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掉的人还会再回来吗?』
泽本夏辉接到电话的时候,木村慧人正在广告纸上和自己下井字棋。
年轻的调查员按动手里的圆珠笔,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的前辈,另一只手飞快地把那张纸团了起来。泽本夏辉歪着脑袋用肩膀夹着听筒,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词。挂断电话后,他对上后辈期待的视线:“慧人,来活了。”
木村慧人应了一声,麻利地收拾东西,跟着泽本夏辉走下四面漏风的阁楼。顺着吱嘎作响的木制楼梯下来,通向阁楼的门上挂着个牌子:超自然调查员办公室。
“这次是什么麻烦?”木村慧人发动汽车。
“你入职前的旧案,边走边说,我们去B街。”泽本夏辉报出目的地,把副驾磨毛的的安全带从胸前拉过来。
“四年前警局受理一桩谋杀案,死者有黑帮背景,仇家很多,大部分也是黑帮成员,都有作案动机。但是经过调查,嫌疑者中只有一个叫堀夏喜的普通市民没有不在场证明。”
“堀夏喜在接受问讯后不久被发现在家中自杀身亡,被定性为杀人后畏罪自尽,局里就这样宣布结案。”
“现在出现了足够翻案的新证据吗?”木村慧人问。
“那倒没有,局里联系我们,是因为昨天有人报案,说在B街看到了堀夏喜。”
“他不是自杀了吗?”
“是啊,他没有家属,法医尸检后交给焚化场火化,骨灰现在还在那边放着。”看着木村慧人逐渐蹙起的眉心,泽本夏辉拖长声音,“说到骨灰,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什么什么?”
“开车,到了我才说。”
“诶——怎么这样!”
B街是一条稍显荒凉的街道,不算宽,街道两边层层堆叠着便利店、居民楼和各种小仓库。“就是这里。”两人停好车,木村慧人问:“夏辉哥,你有看到什么吗?”
“鬼怪吗?没有哦。报案的只是个认识嫌疑人的普通人,局里的同事特别和我说明目击者没有和我一样的阴阳眼。”泽本夏辉把一张照片递给木村慧人,“这就是堀夏喜,四处问问看有没有其他目击者吧。”
“嗯,我会好好看着他们有没有说谎的。”
两人把整条街道的门几乎敲了个遍,没有人承认见过嫌疑人。木村慧人持续使用检测言语真伪的能力,结果也显示居民所说都是真话。
“用了这么久能力,要休息一下吗,慧人?”
“我还撑得住,夏辉哥,只剩最后一户了。”
B街尽头有一间两层的仓库,建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木村慧人轻轻敲了敲门。
仓库门从里面被打开,门缝露出一张男人警惕的脸。
“是您?”泽本夏辉首先诧异道。
门被里面的人一下子拉开。“是泽本警官啊。”门内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语气高昂的同时那张脸却没看出多么情绪高涨——是个人都不会期待警局的编外超自然调查员上门拜访的。
“山本先生,好久不见。”泽本夏辉道过失礼,带着慧人进了山本世界的仓库。“你在这里做什么?”
“泽本警官和这位……总不是为了多年前的事情来的吧。”山本世界站在一旁微笑着。
“不过是来看看您。”泽本夏辉也满脸堆笑,木村慧人的眼睑抽了抽,他看向自己满嘴跑火车的前辈。
“那两位请便,我去泡茶。”
“真是麻烦您了。”木村慧人道。
山本世界上楼去,泽本夏辉带着木村慧人在仓库一层转悠起来。一层仓库相当昏暗,是个巨大的工作间,整齐摆放着各式切割塑形用的工具,角落里甚至放着几台结构精妙的车床。与工具相对的墙面则是一排钢化玻璃制的立柜,柜内可以看到几个形同生人的仿真人偶,可惜的是大都还没有脸。
泽本夏辉最感兴趣的是唯一一个有脸的人偶。那个人偶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性,栩栩如生,穿着好似要去演出的华丽服饰,如果不是泽本夏辉有阴阳眼,他甚至会觉得这就是一个活人。
“久等了。”
山本世界端着茶下来,看到泽本夏辉盯着人偶看,夸口道:“都是特制的,那个是得意的作品。”
“手艺可真好,这是做什么用的?”
