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泽本夏辉站在新修整的码头上,看着海鸟在升起的太阳与海中央巨大的妈祖像之间飞过,刹那间霞光铺满天地。这猝不及防的强光使他头晕目眩、脚步不稳,同时也让他松开了原本紧攒着一串项链的手——项链在岩石上弹跳了几下,便被卷入海浪中,不见踪影。
那串项链去哪里了呢?也许沉入了海底,也许随着洋流漂到地尽头,去到那些泽本夏辉只能在梦中窥探一眼的地方。
崭新的巨型货轮在黎明启航,在时间与空间中奋力前行,但码头上的人停在原地,被时间洪流一次次带回过去。
很多年前,小岛上的码头并不是在面向大陆的北面,而是在面向公海的南面。在此殖民数百年的西班牙人在南面的海滩边上修建了石板路,沿着石板路往山上走,经过西人修建的教堂和华人修建的庙宇,圣母玛利亚和妈祖毗邻。经过嘈杂的商业街走到半山,装修豪华的、带有明显东南亚殖民地风格的度假酒店就出现在眼前。当夜幕降临时,一辆辆三轮车便从酒店大堂出发,沿着石板路,载着那些富有的酒店住客来到南边码头,送他们前往各自的赌船。
泽本夏辉今天拉了个斗志昂扬的客人,对方穿了红色衬衫,看上去要在赌船上大干一场,临走前给了泽本夏辉一张绿色的票子。
他对着路灯看了一眼,上面印着一个富兰克林,光是这张纸,就能抵上他一天的收入。
除去这段插曲外,这天可以说是很普通的一天:早上五点,骑车在码头边等那些在公海上赌了一夜、哈欠连天的乘客归岸,把他们送去半山腰那些被有重重警卫保护着的高级酒店,之后再接一些零零散散的活,等到傍晚,再上半山把另一批赌客送到码头边,最后回到他在贫民区的公寓睡觉。
别的车夫收工后喜欢赌喜欢嫖,相比起来,泽本夏辉的生活规律得甚至有点枯燥。
从名字就能看得出来,泽本夏辉不是本地人。他隐约听说过父母来自于北方的一个大岛,但他在这里出生长大,经历过一些风风雨雨,最后还是被洋流推回这座热带小岛,成了一个三轮车夫。
他收工之后,先是把车放回车棚:他的车是租的,每个月要给14K的肥猫,也就是这批三轮车的车主交个几百所谓“租车费”;接着便顺着小巷走回家。在经过市集的时候,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绕路去买海南鸡饭。
他买了两份,一份给自己吃,一份给木村慧人。
木村慧人是隔壁家租客带来的小孩,应该说,泽本夏辉认识他的时候还是小孩。那时候泽本夏辉刚刚从大陆回到小岛,回到父母给他留下的旧公寓;正好撞上楼下典当行新店开张,放完鞭炮的石板路上剩下一地红纸,有着黑色卷发的小孩站在红纸上,抱着一个有他一半高的红白蓝行李袋,像小动物般惶惶不安地看着过往的人群。
泽本夏辉本来已经准备上楼了,又折返回来,走到小孩面前。
“要帮忙吗?”
