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一定是无法跨越的界限吗?
觉察感情、送出告白前,佐野玲於从没想过;收到拒绝、无法翻页后,却放在心上。
作为实习生入职一周时,他注意到了橘。
往前,佐野在大四时获得了现在公司冠名学校举办的创业比赛的冠军,在面试时用作一个巨大的优势。再往前,佐野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自知且自持。他成长得自由,不爱迁就不重要的人和事,敏感而清醒,算作受欢迎的边缘上的类型。
佐野对于目标很明确,在跑腿打杂的实习期间也争取突出自己,用心做出一份企划送到所属部长眼前。
他得到了赞许,即使没有实际的承诺推动落实的言语,佐野也在转身后边自喜边复盘着刚才的过程。与谁擦肩而过,他完全没有注意。走出十几米,忽地想到疏漏处,佐野又匆匆转身,赶着回去作出补充。
到办公室半掩的门前,佐野听见:“乍一看好像还不错,但实际上经不起什么推敲。在营业部实习就只从营业部的角度出发,完全是拿去财务法务审核立马会被拒的策划嘛。光看就知道是毛头小子写的了。”
背对的上司在侃侃评论,他的策划在侧向的另一人手上。
“好了,你是对策划要求高,把它放在刚出学校的实习生身上看不是很不错了吗?是那个第一名考进来的......佐野是吧?就像你说的,是角度单一,但我看来想法是好的。”那人低头翻阅着,“我对他印象还挺深的。”
说完,那人似乎有所察觉地向门口看来,视线正碰上佐野。正是佐野刚刚经过却未有反应的、开发部的副部长,橘ケンチ。按理说,佐野刚刚应当礼貌问好。
不过现在橘看到他,只是微笑着轻轻颔首。佐野紧紧攥着门把手,朝他低头当作打招呼,就退离了这里。
对自己作出积极的评价的对象,人理所当然地会对其施加注意。但佐野先前对橘却是没什么有过交流的印象了,因此对于那句“我对他印象还挺深的”,佐野有好奇。
佐野打听和追寻下来,橘在公司的风评非常正面,分配到开发部的同期也觉得很幸运。但部门不同、级别甚远,佐野同他的交集很少。
而那本最后退给他的策划上贴着橘手写的建议;他到开发部递材料时表达业务上的疑问,橘中断工作给他解惑;偶有的同在的聚餐收尾时,他把酒醉的同事费力送上车,橘上来给司机递了车费,也帮他拦了下一辆出租;实习期最后的考核前,他在电梯间收到来自橘的一句“加油”——
不仅是注意,在“意向部门”栏,佐野填上了开发部。
佐野曾经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循规蹈矩地做一个上班族,朋友们亦然;但到现在他觉得,其实自己不论做什么,只要下了决心都希望做得好。因而当他没能竞选上去美国进修的名额时,相当懊恼。
被选拔的几人,佐野说实话能够明白他们胜过自己的地方,当中只有一人他是难以理解的。明明是同期,明明面试和实习考核都不如自己。不清楚其中有何周旋,但即使佐野同他算得上关系不错,也不能原谅和接受。
为着选拔,他付出了很多努力,乘着一跃不回的势头争取,而落选后还要面色不改地为别人鼓掌。
下班时间过后,佐野躲在茶水间旁边的角落,没忍住抹几颗泪。橘发现了他,他也没有出声,不过低头打了招呼后倔强地转开脸。
橘好像有惊讶,但平常地泡起了咖啡。
佐野却不下这个台阶似的。“我以后会比他们更优秀的,”他不甘心地说,“我会走我自己的路,在其他的方面我会做得更好。”
“嗯。”橘答了,那语气表明他明明作为一个过来者,却好像真的信了那有些幼稚又认真的话语,“给。”橘把手帕递给他。
工作期间橘帮助过佐野很多,选拔时候还加班帮他看企划。佐野最能想起来的,却是那晚上疲倦得打盹时,橘贴在他额头的冰果汁。
还有出差捎回的梅干特产,说的那句“我记得你好像喜欢这个”;还有偶然几次载他去车站的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和时间……
那些稀松平常的、又确实只属于两个人的事情。
见完客户回去路上,刚下过雨,一点闷热夹带湿气。一半的天空如洗过的褪色的灰蓝,但落日方向有着霞色,令云的边缘晕上了轻轻的橙光。
城市就沉沉的在昏色中。佐野系上松开的鞋带站起来时,已走出了十几步路的橘回头。其实橘那天生病了,所以显露给佐野的是一个疲惫但温柔的笑容。
“天气挺舒服。”橘说。
