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本世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放任佐藤大树了。
佐藤大树无预警来到山本世界家的次数并不多,至少从绝对数量来讲算不上多,可山本世界觉得恼人。恼人的并非佐藤大树本身,否则他只要用力推开这个会自己凑上来的人就好。可他知道不是佐藤大树的错,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想不清楚的人只有他自己,所以怪罪不了。
如果在拥抱佐藤大树的时候不会想起泽本夏辉就好了,山本世界想。如果有时光机的话,就回到分手前的那天好了,只要他说不想分手,佐藤大树应该是会回到他身边的。
那样的关系能再维持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如果没有人提出异议,大概也可以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只是这样对佐藤大树来说是不够的,对他自己来说也不够。
所以不行,如果真要有时光机的,还是再多回一点吧,回到要居家隔离之前。如果自己提出要和佐藤大树隔离期间一起住的话,关系应该会变得更好些吧。虽然也不是因为隔离期间没有工作才变得很少说话,但至少对彼此来说有个照应,维持身体关系恐怕也不太难。这样的话会感到满足吗?还是说,因为不住一起好几年,所以连住一起都无法适应,彻底崩塌只是时间问题。
要是再往回的话……好像也不能再倒退了,再倒退连宝贵的组合都要失去了,连美好的过往都要失去了,连相遇的理由都要失去了。所以山本世界反而又觉得,或许这个世界没有时光机才是正确的。没有时光机才能不执着于过去和未来,只能好好呆在现在。
哪怕现在拥有的一切更像是幻影。
是等山本世界慢悠悠地洗完澡的时候,才发现佐藤大树已经离开他的住处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新风系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连一点气味都没留下。如果不是桌子边上的垃圾桶里还有扎起来的保险套,告诉山本世界刚才他做了个梦他恐怕也会相信。只是山本世界无法界定那是美梦个还是个噩梦罢了。
用毛巾再擦了擦头发,开始觉得室内有些冷。山本世界才发现空调温度比自己想象中更低,也不知道是不是佐藤大树离开前调过。洗澡本身也好,这段关系也好,这样拖拖拉拉地拖了这么久,自己或许还是想要逃避向佐藤大树说出“最后一次”几个字。
话说回来,山本世界的犹豫也是有原因的。如果是做爱而不只是拥抱的话,山本世界是不会想起泽本夏辉的。正因如此,他有理由相信佐藤大树对他来说依旧是特别的。
最近几次做爱,佐藤大树愈发急切,甚至变得苛刻了起来。或许他是迫切地想要占有这一刻而已,山本世界这样为佐藤大树开脱。本来就喜欢看他的脸,即便是不开灯的环境里,山本世界也总忍不住用视线擦过他脸上的每一角落。但最近几次,佐藤大树最近总是不允许他的目光稍有偏离,不允许他看耳廓或是喉结,更不愿意让山本世界的实现往下飘。佐藤大树的身体明明总是那么热,可手心好像热不起来,总是比山本世界的脸温度低些——“再多看看我吧”,覆盖在山本世界脸庞上的手,总好像在这样说似的。真贪心啊,山本世界看着他那在黑暗里发光的双眸想着,自己的全部注意力却如愿被佐藤大树贪婪地夺走。只看着他,只看着他。
