡迅速地蔓延上来。他们队列严密、装备精良,队列后方还配备着重机枪、迫击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不是占山为王的乌合之众们能够比拟。但即便如此,此处毕竟已经深入二峰山的腹地,周围林深丛密,地形险峻多变,放眼一望便知那些奇崛的崖突怪石无一不是居高临下的守备点。故而当涂良催马来到队伍最前列时,警卫长连忙谨慎地开口劝他。
“长官,太危险了,您还是到后方指挥。”
“不会。”涂良远望山坡如此说着,神色语气却逐渐严峻。“他们的人来了。传令下去,让兄弟们都把枪管子给我压住了,没我的指挥谁也不许先开火。”
“是。”这声回应还没落地,警卫长便觉一阵莫名寒意毒蛇样顺着后脊梁直往上爬,眨眼就煞得人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抬头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的山头上一片迷迷绰绰的人影似有若无地好似是刹那就突现在眼前,孤魂野鬼般闪动着停在距离队伍短短不足几百步的山洼石峰间。两队对峙,气氛陡然而下,冷冽秋风里似乎都混上了一股瘆人的血气。夜色深沉下虽看不真切,却也一打眼就知道来者起码有个三百余人。涂良不着神色,只是冷着脸横过马来,从腰间抽出手枪上了膛。
“落鹰风,”嗓音不高,却倍显威压,穿透幽深的夜色传得极远。“——我知道涂二少爷在你手上。今天我无意争端,只要你马上放人,我绝不多加为难。”
“兄弟,就别说笑话了!”一阵带着笑音的高声呐喊从山头上飘下来,纵使背着月光并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也能想得到那匪首不可一世的模样。“你们官军是啥德行,真当我落鹰风不晓得啊?——打开天窗说亮话,鹰风寨还从来没有把到手的东西再撒出去的规矩,让老子放人那是活见鬼,顶好谁也别把谁当傻小子耍!”
涂良本不担心他会拿那日的救命之恩来争一番情面,毕竟当日天寒地冻,对方带人出手给自己解了困围后便几乎立马撤回了寨子,二人的交汇也不过是隔着粗风砺雪的几声高喊。现在看来,他果然怕是连自己的眉眼都没看清楚,更早就已经将此事忘了个彻头彻尾,无非是自己不想不仁不义,心里实难过意得去罢了。少校低低叹了一声,又扬起嗓子回敬。“实不相瞒,被你绑走的二少爷是我亲弟弟。——我知道你的绺子一向仁义,不想赶尽杀绝,可你敢伤我家人,我涂良绝不善罢甘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非逼我来硬的!”
听了这话,落鹰风不禁哈哈大笑,爽朗声音乘着夜风在军队头顶兀自盘旋。“大舅兄,既然都是一家人,还舞刀弄枪的有啥意思?二少爷是自己受用才想留下,我可是堂堂正正跟他成的亲,没拿刀架他脖子!再说我这二峰山上就算没有金山银海,可到底吃穿不愁,您老尽管放心,怎么也亏待不了他!”
一阵哄笑声从山头上落下来,身边的士兵们虽还如一片钢铁机器般沉默整肃仿佛充耳不闻,却已让涂良难堪到面红过耳。动身前他已从家中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里听说了弟弟被绑是因为什么可笑的理由,可真没想到这土匪竟动了真格,更是半点不讲什么礼义廉耻,大庭广众就将这种闻所未闻的伤风败俗之事宣之于口,丝毫不顾自己会有多颜面扫地。一时间恼羞成怒,少不得彻底撕破脸来:“胡说八道!我涂家门风严正,宗祠上下还从没出过这种荒唐事,看在你没伤着我弟弟的份上我还能最后饶你一次,再不识相就别怪我不客气!”
如此一着,落鹰风反而笑得更甚,被凉风一呛话都连不成句。“大舅兄,你还真别跟这儿放狠话,唬谁啊?这么些年你们官军啥时候打上过这鹰别岭,就是洋鬼子也不敢在这扎翅儿!不说别的,就这么几个弟兄往这石头上一卡立马就能给你们闷了葫芦,不信,试试?真红了眼,还不一定谁脑袋朝下呢!”
一番话猖狂至极,涂良哪还压得住心头怒火,可还没等他把心一横决定不顾前缘开火交战,就看到一人一马从山上拾路而下,很快便置身众匪之间。即便逆着月光只能勉强看清身形,涂良也几乎是一眼认出那剪影定是自己阔别七年的兄弟。远隔重洋一别经年,难得重逢竟是在如此境况之下,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一时间竟连半句也说不出口来。见他来了,鞠十也是陡然一惊,“不是让你在寨子里等我吗?谁让你跑出来的,给老子回去!”
“让我下山。”涂徹平静地望着他,眼中倒映着的月色深如潭水。
“——你……”鞠十紧皱双眉,一句愤然怨怼噎在喉咙。“你不是刚答应过……——”
“这两天多亏十爷的照拂。”涂徹翻身下鞍,抬手顺了顺鬃毛,那马便乖顺极了不声不响,连少爷的嗓音也一并低了下去。“——可为我得罪官军,让弟兄们无端死伤,未免太不值了。”
鞠十盯着他容色浅淡的脸目眦欲裂,只觉从心头到牙根酸成一片,痛得仿佛钝刀割肉。谁不清楚得很,如果就此放他一去,二人只怕这辈子都再永无相见之日。缰绳被捏得几欲陷入掌心,磨得生痛,鞠十咬了咬牙,一把拽住少爷的手腕。“老子的绺子用不着你操心,拉来几门炮就想把老子吓住,做大梦!今天说啥也不能放你,给我回寨子里去!”
涂徹默然无言,望着他只觉绝望得如坠冰窟。眼前情境虽早是预料之内,可到来得如此措手不及,还是令人无法招架。多年来他自持冷静,从不为书中诗里所写的情事所恸。可即便一向这样理智过了头,如今也总算是体会到伤离别竟是如此酷刑,一如千刀万剐!
“落鹰风!!”涂良眼见那两人身影重叠,竟满是流连疼惜、难舍难分,不禁想到匪首满口提起自家弟弟的情愿竟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一时间更是羞恼无比、只恨地上没缝,彻底再顾不得什么知恩图报的客套。“你到底放不放人?!再多啰嗦,我马上荡平你的寨子,没工夫跟你这多费口舌!”