“看客户需求。”山本世界递过茶杯。
两人围绕人偶又聊了一阵,木村慧人始终没有示警。泽本夏辉决定亮出真实意图,他把堀夏喜的照片拿给山本世界看:“顺带一提,这个人你最近有见过吗?”
山本世界看了一眼,回答:“没见过。”
“是吗,那我们就告辞了,祝您生意兴隆。”
两人回到车上。
“夏辉哥,那个人在说谎。”
“我知道。”木村慧人在山本世界说完“没见过”后眼睑抽了两下,一直暗中注意的泽本夏辉都看在眼里。
“他见过嫌疑人,为什么要说没见过?如果只是见过,和嫌疑人没有关系的话,他不应该隐瞒的吧。而且夏辉哥,你和他认识?”
“这个人的话,还真是不好说……”泽本夏辉回忆起什么似地皱着眉哈哈笑了两声,“慧人,说到骨灰的时候我想起的就是他。”
“啊?”
“我抓过他,所以认识。”
『他有两个影子。』
六年前,A城发生了一起银行劫案。
据报道,劫案中有七名死者,其中两人是银行柜员,三人是办理业务的附近居民。劫匪共有六人,挟持了大厅内的数名人质,为迫使银行经理交出现金,他们在警察赶来前枪杀四人,在得手后迅速逃离。在逃离过程中一名劫匪手中的枪走火,被击中者当场死亡,警方赶到后将包括枪走火的劫匪在内的两名劫匪击毙,其余四人逃脱。
被击毙的其中一名劫匪属于某个黑帮,该帮也宣布对这桩劫案负责。A城过去治安混乱,不同于情况有所改善的几年后,那时这起劫案到此为止,不了了之。包括黑帮劫匪在内的死者尸体被家属领回,无人认领者直接由公共焚化场火化,骨灰统一存放在专门区域。
A城焚化场的寄存处每天都要打扫,清洁工打扫到一半,被人叫了出去。山本世界整个人裹在一身黑色大衣里,闪进寄存处的防盗门。他目标明确,径直找到最新放进来的一排骨灰盒,点卯似的看过一遍,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个。
山本世界捧起那个骨灰盒时,视网膜上闪过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人像是被霰弹击中过头部,脸上仅存的皮肤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山本世界身侧什么都没有,但他感到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不用装神弄鬼,我本来就有话问你。”山本世界曲起手指威胁地敲敲骨灰盒的盖子,“老爷子,你到底死没死?”
拉着他的力量松了一瞬。“我?我死了啊。”
那是个陌生的年轻声音。
抱着骨灰盒的山本世界也有些意外:“哦,那我找错人了。”
他闷头继续往外走,那个鬼魂又拉住了他。
“等一下。那个,你还没把他放下。”
“把他放下?”山本世界的视线落到手里的骨灰盒上,“我就是来找他的。”
“他不在这里。这个人身体的残余在这里,但是我感觉不到他的魂灵。”
“你的意思是……这个盒子里,确实是一个人的骨灰?”山本世界扣在骨灰盒底部两角的手指收紧了,问出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是的。”鬼魂不明就里,但还是回答道。
“这个人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山本世界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来。几秒后,他抖开骨灰盒看了一眼,一拳砸在墙上:“骗子。”
鬼魂吓了一跳:“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
一人一鬼沉默了一阵。
“你是他的什么人?”鬼魂试探着开口。
“算是学生。他说再见面的时候有最重要的东西要教给我,结果自己就这么死了。你又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看守?”
“我杀了他。”鬼魂的语气有些黯然。
“有意思,你是黑帮?”
