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岩田刚典是在十三岁的夏夜遇见的片冈直人。
片冈直人出现得突然,把躺在床上正在数第472只羊的人吓了一跳。也许是因为夏日的热气残留在房间里入夜许久也没有散去,岩田刚典已经在床上摊了几个小时煎饼,那股燥热还是让他难以入眠。以至于房间里突然出现另一个人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熬夜产生的幻觉。
房间靠近街道的窗帘拉不严,因此可以看见外面透进来一点点街灯的光,反射了那人耳垂下坠着的饰品,也映亮了一张略显幼态的脸和他故作严肃的表情。
男人开门见山,介绍自己叫片冈直人,是一个枕头人。
“你是枕头做的?”岩田皱起眉头,略带奇怪地看着片冈直人。虽然他不懂枕头人是什么,但是男人看起来确实和枕头沾不到一点边,再温和的脸部线条也被板起的表情变得冷冰冰的,宽大休闲的卫衣将他裹得严实,却依旧能看出一点硬朗的肌肉轮廓。
枕头,应该是软软的吧。
“我当然是枕头做的……”片冈直人突然顿住,窗帘映出来的光,让他清晰地看到了从床头阴影中挪出来的小孩。
那双眼睛很难不让人注目,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依旧明亮清澈,天生向下的眼角又让他看起来莫名有些委屈。
很多被枕头人找到的小孩从小就拥有着不那么幸福的童年,或许也间接成为了成年悲剧的导火索,让他作为枕头人的到来正义得无懈可击。
而这个孩子看起来真不应该承受那么多......
但他也只是一愣,很快又收拾好心情。枕头人不应该心疼,这些被命运捉弄的孩子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片冈直人对待自己的工作总是一丝不苟。
“所以呢?大叔半夜三更突然出现在别人的房间里很奇怪啊,就算是枕头也是不行的吧。”岩田刚典受到的惊吓很快平息,但还是很难适应有一个陌生人半夜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间里这件事。
片冈直人轻咳了一声,沉下嗓子平静地解释道:“你看过那个故事吗?枕头人会找到饱受痛苦最后选择自己结束生命的大人,回到他们小时候,回到一切发生之前,告诉他们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帮助他们结束这一切,让痛苦永远都不要到来。”
“哈?开什么玩笑!”岩田刚典瞪大眼睛,懂了他的意思。
“枕头人手册上是这么写的,岩田さん。”片冈直人的声音很温和,只是平静地有些冷漠。
而他接着又不容置疑地像背稿一样说下去:“从明天开始,你将会度过一段不太美妙的人生。十三岁父母离异,之后跟着母亲生活。十四岁你的母亲将会再婚,而继父会带来一个弟弟,然后你的母亲为了维持家庭关系,将会把爱倾注在年幼的弟弟身上,你甚至需要自己赚钱打工交学费。但是最终,你会在十六岁辍学。十八岁,你终于在酒吧找到一份你比较满意的工作……”
“停停停!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本来温和的小孩终于露出了一点敌意,像是某种失去了庇护也要伪装自己强大的幼兽。
枕头人终于笑了,猫一般的唇线向上扬起,露出两颗虎牙,明明是小动物般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在岩田看来却温柔又残忍:“明天就会知道了,你总会相信我的。”
“给我滚出去!”还算是保持了最后的理智,岩田刚典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音量,没有引起隔壁安睡的父母的注意。
片冈直人不是个枕头人新手了,没能在第一晚劝动目标也明白根本不需要着急。只要多来几次,证明自己是对的,而错的那方是岩田刚典。
最后大多数的小孩都会选择相信枕头人的话,毕竟枕头人是真正地预测到了未来。小孩总是会对看起来有超能力的人盲目崇拜,而他们总是没办法正确地衡量生命的代价。
“那,再见......"离开前片冈直人看向床上的人紧皱的眉间,不动声色地用了一点法术,让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的人终于能够沉沉睡去,就当作他送给这位长得很符合他审美的小孩在面对苦难前的一份礼物。
2
直到母亲哭着打开家门的前一刻,岩田刚典都依旧认为昨晚只是做了一个荒诞的梦,毕竟后来他实在是睡得沉。在他梦里,那个笑起来温柔的男人,长着一张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的脸,却又那么地不真实,擅自预测着他人的未来还说了一堆不吉利的话,惹人生气。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但是瘦弱的女人确实在用力地搂抱着男孩,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顶。
岩田刚典只恨自己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小孩,他能感觉到母亲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从心里散发出来的疲惫。这让他反射性地感到焦躁不安,他不想哭出来,他想安慰母亲,但他做不到,只能任由眼泪滑落,最终在地板上和母亲留下的泪渍混为亮晶晶的一滩液体。
房子里父亲的痕迹在慢慢消失,当他在学校枯坐着上课的时候,他的父母完成了一场告别,没有任何征兆,也可能是积怨已久,只是在他面前隐藏的太好,以至于他一下子了解到整件事情的全貌,就像是完成了一场从云端到海底的坠落。
枕头人出现的时间还是半夜,悄无声息,但岩田刚典就是能清晰地察觉到他的靠近。
他很累,平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没睡着,只是不想面对,也不敢面对,面对片冈直人说的可能都是真话的事实。
“你认识我爸妈,对吧?”岩田刚典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悄声问道:“你是因为认识他们所以提前知道了这些,你昨天是在对我做恶作剧,对吧?”
