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天的第四次。
Takahiro独自坐在阴冷的地下隧道里,头顶传来隆隆的闷响,就像暴雨前压下来的闷雷一样,把他压进这样逼仄的地底。桌上一滩圆形的水渍还没干,他晃了晃手里的冰啤酒,只剩最后一口了,于是仰起脖颈一饮而尽。已经不怎么冰了。
如此时世,有一瓶冰啤酒的宝贵时光转瞬即逝,他就这样仰着脑袋伸长了舌头去接那最后的两三滴酒液,抻得脖子有点疼。摇一摇瓶子,好像确实是喝完了,他低下头舔掉瓶口残留的最后一丝麦芽甜味。
好像一条狗。他忽然暴怒起来,将易拉罐像废纸一样攥成一团向前丢去,不偏不倚砸中沙发对面的谱架。金属与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巨响,像镲——他这么想着,望向角落里空的架子鼓。
这里以前是他的家,现在是他的防空洞。
他以前的生活,好像不是这样的。
以前,说的是战争开始之前。那时候他还不是一个人,他的朋友和家人们都还在——那个鼓手也还在,跟他一起住在这里。现在那家伙已经死去一年了,其他人也是如此,把他独自落在这个人间。
他倒在沙发上,望着惨白的荧光管。他早该逃了,前线已经推进到这里,进行了数次轰炸,他还磨磨蹭蹭地不愿离开。再过一阵儿炮火平息下去,他就要背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趁夜色离开这个住了许久的又破又小的地下隧道,逃到暂时和平的北方去。那里是中立地区。
“……浮游岛史上首次小行星防御演习圆满成功,新型小行星防御系统机制由传统的改变航向被动避让,升级为主动发射导弹将小行星解体,新系统将在不远的未来投入使用……”
昏暗的空间里,电视的光线一明一灭,远远地絮叨着时事新闻,只字未提南部地区的战况。浮游岛的科技取得了巨大进步,可是有什么用?如果Takahiro可以选,他宁愿选择被小行星撞死。他不能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芸芸众生被战争无情碾压,满城尽是人们垂死的哀嚎,很快,Takahiro也要死掉了。
但是Takahiro会很安静地死去的,他不会像他写的那些嘶吼的摇滚乐一样吵闹。因为没有人愿意听,即使他死去也没有人为他悲伤。
“我们采访到了设计这套系统的首席工程师……”电视信号很差,断断续续的。Takahiro的怒火已经随着那个易拉罐被掷出去了,他看着记者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不同步地卡顿着,有种莫名荒诞的不真实感,就像他身处的这个割裂的世界。他笑起来,笑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是地球上先人的智慧。不过,浮游岛质量小,也没有固定轨道,所以虽然用导弹防御小行星的技术已经成熟,可浮游岛的实际环境为这项技术的应用带来了极大的考验……”
工程师脸上洋溢着微笑,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设计的这套系统。总之Takahiro是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他是个笨蛋——这么说并不准确,他是个聪明的笨蛋,到底也是读过大学的人。虽然是顺着家人的意学了物理,延毕几年,挂科无数,最终在退学的边缘总算是毕了业。工作自然是找不到的,于是他抱着一把吉他一溜烟离开了家,说是要去玩乐队。自那以后他就住在这里,乐队没玩出什么名堂来,但好歹也算是自食其力。他没什么远大理想,写了很多歌,卖不出去也满不在乎,仍然每天乐呵呵地写歌、唱歌,循环往复。
再然后,战争就爆发了。
因为生活太过单调,没有什么时间节点可言,所以Takahiro也不记得到底什么时候算是战争的起点。本就过得颓废,战争又与他何干?