“我只是到那里取钱。有五个人突然闯进来,他们有枪,要一个成年男人拿着枪给他们断后,拒绝的都被他们杀了,然后轮到我。那个人原本被带到了我前面,但他们嫌他年纪大,让我来断后。”
“我拿着的枪走火了,子弹击中了那个人。”
“我没想开枪的。”
对上山本世界审视的眼神,鬼魂说:“对不起,你不相信也没关系。”
“谁说我不相信?没准你是他留给我的。你叫什么名字?”
“佐藤大树。”鬼魂回答。
山本世界报了一个地址。“这是我家的地址,你先到那边去等着我,顺便留意那个人有没有出现。”
“死掉的人还能再回来吗?……可以是可以,那你呢?”
“去坐牢。”山本世界朝外一指,泽本夏辉正跟在清洁工身后朝寄存处跑来。
『如果可以,我想活着。』
“我第一次见有人偷骨灰。”
泽本夏辉的脸苦笑起来看上去也没多苦,“那天去吊唁殉职的前辈,就让我碰到这种事。”
“……确实挺怪的。”木村慧人道,连续使用测谎的异能会大量消耗体力,他此时坐在副驾。
泽本夏辉发动汽车。“焚化场的清洁工那天突然被叫出去也很奇怪。我急着把这家伙带走,没有多追问……我有个猜想,但是得再确认一下。”
把木村慧人送回家,泽本夏辉独自驱车前往焚化场。
前辈殉职后,泽本夏辉每年都来骨灰寄存处祭奠他,因此和寄存处的清洁工熟识。他请那个握着拖把的中年男人回忆山本世界被拘留当天的情形。
“这事太怪了,过多少年我也忘不了。”清洁工大叔凑到泽本夏辉耳边,“警官,我怕你不信,所以没有对你说。叫我出去的人我不认识,我想可能是新来的员工,就跟去了。可他带我走了一阵,也不说去哪干什么,只是不停地重复‘跟我来’,招手示意我跟上。我越走越觉得奇怪,直到那人把我带到焚化操作间外面。”
“那人说,我快好了,叫拣灰的人过来吧。”
“我吓得拔腿就跑。跑之前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他有两个影子。”
泽本夏辉用一根手指摩挲着下唇。“然后你看到了我,也看到寄存处有人闯入,就带我过去了。其他人有看到你说的这个人,不,这个鬼吗?”
“没有。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同事,他们都没有见过他。”
看泽本夏辉陷入沉思,清洁工吓得结巴起来:“警,警官,这地方是死人多,我好不容易快忘了这件事,您现在问起,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不用怕,是有人在搞鬼。”泽本夏辉视线的焦点在空气中逐渐凝实,“你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情报。”
告别清洁工大叔,泽本夏辉顺道去寄存处看望前辈和那盒差点被山本世界带走的骨灰。
为什么是你呢?
泽本夏辉在心底发问。他没看到过两位死者任何一位的魂灵,就算他看到了,也不一定能和对方交流。
前辈执行调查任务时死在黑帮手上。他生前疏于照顾家庭,和家里的关系接近断绝;同时也因为他被黑帮所害,家人担心受他牵连,被人寻仇,所以骨灰一直和无人收葬的死者摆在一起。
A城警局在他之后,再没有人敢去动黑帮。泽本夏辉知道自己的无力,但缅怀之余也希望手刃这座城市里更多的罪恶。那个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正义的重量,而泽本夏辉是最了解他的人。
正值初春,树梢浓密的花朵像重叠的白色斑点。夕阳如燃烧的心脏般下坠,把无边昏沉的暮色烫开一条路。
『鬼偶的原料是肤蜡、骨材和长生种的血液。』
结束拘留后,山本世界花费近一个月做好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偶。
他朝着空气,不,空气中的佐藤大树招手:“你来试试。”
他看不见的佐藤大树围着精美的人偶转了一圈:“好厉害啊,就像真人一样。”
“这个叫鬼偶,结构和真人一样哦,如果不是专业的鬼偶师,把它烧成灰都看不出和尸体有什么区别。你试着附在上面。”
佐藤大树依言附在鬼偶身上,鬼偶眨了眨眼睛,如常人一样动作起来。
“好奇妙,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但是就像还活着。”鬼偶发出了佐藤大树的声音,“鬼偶的身体也会有感觉吗?”