片冈直人一步步走近,最终站在床头,就这么直直看着床上的男孩。
“人才会骗人,我只是枕头。”男人开口,用他有些可爱的声音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
男孩并没有睁开眼睛,还把眼睛闭得更紧,用力到眉头都皱起来,片冈直人发现他在发抖。
“怎么样,你考虑好了吗?”他甚至带上一丝笑意,岩田刚典并不是他的第一单枕头人生意,他甚至还是业绩排名前三的枕头人。他实在是见过太多绝望的小孩了,最初的叛逆与桀骜不驯最后都会变得可笑。前一天的他们还在质疑反抗,第二天就不得不相信,他们的确会死,还是在经历了生活的重重压迫最终变得绝望过后。
有经验的枕头人都知道,这个时候态度不能太强硬,只要温柔一点,赢得信任。让他们相信这个带来不幸消息的死神并不是那么可恶且不可饶恕,很快他就能再完成一笔枕头人交易。
“其实我相信了你的话……就是想再问问,万一呢……”岩田刚典低声喃喃着:“可是……怎么办呢?我还是想活着啊。”
“你死去的结果已经确定,而现在离开可以免去你今后会受到的所有痛苦。”片冈直人将枕头人惯用的说辞搬了出来。
“那......请让我等到那一天吧,让你失望了真是对不起。”男孩闭着眼睛说完,嘴角甚至还勾起一丝笑容,只是眼角的泪水没干,怎么看都是在逞强。
片冈直人终于皱起了眉头,他自以为的劝说话术天衣无缝,但是在面对岩田刚典时,效果好像并不是那么理想。
他看见岩田刚典转过身把自己埋进枕头,最终都没有睁开眼睛看自己一眼。
虽然有些舍不得那一双眸子,但片冈直人还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选择离开。枕头人只负责劝说,更多的就不属于他的工作范围了,不接受枕头人的善意,是小孩自己的不幸罢了。
3
时间已经凌晨,岩田才从堆满了垃圾的小巷走出来,这里是他工作酒吧的后门。不清醒的人类在酒吧里堆积成汹涌的人潮,因此走前门会有些麻烦,下班后他一般都是从这里偷偷离场。
街上的路灯还是老旧的型号,洒下的光温柔得有些虚幻。
父母离婚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那个枕头人再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时间长得甚至会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要忘记枕头人的故事。
但是预言确实一步步实现,不断地提醒他是被枕头人选中的小孩。
他从最开始每次遇到挫折都要难过得哭一晚上,到后来也哭得累了,就开始变得少有情绪波动,虽然那个时候他的世界已经只剩下他自己,甚至没有人发现他可悲又无奈的变化。
继父带过来的他名义上的弟弟读了初中,两个大人要将更多的心血投注在小儿子身上,搭理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十八岁,岩田刚典终于完成了枕头人被他打断前说出的最后一个预言,用他的天赋和爱好为自己找到了一份酒吧伴舞的工作。
其实他之前成绩很好,但是家庭变故后也再没有心情潜心学习。好在在新爱好上他很有天赋,为了逃避家里想远离的一切,他待在练舞室的时间也最久,到快要成年时,他已经是附近有名的舞者,拿到这份工作也算是预料之中。
通过酒吧老板考核的晚上,他突然有些忐忑,之前的预言是一种束缚,但也像是一种预警。让那些坏事到来得没那么突然。但是之后的一切,会好起来吗?还是更糟?
岩田刚典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是讨人喜欢得不行,舞也跳得好。这一切都让这份工作看起来十分顺利,顺利得甚至让他又开始做没有枕头人的梦。
片冈直人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岩田刚典几乎是看到片冈直人的一瞬间就警觉起来,他控制不住地瞪圆眼睛,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但只显得他恐惧又不甘。接着他反应过来,强迫自己冷静,松开不自觉握紧的拳头,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尽量控制住抖动的语调:“又……有什么事吗?”
“不……也没什么。”谎言脱口而出,因为片冈直人被岩田刚典的反应吓到了。
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预言的话语对人类而言的残忍。他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觉出枕头人的内里原来只是一团棉花,没什么份量,心的位置也空落落的。
但很可惜岩田刚典太善于察言观色,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枕头人在骗他,很明显的反应,都不需要猜测,可以直接笃定。只是他并不想开口质询,这就像去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让他觉得难堪。
前面几年等待着自己命运的审判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他还是觉得只有未知能让他更坦然地面对明天。他只想赶快敷衍过去:“没什么事的话,请回去吧。”
深呼吸一口气,他又紧盯着片冈直人的眼睛:“如果可以,不要见到你就最好了。”
他捕捉到枕头人的表情在那一瞬间看上去有些难过,但那一点说出伤人话语的愧疚很快就烟消云散,他自己都顾不好,哪能管得了别人呢。
4
枕头人没有一再纠缠,但他预言的厄运却并未跟着消失。
这家酒吧的运营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老板聘请岩田刚典也是因为想要赌最后一把为舞台注入一点新鲜血液以祈祷能起死回生。虽然他确实受欢迎了,甚至在这一片都会有人专程为他赶来,但是酒吧还是很不幸地没能挺过来。
老板请他和其他表演者们一起吃完了最后一顿晚饭,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自顾自地和他们推心置腹,说着之后要回去老家乡下,也许会换一个职业。
听得岩田刚典也开始恍惚,他应该换一个职业吗?离开了这一片容易发生混乱的地区,他能摆脱枕头人的预言吗?