明明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哦,如果我关上门的话就没有下一次了哦,不可以要求那么多哦。调高了点室内温度再躺在床上的时候,这样的念头会平白无故地闯进山本世界的脑海里。即便到底还是什么都满足他了,就算连把他留下过夜都做不到,山本世界仍任由自己这样想。
事实上,山本世界想的也没错,今天也是发生在山本世界的家里,今天也是佐藤大树主动找上门的。他们之间早就不需要假寒暄了,甚至连“怎么来了”这样的话语都省略了,山本世界打开门就足以充当开始的信号。在接吻的时候尝到酒味,山本世界也只是默默地猜佐藤大树是和谁去喝了酒,问不出口。就像很多其他问题一样,怎么不去和你喝酒的人做,为什么偏偏要回到我这里,如果我没有打开门你会去哪里。全都是问题,全都没有答案。
幸运的是,问题不重要,答案也不重要。
脱掉衣服滚上床不知何时已经成了肌肉记忆。相依的双唇,抽屉里的润滑油,打开的双腿,不知哪里掏出的避孕套;并起的手指,炽热的内里,上颚的形状,嘴角漏出的声音;插入时总会受到的那一点阻力,紧贴背部的脚跟,碰撞发出的声响。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自然呢,因为都是肌肉记忆的一部分吗?可那也不正意味着,这些事都成了生活的背景板,成了不重要的一部分。
好像唯一重要的是,佐藤大树还会回来。
2
那次不知道该不该称作意外的意外之后,山本世界没再来找过泽本夏辉,反倒是佐藤大树开始约他。当然不是工作上的事,有时候是吃个饭,有时候说是要购物。泽本夏辉开玩笑说是不是因为自己吃得少佐藤大树才老约自己,佐藤大树回答他是因为喜欢他的时尚品味。这话说了和没说没差别,反正不可能是是实话。
虽然泽本夏辉有时候会佯装拒绝,但他无法拒绝自己跑上门来的佐藤大树。要是只是在工作之后,随便再叫几个人就好了,就可以避免和他独处。可偏偏佐藤大树明明排满了工作,却总能在泽本夏辉吃完午餐收拾完厨房的下午准时抵达他家。休息日的安排也就到这里,佐藤大树的插入不让他觉得心烦,所以接受他的提案也无所谓。
“去逛街吧?”佐藤大树伸手把自己的大包塞进泽本夏辉的选管理,拽了拽自己的帽子,把帽子拽正了,又伸手去抓泽本夏辉的小臂。
这样的肢体接触对泽本夏辉几乎是必杀技。“可以是可以”,泽本夏辉先答应了下来,“不过,你要把包放这里吗?”
“嗯,早上带出门的东西太多了!”佐藤大树把泽本夏辉往外拉,只要泽本夏辉不尝试控制身体,就会倒到佐藤大树身上。于是他稍微拉了把门框,所以在离佐藤大树距离几公分的时候控制住了身体。泽本夏辉早就不会因为这个距离惊慌,稳住身体就保持在那里,僵持下去开始觉得尴尬的就会是佐藤大树。“反正还会回来的。”佐藤大树这样说着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这句话不该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泽本夏辉在出门时心里总想起来,感觉佐藤大树有一股势在必得的气势,反倒连没什么意义的闲逛都心不在焉了起来。虽然泽本夏辉平时没少逛街,但到底和佐藤大树衣着品味不相似。坐上不熟悉的电车抵达不熟悉的站台,身边都是不熟悉的店铺。佐藤大树拉着泽本夏辉的手腕在巷子里左拐右拐,终于走到一家店前,“上次看到的时候就想带你来这里了!”