“老师说鬼附身鬼偶后只有痛觉,可以如常人一样行动,最重要的是——”山本世界指向佐藤大树脚边的地面,“被鬼附身的鬼偶有两个影子,就像两个相同方向不同高度的光源照射在同一个物体上,形成的重影。”
鬼偶点点头,看向自己掌心红润的皮肤:“这具身体里真有流动的血液吗?”
“有哦,但是是我的血。鬼偶师的血也是鬼偶的原料。”
“这需要很多血吧,你确定这样不会死?”
“要是死得掉就好了。”山本世界扯出一个笑容。
佐藤大树抿了抿嘴,这时山本世界可以看到他的动作了。“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但我的话——”鬼偶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重影上,“如果可以,我想活着。”
“那你用鬼偶先模拟一下活着吧。我还会做更多鬼偶,除了时间之外,只有把血液注入鬼偶可以消磨长生种的寿命。如你所见,这世界肮脏又混乱,看不见终点的漫长生命不过是种折磨。老爷子教我做鬼偶,他自己也确实靠这个法子走向衰老,甚至于可以被子弹杀死了,可见鬼偶是有效的。”
“在我迈入彼世之前,你就附在鬼偶身上吧,之后也可以。”
“为什么允许我附身鬼偶?”佐藤大树轻轻开口,“我杀了你的老师。”
“你这家伙,是替死鬼吧?”山本世界答非所问,从一个桶里掏了块色泽诡异的东西出来,“很少见的品种,怀着强烈愧疚死去的无辜者灵魂才会变成替死鬼。”
“你想安息吗?”
佐藤大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亲属,或者爱人?”
佐藤大树摇头。
“那你只能靠重复死亡了。杀死被替死鬼附身者就能杀死替死鬼,重复这个过程,你就能真正安息。”山本世界揉着那团东西,伸手去够雕刻刀,佐藤大树取过刀具递给他,“杀死鬼偶也一样。你只要附在上面,然后让鬼偶遭受人类的任意一种致命伤就行。反正注入血液完成制作之后,鬼偶就对我再无作用了。”
鬼偶的眼中浮现一抹说不出的情绪。“谢谢你,世界桑。那么,我可以自行决定如何再次死去吗?”
“当然可以。不用谢我,我听到你声音的时候就想做点好事。”
有趣的玩笑,佐藤大树很捧场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啊,我是认真的。”山本世界放下雕刻刀,“好人该好好活着,如果不能,那也该好好死去。”
『人都是这样一点一点死去的。』
“最新进展,慧人。”
泽本夏辉熬夜整理了材料,从超自然调查员档案馆里的老旧书籍中摘出有用的部分。“我去问了焚化场骨灰寄存处的清洁工大叔,他提到山本世界进入寄存处偷取骨灰前,叫他出去的人有两个影子。”他把摘取的笔记给木村慧人看,“这种重影现象只发生在被鬼魂附身的鬼偶上。”
“鬼偶是什么?”木村慧人问。
“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工艺特殊的,无限接近真人的可动蜡像,附上了鬼的鬼偶和活人几无差别,只有重影是唯一可以区分的特征。”
“无限接近真人……那是不是也可以伪装尸体?”
“正确的思路。”泽本夏辉对后辈从不吝惜赞赏,“已知有鬼偶和山本世界一起出现,鬼偶还替他引开了清洁工,而山本世界见过已经‘自杀’的堀夏喜,这一切说明什么?”
