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木勇征不喜欢理科,所以大学报考了临床医学。他在填志愿时想,医科至少不用继续学数学、物理了。对他这种不刷参考书,全凭发挥考上大学的人来说,再合适不过。
但他没想到,这八年里学得最多的,就是大物,其次是概统。
他也没想到,医学院的学费贵得离谱。像他这样出身东京世田谷区的人,都要被迫做暑期兼职。
他更没想到,和Na酱的正式认识,就是在那次兼职。他本希望可以在更正常的场合下,比如学校东南门外那家麦当劳,就还不错。
当然,Na酱想必对此事无所谓。他是那种“节能主义者”。如果只看表面的话,甚至有些情感淡漠。
对了,那时,勇征还叫他堀桑。“Na酱”这种称呼,他倒想叫出口,但最终只敢在心中纠结那么一下。
那时,他也不认识中尾翔太,更别说失去他。
每天清晨五点半,勇征去医院抽血班的路上,喜欢回忆这些往事。走过一排昏暗的路灯,看着零星几个路人低头匆匆而行,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Na酱特有的走路姿态。那时觉得很酷。
每次回忆都杂乱无章,但必定都是从Na酱开始。或许因为很久没跟他说上话了,或许因为现在是冬天,又或许因为,自己的生活在他出现之前就是一团无意义的浆糊。
勇征大步流星地走进灰白色的连栋门诊大楼,玻璃感应门在面前迅速划开。被消毒水味淹没的瞬间,他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个点,人不多,只有几个像他一样穿着白大褂的见实习学生,多数是低年级。希望落空了。他面不改色地向警卫出示了ID卡,朝电梯井走去。
现在,他时常有这种念头。人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真是太走运了。
如果让五年前的自己知道,接下来五年里将要发生什么,他会完全丧失活下去的信心。即便Na酱这样的人,就算不会绝望,也会感到深深的无力吧。
拿眼前的事举例,这个月管的病房里,有个65岁的老太太去世了。虽说一开始就知道是这种结局,但病人死去这种事,再怎么说……诶……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恍惚间,勇征甚至记不起那位老太太的名字。真是抄病例抄到昏头了……她最初的主诉是什么呢?也不记得了……大概是两个月前……她是自己来门诊的吗?
一切重要且迅速发生的事,往往都难以复述。每一位离世的病患是这样,Na酱和自己也是。他试图回忆和名为堀夏喜的同学的初遇,却发现那些场景非常模糊。
这是人类记忆结构的缺点,倒也可以说是一种保护机制。
今天要先去八楼肝外的门诊。等电梯时,电梯门映出他口罩上方的倦容,和白大褂下绿色刷手服的V领。今天下午还要跟一台手术,这也是为何他换了隐性眼镜。视野中,刷手服暗绿色竟比平时刺眼。
绿色。
他漫无目的地想,绿色。第一个想到的,却是阿武隈川灰绿色的水,缓缓流向远方时那温柔的样子。
三年前。
暑期兼职比上学还累,真是闻所未闻。
车开出市区一小时后,阿武隈川灰绿色的支流逐渐消失。堀夏喜将车停在路边,起身离开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的八木勇征换班。之后的路线他比自己更熟。
天气炎热,车载冷气坏了。他们身上的水蓝色无纺布工作服被汗浸成了深蓝色,衣襟上是用银线绣着的“LDH”。后座堆着他们的防护服,被封在尼龙袋里。尼龙袋上放着一个印有便利店logo的纸袋。
“预计还有半小时,吃点东西?”勇征说。
夏喜打开纸袋,有六瓶功能饮料和一大把蛋白棒。他拆开一根草莓味的能量棒。
“我想吃一口。”勇征对他说,依旧直视着路况。
他递过去,勇征吞掉了一整根能量棒。夏喜看了一眼手里的包装纸,面无表情地把它叠成长方形,塞进烟灰缸。
他没有再吃任何东西,扭头看窗外,景色已经变了。路边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水泥矮长方体,灰色外墙、老式防盗窗、搭着水箱的平屋顶。这里是郡山市所剩无几的超大型社区,是被高速发展的社会抛弃掉的事物之一。
他在脑中描绘十几年前这里的样子。
勇征问:“不吃东西吗?工作开始后,很可能一整天都吃不了。”
“不用了。”
车停在矢田社区门口时,恰好七点十分,相当准时。房产经纪人在路边张望着,看到了两个瘦高的青年从侧身印着“LDH特殊清扫”的车里出来,大步走向他们,身上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的工作服。
房产经纪人身边还站着一名满头白发的男性,表情紧张。
这两人是客户。勇征见过房产经纪人,委托书后面附了他的身份证复印件。但他身边的老年男性,他跟夏喜都不认识。
老年男性说:“我是屋主山田,初次见面。我的委托是在两天前发出的。”
他的声音透着幽怨。
勇征听到他的声音就明白了。山田是昨天打电话到分部来的那位屋主,他说,要是LDH公司再不派人,他就要换一家特扫公司。
夏喜说:“抱歉,因为是八月,业务繁忙。总部今早4点通知了分部,现在分部一队正在会津若松市出勤。我们是二队。”
“请快过去吧。”山田催促道,“时间拖得越久,气味越难去掉,对吧?”