他们一直喝到快天亮才做完最后的告别各自回家,然而宿醉并没有给他长久睡眠的机会。门外砰砰砰的声响将他吵醒,岩田顶着鸡窝似的发型打开房门,视线向下移了二十厘米才看见面前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是房东。
房东是个奇怪的老太婆,在这种不太受欢迎的地段房产多到离谱。岩田刚典租她房子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年纪大了不用签合同,可以让当时即将成年的他钻这个空子。但他还是太年轻,没有想过她哪来的底气,分明就是料定了不敢有任何租客敢违背她的意愿。于是被数落了半个钟头后,无奈的,他没有一丁点缓冲的时间,必须要找到下一份工作了。
思来想去,岩田刚典还是因为喜欢这个职业最终只是换了一家酒吧。依旧是美丽的脸庞和靓丽的舞姿,依旧是顺利的开端。但是这家酒吧算业绩的制度,注定了他的受欢迎会惹来其他伴舞的嫉妒。
每天都直到半夜岩田才结束当天的工作,过于受欢迎的坏处就在于,他需要工作更多的时间,而压榨他的私人时间,会让他变得很容易疲惫。好处当然也是有的,更多的钱,更多的欢呼,更多的爱……也许也算不上爱,但确实是他不如意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满足感来源之一。
熟悉的下班时间和地点,但多了几个不速之客,岩田发现他们时,已经来不及了。不透光的袋子从天而降,遮挡在他的眼前,紧接着重物敲下,然后就是如暴雨般密集的拳脚施加在身上。
他分不清他们是谁,因为都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仅凭借粗重的呼吸声他连辨认出有几个人都很难,但也许,业绩不如他的大家都在。
好在他们只是为了泄愤,在岩田不反抗过后反而怕把人打坏了担责,急匆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巷口灯光投下一道拉长的暗色阴影延伸到在地上坐着的人的脚下,片冈直人在岩田刚典身边慢慢蹲下来,“岩田さん……”
岩田刚典低头处理着伤口,看不出脸上的神色,片冈直人静静地陪他等了一会,直到看到他大腿上慢慢晕开了一圈水渍。
“又是来劝我自杀的吗?我不想看到你,给我滚。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的话自己放弃自己的生命啊……”岩田刚典语速很快,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嘶吼,只是哽咽的语气还是没有掩饰住。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推静静注视着他的片冈直人,摸到枕头人柔软的触感,再也没能忍住,让那一圈水渍越来越大。
最终还是片冈直人心软了,捧着岩田刚典的头抬起一张哭得可怜的脸:“要拥抱一个吗?我是枕头哦,抱起来应该会很舒服的。”
片冈直人觉得自己花在岩田刚典身上的时间好像是有点太多了,这几年里不知道多少次他都没忍住偷偷关注着,远远的看上一眼。他应该利用这点时间再去接几个枕头人单子的。世界上不幸痛苦到想要自杀的人总是有那么多,当然,付诸行动的也不少,这也是他们这个行业现在人手完全不够的原因。
被选中的小孩在枕头人的仁慈下可以没有痛苦地提前结束生命,本应该是这样的。像岩田刚典这样的,其实更是一种不幸,他没有听枕头人的话,所以一切的苦难,都将由他自己承担。
但片冈直人就是想花出时间陪着岩田刚典,就算不出现,远远的默默地看着他也好。为什么呢?就算是因为那双又圆又亮像是会说话的眼睛吧,还有总是像带着笑的嘴角。
片冈直人感觉到那双精壮紧实的手臂圈住了自己,他也圈回去,慢慢的,用一只手扶住了岩田刚典的背,轻轻拍打着。
“我不是小孩子了。”岩田刚典哽咽着,但环抱住枕头人的力道并没有变小。
“我知道,但是对于枕头人来说所有人都有一个漫长的童年。”片冈直人发现自己面对着岩田刚典好像有无尽的耐心和温柔,让他自己都有些不适应。
“不要…不要以为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就会很感激你。”岩田刚典好不容易才在怀抱中缓过来,说这一句话还吸了两次鼻子。
片冈直人很无奈,想说你倒是把我放开,但最终还是一直由着他抱住。
是因为沾湿了眼泪吗,身体怎么开始变得沉甸甸的。
5
第三次遇见片冈直人,岩田刚典已经二十三岁了。虽然他老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但是还是在挺着。谁知道呢,明明是被枕头人找上的小孩,却在那之后反而像是在赌气一般,变得更加顽强又倔强。
片冈直人看着面前的人,年少时期就开始为了生计辛苦奔波的青年身长并不高大,二十多岁反而才像是迎来了迟到的叛逆期,头发染成金色,刚洗过没有擦干就被他随意往脑后一抹。但最让人注目的,依旧是那双眼睛,在肮脏的社会浸染了这么多年,反而更加明亮,不羁地看着枕头人。
片冈直人出现时,岩田刚典正在画画,“什么嘛,又是你啊。”
他才结束今天的最后一单生意,这些年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在做。人有的时候到了某种地步,确实会变得身不由己。
因为受伤所以从原本的酒吧被辞退,又被同行排挤找不到新工作,所以从伴舞这种听起来还算不错的职业变到为了钱出卖身体的鸭子,好像不过是一夜之间。但不得不说,他很受欢迎,很多女人喜欢他,他好像天生就有这种蛊惑的能力。身为不占优势的男性性工作者,生意好的时候甚至可以媲美隔壁街的妓女。
他甚至还有了一位出手阔绰的固定客人,是隔壁一片街区管事黑帮会长的千金。不干涉他干更多生意,只是喜欢和他上床,加上需要他在某些时候打扮光鲜亮丽一点陪她出席特殊场合,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金额。这也让他在这几年攒下了一点小钱。
“明天……”片冈直人说话停顿了,他明白他不该再说下去,不管是为了他的工作,还是为了岩田刚典。
“又来了吗?厄运先生。”岩田刚典低着头在面前白色的画框上继续涂抹着,好像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但他已经不会怪罪枕头人了,枕头人的到来是因为好心,第二天无非就是让他坠入更深的泥潭,在已经够糟的情况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片冈直人酝酿着,在将要开口时,岩田刚典又打断了他:“谢谢你的好心,这也不是你的错,但还是给我留下一点想象的空间吧。”
“你要选择自杀吗?在更大的痛苦面前,这一切都来得及。”放屁,片冈直人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自己的业绩例行公事。天知道他今天出来竟然真的是因为有点心疼,等到他反应过来,就已经站在岩田刚典面前。
“明天的事,就明天再说吧,我要休息了,晚安,NAOTOさん。”岩田刚典和几年前相比好像变得安静了很多,带着一点冷漠的疏离感,逐客令也下得多了一些技巧。
这让片冈直人感到有一点难受,他参与了岩田刚典的大半人生,却无法将最开始相见就觉得耀眼的少年留下,是他的错吗?