“山本世界可能是鬼偶师,可能制作了伪装成堀夏喜尸体的鬼偶,帮助他假死脱身!而且他是最近见过堀夏喜,假死的嫌犯不可能无缘无故回到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来,说明堀夏喜可能又拜托他制作新的鬼偶,不知道是什么目的!”木村慧人跳了起来,“夏辉哥,我们抓捕吗?”
“不。我们上次贸然前去,已经打草惊蛇,山本世界一定已经意识到堀夏喜和他被警方盯上了。而且这些都是推测,没法给他们定罪。”泽本夏辉指向笔记上的最后一行,“鬼偶的原料是肤蜡、骨材和长生种的血液。血液我不知道从哪来,但旧书提及绝大部分鬼偶师自己就是长生种,取血很方便。至于肤蜡和骨材,这是两种经过复杂合成的混合物,合成起点的原料是比较罕见的工业品,保质期很短,生产和销售受到管控,A城只有两个厂家在生产,并且要求提供药剂师资质证明后实名购买。”
“慧人,我们分头,去查厂里山本世界在堀夏喜自杀和被目击前后的采购订单。”
泽本夏辉去了C厂,木村慧人则负责D厂。D厂的负责人热情地接待了木村慧人,提供了厂家的经营账簿。木村慧人认真查阅了账簿,山本世界最近的订单是在一年前。
“您要找山本先生的订购记录啊?他从前倒是断断续续地买,但已经有日子没来过了。”
“从前的账簿还有吗?麻烦您也让我看看。”
木村慧人从D厂负责人那里取得了近十年的经营账簿,厚厚一摞,幸而购买这种原料的订单很少,还做了特别标注,查起来不算太费劲。
年轻的调查员找到了四年前的账簿。按照旧书记录的肤蜡及骨材的合成方法、娴熟的鬼偶师制作鬼偶需要花费的时间和山本世界的提货记录,在堀夏喜被传唤后到自杀前足够山本世界做好一个仿造堀夏喜面容的鬼偶。
“就是他。”木村慧人谨慎地基于原料保质期进行了推算,注意到了凶案发生前的几笔订单。“买家都是有黑帮背景的家伙,更重要的是堀夏喜之外的其他嫌疑人有几个也在其中。”
“他们买鬼偶的原料做什么?”
想到这里的木村慧人悚然,几乎是立刻拨打了泽本夏辉的电话。
『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那两个人都不会分开。』
和许多个夜晚一样,山本世界躲在街角的暗影中,注视着街头施暴的人群。
想要活着的人在死去时,也会想用死亡撬动些什么。而他是想要死去的人,生命存在与否,他都感受不到意义。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火并接近尾声,几派黑帮成员丢下满地酒瓶碎渣和血迹相继离开。路中央的一具尸体没有人去动。山本世界凑上前去检查鬼偶的情况。
“世界桑,我在这里。”佐藤大树的声音在山本世界身后响起。
“哎呀,十几处刀口,都没捅到要害,出血过多才死掉——这批黑帮不行啊。”山本世界似乎是想回头看他,又不知道该看哪里,“很疼吧。”
“现在已经不疼了。”佐藤大树用宽慰的语气回答。
“每一次看你这样死掉,我都有种奇怪的感觉。”
“是在难过吧?世界桑也会难过啊。”
山本世界感觉自己并不完全明白,但还是点头,他知道佐藤大树看得到。
附身鬼偶的魂灵善于摆弄人心,他请山本世界把鬼偶做成黑帮成员的模样,而后巧妙地混入那些人中间,引起矛盾和动荡。佐藤大树借此除掉了当初逃脱追捕的四个银行劫匪,但他显然并不满足于此。黑帮之间的死伤总以佐藤大树的死亡作结,但不久后他便又附上新的鬼偶,大摇大摆地进入那些危险的地方。
他和山本世界不常见面,但在鬼偶身死的收尸夜,他们会一起回家。
山本世界抱起浑身刀伤的鬼偶,佐藤大树飘在他身旁。
“你已经死了很多次,还是无法安息吗?”