夏喜点了点头,回头说:“八木,拜托了。”
勇征从后座取出防护服。那两个袋子比看上去更沉。接着,他从后备箱拖出一台巨大的黑色折叠工具车。
四人穿过狭窄的车行道,往山田名下的出租屋走去。
房产经纪人边走边说,语速相当快:“我们发现死者是在一礼拜前,警察又说死者至少是在五天前死亡的。是根据……根据蛆虫的体长和产卵数量估计出来的。现场已经被清理过了,警察在结案当天就取消了封锁,准入凭证也拿到了。”
五天……勇征和夏喜交换了一个艰难的眼神。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工作难度大大提升。
“死者平时就不怎么出门,所以发现得很晚。气味和苍蝇藏不住了,隔壁的主妇投诉了社区。社区找到了我。哎呀,那天晚上真是折磨,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死者的样子,你们没看到真是太走运了,第一个来的巡警都吐了。”
“不过死者活着的时候气味也不好闻就是啦。”山田补充,声音几乎没有起伏。
他们一直用“死者”来称呼那位。
勇征说:“所以死者叫什么名字呢?”
“佐藤。”山田说,“你们做这个还需要知道名字吗?”
夏喜说:“个人信息当然是必须的。除此之外,还需要警方的尸检报告和家属信息。你们在委托书里都没有附啊,所以这个委托理论上并不应该被受理,而且……”
勇征打断他:“主要是一直用‘死者’称呼佐藤,他也会难过的吧。”
“哦。”山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夏喜盯着山田两眼之间的区域,说:“所以尸检报告呢?还有警方肯定已经找到家属了吧,你们联系上了吗?他们是选择回避,还是到场?个人财产的处理规则你们看了吗?寄给家属了吗?他们的同意书呢?”
山田年迈的脸上堆起了褶子。
勇征说:“没有这些的话,我们倒也可以处理,只是要先签免责声明,把你的委托转为特殊加急类。你们收到免责声明了吧?请尽快将复印件寄给佐藤的家人。”
夏喜在边上想,八月炎热,中暑死亡的人数剧增,尸体又容易腐烂。光这个月,总部已接了十几份特殊加急委托,其中三分之二派给了分部。分部目前只有三支分队能出勤,而总部至少有五支加一支机动队。
理论上讲,特殊加急委托不应超过总委托数的十分之一,即便在夏季,也不应超过五分之一。这是厚生劳务省去年九月发布,今年一月生效的行业规则。而今天是八月二十日。
他不再看向山田,转而对看上去更靠谱的房产经纪人说:“没有尸检报告的话,请您与屋主先生现在尽可能详细地口述死亡现场和死者生平,以及你们能接触到的警方公开的一切信息。在了解清楚之前,我们是不被允许进入的。”
此时他们已经到达山田的出租屋,那是一栋三连排的六层灰色建筑,朝东,一楼没有车库,前面正对绿化带,里面是些杂乱生长的夹竹桃。勇征将工具车停靠在单元的铁门边上,抬头看向出租屋。
十八扇两开窗,代表十八名住户,一半装着防盗窗,一半没有。从其中找出佐藤的房间,并非难事。他的视线很快锁定在三单元二层的那扇窗。
他的推理过程如下。租用矢田社区连排不朝南公寓的人,并不富有。如他所见,十八位住户,只有三个空调外机。而剩下的十五扇窗,大多紧闭,且内部被窗帘严实地掩盖着。
这种小技巧,他很熟悉。买不起空调又想节约电费的人,会在白天去上班时,用这种方法让屋子尽可能隔绝阳光,降低室内温度。回家后,即使一直不开电扇也能忍受,只需要在睡前打开电扇就行了。
而唯一开着半扇玻璃窗,只有纱窗是关着的那个房间,就是佐藤的房间。
想必是屋主受不了房间里的气味,为了通风,打开了窗户。又不想让苍蝇飞进来,于是关上了纱窗。
勇征眨了眨眼。佐藤家的窗帘是奶油色的。出乎意料的清新啊。
他不禁产生了探询的欲望。这个佐藤,生前是什么样的人呢?