佐野就在心里给所有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都打上了特别的意义。
他曾碰见过外出就餐的橘,和他人同行。佐野想要上前去,又恐怕近一些就更窥见橘的私下,因为佐野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橘和同行人的氛围,不止是橘所介绍的“最近认识的朋友”。
所以当橘遗失了那支随身携带的签字笔,又说到笔是曾经一个重要的人所赠送之物时,原本拾到了它的佐野咽下了话语,默默作出了私藏的决定。
“很重要的人啊?一定有个故事吧,橘さん也和我分享一下啊,当作我努力工作的回报。”佐野露出他惯会的、狡黠的神色。他敢这样说,一是因为橘好说话,二是因为跟进的项目有了很大进展。
“努力工作的回报?”橘打算敷衍他,“你昨天不是感叹营业部你的同期松平くん写的报告得到了他们部长很细心的指导吗?作为回报,我接下来会让你写报告写到吐的。”
几个同事听到都笑起来。
但佐野仍旧见缝插针的追问。那支笔使用过多年仍有质感,显露着不平易的价格;橘说起笔弄丢时的遗憾,更彰显了赠予对象的分量。
佐野最终得到的回答是,那是包容了橘的青春和年轻的、他随时可以作为心灵支柱依靠的人,但橘所用的是过去时。橘回答的时候,已经有了佐野在试探的意识。
“你自顾自地就把界线模糊了。”橘问过佐野为什么想要知道,一时的思考后似乎有了一点理解,于是这样对他说到。
“这样不行吗?”佐野问,他还想要变本加厉地追问分开的原因。
“不行。”橘微笑着回答。
佐野没有任何这样不对,不应该,或是不恰当的意识。
在和朋友们玩乐时他很放松,不会将丝毫工作相关的事放在心上,不会想起橘,思绪在酒精和愉悦里变得飘忽。一群人从酒吧出来,佐野笑着听他们说要去哪里续摊,眼神随处瞟着,一瞬以为自己在不远处看到了橘的身影。
他几乎是心脏一猛跳,身体一激灵,立刻将搭在身边人肩膀上的手放回了原位。
可是那片刻头皮发着麻的尴尬感受后,他发现那并不是所想的人。
而他身边的人染着深粉色头发,是新认识的酒吧的驻唱,笑起来很漂亮开朗的,叫做陆。
如果没有那瞬间的错觉,佐野不清楚他今晚也许会做的事情:和陆上床,还可能是做保持身体关系的朋友,或者顺势交往。他空空地望着前方,那瞬间之后,已经忘记了有过的心思和想法。
会议上,当佐野陈述简报时口误了一项术语,橘轻声打断,替他向别人纠正和补充,结束后叫住他并说:
“你不用在意失误,简报做得很好。”
那像是专门的纾解,让佐野一直觉得,看向橘时如同看向叠积的云铺陈的青空,好似可以直视,可光线穿透了云朵,给双眼带去一阵一阵刺激的波动。
于是使他不能够以直面,但佐野并不是不敢。他是个自信的人,很乐于展现他付出过努力的成果,例如思想的创意、身体的训练,并且享受正面的夸奖和评论。
而橘似乎不需要这些,所以让佐野觉得这是他们的差别。然后他便有些不如的畏缩,即使很轻微,也使他踌躇所要做的事情。
谈某个以能喝有名的客户时,佐野唯一一次见到橘也喝得酣醉的样子。他自己在席上做了许多打杂的事,位份又低,倒没入口多少。
去打车时他搀扶着橘,其人比他高出不少,搭在佐野的肩膀上时身体整个倾向他。
“抱歉啊,喝得这么醉。”橘的声音近如耳边时,佐野突然意识到相隔的距离。
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橘了。而橘对他说话时也向着他。就那一举动,使他们在近距离下忽然对视。橘的眼神本来就是不清醒的,夜晚夜得低暗,氛围一下子变得难以言述。
但在佐野想到任何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之前,他就看见橘一瞬吓醒得退后,别过脸。
“对不起。”橘说,为着那次他们彼此最近的时刻。
就是那些时刻,橘同他还有很多交谈的时刻,佐野想过,如果能更果敢地做出行动,哪怕只是靠近,更靠近呢?但问题又不是他的果敢与否,他对橘的言语上的表意若实施在行动上,可能带来真正的关系的崩解。
他不想付出这个代价,至少在目前,橘和他有着很多的相处、独处,佐野还尽最大努力地争取到了去法国参加研讨会议的机会。
“巴黎啊。”橘低头看着文件上的地点,好似无心道。
佐野一下就听出了意义。
“副部长几年前驻巴黎了几个月吧?”