恍惚如梦初醒,少爷的手欲从掌心滑脱下去的瞬间便被匪首猛然一把抓住,紧紧握于掌心。落鹰风凝眸看他,眉目深深中万般情绪波涛汹涌,再转头嗓音便也霎时间狠戾了十分。“——他奶奶的,真当十爷我是吃素的?!就凭你们这帮草包还他妈想跟老子叫板,今天十爷还真就想看看你们有多大能耐,来啊!来一个死一个,活腻歪的尽管给老子上来!”
登时两方人马剑拔弩张,只差一声令下就是炮火连天。可还没等到涂徹想出如何开口奉劝这针锋相对的二人,就只觉得左胳膊上陡然一凉,好像有一股水银顺着骨头一下子涌满了皮肉重如千斤,坠得他整个身子都歪了下去。等他意识到锥心疼痛时血已浸透了被擦出豁口的外套和衬衣,哗啦啦地顺着手指滴到了地上。若单说骤然一枪,鞠十恐怕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可打在少爷身上却惊得他魂飞魄散,只差从马上滚下来急慌慌地去看他的伤势。好在只是贴着皮飞过去刮开一层肉,没伤着筋骨,可血到底流得厉害,一刹那间少爷的脸就跟拉下幕布一样痛得惨白。落鹰风只觉心如刀绞,按紧了那鲜血淋漓的伤朝着山下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人?!丫头养的,连自己亲弟弟都下得去手!”
涂良沉默不语收回枪口,无声长叹,心下疼惜不已,可也是万般无奈。眼看这匪首是一根筋得没救,就是拼了绺子不要也不愿意低头服软,可虽说那日的救命恩情对方早不记得,自己也断然无法下手把他们逼上绝路。何况这两人的情形自己如今是亲眼所见,就算再难以接受承认,眼下除了利用也再没有旁的万全之策。眼见落鹰风顾不上还在被一干人马枪炮相对便忙着撕衣给人包扎,涂良深知自己一局赌赢。“落鹰风,你别逞英雄。子弹不长眼,我明白告诉你,我们涂家就算要他死,也不会允许留他在这跟土匪苟且、辱没门楣!”枪栓一别再次上膛,军官不加迟疑举枪便瞄准了自己弟弟的脑袋。“——带不回去,就让他和你一块埋在这,想抓他不放?我倒看看,你们俩能有几条命缠在一块!”
涂徹听着此话笑得凄然,他拉过匪首按在自己臂上的手又握紧攥住。十指交织,抬眼望去的刹那,涂徹无声地收紧掌心,鞠十看着他一双薄唇欲言又止,那双眼含笑地望进来就好像停了斗转星移,解释无法出口却也不再重要。回头看看夜风中矗立身侧半步不退的弟兄们,又移目去看铺满山坡的森严军队,只觉指上的血烫得褪不下热去,良久,鞠十扶着少爷慢慢起身,脱下身上氅衣披到他单薄的肩头。
“多保重。”
“回去吧。”涂徹再不多言,左臂还使不上劲,便只用右手将大氅往身上拉了一拉便转身下山。“兄长,我过来了。”
涂良满脸铁青,直到那清瘦的身影艰难踏着嶙峋的石头缓慢地回到自己身前都没有让身后的人卸下戒备。两方人马对峙,四野之下鸦雀无声,唯有弟弟的脚步踏在枯槁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吱嘎作响。待到人彻底到了面前,便无声地一把拽开他身上落鹰风的氅衣丢落在地,转而脱下身上的军大衣将他身子裹住,把人推上马背。军官回头望了一眼山头上神色难辨的匪首,心中五味杂陈,却只调转马蹄,带着士兵们撤下了二峰山。行至半路,只听到山坡上怆然的几声枪响,如同无声诀别凄楚难当,直震得飞鸟惊林,扑棱着翅膀投身于深黑夜色,都也四散而去。
日夜奔如白驹,自此一别,转眼已过了三月有余。腊月的天灰似尘泥,山间的北风冷如快刀,刮在脸上疼得割肉一般。茫茫大雪飘散似鹅毛乱絮,几乎是昼夜不停,短短几日,鹰别岭便整个儿披挂上了气派的白盔银甲,远望去如银龙起伏,壮观无比。雪一停,碧蓝如洗的天空里响晴薄日,潋滟冰光令人目眩神迷,万顷松涛琼枝高挂,峻岭砺峡银装素裹,好一派令人赞叹的北国风光。鹰风寨栅栏外传来一阵达达马蹄,一队人马踏破雪野,浩浩荡荡向着门口由远及近。为首的人浓眉毛、方下颏,体格壮硕矫健,目光炯炯如炬,特别惹眼的是身上的毛皮大氅竟是一整张的熊皮,乌黑毛发水滑得仿佛涂了一层顶油,在雪光映衬下闪闪发亮,气派无匹。他身后的数十人个个都在马背上坠着沉甸甸的货物褡裢,重得那些马儿粗气直喘,一团团地往空中喷着白雾。只见寨子越来越近,远远地已能看清牌匾,打头人便将两指含在口中,一声尖锐的唿哨声若龙鸣,仿佛划得湛蓝天宇都豁成两半。炮楼高台上的匪徒见了,便立刻往空中放了两枪回应,边激奋地大声呼喊,“二当家的回来了!开山口(大门)————!”
众匪高声欢呼,早有一众喽啰迎着奔驰而来的马蹄接应上去,口中道着辛苦,纷纷清点马背上的收成。二当家翻身下鞍,爱怜地拍了拍那匹矫健枣红马的脖子,将手中缰绳递给牵马的喽啰。这么一会儿鞠十也已从厅里迎了出来,天转了寒,身上便换了厚重的披风,领子上是整条红狐狸出的风毛,比着往日的简束装扮更显出磅礴气派。枝杈上疾影一略,仿佛有朵黑云压顶而来,竟是老大一只山鹰盘旋而下忽闪着落在他肩头,那地方本有一块削厚了的兽皮垫肩,专是为它预备的。那老鹰敛着双翅,一双金色的圆眼似是好奇般盯着交谈的两人。
“这趟辛苦了,二当家。”鞠十跟他并肩走进门里,笑意纷然地顾自打趣。“两天一夜,你可真快把老三给急死,差不点就要扯杆子(带人马)下山接你去。——这不是,连金锭子也想坏了你了。”那鹰似是听懂了,便仰头短促啸了两声。
二当家低头笑而不语,把身上的熊皮大氅抖了抖雪撂在一边,在火炉子上暖着手。一趟路远,脸冻得满红不说,连睫毛上都挂着冰碴子。“——旁的就算了,大哥总归信我吧?”