作为在夜晚从事特殊职业的人,岩田刚典很少有不到下午就醒了的时候,但是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允许他睡得更久。
隔壁街的黑帮出事了,会长被仇人找上门,因为太不配合对方一怒之下下了死手。而帮派剩余资产的谜团线索现在全部集中于会长唯一的子嗣身上,他们不知向哪里打听来他和千金关系匪浅,找不到女人就先来找了他。
这种俗套的故事在影视剧中见到只觉得平平无奇,但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就显得很无力了。
吵闹与戾气交织围绕着蛮横不讲理的人们,岩田刚典懒得与他们争辩,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吧。
他甚至笑着,看债主雇来的打手在面前出演一出闹剧,明明他只有一个人,守着家徒四壁,也不知道对方听说了什么,让人觉得他有多么穷凶极恶一样。
他被带走了一大半的积蓄。
好在他还剩了一点放在朋友登坂那边,还不算太糟。
“啊,只剩Omiくん了啊,或许如果你也算一个人的话。”岩田无力地躺在地板上,侧过头去,眼前是枕头人干净的鞋尖,枕头人可以凭空出现,连路也不用走,不像他,早就深陷在泥沼里了……
他又扯开一个自嘲的笑容:“可恶,早知道是这种倒霉,昨天就逼着你说今天会发生什么了,早点把钱全部放到Omiくん那里,被打一顿也比钱全部没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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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片冈第二次来岩田成年后自己居住的家,屋子的房间很小,但很整洁。若说有什么特别的,或许久用的木头结构的家具和建筑有发出淡淡的陈旧的气息吧,但是整个房子里没有什么比岩田刚典本人还要更惹人注意的存在了。
岩田刚典从地上爬起来,在冰箱角落里翻出来一杯橙汁,只有这地方还没被洗劫一空:“NAOTOさん,一直都是枕头人吗?”
片冈直人没想到话题的开头会是这样,但他还是老实回答:“大概不是。”
“那NAOTOさん之前是谁呢?”
“啊…说实话不记得了。”
“不过如果记得会很痛苦吧。”岩田刚典喃喃地说:“明明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却被困在另一重身份里。”
“嘛,大概吧。”片冈直人倒是无所谓地接过岩田刚典递过来的橙汁,喝了一口。
岩田刚典盯住他抖动的喉结,突然好奇地站在片冈直人面前,伸手戳了戳他的肚子。面前的人猫一样敏感地往后缩了一大步。
“干嘛!”语气也很不善。
“枕头人居然可以喝水不打湿的吗?”听岩田刚典的语气是真的在好奇。
“什么嘛,你是为了知道这个才给我喝的!”片冈直人感觉受到了捉弄,不满地叫嚷了两声,但接着还是耐心解释道:“不会打湿啦!枕头人可比你想象的神奇多了。”
“那枕头人,是怎么来的呢?”岩田刚典见成功引出了正题,身体都不自觉向前倾斜,还怕片冈直人糊弄过去,又目光灼灼地使出激将法,“没什么不能说的,对吧?”
枕头人觉得自己被小看了,而且他们的工作确实没什么秘密。
“其实世界上除了我,还有很多枕头人,我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只。我们都听从神的旨意,拯救人间的苦难。”
“神?”
“我们叫他神,至于我怎么来的……谁知道呢,神造出来的?我最初的记忆就是枕头人的记忆,我就只能是枕头人了,你说呢?”片冈偏着头反问,橙汁已经喝完,捏得空瘪的铝罐被轻轻放在垃圾桶里。
没有再留下的理由,片冈准备道别离开。
都走到门口,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不需要我的预言的话,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了,别的话我也不再说,岩ちゃん如果想留下就留下吧。你跳舞很厉害呢,多多加油吧。”
“你怎么知道?”听到最后一句话的岩田刚典有些讶异地张开了嘴,转而露出狡黠的笑,“啊,所以你知道我叫岩ちゃん。枕头人先生,有偷偷在关注我吗?”
片冈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中抖露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尤其还是被对面的当事人知道,他心里慌张,嘴上却装得满不在意地想糊弄过去:“啊,不是啦,枕头人能够看到人的一生……”
“骗人,跳舞这种事情,不到现场是没有办法明白的哦。”岩田刚典笑得更开心,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明媚:“NAOTOさん请坦诚一点吧,反正对于你来说我很快就要死掉了。”
“好吧,我确实来过啦……”片冈直人挠了挠后脑勺,有些懊恼地坦诚。岩田刚典最后一句话像是触动到了他的某根神经,只想着能给他一点安慰也好。
事实上,他不仅看过岩田刚典跳舞,甚至还看过很多次。台上的岩田刚典张扬又热烈,晶莹剔透的汗滴从发丝甩落,跳舞的岩田刚典嘴角总是向上扬出弧线,自信又放松地律动出好看的舞步,和他的命运如此不匹配,仿佛那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不知不觉,大小赛事和酒吧演出他都追了个遍。
“所以你就这样看着我那么多年一声不响。”岩田刚典感叹道:“真是麻烦的人呐~”
片冈直人沉默着,抬起头看向岩田刚典的眼睛:“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岩田刚典脸上玩味的笑容突然僵住,甚至让他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空气更加静默。最终,岩田刚典轻轻地说:“你以后,还是经常出来陪陪我吧。”
7
岩田刚典的生命里终于迎来了第一段长久的交往关系。
他朋友很少,而且基本不会深交,和他本身性格有关,也和他的人生历程有关。
登坂广臣算一个,是之前在酒吧认识的,他跳舞,登坂唱歌,工作上没什么冲突关系。两人又都是怕麻烦的性格,大家凑在一起排练时就对对方比较满意,久而久之就成了什么都一起的固定搭子。但登坂总是很忙,经常消失不见,隔一段时间又会像个没事人一样跑回来,也绝口不提发生过什么,以至于虽然互相信任,但他们的关系并不很亲密。
和片冈直人却不太一样,在钱被那一群人拿光过后,原本准备攒钱买房过一个安稳人生的人好像终于认清了现实,钱不再抠搜着花,生活一下就变得富裕了许多。他的工作酬劳其实很多,甚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接着客人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本来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剩下花不完的钱他就每天带着片冈直人到处乱逛。
片冈直人通常会工作通宵,但岩田每天早上醒来,在晨光微曦中都能看到枕头人站在自己床边,片冈会等他做好出门准备,然后陪着他一整个白天。
虽然初见时两人一个是大人一个还是小孩,但这么多年过去,岩田已经长大成人,枕头人却没什么变化。连性格也很合得来的两人现在就像是最普通的一对狐朋狗友,凑在一起终日只有玩乐。
片冈对各种餐厅的尝试甚至可以说是热衷,总是带岩田去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好吃的餐馆。吃饱喝足之后也不闲着,两人昨天才去了海边,在沙滩上追逐把皮肤晒得通红,今天又来了游戏厅。岩田大手一挥直接把身上带的所有现金都换成了游戏币,大有种要玩到再也不想踏进这片地方的意思。
明明游戏厅里有这么多看起来帅气的游戏机,却没想到岩田进店直奔的目标是店侧面一整排的娃娃机。
投进两个币,娃娃机品味过于幼稚的音乐播放起来,游戏就开始了,一切都过于普通,没什么好看的。片冈看了一会视线就不自觉移向了身边神情专注操作着娃娃机抓夹的侧颜。
他的视线从人类立体的眉骨开始描摹,到挺翘的鼻子,抿住的嘴唇,最后是那一双下垂的眼睛,天然的委屈感被执着的目光化解了一些,里面的可爱却一点也没减少。会注意到这样的小孩也是正常的吧......