小孩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小声说:“我和师父刚刚搬进来,行李太多了……”
于是泽本夏辉便开始与隔壁的新租客熟络起来:原来木村慧人是从北边的大陆过来的,听说原本和师兄在某个木匠门下当学徒,不曾想木匠好赌,欠下巨额赌债之后被人砍死了。师父死后,原本作为“师兄”的哥哥变成了“师父”,为躲避追债,两人只能一同逃亡。
也许是太过想要一夜暴富从而还清赌债,又或许是赌徒的血脉在师徒间遗传,总而言之这位小师父也开始夜夜流连于赌船,扔下木村慧人独自在家。泽本夏辉不忍,时不时会让木村慧人过来吃饭,一来二去,竟变成了泽本夏辉与木村慧人同住的局面。
七八年眨眼即逝,当年怯怯的小孩在热带的海风与阳光中抽条长高,舒展成一棵年轻的树,但见到泽本夏辉,还是会撒娇,叫一声哥哥。
泽本夏辉提着两盒海南鸡饭回到家,推开门就看见木村慧人整个人蜷坐在餐桌旁的木椅上,一刀刀地刻着木头,餐桌上摆了一摞书本和练习册。
“今天过得怎么样了?”泽本夏辉放下饭,又顺手脱下沾满汗水的衬衫,他已经习惯了木村慧人像这样在家里等着他。
“嗯…..今天只上了上午的课,下午我就把作业写完了。”木村慧人别过头,不去看泽本夏辉换上衣的动作。
社区里有基督徒开办的免费学校,有时上早课,有时下午才讲课,教西班牙文、英文和算数,也有一些别的课程;比如说木村慧人就跟着西人老师学了画画。泽本夏辉看过,画得很好。
现在,木村慧人已经是上到最高年级,按常理他毕业之后就应该在小岛上找份工作,但他的老师希望他到大陆上大学预科,还说能帮他写推荐信。
泽本夏辉也同意,这孩子有天赋,不应该埋没在嘈杂的小岛上。有时候他帮忙运送货物到港口,看到那些开往大陆的货船,都会想,总有一天木村慧人也会坐上这些船,越过海峡去往更大更好的地方。
而到了那时候,他会站在码头边,真诚地向着远去的船只挥手告别。
木村慧人嘴上说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但他确实心里也有个去大陆读书的梦,而眼下最大的障碍是金钱,无论是学费还是生活起居,都是一笔不菲的花费。师父虽然答应帮他筹钱,然而一直以来,他拿回家的钱只能勉强够温饱和交房租。
所以,木村慧人现在正坐在小小客厅里面,一刀一刀地刻着妈祖,马赛克瓷砖上飘满了木屑
客厅一隅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木雕:圣母玛利亚、观世音、妈祖......木村慧人便在那些炎热的、百无聊赖的下午将个个女神们从胚料中生出来,直到泽本夏辉回家。
等他刻好一批木雕,将其打磨、抛光、上色之后,便会将他们带到集市上卖。泽本夏辉也会帮忙:他把神像们搬上三轮车,木村慧人坐在后排,被他所生的女神们环绕着,怀里还抱着一个。他卖东西有个特色,他卖一个大的木雕,还会赠一个小的吊坠。但无论对方买的是圣母玛利亚观世音菩萨还是湿婆乾达罗,吊坠都只会简单刻了一个妈祖;他将吊坠郑重其事地双手递给客人,然后笑着合十祝福:“妈祖庇佑。”
通常生意并不算好,所得扣除工本费也只剩下几十美元,木村慧人会郑重其事地从里面抽出二十,剩下的,在雪糕摊上买一个一球的蛋筒香草雪糕。
他们两个站在海边,看着日光从码头边的妈祖像的头渐渐落到脚下所踩的莲花,冰淇淋在两个人之间传递:泽本夏辉小小地舔了一口,接着递给木村慧人,对方张嘴咬了一口——
“好冰!”
“ice cream嘛。”
两人便大笑起来。
木村慧人已经存了有一百多美元了,可是要覆盖到大陆上学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远远不够,泽本夏辉不由得焦急起来:他的小金库里有几百块,但不够,还是不够。与木村慧人的师父相反,他不会寄希望于赌桌,但老老实实拉车怕是到猴年马月才能攒到这笔钱。于是他开始寻找一些有多一点酬金的工作。
他以前做过一些不太正当的活计,认识一些在灰色地带讨生活的朋友,于是逐个逐个问过去,终于有人问他:有点危险的做不做?泽本夏辉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要做的比泽本夏辉想象的要简单,那时候本地社团14K坐馆上了大陆疗养,手下白纸扇和双花红棍剑拔弩张,两派隔两天便要找个由头讲数;而每每讲数都需要聚集数百上千人充场面,完事之后有夜粥喝,充场面的人还能分到一笔小钱。通常,社团讲数只是双方互骂,但也有擦枪走火的时候,谈判便变成了斗殴,刀光剑影、拳拳到肉,饶是泽本夏辉身强力壮身段灵活,也不免有见血。
这夜,两派人马从普通的争执升级成了群殴,泽本夏辉原本站在后排,却也意外受到了波及:在混乱中,他的左肩被人划了一刀,伤口不深,但当他拖着身躯走回公寓的时候,血已经浸湿了前胸后背。
打开门,泽本夏辉便看到木村慧人在沙发上蜷缩着,身上披着薄被;听到响动,小孩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然后睁大了眼睛。
“没吓到你吧。”泽本夏辉脱下血衣,心想自己的模样应该看上去还挺吓人的。“小伤而已,不要紧。”他试图安慰道。
没想到小孩已经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还没等泽本夏辉反应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便已经扑进他怀里。他试着推开对方,但木村慧人却将他抱得更紧了,于是他叹了口气,回抱住了他的小朋友,用沾满血的手一遍遍地摩挲对方的后背。
“没事的。”他喃喃说。
过了很久,泽本夏辉才捏捏木村慧人的后颈:“可以了吗,我想要去洗个澡。”
“我也要。”少年把头埋进泽本夏辉的颈窝,又蹭了蹭他沾满血的侧颈。“我脸上都是血。”
泽本夏辉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然后拎着对方后颈像拎小猫一样把两人分离,看着他已经蹭上自己的血的侧脸,说:“那一起去洗?”