“谁说不信了!就是多少有点儿画魂。齐家房子可是个硬窑(守备严密的院落),炮手都精着呢,指哪打哪,这不是怕我二当家一不留神就伤着筋骨么?”看他在炉子前搓着手还有几分发僵,落鹰风便立马回头吩咐,“还站着?赶紧去给二当家搬碗姜子(倒碗酒),热好了再上来!”
“哪能?小菜儿。”二当家笑说,“路上耽搁了,是捎带手的拖上两匹大牲口。”往外抬手指指,“——那不是?”
“行啊!这叉角子(鹿)可真不小,不是二当家谁都拿不下!”鞠十顺着他手指望着外头来往于库房间忙忙碌碌的喽啰们,以他超群的眼力一看便知其这趟收获斐然,竟是银元细软、货物仓粮、长枪短炮应有尽有,还搭着两头耷拉脑袋体型庞然的雄鹿,便立时扬起嗓子高声招呼。“——我就知道你满谱(靠得住),这窑一砸一个响,痛快!就这一趟,咱半个冬天都不用愁,弟兄们,今晚鹰风堂摆酒,我要给二当家的庆功!”
众匪们雀跃不已,二当家神勇有功的高声赞叹一时间交口不住,此起彼伏。欢呼声里二当家江吉接过喽啰热好的酒来,眉毛一皱便仰头灌了半碗,又抬手把嘴角溜了的擦了擦净。“大哥有心了,劳烦兄弟们。”
“这算个啥?你这一趟去的巧,动静虽大了点,可过几天大雪封山了,官军压根上不来。谁还能把这档子事捱到开春?齐家房子这口气就是咽不下去也没别的辙想。”落鹰风望着寨院远山,不着痕迹叹了一声。“——多亏能托你的福。马上年关了,折腾一年,这回弟兄们也算能松口气好好歇歇。”
“这话折杀,没大哥咱哪儿去找局红绺满(帮派兴旺,人多)。”江吉眸里收了笑意低声开口,“我看近来大哥胃口难(不好)消减不少,才特意扒山(打猎)回来给你打牙祭。待会儿弟兄们把磋子戳得了(把肉剖好),我亲自上手,做好了当家的可别不给面子,吃个两口就撂下。”
“你还忙活啥?活折腾了两天,赶紧歇着才是正经的。”拦不住二当家把氅衣往身上一披就闷头出去直往灶间去跟着备席,鞠十心下一阵融暖,可想着他话中含义便又紧接着怅然难当。无论作何想法,自己都毕竟身为一寨之主,无论何时也不能为一己之情一味地困顿感伤。可自从那日一别,三个月里秋去冬来,一颗心却是没有一刻不像被千熬万煎。离别匆忙如此,自己竟是连斯人的名字都还不晓得,每每夜深人静无非只能对着他唯一留下的信物暗自神伤,痴得连那怀表精巧的雕花盖子都已被摩挲得发了亮。现在看来,饶是自己一向佯装无事、谈笑如常,可茶饭不思、消得憔悴的模样到底是让这番相思成疾丝毫没能掩盖得过去。想到此处,少不得在心中对自己暗暗骂上一通,鞠十鞠十,你他娘的真是好没出息!两人身份可谓是云泥之别,本是丝毫也沾不上边,从始至终也不过逢场作戏的一出闹剧。想来他脱身不易,怕是正对着菩萨千恩万谢,这辈子哪还可能再有回头的心思!可自己如今却千百般念他想他,难不成还指望能和他双宿双飞?简直是让人看尽了笑话!脸上一热,心中也发了狠,一仰头喉咙里响得热闹,眨眼就把没热的剩酒灌了小半坛下肚,任了它顺着喉结流了满脖子。鞠十长出口气,将怀表又一次拿出来托在掌心,只觉那走得不紧不慢的哒哒指针仿佛一步一步踏在自己心上,听着听着就连呼吸都跟着乱了。许久,他将盖子合上,用那条细细的银链子缠了几道,把它丢进了屋角的锁箱。许是寒天冷酒的劲儿太大,落入腹中好似生吞刀子又凉又辣,直痛得人肝胆俱裂,一时间连泪也逼了出来。落鹰风抬手捻去眼角的湿润,狼狈得狠狠啐了一口——全怪这冰透了的酒,老子这辈子都他娘的不再碰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涂徹被大哥接回家中已是次日下午,厅堂上下仆从左右早就候了一屋子,父母更是早早等在门前盼望许久。一别经年,父母都显老态,发间也都染上斑白,看得涂徹心中一阵酸楚难过,不禁加快脚步投身便与双亲相拥。涂家夫人一见他消瘦模样就哭个不住,看到胳膊上那块渗了血的纱布更是一叠声叫起我苦命的儿,听得旁人都落下泪来。涂家老爷光宗脸色沉得像尊天王像,咬牙切齿直恨匪患不除便不足以平民愤。涂良忙着宽解父亲又安慰母亲,到底天色不早,军务在身不便久留,连接风宴都没来得及等就带队开拔回营去了。至于在山上的那一出,他并没顺着自己看出来的那点苗头对弟弟多问一句,更是没向父母透露半分。左右看人好歹是平安无事囫囵回来了,老爷夫人也就没再深究,只念幸亏儿子吉人天相,忙着要去给神佛祖宗进香。涂徹的伤本不严重,无非是擦破了皮肉,加之在车上就已处理包扎过,眼下并无大碍,他便没让人再去请大夫,不过在席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回房歇息了。辅一开房门,熟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夕阳顺着窗户斜照着地板书架,一如暖色油画般透出慵懒舒服。七年光阴好像是一晃而过,房中陈设都还一如往昔,竟和记忆中半分区别也无,却越发令人感到恍若隔世。少爷缓步走到钢琴边,乌黑的盖子镜面一样倒映着台面上的花瓶,里面的百合刚喷了水坠着露珠,娇嫩得像极了美人出浴。涂徹斜过脸去望着窗外,大片的樟树被晚风舞得沙沙作响,那仿若燃烧着火苗一般的极远的天边,已很难看清鹰别岭的轮廓了。
