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流入闭合的百叶窗缝隙,便能对夏日的景象浮想联翩,温度是如何刺伤皮肤,蝉鸣也还停留在午梦之前的时间里。
飒太醒了有一会儿,但他还保持扭曲腰部、脸颊深陷在枕头三分之一处的睡姿,只有一只眼睛能接收这个房间的大致轮廓和在其中凝定的、或者在间隙的时间里尽力使自己不发出响动地改变姿势的身影。因此从飒太被遮蔽的视角看过去,靠在床边戴着蓝牙耳机挑选电影的堀夏喜的背影,似乎难以在现实维度空间里聚焦一段准确的距离,他的脑中属于理智层面的意识清晰计算出在这边不算宽敞的房间里,他们的距离也许只有一个臂展的动作,他还没有发现自己已从午梦的遗韵中苏醒。
只要抬手,他可以碰到正专注在电影荧幕上的堀夏喜的肩膀,他优美的、覆盖着精壮肌肉却又骨骼分明的背,但伸出的指尖在遮蔽了的半边视线里同时又让人觉得分外遥远,难以拟定的空间感,只要把陷在松软枕头里——那个散发着堀夏喜惯用洗发香波因而沾染了他的气息的棉质枕头——被轻微压迫着的眼球稍稍移动,似是而非的空间感就将迅疾消失,他也得以在一瞬间回到应有的、距离恰当而明了的现实中。
但他一动不动,维持着让背部显示出疼痛的坏睡相,去凝望床边那个朦胧的轮廓,时间久了,似乎连勾勒出的线条也重影了起来,像他们偶尔洗坏了的照片,视觉变得战战兢兢,彻底失去现实感,飒太却觉得这像是一个绝妙的隐喻,我们对所渴求的对象总是无法把握其身影的清晰观相,这其中的味道、运动、线条等千种形式,在不安定的精神里无法静止,因为对于这个由我们的情欲所附加而上的世界来说,它并非一个自在的他者,苛求的、焦灼的、渴望的情感构成我们看待他人的视角,他总喜欢把堀夏喜处在各类场景和行动中的姿态拍下来,以弥补他在自己的视线里永远无法恒定的身体的影像。
这样想着,他便窸窸窣窣移动手臂摸索着床边的胶卷相机,他还记得睡前被随意扔在床头,拍了一些谈话的、裁剪衣服的、播放新入手的唱片的堀夏喜,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大约时间也并不久,窗外的光线仍旧保持一种明亮到近乎透明的白金色质感。这细碎的动作却不知为何叨扰了戴着耳机观影的人,于是堀夏喜按下暂停键,转过身来一句应有的问候:醒了?毫无营养的问话,究竟是对他的确认还是自己,一句承上启下的small talk,飒太却从身体里感受到咕噜噜冒出气泡一样的快乐,这快乐无所顾忌地显现在他脸上,是一个夹杂着呢喃鼻音的笑,堀夏喜也半撑在床侧问他,笑什么呢?做好梦了?飒太点点头,极小的一张脸还缩在枕头里,做好梦了,然后睁眼堀桑就出现了。堀夏喜就完全转过身来,靠近他说,不要趴着睡,腰很痛的,起来我给你倒点水喝。他要站起身来,但被飒太抓住衣服下摆,不要走嘛...好像害怕一个人入睡的小孩。堀夏喜只好复又坐下来。
对视了有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床上的人又傻兮兮地笑出来。堀夏喜想,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我有多吃这一套,弯起的失掉视线焦点的眼睛,因为贴合在枕巾上溢出脸颊肉的侧脸,刚睡醒的中岛飒太不是小狗,而是犬科动物里最为狡黠的小狐狸。他从飒太手中接过相机,把这样的神情姿态的飒太拍了下来。不要拍啦...捂起脸更缩进枕头里,身体蜷曲着,小小骨架就真就是一个孩子的形状,堀夏喜被这样一种年龄倒置的错觉施加了不需要的压力,拍了两张他停下手来,问说,明天一起去洗胶片吗?攒了好多了。飒太终于翻了个身,大字型望天想了一会儿,整理刚回复清明神智里的日程表似的,突然想起什么,啊...明天要和masa他们踢球诶。
哦。堀夏喜就转过身去,干巴巴回了这么一个语气词。
飒太终于从床上撑起身来,他凑到背对着他的堀夏喜的肩膀间,不是问句,生气了。是直白点出的意思,还带着点笑。堀夏喜想,被取笑是绝对不允许的。