“佐藤啊,住在302呢,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几乎不怎么出门,应该没有工作。也没有人来看他,社区工作者每季度来敲门,他都装作屋里没人。一年四季都穿那几件衣服,人很瘦,眼眶很大,眼神又很凶,胡子很久没刮了。大家都不敢跟他说话。不过,月租都有按时交,从不拖欠,就是经常不垃圾分类。吃得也不好吧。他放在门口的垃圾袋,我都要打开后帮他重新分类过。全是泡面碗和碳酸饮料的空瓶啦。”
勇征问:“在无业之前,总归有从事过工作吧?”
“最早的时候,好像有说过在加油站干过一段时间。”
这时,夏喜已经将防护服穿戴整齐了,防毒面罩下的双眼被刘海遮住了一些。看表情,他对过长的刘海有些不满。
他蹲下来,将脚踝上的松紧带拉到最紧,小腿两侧的布料鼓了起来。他习惯故意让防护服变得不服帖。因为每次都会出很多汗,他不喜欢防护服黏上里面的衣物,即使是公司统一发的工作服。
“警察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大量写真杂志,从玄关一直堆到榻榻米边上,跟垃圾袋混在一起。他就睡在垃圾山的中间。厨房全是灰尘,燃气一看就是很久没用了。一直靠速食生存呢。”房东说。
每次出勤,都会看到这样的委托人,试图分享死者一些不同寻常的信息。往往不是出于恶意,更多是想要震撼一下特扫人员吧。毕竟他们自己就被吓得不轻,不分散一下恐慌怎么行。
可勇征和夏喜都见怪不怪。
孤独死的人,大多无业,没有正常的社交关系,个人卫生水平极差,不注意饮食。如果是男性,房间里往往有大量写真杂志。还有部分孤独死的死者,会收集一些儿童才会喜欢的玩具,或许与他们退化的心智有关。
突然,某天,他们在家里死去,散发出臭味,他们不起眼的人生才会受到周遭的关注。
这就是特扫队要接待的对象,并非房东,也不是房产经纪人,而是这个社会与日俱增的孤独死死者。
像LDH一样的特殊清扫公司,在近年来不断成立。而LDH的优势在于,他们的研发部手握几项专利,业界戏称“捞得狠”。
社长HIRO说过:“我们的消毒剂,除臭剂,除虫剂,漂白剂都有专利,接下来的研发重心是替换建材,黏合剂,涂料等等。涂料是关键。top coat公司的清漆涂在被尸液轻度污染的木质建材上,几乎不会有味道,避免了整块建材的替换,大大减少了业务成本。我们现在还需要依赖他们的清漆。”
房东继续说:“人倒是很瘦。应该是有糖尿病吧?他的房间里有很多塑料瓶,里面装着尿液,检测含糖量很高。没想到吧,他居然用塑料瓶装尿液。”
不值得惊讶,之前有过这样的死者,在容器里便溺,然后扔得到处都是。在来之前,勇征和夏喜翻看委托书时,就讨论到这一点了。他们带了处理含糖污渍的工具包。
夏喜的声音隔着面罩传来,略有些发闷:“如果有尸检报告就好了。这些信息还不够完整。”
勇征也穿好了防护服。他抬头,恰好看到夏喜往自己头顶上喷隔离喷雾。雾状液体的范围只够到了后颈,背部自肩胛骨下角以下都喷不到。
勇征从他手里拿过喷雾罐,往他背部顺时针喷了两圈,再还给他,说:“帮我喷一下,尤其是手肘以下的部分,侧面。”
夏喜按住他的肩膀,力气大了点,他不得不在挺胸的时候用了点力。柠檬薄荷味在身边逐渐扩散。喷完之后,夏喜顿了一下,又朝他的手腕内侧再喷了一遍。
“注意地板。”夏喜轻声说。
“嗯。”
打开302的房门之前,房东和房产经纪人已经被告知回避了。夏喜在前,所以他最先听到那微弱的嗡鸣声。
是苍蝇。
大量苍蝇在屋里横冲直撞。虽然他们一起出勤了很多次,对恶臭有心理准备,但在进入的瞬间,还是受到了强烈冲击。
勇征想,尸体真的被清理干净了吗,警察是不是漏掉了一些碎肉块?