不到一个星期,伤口还没彻底痊愈,涂徹就前往自家开在喀乌斯溪美区的东乾商行三分行上任了。虽说是分行,但规模依旧可观,只要是关东山上的各类名产,从人参灵芝、鹿茸虎骨、貂嗉熊掌、鹿胎松茸这样的奇珍,到榛松核桃、枸杞都柿、兽皮禽肉、树材花草之类的俗物,都经营得应有尽有。只是这间分行地处偏僻,卖的又都是些土产,为保货物价实免不了经常要跟着山场和参帮进山踩脉子,来来回回劳苦得很,远不及开在中央大道和苏邦联手做金银商贸和首饰生意的总行气派舒服。可少爷执意如此,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涂老爷不过多嘱咐他几句若要进山,千万跟紧了把头守好规矩,多多注意安全。少爷不愧是留洋高材生,短短几周下来生意打理得一清二楚,账面井井有条,来往山间几回交易也颇顺风顺水。新老主顾们无一不交口称赞,夸得涂老爷红光满面,眼看隆冬已至山货的买卖开始忙了,反而干脆把分行生意彻底撒了手。如此数月,年关将近,无论是采买皮子裁新衣的还是置办山珍当年货的客人都越发络绎不绝,涂徹忙得不可开交,甚至直接搬到了商行里单住,说是到了年口再回家。
腊八一过,便到了冬皮子最盛的时候,这会的貂绒被称为“嫩青枝”,乃是一年中最柔软水滑的上品,一张难求,在前朝每每是进献朝廷的贡品。若是一整张这样的皮子裁出的披风更是价值连城,一件便能抵上两匣子银元,足够普通百姓一家人半年的花销。等了几日,终于见到了连下三天的大雪,给崇山峻岭盖了好厚一层棉被,如此一来紫貂纵然再刁滑灵狡也必躲不过之前猎手们挖好的陷阱,正是赶貂最合适的时机。涂徹一早便打点行装,跟着熟识的猎户把头带领的十几个猎手一同从山路觅林而上,在老林子里穿梭了两三日才行至猎人们在林场子里的木屋。 饭后木帮猎手们皆在聚成一堆摔花片推牌九,一片乱哄哄的热闹。涂徹独自绕出院子,找到正在外面起火堆的把头。
“何把头辛苦,这回也多亏您带熟路了。”
“哪里的话,少爷家赏识就是我垛子人的福分。”年近五十的何把头满脸的皱纹像张深黑的枯树皮,他将手里的树枝掰了两半丢进火堆,抬头去看少爷。“二少爷何苦亲自遭这个罪?下次随便叫个伙计来就是了,十几年的交情,我们一根鹿尾巴毛都短不了你的。”
“您误会,是我自己走惯了。在外面飘了那么多年,家里呆不住。”涂徹淡淡一笑,篝火的暖光映得他一张清秀脸孔越发线条柔和。“何把头,劳烦问您一句。我刚听明天冯独眼把头的垛子是从这去二峰山?”
“是,他们去跟个参帮碰面。二少爷问这干啥?”
“我跟着去,有两个主顾定了要大山参作年礼,还没有着落。”
“这可不成!”何把头惊得变颜变色,“二少爷没听说?鹰别岭那头的土匪前两天又下山了,把南枝坳齐老爷家整个抢了个底儿掉,天翻地覆啊!眼看过年,这帮狗娘养的可都红了眼了,二少爷你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没法跟涂老爷交代!”
“您放心吧,我自然好好跟着冯把头,出不了事。”涂徹笑得人摸不着头脑,可还没等何把头问出口,他就一转身掀开门帘回到了屋子里。
冬日的夜空繁星闪烁,辽阔的雪野中寂静无比,唯有松涛阵阵,回荡得空若洞箫。
待续
快到年口,山里的天更亮得晚。朝阳浅淡地涂在树梢头,好像给蒙蒙亮的林子镶了一层金边。可就只凭这一点柔媚的温度,已足够让寒冬腊月的夜里冻得僵作死物的山峦如含起笑意那般明亮鲜活起来,映衬得满地雪绒冰花越发上下一白,天合地拥下飘然多姿仿若琉璃世界。
腊月时分,愈是冷天江吉越起得早。并非寨子中有什么添柴烹饭的活计要日日落到他这二当家的头上,这不过是他本身惯了的常事。若是按鞠十来说,鹰风寨二掌柜实属是闲不住的劳碌命。许是偏他生得巧会的多,上到砌墙修屋、骑射斗武,下到耕饲烹煮、修补编织,带着队翻山越岭砸窑打猎不必说,就是洒扫整理的杂活也少有支使人的时候。眼看他每日陀螺般停不下身子,鞠十总叹着寨子这一摊没自己也就罢了,若没了二当家才真是要乱成一锅粥——即便这玩笑开了无数次,江吉却仍是每每羞赧,只低下一双极澈亮的眼忍俊不禁道一句“大哥又在说笑。”他从来便话少,可多年如一日的尽心竭力又何曾需要宣之于口,山寨上下自然无一不对其敬服有加。——书到此处,那位看官便问,这般六艺精通、仁义忠厚的厉害人物却为何会落草为寇?只云:世道乱如翻锅雨,人自各有伤心事。何必多问一句,揭人伤疤?暂且不提。
如此不过转眼,江吉已整顿行装,打点枪弹,披上大氅便出门牵马套车。此行正是要顺北坡往下,一路寻下去查看日前埋上的索套陷阱是否有猎物上钩——这必要去得早,否则套上的鸡兔鹿狍就是挂在枝子上冻得石头一般硬,也说不准要被缺食饿极的巡山猛兽给啃坏了。待一直到了山脚,顺着岸沿走出去一里的江岔子上还有个几天前带弟兄们凿出来的冰洞。虽面上能冻三尺有余,甚至经得住行车行马,可下深的江流照样是暖的,成群的扁头鱼就在下头猫冬。埋了网下去饵料把它们往上引,游到一半便要冻僵,就自然个个自投罗网坠在前后一收的网罗里,三天便捕得上数十条也不算多。实际上,江吉对这些事颇为乐此不疲,更何况只要能得寨中同享同乐,更不觉辛苦。雪飘一夜,早已积下去多深,出门不久扫出来的路就已被盖上棉被般行迹无踪,一脚踏上就快陷下膝盖。江吉边走边绕,且在林中转圜不断,如此隐去通往寨子的路径足迹,并走不太快。如此刚进了林子走出去不过三四里,循着记号刚快到了第一个索套的时候,江吉只觉得不远处一阵窸窣作响,似乎有人在不过百步的身后靠近。此处与寨门脚程不到半个时辰,若真被人摸上来后果何等难想难测,江吉心下一凛,却不敢妄动,闪身躲到树后,拔出腰间驳壳枪屏息往那方向看去。
只见不远处影影绰绰浮出三人,两侧的身形高大,似乎在挟着中间那个瘦弱些的推他往前。仔细一看,那两人分明是寨子里这夜派去望檐子(巡逻)的自家弟兄,中间那人被麻绳捆得结实,眼上蒙着黑布,不用说便知是俘虏。江吉一口气松了下来从树后现身,那两人一见他便满脸邀功的兴奋藏不住,直喊二当家的辛苦就拉着那人加快脚步上前,一脚便踹他跪在雪地上。这么靠近了一打眼,江吉却觉得心下一动,竟说不出看那人哪里眼熟得很。可到底眼睛一蒙便看不出个所以然,他打量半晌皱眉开口。
“是逮的钩子(密探),还是套的白票(绑架的人质)?”