泽本夏辉不知道从哪一点开始吐槽,是吐槽上次这个时间点,还是吐槽带这个东西,还是说吐槽佐藤大树会想起自己这件事,于是他又沉默了下去。好像是分开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分不清佐藤大树做的事情有多少是计划好的,有多少是意料外的,也或许顶级的算计就是不经意间就做了正确的事。
只不过这家店确实是泽本夏辉喜欢的风格。只要抬起头看看店招牌就知道了,在这条挤着诸多小店的街道上,他确实最中意这家店复古中又带着自然气息的设计语言。还不等他作出决定,佐藤大树就已经在一边煽动着了,“进去看看吧,都出来了,也不会少一块肉的。”
泽本夏辉在心里说自己懦弱,太懦弱了。他总是默默地同意佐藤大树的提案。分手的时候没拒绝,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拒绝,重修关系的时候没拒绝,刚才出门时没拒绝,现在当然也无法拒绝。泽本夏辉觉得自己在原地,是佐藤大树在他身边忽远忽近。不作选择是最轻松的选项,可能是最无趣的,当然也是最懦弱的。把一切的因果都推到对方身上,轻飘飘地想是他的错,明明是成年人了,这样不太负责。
所以泽本夏辉走进店里逛了逛。选了两件衣服往自己身上比,佐藤大树说这也合适那也合适,甚至还给泽本夏辉拿来了几个配饰,还把他推进了试衣间。泽本夏辉一边换衣服一边想,在一起时好像也并不这么上心,也不知道佐藤大树哪根筋不对,分手了倒变得上心起来。
佐藤大树的眼光却无可挑剔,最终选出来的衣服套在身上人模人样的,取舍不了,所以都买了下来。除了再逛了几家店,还要看佐藤大树一路上吃吃喝喝,泽本夏辉还得充当摄影。两个人拎着几大袋东西回到泽本夏辉的房间时,天都已经黑了。
在玄关处犹豫了一下,泽本夏辉还是没能当着佐藤大树的面把他早前放下的包塞回给他,把他关到门外不让他进门。虽然不算太情愿、终究还是问佐藤大树要不要进来喝杯茶,佐藤大树欣然接受了。
还是夏天呢,就算是晚上也会觉得热,泽本夏辉却问佐藤大树要喝热茶还是凉茶。佐藤大树说当然要凉茶,所以从冰箱里拿出装在巨大塑料瓶里的麦茶倒上两杯。泽本夏辉盘算着,喝完这杯他总该走了,没什么理由留下来。
但佐藤大树似乎不这样想,顺手就脱下了外套搭在椅背上,说着“爽快多了”,赖在泽本夏辉家里。泽本夏辉又说不出逐客的话,沉默地坐在桌子的另一侧。
佐藤大树仰起头喝下杯子中的最后一口麦茶,泽本夏辉看着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抑制不住咽了口口水。佐藤大树放下杯子之后目光扫了过来,泽本夏辉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起身关掉了灯,佐藤大树不等泽本夏辉开口就说,“你闭上眼睛,我来给你个惊喜吧。”
闭上眼后是黑暗。脚步声靠近过来,佐藤大树的鼻息打在脸上,他坐到了自己的身上,泽本夏辉都知道。他甚至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做的话就要被吻了,所以他睁开了眼睛,又对上了视线。
“做吧。”佐藤大树轻声说。
不是疑问句,反倒像是命令,即便从现在的立场来说,谁都没资格命令另一方。
泽本夏辉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佐藤大树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原地,似乎真的在等他的回答。
“我好像,真的没有办法拒绝你。”这算是个回答吗?
“那就不要拒绝我。”
3
佐藤大树早就不再把高潮时轻飘飘的感觉当作是爱情,他搞不清年轻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想,还把让他高潮的人视作爱人。或许是做过的爱太多了,能让他产生类似感情的人也多了,才发现那瞬间也不是什么不可复制的东西。失去了新鲜感之后,也不过就那样而已,做爱被称之为做爱大概根本就与爱无关。
和泽本夏辉做了爱,佐藤大树从来不急着离开。相比起山本世界总让他先洗澡,泽本夏辉总是自己先洗完澡之后叮叮当当在厨房弄些东西,倒也不会太复杂,等佐藤大树冲完澡出来,就能听到他说“来吃点东西吧”或者“来喝点酒吧”。今天泽本夏辉问他要不要喝点酒,他知道佐藤大树不会拒绝。佐藤大树从冰箱里拿出了两个人的啤酒在餐桌边坐下来,打开啤酒罐的声音和厨房里滋啦滋啦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有一瞬间他觉得这好像是家的感觉。