夏喜想,还好今天没吃饭。
房间已经成了垃圾场,杂志和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堆成了山。中间凹陷进去的地方,只有两叠大小。榻榻米被尸液染成了黑色。
佐藤是在这里死去的。
勇征反应很快,从工具袋里取出刮刀,探身进入垃圾山,快速挤出一条道来。夏喜取出塑料密封袋和棉签,紧随其后。他需要收集样本,只有化验后才能确定下一步建材修复的方案。
看这个房间的状况,能换掉的还是都换掉吧。他心想。
只是不知道佐藤的家属是否能支付这笔费用。
他们一开始都只跪在地上,但靠近中心后,污染程度越发严重,不得不让他们将脸靠近地面,通过闻气味来判断是否完成了初步清理。
嗅觉适应是最大的问题。即使环境再臭,不到半分钟,他们就会闻不到任何气味。夏喜注意到身边勇征换气的频率变高了。他的透明面罩上,白色雾气不断起伏着。
他在一块二指宽的污渍上停留了近十分钟,再抬头时,他看到夏喜盯着自己。
夏喜垂下眼,只说了一句:“小心你的前臂。”
前臂外侧最容易被污染。手肘处有加厚,因此即使最后他们过于投入,一不小心采用了匍匐的姿态,最先弄脏的还是手臂外侧。
夏喜再次抬头时,和勇征交换了一个眼神。勇征用自锁式塑料尼龙扎带在那块布料翘起的地方穿了一个小洞,做了标记。
夏喜站起来,血液迅速冲进下肢。他的视线模糊了一阵,随后他意识到,那些在他体表迅速下淌的液体是汗水。
80%的时间用在了污渍清理上,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下午两点之前结束了工作。勇征在遗物分类上帮了大忙,主要也是因为到最后,夏喜需要的休整时间越来越长。
他不应该不吃饭的。
他们将遗物堆进纸板箱,将贴着彩色防水布条的箱子除臭后,交还给房东,并协商了下一次上门的时间。
房东对那些遗物并不上心。据说警察找到了佐藤的前妻,但她强硬地拒绝负责佐藤的后事,说除了必要的法律程序她会签字,其他一律不管。现在,房东似乎已经放弃联系佐藤的家属了。
勇征想,佐藤的遗物会被怎么处理呢?大概都会被烧掉。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趁人不注意完成一次违规的焚烧并不难。
他迟疑了一下。
夏喜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迟疑。这时,他已经脱掉防护服,将它们泡进一个装着粘稠溶剂的密封袋里。在上车前,他们要对自己做严格的除臭。虽然他快饿死了,但还是严谨地走完了将近四分之一个小时的流程。
他靠在副驾驶座的车门边上晾干自己,看着勇征给自己除臭,右手把玩着几根用剩的自锁式塑料尼龙扎带。
勇征的情况没有好多少,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湿透了,脸色苍白,更接近夏喜平时的脸色。
这样的除臭会细致到鼻孔,他们要忍受痛苦把除臭液喷进鼻腔。即便如此,除臭之后还要洗两次以上的澡,不然仍会留下气味。
接着是换掉被污染的工作服,换上备用的干净工作服。
夏喜钻进汽车后座,将两侧的黑色遮阳布从窗沿抽出来挂好。但他太累了,竟然忘了锁车门。于是,在他还在从下到上系第三颗扣子时,车门被勇征拉开了。
“干什么?”他试图重新关上车门。
对方施加在把手上向外拉扯的力道并未立刻消失。
看来勇征累得不清醒了。
砰。车门重新关上,很快又被打开。穿着完整的夏喜出来,勇征钻进去。
回程时,勇征负责开车。夏喜在副驾驶座上吃着蛋白棒。
勇征看他拆开第三条草莓味蛋白棒的包装纸,说:“别吃太多,难道不吃晚饭了吗?”