“回二当家,摸不来(不知道底细)。他就是非说要见十爷,也没撂别的话,不知道望哪儿的(干什么的)。”
“要见十爷?到底什么路(什么人)?”
“山腰上溜(带来)的,碰不上码(对不上话头),不是熟脉子(自己人)。”
如此一言让江吉心中更是倍加疑惑,想着这里到寨子好歹也还有段路,便上前扯了那人眼上的进山罩。没想他一抬头,亮出来的脸险些就给二当家惊了一跳。纵然因为在风雪严寒中被蛰红了双颊,可这副文秀贵气的眉眼和那两颗小痣,不是那位让十爷丢魂了几个月的大少爷又是谁!但说起来他到底来的时候短,人前又一直蒙着盖头,除了自己安排去给他更衣的几人,没让底下的弟兄看清过模样倒是正常。如此一想也对这二人训斥不得,只连忙道着得罪给少爷松绑,也顾不得再去下山查套子捡猎物,一行人匆匆回程不提。
眨眼日上三竿,冬日暖阳柔柔透过白桦红松密密麻麻的枝杈,直折得满地满檐冰花雪雾流光溢彩。涂徹斜靠在寨子厅上正房的炕沿上,厚厚一堆被子兽皮把他上上下下围得只差把人都埋了。门一开,鞠十端着个木盆风风火火进屋,放下盆子就朝少爷伸手。“快,手给我。”
“你干嘛?这么多被子,我早暖过来了。”
“别废话,快点儿。”鞠十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便按进盆中满满一堆院里积了的白雪里,用力在那双红肿了的手掌指头上加紧搓洗着。“——听我的了,刚才没碰热炕吧?”
“没有。刚有人倒茶给我,杯子都没让碰。”
“这就对了,你手冻成这样,要是马上挨着烫非得烂了不可。”鞠十头也不抬一心把少爷的手在雪中搓到发热,“——现在好多了不?还感觉蛰得慌吗?”
“嗯,没事了。”涂徹看他自从自己一进门就立马从炕上蹦起来开始忙进忙出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嘴边的笑意。“又劳烦大当家的照拂了。要我怎么谢你?”
“还有工夫说笑话?少爷你可真够有本事的,雪封了路,就是老参帮好猎手也不敢往山上摸。”鞠十感到手中对方的指掌不再僵硬了才松口气放开,一掀被子坐到少爷身边。“——听老二说你一个人上来的都快把我吓死了,幸亏是没再赶上场迎头雪,要不然就这深山老林的,那不连尸首都得等开春才能找得着……”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涂徹抬眼看他,反过去捏住对方骨节分明的双手。“本来能跟着参帮再多走一段的,要怪就怪我心太急。本以为记得还算清楚,没想到过了九道岭就辨不出方向了。要不是碰上你那两个巡山的兄弟,后果还真是不敢想。”
“那可不?你可真行,就算再急着来见我,也不能拿命开玩笑。”被一双柔软白皙的手温和地拉着,耳侧响起的也着实就是那个文气又不紧不慢的声音,看过去正对上少爷的眼,鞠十只觉恍若隔世,只觉得这番突如其来的惊喜拐得自己跟喝高了烧刀子一样,满脑子在陶醉之余又直感觉一阵阵地发懵,忍不住都要伸手去掐一把自己大腿。“……你真的回来了,少爷?”
“不然又如何?”看他一发愣下那双深邃眼眸流露出一派可怜的天真,涂徹心下一动,便携起他的手如那夜一般放在自己脸颊颈侧叫他抚摸。“——十爷放心,你可没撞鬼,是我在。”
“……我哪想过你还会回头。”愣了半晌,鞠十的指腹轻抚过少爷眼下的小痣,好似仍辨不得这究竟是不是在做梦。手上像怕把他碰破了一样动作愈轻,声音却更沉重下去许多。“怎么想那天都是我鬼迷心窍当了真。你一个要啥有啥的大少爷被我劫到这死人都得脱三层皮的地界,不恨我就到头了,咋会真的想跟我……”
谁知少爷盯着他楚楚伤怀的模样,倒反而笑开了。“我只当你是个怎么都乐的傻子,真难想也会有这样顾影自怜的时候,真是新鲜。”没等对面人因为他打岔而气急败坏,涂徹便收敛了笑声,双臂一收将他猝不及防搂进怀里。交颈贴颊,耳鬓厮磨,少爷放低了声音,轻轻在鞠十耳侧吐息,如安慰受了惊的鸟兽一般抚着那宽阔的背脊。
“你放心。”
这句话一出,鞠十只觉血脉也为之一颤,犹如有只手在不安的心房上轻轻按压下去,一切便刹那归于平静安稳——倾心一句,纵然只有短短三个字,却好似说尽一切,只觉得四周什么也听不见、看不着,一时间满目山河只剩他一人而已——鞠十兀自搂紧了怀中日思夜想的人,只消这一下,只觉几个月来剜心之痛都尽数烟消云散。涂徹感受得到他几欲与自己纠葛一体的贪恋,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狠心转了话锋。“——可我这次也不能待着太久。十爷,时候不早,我这就得回去了。”
“又要走?!”鞠十一听就急,“这才刚见着面半天不到,你……”
“我没法子。”涂徹无声叹息着,“这一迷路耽搁太久,我再不回去又会有人生疑,再叫家里知道麻烦就大了。”
“少爷,别走。”纵然知道他所言非虚,鞠十还是只觉得满心像醋浸盐烧,酸疼得嗓子都揪了起来。“上次你一走连我心肝肺都给摘了,说啥也不能再这么给我撇下!”