岩田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抓了两把就任性地说自己累了,把装满硬币的篮子往片冈怀里一塞,硬要让他也试试。
也许是因为刚刚自己动机不纯地干过同样的事,片冈操纵着娃娃机老是能感觉到旁边灼热的目光,烧得他脸颊都发烫,真奇怪,明明他只是枕头。
好不容易集中了精神,旁边却突然传来了干扰的提问。
"NAOTOさん,你每天这样陪我真的不困吗?"
“枕头为什么会困啊?”片冈正在全神贯注中,也没细想就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岩田突然怔愣住,他提问时确实没想到,近日总是刻意忽略的事实就像房间里的大象,被这么提醒,才再也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片冈还因为抓住了娃娃的一只脚而惊呼,转过头才发现身边的人刚刚开始就突然变得安静,仔细回味刚刚无意中的答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戳破了什么。
......
快乐的日子开始有了中断。
岩田会在某几天说自己第二天有事,让片冈不要再过来。
几次以后,片冈终于忍不住晚上出现在了岩田家:“今天去干什么了?”
看到他出现,人类脸上倒是没有很惊讶,只是平静地回答道,“没什么,去朋友家里看书。”
“什么朋友?”
“NAOTOさん连这都要问啊。”岩田弯起嘴角,带些揶揄地回看他。
片冈直人感到有些窘迫,他确实没什么立场去质疑岩田刚典的行为,他只是他的枕头人,仅此而已。
8
岩田约他的频率越来越低了,片冈几乎又回到了曾经没有遇到岩田的生活,他们不需要休息,白天基本就是几个枕头人凑在一起聊天。
“NAOTOさん,我不想再干下去了。”说话的是比他晚两年当上枕头人的后辈,今市隆二。
大家都没有之前的记忆,初交就是同事,所以每个枕头人之间的关系都不好不坏,片冈只知道今市是个乐观又善良的人,只是善良过头干这份工作果然会很辛苦啊。
“看到孩子们放弃生命,真的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今市隆二趴在桌子上继续嘟囔。
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们聊天的小林直己像是看出片冈的欲言又止,终于开了口:“NAOTOさん虽然有时让人觉得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其实也会心疼吧,对那个孩子。”
“你们注意到了?”在同僚面前片冈倒是活得坦荡,从没想过遮掩。
“被枕头人选中的孩子......”小林有些迟疑。
空气在沉默中仿佛凝固,隔了半晌,片冈才像想明白了什么似地笃定,“他不会有事的。”
片冈在清晨来到了岩田的房间,上次的约定是上周,岩田和他说一周后见。
他今天特意来得早了一些,本以为可以安静地多看一会熟睡中的人类,却没想到岩田压根就没睡。
片冈到来时,人类正坐在面朝窗户的桌前发呆。窗纱没有拉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隔着淡蓝色的纱照不亮人类的脸,只给片冈留下一个沉默的剪影。
他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岩田还是很快发现了他,“NAOTOさん,你来了。”
“你没有睡觉?等我吗?”片冈试图缓和一下仿若凝固的空气。
岩田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很快又收敛了笑意,接着直接递过来一沓文件:“想让NAOTOさん看看这个。”
“我托朋友查到的资料,近几十年小孩子自杀人数比预计还上升了很多,你觉得是为什么?”岩田托住腮:“我可不信真是因为什么学业压力,家庭问题。”
“你是指......”
“我有一个猜想......"岩田只是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片冈就猜到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他们就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如果我们的生命不是被预言,而是被篡改的呢?”但等真正听到,片冈还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岩田摊开了桌面上的一本书,片冈想起来,岩田说去朋友家看书的那天,手里好像就拿着这本,原来早就在调查了啊......
虽然代价是不信任自己,但是果然还是会被人类执着求真的魅力所折服,自己真是没救了。
“谶言,是你们的神的能力吧。编写我们的人生,再让我跟着程序一步步走向毁灭。”他终于翻到了自己想要的一页,又将书倒过来递到片冈面前。
看得出来人类有经常翻看这本书,灰尘已经被清理得很干净,但还是不可避免的老旧,上面的文字晦涩难懂,内容却自然而然地跳动着跃入他的脑海中。
书上面还有一页插图,是从天上被堕落的伪神,巨大的眼睛里满是愤怒与不甘,周围围绕着一圈人型的光点在奋力带着它向上,但还是永远抵达不了彼岸。
“虽然书上没有写,但我猜,自杀的生命,或者说灵魂才能为伪神所用?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明明说的是自己的事情,但他好像并没有多在意,只嗤笑了一声。
片冈直人感觉自己在岩田桀骜的眼神下无所遁形,像是要在胸口烧出两个大洞。
原来是因为自己,带走了那些生命吗……
9
他们两个的故事好像总是发生在夏天,鸣蝉在树叶丛中拖长了调子叫得凄厉,阳光直射在柏油路面逆辐射上来的热浪烫得空气都打着卷。但枕头人依旧穿着长袖的卫衣和长裤,和岩田刚典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早上质问过后岩田反而像个没事人一样又把他拉出了门,买了早餐又去海边看日出,踩在沙滩上看那一轮粉红发亮的球体从海平线跃升起来,直到太阳晒得人实在受不了才打道回府。片冈好几次想开口都被岩田敏锐地察觉并岔开话题,明明是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关系,却没有一刀两断,没有恨,甚至连厌恶都没有。谁都知道捅破的纸再也不能复原,岩田却更像是急切地想要把这一页翻篇。
“我决定要去自杀了?”