明明分手了了,明明是自己要分手的,却想要这一瞬间能持续下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吧?工作上的关系没有那么看不到尽头,何况也总有一天泽本夏辉的身边会有恋人。当然了,佐藤大树自己也会遇到新的恋情,不过这世界上大概很难找到比泽本夏辉更能创造家的实感的男人了吧。泽本夏辉的背影映在佐藤大树的眼底——翻一下锅,再翻一下,佐藤大树想,看来是在做厚蛋烧。没错,就是要厚蛋烧,佐藤大树想,太复杂的食物会破坏这份安心感,就是厚蛋烧这种程度的才刚刚好。
不一会儿,抽油烟机的声音停了下来,泽本夏辉拿着厚蛋烧出现在了佐藤大树对面。拿起啤酒又喝了一口,佐藤大树的思绪还在分手的节点上打转,泽本夏辉却已经开口说,“吃一点吧,光喝对胃不好。”
啤酒根本就不醉人,这么一瓶要上升到伤胃的程度也完全没必要,佐藤大树明明可以在这里吐槽泽本夏辉有些刻意的操心过度,却又张不开嘴。现在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朋友?朋友以上?泽本夏辉怎么想呢?这样就好?还是想要复合?问题一下变得复杂了起来,佐藤大树只有夹起一块厚蛋烧往嘴里塞,把疑问都往心里吞下去。
“别吃那么快,我又不和你抢。”泽本夏辉和往常一样笑了起来,把装着厚蛋烧的盘子往佐藤大树那儿推过去了些,“吃完了我再做就是了。”
佐藤大树在心里又一次感叹真是适合结婚的对象,下意识开口问,“你有找女友吗?”
“哈?说什么呢?”
佐藤大树喝了口啤酒,“如果我是女孩子的话会很乐意嫁给你的。做饭也好、家务也好,怎么会有这么完美无缺的男人呢?”
看向餐桌对面,泽本夏辉像是要说什么似的,却是咽了口口水,最终没把那话说出口。“做这个工作……也不好找吧?过几年也来得及。”停顿了几秒钟,“你就不要担心我了,多操心自己吧。”
不知为何,因为太像是泽本夏辉说的话反而显得失真,佐藤大树被这句话呛得笑了出来,连连向泽本夏辉摇手,消停了才说不要不要,这种关心就免了。
喝完酒其实也没到深夜,但佐藤大树借口说还有下一摊就从泽本夏辉家溜了出来。胃里很暖,身体也因为酒精有点发热。性欲满足过了,购物欲也满足了。脑中的列表一项一项打上了勾,好像想做的事、该做的事,都差不多完成了。
但为什么还是觉得空落落的没有满足感呢?
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机上已经打开了和山本世界的聊天框。上一次的消息在三天前。太频繁了,不能再去了。灭掉手机屏幕,佐藤大树想,去家附近随便蒸个桑拿好了。
4
泽本夏辉本想对佐藤大树说,想嫁这件事和男女没什么关系,就算不结婚也能就这样生活下去也不是不行,但他当然说不出口。不确定的事情太多,无法向他许诺任何事情——泽本夏辉不能否认自己会找个女朋友结婚的可能性,不过他以前没想过,这种想象会随着年纪增加越来越清晰,逐渐在别人的口中变成最有可能抵达的那种可能性。
喝啤酒留下的残局并不难收拾,特别是两人都没喝醉的情况下。易拉罐丢进专门的垃圾桶里,盘子和锅子随便洗一下就好,做厚蛋烧也几乎没用到别的东西,水冲一下就能弄干净。明明平时只需要五分钟就能弄干净,泽本夏辉却在佐藤大树离开后依依不舍地在餐桌边又坐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去做了善后工作。
不想给卧室通风,明明不应该,但泽本夏辉好像能闻得到佐藤大树的气味。不想整理床铺,因为似乎还能感觉到残留的体温。
该习惯了吧,真的该习惯了吧。习惯那个性格热闹的人离开之后留下一个空洞,依靠回忆填补不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泽本夏辉还是忍不住会想,如果他真的不再搭理自己了,自己会不会比现在更好受一点,至少不会又现在这样反复出现不断结痂又揭开的瘙痒感。
事实上明天还有工作,但泽本夏辉此刻不想睡觉的心情到达了顶点。从储物间里拿出了吸尘器开始吸尘,又出了一身汗却还觉得不够,又拿出拖布开始拖地板。应该要好好休息的,但还不想睡,莫名其妙地把整个屋子都拖了干净,却还是觉得不够。走进卫生间又看马桶不顺眼,总觉得前几天才刚刷过,可有觉得不那么干净,再把马桶重新刷了,还是觉得不够。不大的浴缸不让人觉得脏,可泽本夏辉决定还是要趁着洗澡前先洗一下。浴室清洁剂混合清水,擦遍浴缸的表面,泽本夏辉好像这才感到累一样,在浴缸边坐了下来,等待清洁剂发挥效用。
房间里突然响起了手机的声音,泽本夏辉站起来后先洗了洗手,期待电话那头的人主动放弃。顺着声音从客厅里找到了手机,在泽本夏辉看着陌生号码思考要不要接起的时候对面才挂断了。泽本夏辉想着太晚了,刚想放下手机,但手中的手机又响了起来,相同的陌生号码。打来两次的陌生号码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吧,泽本夏辉这样想着接起了电话。
“您好,泽本夏辉先生是吗?”