“你等等我。”如此伤怀之下,涂徹也难忍心下扯痛,多一分也不敢再想,只怕自己一个动摇就要弃了后果不顾。“来日方长,我一定找到机会再来见你。十爷,你信我。”
鞠十闭上眼愈发收紧怀抱,只觉鼻端气息手上温度都一并千丝万结捆得自己说什么都放不开手,眼前人还没离开就已让自己思念得肝胆俱裂。可也明白,要真让他家里发觉了,引得像上次那番架势再来一通,恐怕真要鱼死网破,更是没法收场。长叹一声,便终于缓缓放开怀抱,起身去拿来屋角一方狐狸皮大氅往身上一披,开门便叫了人牵马来。
“从这儿到山下的路,少说也要大半天。入了夜就下不去了,不能再耽搁,我送你。”
日头刚斜,两人便已共乘一骑踏上山路,在深雪之中拾路而下。涂徹后背正靠在鞠十胸前,被他身上皮草拢在怀里温暖有加,连凛冽山风也奈何不得。却偶然想起那日初见也是一样光景,秋去冬来,金落银生,两人分明只共度不足十日,却仿佛已相伴经年。林中斜阳渐低,天宇被霞光涂上胭脂样的醉红。二人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话到嘴边竟难出口一句,只觉心中酸楚,反而静默得一路无言。马蹄踏在雪上咯吱作响,林分左右,山路崎岖,竟不知道这段路会如此地近,即使行其缓缓还是仿佛一眨眼就到了头。眼看着通向城镇的岔口就在眼前,鞠十勒住马儿丝缰,开口满是怅然。“少爷,今日走得急,我没有改扮,没法进城。从这儿往前,走不出二里地就能上了街,你一个人仔细点,天黑前准到得了。”
“我认得路,不用担心。”涂徹望着夕照下巍峨耸立的城门牌坊,心下突然一动,转过脸来看进去匪首那双愁胡一般的眸子,火红夕阳下那副峻碣面容被越发切割得光影分明。“十爷,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呢。”
鞠十一愣,转念想着确乎其实,头几个月自己连害相思病都不知道落在谁头上,十足是傻得没救。没等他问,少爷便微微笑了开口。“涂徹。我叫涂徹,十爷可要记清了。”
“哪能忘得了。”鞠十默念着那两个字,心里五味杂陈,口中只觉甜苦难辨,连舌头尖都一阵阵地发麻。扶着少爷下马,自己也侧身落了地,随即抬手便拉起袖子,一把将右手腕上一枚色泽沉绿的玉镯捋了下来放到少爷手里,捏他手指叫人握紧。“那天你给了定,我还没回。这就算是礼,徹二少爷,我鞠十这辈子必不负你。”
这枚镯子涂徹并不眼生,二人曾有肌肤相亲之夜,这样女子的饰品出现在匪首腕上怎能不引起格外注意。何况那尺寸本就小了些,此时只见他用力过猛,直刮得掌缘指节都发了红。不用多问也知道是从小佩戴意义非凡的珍重之物,涂徹从取出一方丝帕小心包了,将它妥当放进贴身胸袋。
“——十爷,等我。”
待续
北国的深山自然不似江南那般一过了年便有了杨柳拂堤春色宜人,四野之下仍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冰天雪地。新年伊始,鹰风寨内纵然容身的皆是一众山贼草寇之辈,却也颇有些上下一新的蓬勃焕然,不仅是院落厅堂都被久违地扫净整齐,檐下新糊的灯笼和门口艳红的春联都在漫山遍野的茫茫大雪中甚是惹眼,如山花野梅一般平添了几分俏丽热闹,更显出毫不避讳的张扬无羁。自腊八起锅灶便日夜地忙不迭,匪徒们欢声喧嚷的酒席流水一般直闹腾到正月十五。何况虽说上次的会面短暂得让人难免又生出痛惜不已的伤离别之情,可到底彼此有了交代,心境自然安定下去,远不似之前那样度日如年,鞠十自然也日日把酒言欢,与众弟兄畅然享用一年以来的十足收成,梭麻斗魁(关东棋牌游戏,类似牌九的纸麻将)推了好几个通宵。
眨眼年要过完,尽管不如山下街市那般张灯结彩,可元宵确乎是不同往常,夕阳照着满地的鞭炮纸花落下山头,一上灯就仿佛连周遭的雪景树丛都温和安谧了起来。天还没黑透,北坡密林子里的小径便闪出一骑剽悍枣色马,一看便知是纯正的蒙古种,肩高、耳长、蹄圆而岔宽,跑山路唯它是一把好手。没近寨子门口还远隔着一里多,望楼上把风的喽啰便个个警觉,待到人马出了林子早被一圈推上了栓的土炮围了个扎实,无奈得涂徹只能摘去把头脸捂得严严实实的翻毛皮帽子好显出身份。得了通传的鞠十此时才从人群后头走上来,一露脸便笑个不停。“我就知道是少爷你,换做别人借十个胆也不敢大年关的一头扎到老子这儿来砸场子。”边迎他进去边说笑,“——你也别埋怨弟兄们每次都这么对付你,就怪你来得少留得短,生得很。多跑两趟就是了!”
“我哪有那么狭隘,上次还多亏那两个兄弟救了我一命。”涂徹栓着马似乎想起什么,“说到这个,倒是你没为难他俩吧?”
“你不小气,我就有那么不仗义了?——也就一人踹了两脚让他们长着眼,回头还赏了两块大洋呢。”看着几个喽啰正忙着帮他将随行的几袋山货卸下马背,鞠十好奇地探头,“少爷这带的啥,来我这儿还这么客气?这些玩意儿我不有的是……”
“想什么呢,这是我的生意。”涂徹笑道,“我是借这由头才出门的。年怎么也得留在家里过,我是说十六就有开年的大生意要上山,这才吃了午饭就动身。”
“那话说回来了,这次能待多久?”
“总能有三五天,再长就不合适了。还得借十爷寨子里的银元用用,回去也好走账,才算圆得过去。”
“还提啥借不借的?少爷这是存了心羞臊我!”听了这次起码是总能一块儿过夜,鞠十霎时心花怒放,一时间什么都丢到了脑后。“账目你只管和老三商量,山货他也懂个大概齐。不说别的,折腾一下午了,先跟我回屋歇歇!”