“也许我在变成厉鬼,变成厉鬼的我执念深重,没法安息了。”
“至少你现在还是替死鬼。”山本世界用长生种的洞察力作出了判断。
“呐,世界桑,你感觉自己离彼世更近了吗?”
山本世界摇了摇头。他花时间做出一个个鬼偶,而鬼偶好像只交换来更多的时间。
“那你见过小球藻吗?”佐藤大树突然转换了话题,“绿色的,毛茸茸的,一团一团,明明是植物,却像动物一样。”
“见过的。”
“其实小球藻是单细胞生物哦,虽然一团看起来像一个个体,但其实是许多小球藻细胞堆在一起,彼此有着物质交换,像一个集群生命。”
“我在想世界桑把血液注入鬼偶时,是不是也注入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就像一团小球藻分离出一个小球藻细胞那样。直到世界桑把最后一点生命注入鬼偶,所有小球藻细胞宣告死亡,这个集群生命才告终结。”
“因为鬼偶里有鬼偶师的生命碎片,所以才会有两个影子。”
这一天夜里只有细碎的星光,山本世界和鬼偶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也许吧,我就像一团慢慢死去的球藻一样呢。”
“不止是世界桑哦。人不是某一个时刻突然死去的,死是一个过程。一点一点丧失期待,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一点一点断裂,人都是这样一点一点死去的。”
“那么你也是吗?你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吗?”
“生命从来不会停止流逝,世界的熵在增加嘛。只是在某些节点会快一点,以至于能被人感觉到,就像输液时药液的流速那样。这种节点并不难找,比如我被迫握住了那把枪的时候,比如被击中后那个人倒地的时候,比如警车到来的时候……后脑涌进几股热流,好像有一股很大的力量从背后推了我一把。然后我就变轻了,我看到了我自己。”
山本世界没有回答,他脚步有些沉重,冷漠的长生种第一次品尝到名为“不忍”的情绪。
“世界桑在做好鬼偶之后会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吗?”
“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不如说现在的我更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现在?为什么?”
“我总是以为我们用半个小时就能到家,但实际上每次都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鬼魂和长生种的脚程很快的。”佐藤大树说完才想到更深的一层,“你的意思是收尸夜回家的路上,你感觉时间过得很快?”
“就是这样。”
佐藤大树朗声笑了起来。
“果然,我还是很爱这个世界啊。”他说。
“我?”山本世界感到奇怪。
佐藤大树看他一眼,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你就这样理解吧。”
“你怎么定义,你说的爱?”
“爱啊——”佐藤大树想了想,“希望我能和某件事物或者某个人长久相伴?不,应该是‘就算我不复存在,也希望某件事物或者某个人好好地存在’。”
他突然转向山本世界的方向,并不在意山本世界其实看不到他。
“我对你也是如此期待着。”佐藤大树说。
『离远一点,肤蜡会化掉。』
“夏辉哥,你听我说,还有一种可能性,堀夏喜确实用鬼偶假死,但他可能并未杀人,反而是其他几个嫌疑人,他们可能让酷似自己的鬼偶在案发当天出现在其他地方,伪造了不在场证明!”
泽本夏辉在电话中说C厂没有过任何来自山本世界或者堀夏喜的原料订单,倒是黑帮那边断断续续地购入。“慧人,局里刚来电话说堀夏喜在E街一个提供催眠疗法的治疗中心附近出现,C厂太远,我赶过去恐怕来不及,地址发给你了,想办法先和他接触,我现在也动身。但是不要逞能,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明白!”
可能是C厂信号不好的缘故,泽本夏辉的声音听着有点失真。难得出危险外勤还被前辈这样关心,木村慧人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很快就到了堀夏喜出没的地点。
他运气很好,堀夏喜就坐在陈设温馨的等候区。木村慧人动用调查员的证件,顺利取代了原本要为堀夏喜进行催眠治疗的理疗师,在治疗室换好制服等待着堀夏喜。他把枪别在侧腰,这地方没有监控,隔音也很好,如泽本夏辉所说,他得保证自己的安全。
堀夏喜很快进来了。
这位嫌疑人个头很高,看上去十分年轻,青白脸色,就像贫血。木村慧人在掉包之前向理疗师学了个大概,此时有模有样地点上熏香,招呼堀夏喜躺下来。
“预诊报告单上填写的症状是失眠,具体是怎样呢?”