一起洗澡。
这样的事在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当木村慧人真正在泽本夏辉面前脱下衣服,露出纤细但肌肉紧实的躯体时,他才逐渐产生了对方已经长大的实感。狭小的浴室里蒸汽弥漫,泽本夏辉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着肩膀,手却慢慢从脖子到胸肌,再慢慢往下滑,划过腹肌再往下……
他没有阻止。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过去的十年里,到底什么时候泽本夏辉对木村慧人的感情开始慢慢从朋友、兄弟,开始变为更加重要的家人;然后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木村慧人的感情突破了那条界限?他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他不仅只是想拥抱他的小朋友,而是想要亲吻他、抚摸他的每一寸肌肤,然后把他操弄哭。
而木村慧人又是什么时候产生了与此相同的感情和觉悟?
他不知道。
他只是将木村慧人揽过来,手托住他的后脑勺,两副赤裸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然后,嘴唇印上嘴唇,也许会被称为亲吻。然后他的手也慢慢向下,像那些早已被忘却的绮梦中发生的那样;泽本夏辉一边握住木村慧人的侧腰,一边提起对方的右腿,手指慢慢深入少年的体内。
他能听到对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当他摸索到木村慧人内壁的某个凸起时,少年惊呼了一声,然后在他的左肩上咬了一口,这使得他也吃痛叫了一声。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左肩上的啃咬变成了舔舐,木村慧人像小动物一样亲吻着他的伤口,而这让泽本夏辉原本就燃烧着的欲望更加高涨——
“慧人……”他也咬住少年侧颈的皮肤,将自己的阳具插入对方。
他们在淋浴下做了一次,然后又顾不上擦干身体便又在床上做了一次:木村慧人跨坐在他的腰上笨拙地上下耸动着腰肢,而他也直起上半身,忘情地亲吻、吮咬着对方的胸部和乳头——在一些最深的春梦中,他梦见过对方穿着白色衬衫,浑身湿透的模样,而胸前粉红的乳头便透过那层近乎透明的布料在他眼前显露了出来。现在,他将其含进嘴里,轻轻地用舌头去舔,用牙齿去试,用鼻尖去拱。而伏在他身上的木村慧人已经被顶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只能紧紧抱着泽本夏辉,下巴抵在对方头上,发出一些细碎的呻吟。
当大闹一场的两人筋疲力尽地摊在床上时,天色已经微微发白。泽本夏辉从后面抱住木村慧人,从床头扯了几张纸巾,帮他清理沾满双方体液的下体,而他怀里的小男友则像一只饱足的猫一样眯着眼睛靠在泽本夏辉胸膛上。等他大致清理干净的时候,木村慧人已经睡着了,身躯在晨光中随着呼吸缓慢起伏。
泽本夏辉亲了亲他的侧脸,这才发现床头放着一尊新雕好的妈祖像。他想起来,昨天原是他的生日,而木村慧人很早之前就跟他说过,要给他刻个保平安的神像。想到数小时前两人在女神面前做的事,泽本夏辉只能苦笑,然后伸手去给妈祖挪了个方向,使她背对两人。接着,泽本夏辉便抱紧恋人,将他捆进自己怀里,放任自己慢慢睡去。
而在闭上眼睛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街上传来的收音机声响:“敬告,敬告,台风‘凤凰’将正面吹袭本岛,届时海边将掀起大浪并带有暴雨,请各居民做好防备,远离堤防;敬告,敬告,台风‘凤凰’将正面吹袭本岛,届时海边将掀起大浪并带有暴雨,请各居民做好防备,远离堤防;敬告、敬告……”
这天傍晚泽本夏辉冒着小雨回到车棚,给他介绍“工作”的那位朋友跟他招了招手,压低声音跟他说:“辉哥,有单大的,先付。”边说着,手指边比了一个数。
“这么多?不是要让我杀人吧。”泽本夏辉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朋友紧张地点了点头。