他不在乎。硝烟之下,每活过一天都是赚到,他不在乎那些无趣的政治纷争,他只是唱着他的歌。哪怕乐队的人一个个减少,最后就剩他一个,哪怕台下的听众越来越少,昨天还在喝彩的人今天就成了破碎的尸体。哪怕他看到家乡遭遇轰炸的新闻,才知道父母丧生的消息。
直到今天,他被火线封锁在这个地下隧道里一周了。没事干的日子正适合创作,但他抱着吉他,脑袋空空,和弦反反复复地弹也不成曲调。唱到口干舌燥时只想来一口冰啤酒,但他先拔掉了冰箱的插头,这样可以多省一点点电,毕竟啤酒只剩最后一瓶,放眼望去这屋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冷藏。头顶的灯倏地亮了一下,看着空荡荡的冰箱,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真实的愤怒——这个世界和过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什么都没了。
电视里的人还在高谈阔论着Takahiro听不懂的小行星防御系统,他百无聊赖,眼睛开始四处乱瞟,浮躁地打发临行前所剩无几的时间。
“天才”,他的视力很好,躺着也看得见电视屏幕角落的小字,“天才工程师……”桌上的纸巾正好挡在那人名字的位置,他原地动了动脖子改变视角也没看见,便躺回去没再理会。人倒是长得不错,是Takahiro喜欢的类型。他多留意了一眼。
但马上,他的思绪就被残酷的现实带走——他注意到外面的轰炸已经结束好一会儿了。他在脑海中盘算着路线,电视屏幕里的风平浪静反倒虚伪起来。电视里的人们都在北方,浮游岛很大,那里离Takahiro太远了。不知怎的,他莫名觉得自己永远抵达不了安全地带。
快到不得不动身的时点了。他关掉电视,四周寂静下来。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他想,再等两天吧。
于是他的行装又被搁置在角落了。
诺亚方舟,你为什么启航?
或许人们已经忘记,但是还有人清楚地记得浮游岛来自何方。
Omi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研究所走出来的时候天还亮着。薄薄的暮色悄无声息地笼下来,他久违地闻见空气里落日的味道,这些日子在研究所里被抽象成万千行程序的灵魂终于长出血肉活了过来,苏醒的每个细胞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着黄昏的空气。
他逆着人群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像被追逐着一样漫无目的地逃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荒芜的悬崖之上,几乎喘不上气。酸胀的双腿不住颤抖,他跌坐在草地上,燃烧的人造太阳恰好开始冷却了,像一块红澄澄的烙铁,凉凉的晚风吹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还来得及看一场日落,太好了。
这里是浮游岛的最北端——他站在世界的尽头。悬崖上还能眺望远方蜿蜒起伏的丘陵,但Omi比谁都清楚那是假的。那是浮游岛大气层里的光电蜃景,是人类生造出来自欺欺人的假象。这片土地也是如此,这片天空也是如此,就连这片阳光也是如此。人类绞尽脑汁模拟出地球上的一切,假装他们还是地球的主宰。
Omi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的日落了,自从浮游岛接近第一颗目标恒星,他就再也没有喘息的机会。就连这天也是,与黄昏进行过漫长的角逐,他才能来到将落未落的夕阳面前。
回到他并不美好的少年时代。
一种令人怀念的无力感涌上来,像日光的余烬用最后的温暖拥抱他。他的少年时代也只有这么一点可怜的温暖。被困在书桌前的那些年,错综复杂的数理难题之间,只有眼神可以短暂地逃离紧闭的窗棂,看着那一方小小的蓝天燃烧起来,染上黛色,再落回静谧的深蓝。天光暗下来的时候,窗外同龄人嬉闹的声响正渐渐消散,他的目光也从没有焦点的远方慢慢收回来,思绪却不知所踪。