“是啊。”橘答。
一周内结束的旅程,约四分之五的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和博物馆、卢浮宫无缘,埃菲尔铁塔经过了不少次数,最后留下的时间走了走香榭大道和塞纳河畔。
橘自然是陪同的,且显得对这里非常熟;但没到过的地方、没见过的人、没经历的场合、说不出名字的酒,佐野都是第一次。
在路上,橘笑着提醒他在这里要把包和手机抓紧。
“橘さん被抢过啊?”佐野攥着他的咖啡。
“还真有。”橘答到。
晚暮的水上,粼粼波光和薄夜和灯映照。他们停在河边,佐野还是忍不住要提出憋了好久的疑问:
“橘さん在这里有故事吧?有的吧?你说这次会议的地点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有的吧?”
橘看过去,又看回水:“你真是敏感。”
那印证了佐野的想法,而他偏偏想要知道更多:“又是像上次那样不能告诉我的故事吧?”
橘听得出他的意味,于是轻笑:“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橘开始直视他:“我在这里对一个人一见钟情,他也是日本人。他带我熟悉这里,教我在这里生活。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事,在街对面就发生抗议暴乱的咖啡店吃早餐,在警车一路鸣笛的街边听人拉大提琴,在晚上经过一街的垃圾堆回公寓,去看每场演出,去逛每个角落,被拦路抢劫过,在雨里接吻过。他右眼下有一颗泪痣,非常漂亮,他让我第一次那样炽烈的不管开始和结果地爱。”
每句话佐野听来都无比刺耳,但又十分满足了他妄图了解的欲望。像是刚刚拔掉智齿,又忍不住用手指按压伤处,刻意感受那份痛楚。
“那为什么分开了?”他小声地问。
“那是一场夏令营,佐野くん。”橘看回了水,“他和我从不同的地方去到同一个地方,在一段时间里一同经历同样的事,然后回到自己的地方。”
佐野知道橘直白的表述,是故意要打退自己全部朝他而进的想法。
“但是不管如何,你和他们都分开了。”佐野有些生气地说,“不管是那支笔,还是巴黎。”
“可他们成全了现在的我。”橘下了结论。
而佐野对那个结论无以反驳。
佐野当然问过橘为什么,关于“不行”的原因,即使是在从法国回日本后。
“说‘为什么’......”橘浅浅地扬着嘴角,“你到我的年纪的时候,肯定是优秀得多的人,佐野くん。”
橘似乎在答非所问,可继续回答着:“我还记得你参加公司在你们学校举办的创业比赛的时候的发言呢,你说人生里关于梦想这一页,说你这次尽了全力,还希望能够刺激到别人。我觉得我好久都没有那样被梦想的真诚打动过了,你很厉害,佐野くん。”
佐野捏着橘给他的罐装咖啡,热意烫着指头和手心。橘对他所说的话,和感情没有一分关系,但又使他被打动。
他所要跨越的不是年龄,更准确的说,那是“时间”。
可是,时间要如何弥补呢,那又留给了他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