“去哪里吃晚饭?如果要去店里,还要先洗澡,不然一身味道,肯定被赶出来。”
“那就先洗澡。”
“回公司洗吗?太远了。”
“当然是去汤屋了。”
“没有汤屋这个点开门,而且就算开门,如果我们被问出是特扫队的,也不会让我们进汤池。”
“如果是普通的汤屋,当然不可能。但是这里是矢田区,四丁目就有一家叫月之庭,记起来了吗?”
“月之庭……社长的朋友?”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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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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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车驶进树荫茂密的老式街区,每驶过一个窨井盖,轮胎下都哐哐作响。气味变了,草木的腥味变重,四周安静而神秘。最终,车停在了月之庭前。
店面比想象中的小很多。店门四开,是低矮的纸糊竹门,半开着,但前堂很暗,不像有人。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
勇征向里走去,夏喜跟在后面,与一块木吊牌擦肩而过。
上面镌刻着,“坚韧、清丽、四季变换的活力”。
老店主松浦意识到有人进门。
先进来的那位要高一些,后面那位的身形更消瘦。店门外的日光把轮廓勾得很清楚,他们的头发留得都不长不短,穿着类似夹克的贴身衣服,除此之外再无特点。硬要说的话,肩背都很挺拔,非常适合夹克这样的衣服。
“我们是LDH特扫队的职员。”
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是那种一听就会让人情不自禁产生信任感的声音。松浦拧亮了前台唯一的一盏台灯,看清了为首的那位青年。他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走在后面的青年脸色更苍白,垂着眼眸,眉毛细长。他很快走上来,和第一位青年并肩站在台前,与前台保持了一拳的距离。
很快,松浦得知了第一位青年姓八木,而表情冷漠的青年姓堀。
他说:“是新面孔呀,刚去LDH那里工作吧?”
勇征说:“是的,我们是暑期做兼职的大学生。”
松浦“噗”地笑了出来:“HIRO招的哪里是兼职生啊?分明是男奴啊,男奴*。别的不管,说说看吧,你们这个月出勤了几次?”
“这个……八月毕竟比较忙……”
“别看我现在是个老头,以前也是跟HIRO一起干过特扫的。不到退休年龄,我就立刻转行开温泉旅馆了。有一个前辈开创自制咖啡豆品牌去了,他还给LDH的员工打折呢**。总之啊……做特扫需要十足的动力,即使是成年男性有些也会吃不消昏过去,现在二十代的大学生很少有你们这样的。”
“因为特扫有意思,而且时薪高。”夏喜说。
松浦发出几声大笑,说:“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有个性啦。”
他从一排正方形小木格里挑出两串挂着数字小圆片和钥匙的塑料手链。
“这是钥匙。等我烧水,十分钟后吧,请八木君和堀君去最里面大型汤池区那间池子,浴巾蒸好后我会事先放在入口的竹筐里。”
他们对松浦表示感谢。他客气地回复,因为是淡季,大汤池没人订,正好借给他们。
勇征和夏喜在出勤回来后,如果不急着回学校,一般会在公司的独立淋浴间洗澡。他们和正式职员一样,已经习惯在同事面前更衣了。只是在车里换工作服的环节一直不方便,那也算是半个公共场合。
虽然装了遮阳布,挡风玻璃的膜也选择了最深的颜色。他们还是要利用座椅遮挡自己,尽可能避人耳目。特扫队的车本就引人注意,尤其工作现场附近往往有居民围观。
换完衣服,勇征和夏喜都只裹着白浴巾,一前一后进入汤池。适应了水温之后,肌肉开始放松,他们之间的内部游戏开始了。
夏喜问:“上学期体测,你的体脂率多少?看样子又变低了吧?”
“4-5%吧。***”勇征把肩膀压进水面以下,水流顺着他流畅的锁骨线条打着旋。
“欸……不错啊。”夏喜说,“我6%。***”
“果然,堀桑的体测是不是又满分了?”