“我很累,但是很难入睡。”堀夏喜的声音闷闷的。
“工作压力大吗?是做什么的呢?”
“工作压力……还好吧,我刚换工作。”
“那么,压力是来自家庭?”
“我没有家。准确来说以前有,但我已经从那里离开了。”
“是离开家之后开始失眠的吗?”
“倒也不是,我四年前就离开家了,但是近期才失眠。”
他提到关键时间点了。木村慧人一直使用着测谎的异能,堀夏喜所说的都是实话。
“有回过家吗?”
“刚回过。”
“是回过家之后开始失眠的吗?”
“好像是决定回家的时候开始的。”
“嗯……我明白了,你放松下来,家里的事你也许不愿意讲,但我可以换一种方式知道,并且帮到你。”木村慧人盯着熏香,舒缓精神用的熏香已经在起作用,使用异能的他也感觉到香气在唤起灵魂深处的倦意。
堀夏喜的眼睛阖上了。
“回忆你四年前的家,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两个人,我和他们在一起散步。”堀夏喜用极轻的声音低语着,“我时而跟在他们身后,追逐他们重叠的影子,时而走在他们前面,经常要回过头来看。”
“在他们身后时我害怕被他们丢下,在他们前面时我又会害怕他们没有跟上来。”
“就像我和父母走在一起那样。”
“那两个人从未跟不上或者丢下我,也始终并肩向前走。他们给我一种感觉,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那两个人都不会分开。”
“你看得到他们的脸吗?”
“我看到了,一个人有脸,另一个人脸上只有血洞。”
“那你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我只能想起一个名字……他好像叫佐藤大树。”堀夏喜回答。
木村慧人的眼睑抽搐了两下。
『除非有个人真的爱他。』
“大树,这是夏喜,也是长生种,跟老爷子学过几天的。”
山本世界把高挑的青年带到工作室,佐藤大树刚附在新的鬼偶上,笑着和堀夏喜打招呼。
“他出去旅行,见闻很广,刚回到A城。知道老爷子不在了,想要和我继续学习制作鬼偶。”
“您好您好,这就是前辈制作的鬼偶?”堀夏喜主动过来和佐藤大树握手,“哇,和真人一样。”
为款待这位师弟变成的徒弟,山本世界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佐藤大树的鬼偶身体没法进食,在灶台旁边帮忙。
“离远一点,肤蜡会化掉。”山本世界炒着菜也没忘了提醒佐藤大树远离火源。
“呐,世界桑。”佐藤大树整个人贴到山本世界后背上,“我刚才握住夏喜的手,意识到那双手很快也会变成鬼偶师的双手。现在容纳我的身躯也是出自鬼偶师的双手,理论上你雕刻过这具身体的每一寸,但——我好像还没握过你的手。”
山本世界惊讶地回头,他还没看到佐藤大树的脸,锅里的油突然爆燃起来。
“危险!快躲开!”
山本世界用锅盖压灭火焰,把佐藤大树赶出了厨房。厨房里突然响起的喊声把楼下参观的堀夏喜都惊动了,他上楼看到了山本世界,后者的耳朵和锅里的辣椒一样红。
饭毕,堀夏喜跟着山本世界进入工作间。技艺精湛的鬼偶师详细介绍了原料合成和鬼偶制作的种种细节,末了发问:
“夏喜,你见过许多鬼魂,对渡化替死鬼有了解吗?”