“啊,是的……请问……”
“请问您认识佐藤大树吗?他手机的最后通话记录似乎是与您的。”
有种不详的预感。泽本夏辉回答,“是的,他晚上才从我家离开。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啊……不好意思,也不是什么大事。”对面的人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他在桑拿房晕倒了,现在在医院。”
心一下拧紧了,好疼,“嗯……”
医生说他只是太累了,在桑拿房里睡着了,幸好发现及时只是稍微有点脱水,应该睡够了就会醒来的。“
终于松了口气。这个人几岁了啊,还这么胡来。心跳平缓下来,泽本夏辉问,“请问是哪家医院呢?”
搞不清自己身上的汗是做家务时流的汗还是听到佐藤大树晕倒时吓出的冷汗,不论是哪一种现在都不是能悠闲地洗澡打扮后才出门的情况。幸好对方是工作伙伴,大汗淋漓的样子见过很多次,也不会觉得丢人。
泽本夏辉打了车,等车的短短几分钟里在路边绕了无数个圈,直到上车后和司机打过招呼才终于点开和山本世界的聊天框。满屏幕的聊天记录都是工作,泽本夏辉没想到打破这种平衡的会是佐藤大树,但他还是在短信中简短地告诉了山本世界发生了什么和医院的地址。必要的信息写完了,却没有按下发送键,泽本夏辉犹豫了一会儿,又在最后加上了「不要太担心,我会照顾他的。」
点下发送键后立刻熄灭了手机屏幕,不管是未读还是已读,不管是「我也过来」还是「交给你了」,他对任何一种可能性都感到不安。熄灭的屏幕里只能映出自己的脸,泽本夏辉看到自己的头发粘在脸颊边上,汗滴刚才划过的痕迹明显,他有些后悔自己没能洗把脸再出门。
夜色从他的身边飞了过去。这个城市里的人太多,夜晚也不安静,如果往外看的话路上还有的是人,可泽本夏辉的眼里只有那一小块屏幕和屏幕里的自己。
出租车越接近目的地,他就越明白,其实不管山本世界给出哪种答复,他都只可能离佐藤大树越来越远。
5
头好沉,睁不开眼,气味很陌生。不知道几点了,皱起眉头,很用力才把眼皮抬了起来。没见过的地方,余光里出现的人却不陌生。
“你醒了啊。”泽本夏辉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好像佐藤大树只是在他家睡醒了而已。
想说话却很难张开嘴,突然觉得喉咙干得难受,只好点点头回答他。
“你在桑拿房睡着了,不过没什么大事,医生说你醒了挂完这袋就能走了。”他伸手指了指佐藤大树头顶挂着的袋子。
好像因此就能感觉到手背上的异物,液体汇入自己的血液里,好像有点凉,多半是心理作用而已。脑子不够清醒,佐藤大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要是平时他应该开个玩笑或是吐个槽,但他刚觉没办法做到,勉强自己也没办法,所以只是又点了点头。
“……山本世界”,竟是从泽本夏辉嘴里说出这个名字,“他只是正好去厕所了。”
为什么要解释这个呢?佐藤大树很想吐槽,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酸意从鼻子往眼睛涌。他很想拼命眨眼睛,但是眼皮不听使唤。泪水从眼角掉下去,没法隐瞒了。
“呜哇,不会因为听说山本世界在你就哭了吧,好恶心。”
你才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容,好恶心。
但佐藤大树无法否认自己在听见山本世界名字时候感受到的安心感,就像他无法否认那一刻才突然意识到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泽本夏辉其实令他有一丝失望。从理性上说,他明白现在出现的更有可能是泽本夏辉才对,但他在山本世界名字登场的瞬间,发现自己并不满足于此。
推开门的声音。
“他醒了。”泽本夏辉的声音。
“哦。”山本世界的声音。他因为这个消息感到松了口气吗?他会觉得自己麻烦吗?