“那倒没有,跑2000米前一天熬夜了,那天划水跑的。”
“过得去就行。我也没有满分。”
他们的大学以每学期体测,拥有四个操场,强制学生长跑打卡闻名。
“医学院今年马杯足球赛拿冠军了呢……恭喜。”
勇征说:“我没踢那几场啦……其实我上个学期末就因为伤病退出院足球队了。”****
听语气倒也不怎么遗憾。
“哦……”
“不过,以后就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夏喜没继续问他想做什么事。
勇征向汤池更深处走去。夏喜闭上眼,能听到他在水中移动时发出的轻柔的哗哗声。
再睁开眼时,夏喜看到他背对着自己。
夏喜看到过一种说法,警察,尤其是经过训练的武警或特警,会时刻在意自己的背部。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也不会把背后的空间暴露给陌生人。这是出于人类防御的本能。动物园里喂狮子老虎的饲养员们,也有这样的习惯。
但印象里,勇征经常把后背留给自己。在公司的淋浴间也好,一起走路时也好,又或是,在此时此刻,他优美的背阔肌再次呈现在眼前,很直率的样子,和他本人一样。*****
虽然之前就见过几次,夏喜还是多盯了一会儿。
汤屋里的水汽夹杂着木头特有的香气。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HIRO的时候,也就是,第二次和八木勇征同学说上话的那天。
那天,六教有一场AED操作讲座,他和室友们打算去听。但上午的生化课拖到了十二点半。等他们过去时,AED结束了,下一场是材料系的讲座,幻灯都已经切换好了。
因为是饭点,台下的座位几乎都空着,一个工作人员在调试多媒体设备。台上有一位男士,穿着深蓝色西装,远看去四五十岁,是再寻常不过的客座讲师的样子。
室友拍了拍他说:“走吧,再不去食堂就关门了。”
夏喜说:“我自行车链掉了,你们先走吧。外面下雨,等雨停了我再出去修自行车。”
室友都折回去了食堂。他无所事事,挑了一个后排位置坐下。
深蓝西装男士,是LDH特殊清扫公司的HIRO社长,从业20年,作为行业先驱和企业管理者对特殊清扫材料进行介绍,解读日本孤独死现象,为产业链优化提出建议。
听上去挺套路的。
可是,在夏喜自己意识到之前,一小时已经飞快流逝,HIRO正讲着臭氧除臭技术。投影上是一幅便携式空间臭氧机的零件图。
他想,从不觉得这东西这么有趣过。完全忘记了吃午饭的事。
讲座结束后,和他一起出来的不过十几个学生,都赶着去吃饭。
其中一个人跟他擦肩而过,还打了招呼。
“Hey。”
那人穿着一身黑,黑连帽卫衣,黑运动裤,黑球鞋。+打招呼时就这么直视着夏喜的眼睛,大学以来是第一次碰到这么直接的。好像还是医学院的同级生。
是姓八木吧?
夏喜记得他是医学院足球队的前锋,学校网球场和足球场就隔了一道铁丝网。夏喜打网球的时候,偶尔能看到院足球队在对面集训。也经常听到队友大喊他的名字。
Yusei。
八木勇征。这应该是他名字的写法,没记错的话。
他一看就是运动系男生,肤色黑,身材健壮,不像是有耐心的人。有闲情一定会去学校综合体育馆健身,蹲在地上豪迈地装配最重的哑铃片,随随便便来上五十几个引体向上。应该属于那类同学。
这样的八木勇征,居然会出现在毫不相干的材料系讲座现场,甚至耐心地听到了最后。
“堀桑?是84班的堀夏喜同学吧?我们是同级呢,不过之前一直没机会说话。”
“嗯,是啊。八木君。”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呢。平时见到你都是在图书馆,自习室,教室……哦,还有网球场。”
“嗯。”夏喜努力寻找着话题,感到十分辛苦。“嗯。不过,我们好像错过饭点了。”
“一起去校外吃怎么样?”
夏喜想,现在,没有可以拿来拒绝他的理由啊……
有了,想到了一个。夏喜说:“我自行车链掉了,走不了太远。要不你先去吧?”
“那我们就去罗森吧!”
他们步行去了罗森。两人都买了芝士咖喱猪排饭,当他们端着加热好的便当找空座时,竟然,看到了同样坐在窗边吃便当的HIRO。
明明穿着西装,吃饭的样子却超级享受,简直吃出了工地的感觉。不愧是HIRO。
“讲师也在……”夏喜低声说。
勇征问:“打招呼吗?”
“算了吧?”