这是人类通过算法编织的幻梦,在无数个参数的精确控制下,天空有了阴与晴,有了雾与霞,有了彩虹与云海,服务器每时每秒无休止地计算与演绎变化莫测的天空,通过某种人类难以预知的逻辑组成流动的映画,就像有了生命。不受人类支配的生命。Omi想,或许人类曾经真的拥有过仅仅经由引力升落的日与月,光线穿过大气,就会自然地绽开一幅画。他每天不知疲倦地工作,只是为了找到另一个太阳。
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如今的人们大约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开场白,但Omi不介意用这种叙述远古传说般的方式去回忆教科书上的历史。人类的故乡叫地球,是太阳的行星系统里的一颗行星,人类在这里诞生,在这里繁衍生息。太阳则是漫漫银河系里一颗毫无特征的普通恒星——位置适中,温度适中,年龄适中,光度也适中。
但是温吞的太阳之下,地球并不太平。某个时期,越来越多小行星被太阳的引力捕获,地球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虽然彼时人类的近地小行星防御系统已经非常强大,但陨石碎片造成伤亡的事件仍然不减反增。然而,人类却毫无危机意识地争执不休,高度发达的科技被挟持着成为战争的帮凶,饥荒与战乱遍布每一寸土地。地球能源枯竭,生态系统失控,极端高温和低温都频繁地出现。科学家们意识到总有一天当陨石甚至小行星再次降临地球时,地球上甚至不具有足够的能源进行反击。人类不得不考虑星际旅行的可能。
由此,一个名为浮游岛的项目正式动工。
在此之前百余年,国际空间站不断地更新迭代,最终仍死于太阳风粒子的侵袭。浮游岛就是继任的一座新概念空间站,目标是无需依靠地球能源,让人类在其中独立地完成生产与生活。
初代浮游岛只是试验作,第二年就在一次太阳风暴中发生了无法维修的机械故障;第二代浮游岛项目规模更大,但也不过坚持了二三十年,最终因姿态调整模块失效而夭折。第三代浮游岛项目则进行得相对顺利,人类脱离了来自地球的能源供给,在岛上独立繁衍了数代。此时的地球已完全陷入能源与自然灾害的危机,战争仍在蚕食着人们的生命。在项目组确定了十颗类地行星候选体之后,诺亚方舟开始了它的星际旅行。地球上的人类一定无法坚持到浮游岛发回“找到适宜生存的行星”的好消息的那天,但是浮游岛是人类生命的火种,只要它能到达,“人类”这个物种的繁衍就能延续。
……真的吗?十几年后的他已经成为了浮游岛总控中心的工程师,日落与解不出答案的无力感仍然深深、深深地捆绑在一起,磨破皮肉渗进骨髓,反反复复,永远无法愈合。
所有的公式和程序都没能回答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艺术家才能渲染出这样的日落。人造太阳坠落的方向还有一丝微光在挣扎,但大气已然逐渐变得透明,今天是一个难得的晴夜,星光点点洒落在Omi的瞳孔中,偶尔有流星体冲进浮游岛的大气穹顶,燃烧殆尽。他看见那之中最明亮的一颗——古时候的地球人叫它“Kepler-69”——这就是浮游岛最初的目标恒星。
当浮游岛抵达第一个终点站,人们踏上新行星的陆地,那里的日落又会是什么样的色彩。有生之年,他是等不到答案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当人类终于看见另一个太阳以后,能不能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解答呢?
最终,太阳熄灭了。浮游岛的每一天都会以此作结,然后人造太阳会在十余个小时以后重新点燃。地平线的尽头没有人需要太阳,所以它只是无情地重复着点燃、熄灭、点燃、熄灭,再点燃的工作。人类孜孜不倦地为它提供核电,它也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太阳的角色,骗过了浮游岛上一代又一代的居民,他们只在历史资料里见过真正的太阳。
然而Omi从来不觉得人造太阳等于太阳,种种缠绵悱恻的思绪随着日落的结束而告一段落以后,他只会冷冷地回答道:核电由核裂变提供能量,而真正的太阳燃烧是因为核聚变。他泄了气一般瘫在地上,望着那颗明亮得震撼人心的星星,焦虑又沿着神经末梢爬满了他的皮肤,然后向内生长攫住他的心脏:他的观测数据与理论值产生了微妙的偏差,浮游岛好像正在偏航,又好像是理论计算出了问题。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