——这一歇就歇入了夜,好容易把少爷盼来的匪首连吃饭都没顾上出屋,把少爷挤在炕里头盯个没完,好像生怕一挪眼人就会打窗根底下飞了。数月以来,涂徹随着猎户垛子山场子参窝棚满山转悠,也经了风吹雪打,看着已不似刚回来那般文气娇弱,脸皮虽还是白净的,可更添了几分隽俊坚毅,一双蛾眉间愈发显出挂雪松枝般的俊朗清冽来,两颗小痣随着那唇角闪闪烁烁的,似笑,似不笑,好像活过来了一样直往鞠十的心里钻。油灯明灭,闪着光影摇摆不定,窗上的油布纸在风里刷拉拉乱响。正月十五雪打灯,外头雪花鹅毛一样飘着,屋里两人就这么相互瞧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从扯住手变得倒上了炕,层叠叠的花被堆山倒柱,将一双人儿给埋在了龙凤呈祥的大红缎子面下。谁想那落鹰风虽这数月把少爷想得人都瘦了一圈,真又把人给搂进被窝里的时候却又迟疑了,胳膊就像是怕什么似的停在涂徹肩膀上堪堪地揽着,一双眼往他脸上看得痴迷,却好像想不起来紧接着要做啥。他这么一愣,反而倒是少爷先笑着开了口,而拉着他结实的臂膀往人怀里主动靠了过去。
“——你不是以为我就这么走了,这间房怎么还留着新喜被?打算再娶一个续上?”
“哪儿能呢,少爷你就别逗笑话了。这不是上次你回来了才又搬出来的吗?”鞠十如梦初醒一样顺手把怀里的人搂了搂紧,下巴靠在他脑门上,半露不露的胡茬刺得涂徹直痒痒。“——之前我可是叫人全给收起来了,光看着这心里就揪得慌。”
“当时那情形,我也没别的办法。”涂徹心里一酸,上次回来连好好看他都没来得及,现在仔细一瞧,眼前人比几个月前憔悴了不止一星半点。一双鹰眸比之前更陷进去多深,坚实的宽肩膀都只剩下了薄薄一片。心疼如此,嘴上却转圜道,“过去的事说了伤心,不再提了。如今我打通了路子,会经常过来见你。十爷,以后就都好了。”
“嗯,都好了。”搂他在怀,匪首只觉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好像这时候就算外头山崩地裂也可以当作事不关己。“——我信你,少爷。”
没等他说完,涂徹就一抬脸亲上了他的嘴。一时间山花烂漫、春风送暖,四肢百骸里登时间草长莺飞,鞠十好似洞子里眠了一冬的兽逢上了惊蛰,确乎是又活了过来。——覆了雪的山包是少爷微隆的乳,上头两颗经了霜的果愈尝就愈红、愈挺、愈硬了。两条挂了冰晶的,又润又白的枝桠缠着匪首的腰,是少爷被他折腾得忍不住勾得越来越紧的大腿,被拦腰按着摇摇欲坠的上身好像风里淋了雪的松树杈。吞了他进来,遭着他闯树洞的熊瞎子一样狠叨叨的冲撞,一回又一回,雪融了,冰化了,湿漉漉地在交合的下身变成一滩盎然的春意。鞠十搂紧了少爷,像赶着猎物到了穷途末路,大口大口地粗喘,汗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弯弯绕绕在高挺的鼻梁上。他这么不想放,也抵死了不想从少爷的那块儿出去,就想这么一直耗下去,直到他俩跟化烂的春泥一样变成一个。涂徹挣扎着从他臂弯里抬头,他跟不上鞠十弄他的劲儿,连口气都喘不上来,可他愿意就这样眼前雪花一样地混,身体针扎一样地麻,像只被老鹰逮了的野兔,一被顺着脊梁骨摸下去就抖得浑身失了神,眼泪混着汗水顺着下巴颏一直溜进了锁骨窝。涂徹靠着鞠十喘,那一方胸膛那样的坚实滚烫,像太阳烤透了的扎实土地,把他湿漉漉的脸贴得热辣辣的。他顺着那儿听到匪首的心跳得咚咚直响,有力得像条快要蹦出来的活鱼。手从胸脯那里的浅沟往下抚摸,指尖就毫无防备地触及了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沟壑一样划开田野般坚实的肚腹。尤其是下腹上那条,崎岖的缝合简直让人后怕,惨烈得好像要把他的手指烫破。
“十爷这儿是怎么搞的?”
“这儿?刀捅的。”鞠十笑了笑,横开胳膊让喘得吃力的少爷能靠在上头躺舒服了透透气。“……那年龙踝沟的飞山虎带人来推山门(挑衅)要霸了这片岭,我们那时候刚铺局(起家),连报号都没有,人手也不多,一下子折他手里十几号弟兄。……飞山虎红眼了要灭了我们整个绺子,照着我前心就捅,我闪开身才挨到这儿。”匪首看着天棚,那嗓音不紧不慢,可像是夜风压着山林一样苍远。“——当时我就觉着,这咋就一下子冷了?天也黑了,啥都看不见。……对了,少爷你吃过冰没?就跟猛一口吞了一大块冰下去似的,从嗓子眼到心口,凉得都麻透了。要不是听见老二喊,我都醒不过来,一回神才看见,娘的,他那一刀过来,捅进我肚子里都快没过去了半截刀把。他一拔,那血就跟开泉眼似的泼了一地,连雪都给淋化了。我也不知哪来的劲儿,拽着他腕子愣让他扯不回,另一手翻过腕子去,一刀就捅漏了他半拉脖子。那后面的人一看他倒了,都疯一样往上灌(冲),我就一直摁着肚子上那块豁口跟他们干。……天是红的,地是红的,手下那块儿也不疼,就是冷得人打哆嗦。等身边的人都倒得差不离了,我才低头去瞅,难怪手心里一直滑溜溜的,是一节肠子淌出来挂在那儿呢。看了这一眼,我就啥也不知道了,等再醒,就在窝棚的炕上……”说到这,鞠十也忍不住自己去摸,那块肉疤跟条钻地龙一样趴在掌心下,载着这些血色的记忆忘也忘不掉。“老二他们给我架回来的。可他们都下不去手,谁也不敢拿那大马蹄子针往我肉上扎。最后,就是我自己动的手,喷了口酒,把针往火上一淬,愣把掉出来的肠子塞回去,缝了两下又昏了,底下人把我晃醒,就接着缝。喊都喊不出,没劲儿,整整二十九针,我记得一清二楚,中间哪次昏过去,我都以为自己再醒不回来了。最后一回醒就是三天两夜后,老二说,头两天晚上我都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那脸色就浑跟死人是一个样的。我低头一看,这咋连手都包着?后来才明白过来,那是头前缝肉的时候抓着墙把指甲都给劈烂了,一整面的青石块儿,让我活活抠下去大半片……”
“别再说了。”涂徹低声打断,握紧了他的手指攥得指节发白,跟嗓音一样地抖个不停。“总算都过去了。你没事就好。幸而命大,今后这种要命的事,再别……”
“瞧你说的,干了这档子营生,啥命不命的。”鞠十笑着搂他,手指肚摸过他颊上的小痣,看到那紧抿起来的唇,便笑得更甚了。“——心疼了?”