“现在?在知道了真相过后?”片冈震惊地侧头看着他。
“不是真相。”岩田正色道,“只是我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不过就算是真相有什么用呢,一个人类,有什么反抗的资本。”
岩田说着突然凑过去咬了一口片冈手里的冰棒,苏打汽水口味特有的气泡随着冰块融化慢慢显现,震得舌尖都发麻。
这几个月相处,片冈早就习惯了岩田突然的靠近,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步步试探和他的关系能亲密到哪种程度。
这孩子,是在害怕自己也离开吗?
片冈想告诉他,其实自己更希望他活下来,但还没说出口。
“所以,在这之前,可以和我做一次吗?”
“诶?我?做、做什么做一次!!!”片冈想让他放弃的话被这一句瞬间打得灰飞烟灭,他手忙脚乱地装作自己只是在接冰棍融化滴落的糖水,脑子里闪回了几十页枕头人守则,当然没在里面查找出一丁点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相关内容。
“不甘心啊,如果死之前,连和我最亲近的人都没有因为我改变的话,我的人生过得可太失败了。”人类教唆的话语和伪神的信徒比起来更像是来自于恶魔,岩田说着又凑得很近和他对视,“凡人都喜欢按欲望行事,放纵自己,多快乐啊,NAOTOさん。”
笑意只是在岩田黑亮的眼睛里一闪而过,但还是被片冈敏锐地捕捉到,他终于想明白,死亡原来只是这个人类无聊的恶作剧。
他无意中松了一口气:“你不撒这个慌我也会同意的。”说出来有些羞耻,但是自己确实这么想。最初的目标早就动摇到没边了,岩田真去自杀他才不愿意呢。
“真的?”这下轮到岩田震惊了。
片冈点点头,坚定视线对上人类,“真的。”
10
直到进门过后面对岩田不带掩饰的目光,尴尬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好在岩田十分主动,先脱去了衣服又去帮他。
“不要把你从女人身上学到的东西用在我身上!”片冈抗拒地挣扎了两下,但是软绵绵的没有一点攻击性。
“爱怎么会需要学习呢?”岩田一般说着甜言蜜语一边俯身吻住身下的人,枕头人的口腔里也很柔软,唇舌相互纠缠,两人都沉浸在这个吻里。枕头人的身体明明是温热的,但是却不用呼吸,就算不熟练地亲吻也不会被搞得呼吸紊乱,反而很喜欢似的追随着他的舌头。
这倒是有点意思,岩田刚典想。
他和很多女人上过床,里面也不乏有美丽的躯壳,但是片冈不太一样,他到底是谁?岩田不由得猜测,并不苍白的皮肤也好,乳头下方和胸口一直延伸到腹部的痣也好,无一不说明着这只是一具正常人类的身体。胸部形状很饱满地鼓起来,在和枕头人初次见面时就曾注意过,但是片冈太喜欢穿宽大的衣服,以至于他现在才发现,这人的腰居然还这么细。看着这样一具极有辨识度的身躯,很容易就想要去揣摩主人的生活习惯,对身材管理很上心的人,一般也对人生很有规划吧,到底是怎样成为枕头人的呢?
他或许不该在床上分心,因为身下的人很快就不满起来,抬起身用他的喉结磨牙。片冈直人有两个尖尖的虎牙,但即使用了力也不是很疼,反而痒得他噗嗤笑了起来。
啊,虎牙也像是正常人类才会有的特征。
“像小狗一样呢,很着急吗?”
“明明是你在走神。”
“抱歉抱歉。”岩田笑得眼角弯弯的,让人看着就心情愉悦。片冈没忍住把他的头拉下来又吻了上去。
岩田一边回应着,一边手指沾了润滑液伸向枕头人的后穴,还是和人类相差无几的身体,甚至连敏感点都一样,他只是灵活地揉按几下那一点,身下的人就受不了地缩着腰往上躲,但软绵绵轻飘飘的枕头当然逃不过,片冈很快又被拖了回去,被岩田一丝不苟地做扩张。
“唔……不。”
性器埋进身体里的时候,片冈从拥有枕头人的记忆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呼吸,但不知道自己感受到快感会和人类一样反射性地大口喘气,喉咙里被带出呜咽,从没什么变化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出湿热的潮红。
岩田的性器富有技巧地在枕头人后穴里抽插,顶得片冈猫似的弓起背来,嘴里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自己真是太糟糕了,片冈几度以为自己要被快感磨得落下泪来,但是他不会哭,只能靠多挤出几声呻吟释放自己满溢的情绪。
岩田之前和人上床一直都是走温柔那挂的,毕竟长着这样的一张脸,找上他的客人总是有着相应的期待。本性呢?好像是喜欢粗暴一点的吧,虽然自己也没有尝试过,但对待片冈自己总是不自觉想要向他讨要更多。
片冈身上有股好闻的暖烘烘的味道,岩田在第一次和他拥抱时就沉醉于其中,那味道就像被晒得发烫的枕头,他也确实是枕头,带着阳光的气息的那种。
本来只是将鼻子埋在片冈脖颈间缠绵索吻,但渐渐就不满足于此,不知怎么的,越来越急躁的啃吻如狂风暴雨般施加在片冈的身上,要把人揉入自己身体一般。
开始时片冈还因为快感发着懵,但到后面他实在有些受不住,“嘶,痛......"