“您是想要大树君安息吗?重复杀死他附身的鬼偶就可以了。”
“没那么简单。你知道我是想问传闻中的另一种方法。”
“这个……确有说法,但我还要再调查一下,请您等待一段时间。”
“没关系。我是长生种,多久都等得起。”
此时已经入夜,山本世界回到卧室,佐藤大树在里面等着他。
“大树,你有照片吗?毕业照,自拍,什么都行。”山本世界问。
“应该是有的。但我已经死了一年多,肯定不好找。突然要这个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的样子。你总是在不同的鬼偶里待着,但那些都不是你,是我照着黑帮成员做的。我想做一个和你一样的鬼偶,你附在上面,就真的像是活过来了。”
佐藤大树眨眨眼睛,那双鬼偶的眼睛极有神采,或许和佐藤大树本人有几分相似。
他缓慢地,坚定地握住了山本世界的手。
“好。我帮你一起找。但你做好了之后,我希望你不要再做鬼偶了。”
“我们都活着。”
山本世界点了点头。
“好,我们都活着。”
『他人的命运可是很沉重的。』
“他说谎了,佐藤大树?那是谁?”木村慧人思索着。
“还记得你为什么离开家吗,现在又为什么要回来?”
“我被怀疑,只能自杀假死,抛弃身份。死的是附身鬼偶的大树君。我回来,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告诉佐藤大树?是什么事情?”
“我找到了前往彼世的方法。”
木村慧人皱眉:“我想想,佐藤大树可以附身鬼偶,那他是鬼魂;身为鬼魂,却至少从四年前存在至今,夏辉哥那些旧书我也看过,那他只能是替死鬼或者厉鬼。”
“那你知道替死鬼如何渡化吗?”堀夏喜突然坐了起来,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盯住了木村慧人。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睡着。
木村慧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摇头。
“其一助其安息,重复死亡的过程;其二为其换命,由换命的活人亲自施术,自己成为替死鬼,而原先的替死鬼成为活人。但是换命也不是谁都可以施术,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个人真的爱他。”
木村慧人一脸难以置信。
“所以山本世界和佐藤大树换了命?那现在的山本世界是谁?”
“是鬼偶。”堀夏喜回答,“他们同行的几年里,佐藤大树已经变成了厉鬼,所以换命失败了。山本世界是长生种,死后魂灵比起常人更不稳定,比起大海捞针的寻找,佐藤大树认为不如直接叩开彼世的大门。”
“至于前往彼世的方法……他需要一个长生种,还有一个拥有阴阳眼的活人。”
“长生种是我,拥有阴阳眼的活人是谁?”
没等他说完,木村慧人已经打开门冲了出去。
『那个是得意的作品。』
“全都按计划完成了。从目击开始,给了他们完整的思路,警局至少会重启你那桩案子的调查,你的杀人嫌疑会洗清的。”
山本世界,不,附身在酷似山本世界的鬼偶中的佐藤大树摇晃着手里的玻璃管,那里面是泽本夏辉的血液。昏迷的调查员被他妥帖地放在墙边,摆出靠墙坐着的姿势,手臂上的针孔被细心地按压止血,一点淤青都没留下。
“谢谢你,夏喜,你帮了大忙。”
“你做局,我更该谢你。可你在彼世没找到世界桑吧?”电话那头的堀夏喜抱怨道,“我拖的时间够久了,那个小警察正往你那边赶呢。”
“换命失败的长生种会去哪,这本来就是没有记载过的问题。”佐藤大树轻巧地从C厂的窗户翻出来,“我可是厉鬼,多久都找得起。”
“说起来,你真不打算偶尔也附在世界桑做的那个鬼偶身上?那是完全照着你做的,还被你锁在柜子里吧?”
“世界桑的话会说:那个是得意的作品。”佐藤大树惟妙惟肖地学山本世界的声音,堀夏喜听得大笑起来。
“但是现在这个和世界桑一模一样的,是我得意的作品。”
“用我的血是没什么所谓啦。但是你真要这样活下去吗?他人的命运可是很沉重的。”
佐藤大树不置可否地笑了两声,把电话挂断。
他紧紧衣服的领子朝外面走去,身后是两个重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