涂徹不说话,只是沉默着反复抚摸那条虬龙一样的印子。鞠十看他那样子只觉可怜可爱,一时有些悔了自己想得不周全,不该把这些吓人的话一股脑就全说给他听。他抬手覆上少爷的,将两人的十指慢慢交叠在一块儿。“到底,要不要命也不是我说了算。可有一样,从前我是真不怕死,既已经吃了拤饼(当了土匪),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儿?我也想过,左右绺子也起来了,就是没了头儿,弟兄们也总活得下去。可如今,我是真怕了。”匪首就这么把指头收紧,胳膊也收紧了,他靠着少爷的发顶闭上眼。“——少爷,我真怕一死就没你了。”
“胡说什么。难得你这最信鬼信神的一个人,又不怕忌讳了。”涂徹从他怀里抬脸,神色也从怜惜变得严肃起来。“但怎么说也好,这条路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十爷,为我们两个也为你的兄弟们,还是早些另做打算吧。”
“少爷说得轻巧,可干起来就难了。我这山头有三四百的弟兄,个个都是没了活路才上的山。如今世道这么乱,不干这行往哪儿去?还不如山上逍遥自在,起码还落个痛快!”
"一个两个没有活路,三百四百个总是有的。"涂徹看着眼前的匪首落鹰风,眼神沉静如水,话语却掷地有声。“这世道不会永远这么乱下去。”
“改朝换代,兴亡作土。几千几百年了,都是这么浮浮沉沉,从无定数,哪就那么容易消停?”鞠十似是想起什么事来,心意难平,眼光也冷冽下去。“更何况,拉帮起绺子的又不止我落鹰风一个,便宜了那群丫头养的兵痞和狼心狗肺的混球,还不如孝敬了老子呢!”
涂徹听他的话里颇有文气,这绝不是一个啸聚山林的匪徒能有的见识,也并不是第一次令他暗自叹服。如此一想,眼前人的过去必然也有过太多难以启齿的无奈,正和山上的几百号人一样,遭得流落至此的宿命想来不是自身所能左右。他话里虽狠,却也不无三分道理,更何况改头换面绝非一朝一夕的工夫,于是便缓和了语气宽慰。“说的也是。但如果真有什么变数,你可不能一意孤行,我们一并从长计议。”他顿一顿,语气多了几分眷恋。“我是真心想和你安度余生。十爷,这样的话,我从未对别人说过。”
此情此景,何须多言。鞠十沉默着将他搂紧,一双鹰眸里柔情似水,几欲融化。炕炉里柴火哔剥作响,而窗外的雪越发大了,映着檐下通红的灯笼,尽如飞花零落。
如此辗转,涂徹不过几次便走惯了脚,每每不出半月便登门寨中留宿数日。除却和鞠十两情旖旎,也少不得与熟络起来的众匪斗酒欢谑、畅游河山,也竟是不尽的欢愉快活。要说享受,自幼而来他想要的东西就从来没有缺的,别说吃穿,就连玩乐的花鸟鱼虫,也无一不是一等一的行货。如今他还记得那一时兴起要学的象棋,刻子儿磨盘就花了铺子里一块上等的金丝楠。想来中央街学堂里的先生们都还没见过西洋乐的时候,他屋子里就摆上了“拜厄”洋货行花大价钱从苏邦运回来的钢琴,说是从前在大音乐厅配芭蕾舞的,音色顶顶的好。病气虽多,可每次生病不仍要消磨掉多少盒精美的参药,多少篮个个都长得一个大小刷得锃亮的果品,多聘来多少个手脚利落的老妈子伺候着么?这样一应都能和前朝的王爷府看齐的日子,连生病也比穷人的日子好上不知几个重天。可饶是如此,涂徹心里好像总是缺了块东西。看笼中的鸟,缸里的鱼,它们的美好与纤弱,都令少爷感同身受般动心。行路说话,做事见人,他总被规格着,以时时刻刻显示出令人称赞的得体来。即使到了大洋彼岸,他仍旧被迫着考了好回来在商会给父亲接班的商学院,而没人问问做生意到底是不是他的志向。他见过的世界如此之大,可他好像总在不透气的屋子里,而一直被一个比他的父亲、长辈们更加厉害的东西控制着,逼迫着他走在狭窄的两条直线中间,一步也无法逾越。他的这一辈子本该如此,与父兄们一样地安全,正确,因为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部分而毫不需要担忧,好像读了开头便知结局的套板诗。
鞠十把他从这条路上掠去。这个没头没脑的山大王把他带到的地方,是他终于意识到还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一片天宇,广阔辽远,无尽无穷。他从未知道,荡龙江的水急如飞练,阳光下拍打岩石仿若裂玉碎珠。红松和白桦如擎似盖的枝叶遮天蔽日,一条一条摆在柜上的皮草在生前是怎样穿梭其中的生灵。没有楼阁亭台、锦衣玉食的一群人们在这里活着,嬉笑怒骂,低语高歌,连脚下黝黑的土地都好像带着心跳。涂徹感到他真真切切地活着了。活在这里,有光,有火,有秋实冬雪,夏雨春风。他第一次不顾一切地挥洒自己,与鞠十,与这片土地,恣意地拥抱,尽情地交欢,将自己全部的爱情和恋慕尽倾于此,而将从未敞开的心放浪如同野马尘埃,一泻而去、千里不归,热烈鲜活地奔走在鹰別岭葱绿色的山谷。
——便是之后数十年,涂徹想来,也再未有过如此轰烈澎湃、逍遥尽欢的日子。他自然知道,也从未奢求这样的快活能如鞠十所说那样无忧无虑到此生的尽头,可也从没想过会结束得如此之快。
七月流火,转眼夏日已过。眼看要到八月,初十那天既是二人相遇的纪念又逢鞠十生辰,涂徹心下更是暗自期待,想着寻个理由上山与他多住几天。可还没等他把由头想好,人就先被母亲叫到了堂屋。
“徹儿,”母亲唤他小名,一如既往疼惜温柔,可话语却像针刺刀扎,把他从美梦中乍然惊醒。
“西城恬家的二小姐从建陵回来了。恬家已应了定亲的帖子,你们的婚事便还和从前一样作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