“没有…”
“什么没有?”
“没有痕迹,什么都留不下来。”岩田看起来很失落,幼犬一般黑亮的眼睛浮上一层水雾。
他低声地喃喃,细长的手指抚上片冈的脖颈,渐渐加重了力道。
片冈能感觉颈间手指逐渐缩紧,他是枕头人,呼吸器官于他而言没什么作用,但真的等到气管被压缩,却带来了诡异的眩晕感,陌生的记忆涌入,眼前闪回几个不熟悉的画面。头顶是烈日的暴晒,眼前是高处俯瞰下川流不息的车辆。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需要呼吸的人,这让他反射性挣扎起来。
一片混乱中,枕头人恍惚以为自己真的将要死去,但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身体上,熨贴着一片都发着烫,窒息的错觉消失了,他瞬间清醒过来。
呼吸道的压力骤然松了,片冈抬起头,发现人类手覆在眼眶上眼泪源源不断地从指缝中滑落,滴在他身上。
11
片冈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到软趴趴的布偶,仰面躺在床上,手臂举起来挡住眼睛:“你想要证明的东西,证明了吗?”
岩田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关于我不是个正常人类这件事。”终于,还是把被伤害的权利主动交出去了。
“我真坏啊……”岩田苦笑一声,等待属于自己的审判到来。
他好像真的病了,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证明什么,是片冈给他的安全感,还是片冈其实是制造自己痛苦人生的帮凶。在掐住片冈脖子的时候,他忘记了枕头人不用呼吸,但到了最后一刻,怎么也舍不得了呢?
没想到片冈只是说:“没关系的哦,怀疑我也是没关系的。岩ちゃん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就好了。”
证明了也没关系,证明自己是神的帮凶,离别就会更容易一点吧。
“什么啊,自说自话很讨厌的啊!”生气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岩田想不清自己的愤怒来自于试图伤害片冈的自己还是片冈的过分包容。他这样的人也有资格祈求原谅吗?
“抱歉。”片冈坐了起来,疲惫地靠在床头,扬起脸看着岩田,却开了个玩笑,“现在呢?抱了我过后,更想死了吗?”
岩田果然噗嗤一声被他逗乐了,“怎么办,因为抱NAOTOさん太快乐,不想死了。”
“你骗我!”片冈配合他装出惊讶的样子,但眼睛里马上又闪烁出喜悦的光,嘴角也勾起来:“嘛,算了,骗了就骗了吧。”
他向前倾倒,头靠在岩田胸前:“我经常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你真的,太不一样了,和我遇到的每一个小孩相比。”
“因为,和NAOTOさん赌气吧......告诉我反正都会变得很糟糕。”
“有的时候我真的好恨你,恨你的预告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一切。但是我又好庆幸,有你出现在我生命里。很矛盾……”
岩田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胸腔的共振透过抵住的额头转递给片冈,声音听起来空洞发闷。
“NAOTOさん,是不是因为我很坏,所以才要受到惩罚。”最后一句话岩田说得缓慢,又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询问。
片冈在岩田胸口蹭了蹭,伸手圈住他的腰:“我劝了那么多小孩自杀,陪你下地狱就是。”
12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面前就是他们经常述职的大殿,也是片冈直人拥有最初记忆的地方。本来应该更熟悉这儿的,但是为什么,会对人间产生留恋呢。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几小时前还和另一只手十指相扣。罢了……都到现在了,还留着这份记忆干什么,他握紧了拳头,慢慢往前走去。
“神”在他眼中没有实体,只是一阵淡黄色的光晕勾勒出眼睛形状的线条。面前的台阶修得很高,片冈不再像以前每次汇报任务那样低垂着头,站得笔直却也需要抬高了头才能看到“神”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还是来了…”“神”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又清晰。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造物主啊…
“你犯下的罪恶迟早会被真神知道的。”
“罪恶?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给了你们一个继续存在的机会,你居然不会珍惜。”
“神”并没有反驳关于真神的部分,看来人类猜对了。但继续存在的机会?片冈不太明白。
“你真以为你无辜?”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早就灰飞烟灭了。”
“你不会以为我是凭空知道自杀的灵魂可以为我所用的吧,还不是因为你们,一个个自杀的人给的我灵感。”神的质问一句接着一句,声音也越来越大,震得片冈脑袋都发麻,但他还是捕捉到了最后的关键词。
“我?自杀?”他瞪大了眼睛凝视着那一团晃眼的光晕,盯得眼睛发酸。“怎么可能!”
“真神对放弃自己生命的罪人降下惩罚,命其不得上天堂,只有我仁慈收留了你们的灵魂,还把它们编织进枕头给你们一个身体,你现在要为了那群无关的人类忤逆我?”
片冈呆愣地反应了好一会,才接受了自己自杀的事实,原来自己,也曾感受过同等的痛苦吗?
“那,为什么呢?”他抑制不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找我们就够了吧,为什么要伤害那群无辜的孩子呢?”
“神”显然也没有想到片冈如此执着,他还是太低估了人的感情,没想到会有枕头人为小孩心软,也没想到有小孩因为枕头人的温柔反而被拯救。
“你是爱上自己的客户了?”虽然意外,但“神”很快又嗤笑一声,“你什么都不懂!我这是在帮他们,生活那么痛苦……”
“明明是你编造的,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片冈喊出声打断了他。
“编造?那你呢?没有枕头人,你不也自杀了?只要活在世界上,就要每时每刻感受痛苦,我只是让痛苦放大一些,这样能让结束来得更早一些。而自杀的灵魂能助我回归天堂,两全其美不是吗?”
“他们也有在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啊。”片冈的语气接近于哀求。
“你有什么资格,自己自杀过却阻挠他人自杀的权利,不也自私吗?”