“他可是因为听到你的名字才掉眼泪的喔。”……不要说了。
“没必要吧?”是没必要的,确实。
“嘛,是这样说”,泽本夏辉的声音从佐藤大树的头顶,“但你也没必要来的。”这话是不是太难听了?
没有山本世界的声音。
“既然他醒了,我就先回去洗澡了。”泽本夏辉拍了拍山本世界的声音,“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洗,感觉自己都要臭掉了。”是离自己远去的脚步声。
似乎可以看到泽本夏辉回过头来,能听到他说,“你们两个,会好好相处的吧?”当然了,当然的事情。
确认过门又被打开关上的声音,好像是自己要说些什么的场合了,但张不开嘴,不知道说什么。更难的是抬起手,把掉下来的眼泪擦掉。
山本世界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勾起食指敲在佐藤大树的额头中心,不轻不重,其实不觉得疼,但佐藤大树认定他粗暴,还是把脸皱了起来。于是又被山本世界的手抚过眉间,把两边眼角留下的泪痕擦掉,又被摸了脸颊。
神奇地放松了一点。空气稍微安静了下来。
“把今天的拍摄工作推掉吧?”山本世界小声问。摇了摇头。
山本世界脸上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即便都这样了?也还是想工作?”点了点头。
“你果然是工作狂吧?”你也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哦。
空气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佐藤大树想,山本世界总是这样。如果佐藤大树想去工作,山本世界就不会拦着他,即便都像是现在这样躺在病床上了,即便理智上和感情上都觉得休息一天也没有什么大碍——如果山本世界说让他别去工作的话,他应该会给经纪人发短信。但山本世界肯定不会说的,他可是山本世界。
不觉得和山本世界没有话说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虽然工作久了,几乎条件反射似的会想接话和给反应,但山本世界好像不在那个反射的作用范畴之内。安静也没关系,不会让他觉得不安。好像能闻到山本世界的味道,总觉得有点安心,闭上眼就能继续睡下去,哪怕在这个并不熟悉的地方。
沉默的空气被山本世界打破。
“你希望是我出现在这里吗?”轻轻点点头。
“比起泽本夏辉更希望是我?”用力点起了头。
“真是笨蛋啊……明明是泽本夏辉更好吧?”怎么会呢,怎么可能是呢。
不,是愚笨也好,是错误也好,是什么都好,佐藤大树此刻突然比任何一刻都要更确信了。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也终于能够说出口。
“比泽本夏辉更希望是你。想要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是你。”
是啊,哪怕只是这一瞬。
脸又被山本世界的温度覆盖着了,手指上薄薄的茧擦过颧骨。
佐藤大树听到山本世界说,“那我送你去吧。”∎
推论
昨晚出门前没能把浴缸的清洁剂洗掉,所以现在浴室是一股难闻的味道。清洁剂早就已经干掉了,现在再冲清水大概也来不及了。
泽本夏辉想,也只能再从头来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