“谁?”泽本夏辉心里盘算,如果有这个数的话,木村慧人就能去大陆了吧。
原来,本地有个西裔富豪曼努埃尔,本身在地下干一些贩毒的行当,因为利益分配的问题,被14K的丧狗盯上了,丧狗想请人做掉曼努埃尔,价格开得很高。
“怎么样,做不做?现在就能给钱。”
风险很高,但收入可观,再者泽本夏辉年轻时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终于,他咬咬牙,点点头:“做。”
当晚泽本夏辉拿着钱回到家,却发现木村慧人坐在客厅里,眼睛红红像是哭过;泽本夏辉以为他还在为自己担心,于是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安慰他说乖等过了明晚你就能去大陆了。
没想到木村慧人却说,自己马上要走了。
泽本夏辉这才发现那个消失已久的红白蓝胶袋如今正放在客厅里,口敞开着,里面塞着各类家当。
“那,去了大陆之后你要怎么办?”
木村慧人摇摇头,抓住泽本夏辉的手,像小狗一样用脸颊蹭着他的手心,小声说:“师父说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明天一早的船,在旧码头。”
泽本夏辉心里升起一阵烦躁,他僵硬地拉开木村慧人的手,忍住发火的冲动,冷淡地回应道:“哦,到时候我来送你。”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门。
那天泽本夏辉在外面走了一夜,抽掉了整整两包烟,终于在大雨瓢泼的早上回到家。看到在床上缩成一团睡着的木村慧人,他叹了口气,将那叠钱偷偷藏进红白蓝胶袋的最里面。
台风“凤凰”在那晚登录小岛,当晚小岛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当然是台风“凤凰”登录,幸好风力相对不算太大,但也带来了一整夜的豪雨;第二,是14K的肥猫和丧狗为了龙头棍在码头上斗殴;而第三,则是一个车夫捅死了本地有名的毒枭。
一般来说,台风眼才是整个风暴中最平静的部分,这对于泽本夏辉来说也适用:当他在暴风雨中手刃那个西班牙人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大感触:他静静地将刀抽出,看着血从对方的脖子上涌出,溅得他满身都是。然后他扔掉刀,豆大的雨珠打在他身上,雨和血和眼泪混合一齐从他的脸上流到地上,沿着石板路一直流到海边,流进暴风中怒吼的南洋。
然后他慢慢地沿着石板路向山上走去,翻过山就是旧码头;他看不清方向,只是凭着直觉走着,任由狂风狂雨击打着他。慢慢地,雨势开始减弱,天边也开始亮了起来,走了整夜的泽本夏辉终于在山顶看到了伫立在海峡中央的巨大妈祖像。而在妈祖下方的,早已被遗弃的废旧码头上,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抱着红白蓝胶袋,泽本夏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才认清这是十八岁的木村慧人。
木村慧人也看到了他,放下那个巨大的袋子向他招手。他本想快步走近码头,才发觉自己手上还沾着昨晚留下的血迹;于是他蹲下来,在岸边用海水洗干净了手和脸才慢慢走过去。正好船来了,他沉默地帮小孩把胶袋搬上船,尽量不让袋子沾到衣服上的血。
“一路顺风。”他不知道说什么,木村慧人要像台风一样离开小岛了,只留下一地的残砖乱瓦。
突然,木村慧人抱住了他,“脏......”他想推开对方,却感受到对方在他脖子上挂了一串项链。“我知道你不信这个,我也不信,”木村小声说,然后松开手,后退一步,双手合十,又说了句:“妈祖庇佑。”
泽本夏辉目送着木村慧人的船在海上渐渐消失,他手里攒着那串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木雕的妈祖雕像,他摩挲着雕像上的每一道刀痕,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木村慧人的体温。他将雕像放进衬衫内,紧紧贴着心脏之上的肌肤。
妈祖庇佑。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