“神”的傲慢让他坚持己见,但同样也让他面对不值得自己动怒的芥子最终退后一步:“我可以之后都不干预岩田刚典的未来,但是你也要接受惩罚。”
枕头人应了下来,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神不可能会那么仁慈,早就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你不是对你上辈子的选择后悔了吗?努力活下去……哼,说得倒是轻松……”
片冈懂了,抬起头震惊地望向神的方向。
“所以我把记忆还给你,你会回到身体死去的前一秒,感受那种痛苦和绝望。”
“但是下一次,如果你还是因为自杀到我手里,我有千百种方法来折磨你,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我答应您。”
片冈话音落地,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的景色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原来死亡前一秒,他在楼顶。
和产生幻觉那次一样啊……
答应时他还很高兴,但他没想到,变回人类原来是这种感受。
身体很沉,像是灌了铅,把他钉在原地。头顶一轮烈日晒得他口干舌燥视线模糊,空气黏腻在身体周围形成厚膜,高楼的风从耳旁刮过也带不走闷热。脚下几十辆车同时按响汽笛,纷繁复杂地混淆了他的听觉。眩晕就没停过,尖锐的耳鸣声响起,在脑海中和噪音一起配合形成交响乐。
因为涌入了新的记忆,所以脑子里很乱,他听到了许多争吵同时响起,但他分辨不出它们属于谁。
在他枕头人的记忆里,好像总是听见这种声音,人们总有各种各样争吵的理由,被枕头人找上的小孩的人生尤甚。都是破碎的家庭,不如意的工作......
还是不一样,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全部都想起来了…...这些声音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回忆归位,瞬间,泪水夺眶而出,巨大的痛苦带着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头,压得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片冈抱住自己的头,缓缓蹲了下去,强忍住悲伤,让理智带着自己退出高台之外。
“伪神”对他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他要忍住,重活一次,事情会不一样的。至少,至少这辈子,他有了可以信任的,会对他心软的人,他要找到他......
13
那天之后,岩田刚典再也没有见过片冈直人。
他其实早有预料片冈终究会离开,至于那个突兀的请求,想改变片冈是假,想在片冈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是真。
安全感……他从见到枕头人过后就再没拥有过的东西,只是没想到片冈真的答应了他,也没想到还是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标志着夏季终结的暴雨在那天清晨落下,伴随着雷鸣和闪电把他从睡梦中惊醒。风裹挟着雨水从没有关严的窗口灌进来,岩田反射性地伸出手,却只能摸到床单一片冰凉,看样子枕头人已经离开了有一会。
起身关上窗户,他还试图骗自己片冈只是又接了新的工作,直到在床头发现了一枚耳坠,他才确信枕头人的离去原来没有归期。耳坠是从初见片冈就一直戴着的那只,不过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上面的十字架图形是倒着的。
他小心地摩挲着那块光滑的金属块,直到它在手心里发着烫。浴室里,他对着镜子,把耳坠后面的针直接摁在了自己的耳垂上。
摁得太过用力,好一会,血珠才从伤口处涌出来,但开了头过后就有些止不住,沿着下颌线往下流,最后在下巴汇集滴落。面前的水池里是一滴滴的血迹,岩田没有动,就一直站在那儿等到它们都干涸变色。
雨还是没停,但浴室里靠上部的窗户渐渐透进来一点光,透过乌云的光都是灰白的,岩田直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耳坠在反射下闪了闪,一如与枕头人初见的那天。
原来被留下痕迹的是他自己啊……这样也好,只要有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没注意从哪一天开始,他的生活确实产生了一些变化,幸运的事与倒霉的事交替着以几乎相同的频率出现,告诉着他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这是一场博弈游戏,以他的性命为筹码,枕头人的仁慈为天平,另一头是伪神的规则,而天平现在明显地倾向了他这边。
他选择远离以前生活过的那些地方,完全重新开始。
没有了枕头人的诅咒,长着一张可爱脸蛋,性格讨喜,工作经验丰富又努力的岩田很快找到了薪资还不错的工作。同事和老板人都很好,对他尤其地照顾,岩田很快交到了很好的朋友,通勤路途,周末闲暇时间,总不会空闲。
但他还是会想起片冈直人。
他不该想起的,明明,是枕头人给他带来了这一切永远无法偿还的伤痛。
如果没有片冈直人,他应该还拥有着幸福的家庭,爸爸,妈妈,已经像是无法触及的梦境;他也还该在继续读书,在日本最好的大学里享受青春,反正不是他本不该承受的这些。
在还没有证实枕头人改变了他的人生之前,他曾设想过,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他一定要让枕头人付出代价。但是现在成真了,片冈直人却不知道去哪里了,他的一切情感,爱还是恨都落不到实处,轻飘飘的。现在他甚至忍不住去想他了,真可笑。
也许,他过得并不如想象中安稳。明明生活安定,他却总在半夜惊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睁眼到天明。
这也让他在一个月明夜,清晰地听到了来自门外的声响。
略带警惕地拿了墙角的棒球棍,岩田悄声靠近了玄关,隔着门板确信自己听到了敲门,“笃笃笃,笃笃笃”不停。
“谁?”
“是我......片冈……”
门外人的语气还有些犹豫,而岩田刚典几乎是在听出熟悉声线的一瞬间就掀开了门。
“其实本来想像最开始的那一次见面,悄悄站在你的床前给你一个惊喜的。”门外的人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但是我现在做不到。”
他上目线看着对方,又深呼吸了一口气,显得语气越发地轻,是只能在最寂静的夜里能听清的音量:“所以,岩田さん,你愿意收留一位无家可归的前枕头人吗?”
岩田刚典还是没有搭话,他也继续絮絮叨叨说下去:“虽然那些能力已经没有啦,但是我依旧很柔软哦,想要一个抱抱......吗?”
他终于发现了岩田刚典在哭,肩膀小小地抖动着,看得片冈直人心都跟着抽搐起来,在胸腔里皱巴巴缩成一团,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啊,真是美好。
片冈直人终于不说话了,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门外等,等到岩田刚典一把将他拽进了门,又撞进他的怀里死死抱住他,等到门从他身后发出轻轻的一声“咔嚓”,合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