正在这时,HIRO转过头,冲他们笑了笑。于是他们不得不打了招呼,并选择了挨着他的两个座位。
HIRO兴致很高,问他们:“我记得你们,刚刚在我的讲座上吧?你们是材料学院几年级的?”
“不。是医学院的。”
“欸?很难得嘛。觉得特殊清扫行业怎么样?”
“新奇。也很有意义。”
“可以来实习哦。”HIRO眨了眨眼,“暑期正好是业务高峰。时薪超级可观的。”
“嗯……”
“不过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份工作也不是谁都能胜任的哦。特扫是绝对意义上的体力活,需要运动员一样的身体素质,你们没问题吧?”
足球队的勇征,和练过柔道的夏喜,都缓缓点头。++
HIRO吃完就告辞了,还留下了名片。
夏喜对着吃了一半的猪排饭,放下筷子,问勇征:“你打算去吗?”
“看情况吧。暑假也很忙啊。虽然不用上课,但是要写作业,还要做科研。还是算了吧。”
“确实。”夏喜耸了耸肩,说,“我也不打算去。”
他扭过头,才发现勇征在拆一盒新买的金枪鱼寿司。
他想,八木同学,胃口真好啊。
这学期最后一门考试是生物物理,考完就放假。第三天,夏喜在寝室楼下的打印店印了简历,跑到了目黑区LDH的总部。
在接待室宽敞的沙发上,他捧着一次性纸杯等待HR时,相当短暂的一瞬间,他闪过了“不会真的在这里碰到八木勇征”的念头。但很快打消了。
面试一路顺利,他被分进了机动组,配一个搭档,但还没确定人选。他离开LDH时才下午三点,坐电车回了学校,晚饭前甚至还有时间去综体。
不知怎么,最近突然也想去综体健身房锻炼了,于是一考完就办了卡。
第二天,他去LDH报道,依旧一路顺利,领了工作服和储藏柜钥匙,领了工作牌,甚至还去参观了临时工位。接着,在公司二楼的茶水间,碰到了八木。
路过的前辈介绍,这位是八木勇征同学,也是T大的,是我们公司这季度招的另一个兼职生。
“你好。”夏喜打了招呼。
勇征回复:“咳咳咳,你好。”
“……我临时改主意了。”
“……我也是。”
不到半小时,他们从汤池出来,换好了衣服。勇征刚套上白T恤,低头调整牛仔裤的腰带。他胸口露出的皮肤还有点泛红,若隐若现。
夏喜看了一眼,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泡汤之后,指腹皮肤变得皱巴巴的。
松浦不收他们泡汤费,说,难得有LDH的小伙子来,正好能听他吐槽HIRO,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要看你们老板和和气气,很好相处的样子啦,其实,我跟他搭档了十几年了,他什么……”
“是是是。”
“真的,他这种运营模式……”
“对对对。”
“年轻人来一个,我劝退一个。”
松浦真是孩子气啊……夏喜想。
和他们的打扮不同,松浦披着芝麻色的浴衣,穿着木屐。或许他一年四季都是这副打扮。花白的板寸,打理得非常整齐的短胡茬。光顾的常客见到他总说,松浦十几年来都是一个样子,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怎么变老。
所以,很难想象他曾经穿着LDH特扫工作服的样子。
不过,夏喜很羡慕HIRO。HIRO被人一直惦记着呢,即使分开了很多年。这种感觉真奇妙。
他对面,勇征的头发没有完全擦干,比平时更凌乱,往下滴着水,白T的领口已经湿了一片。
勇征觉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扯了扯黏在后颈处湿掉的衣领,抬头看到夏喜探询的眼神。
于是他“唔”地呆住了,一脸紧张的表情。
夏喜笑道:“你紧张什么?我想跟你谈谈佐藤的事。出去再说吧,客户信息不能在公共场合说。”
勇征一愣,随后语气变得严肃:“你也想说那件事,对吧?”
“是啊……”夏喜从兜里取出车钥匙,说,“下午在房间里就注意到了。”
*巡演男奴梗
**在冠番上替这位前辈宣传过咖啡豆
** *摘自冠番
*** *摘自冠番,门把之间的访谈
**** *NA酱在芬达赌场里,用yusei的背阔肌比喻过“很大”这种属性的事物
+yusei的私服就是喜欢穿黑的,而且被NA酱吐槽过喜欢穿运动服
++NA酱小时候练过柔道,但是是哭包,被吓坏了于是不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