因此又瓮瓮补了一句,你去吧,我也有点事。以示大意似的,但也好笑,就像飒太是属于他的所有物,得到他的允许才能放行,他为自己这个自作多情的说法感到可耻。飒太可以是堀夏喜的,但也可以是别人的,更是他自己的,不被属于的存在。
那个自在自足的小动物一样的人又凑近了一些,这下是真的将脑袋完全耷拉在他肩膀上,毛茸茸的额发蹭在耳侧的距离。他想,这样小小的一颗头,完全将自己的重量交付他人也轻巧得像肩上揣了一只小豆柴似的。豆柴发出人类的语言,明明就生气了...啊,堀桑的小胡子长出来了诶。他上手去摸临近傍晚就开始逐渐生长的青色胡茬,指腹因为常年的钢琴练习不是柔软的质感,反而蹭得人下巴痒痒的,那些冒头的青黑小刺就好像真的以被感受到的速度一点点拔高了似的。
飒太把半个身体都悬空探到他身前,荷尔蒙很旺盛呢堀桑,一边摸他的下巴一边研究什么新奇发现似的。
出于对这个危险动作的担忧,堀夏喜只好腾挪出双手扶住掉下来就是以头滚地的人,要起来就起床,要躺着就躺好,不要这样!他假意呵斥,好摆出一点哥哥的威严。
然而那威严丝毫没有效果,对方哧哧的笑意在耳边,赖皮似的又往床沿挪了半个身位,金苹果掉进银网子里,他要他接住。没有丝毫办法,抱下一只软绵绵的、害怕床沿高度的小狗似的,终于整个人转移到床边的地毯上,他们一起在旧市场挑选的红砖色地毯,飒太顺势把头靠在堀夏喜腿间。
这个角度看堀桑还是气鼓鼓的脸。他抬手就能摸到的自己的下巴,轻轻挠着,一小根一小根胡茬仔细摸过去,真的生气啦?他不依不饶。
视线上方的堀夏喜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继续搜索着网页上的内容,刷刷地打开,没两秒又点下右上角的关闭按钮。
说话嘛。飒太见他不理睬自己,脑袋就往肚子里蹭,结果硬邦邦的,练的真好,飒太讪讪地想。不知道对方在靠近的瞬间近乎凭借本能绷紧了一下浑身的肌肉,什么道理,堀夏喜也为自己的反射神经所惊叹,隔着衣服被蹭过的腹部也发热起来,飒太还扭来扭去,像只不安分的青少年小狗。
他按住好动小狗。
那么,你想要我说什么?
飒太想,他真傻,只要他说出来,他就会坚定地选择他。只要他说出来。
许是时间也沉默地过去了好一会儿,凉气随着话语的间歇落下来,被日头打过蜡似的木质地板的色调也逐渐趋于傍晚的昏黄,整个房间因此呈现一种毛茸茸的质感,在失神瞟过的空气里,还能看见悠然沉浮的细小尘粒。
这样平凡而日常的一天也进展到了最为蒙昧不明的时刻,在日与夜的缝隙,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往下沉落,如果在山谷中久久凝望着这段流逝的时间,思想变得扁平,四肢也会失去力量,好像什么也都不重要了,噩梦一样坠入时间的陷阱里。
但这个世界此刻与他们无关,没有人注意到这样的一天又是如何悄然无息地变换了颜色,恋爱的博弈是一种需要高度专注力的游戏,你要全身心地刺探,细小的神情变化和语气词的选用,像水,像镜子,可以反射一切。
明天好像要下雨。
那洗胶片不也去不成了?
那就...待在家里好了。
可你不也有什么约会?
唔...堀夏喜噎了一下。取消也没什么。
大骗子。飒太坐起身来,明明说出来就好了。他挤到堀夏喜和放着他的笔电的小板凳中间,他们面对面,大、骗、子。他一字一句地指责。
堀夏喜露出投降的表情,好好好。他揽住飒太的腰,往自己身体里更收紧了一些,我承认,我就是嫉妒了。
靠在肩膀上闷闷的得意笑声,说说看,你嫉妒什么了?
嫉妒便是排他性的爱的具象。在令和时代,他不知道自己竟然还存在如此传统的念头,他在电影里看过一百种不同类型的情爱,却选择了最为可鄙的一种。嫉妒令人有生理性反应,它会导致胃痉挛,或者偏头痛。因此有时他能原谅自己将它当作一种客观的病症,而非道德上的谴责。他由此认识到疼痛也是恋爱必须承担的一部分。
但飒太的爱看起来轻飘飘的,拥抱,即兴的谈话,没有意义的流连在身上的抚摸,和所有人的友好交往,他偶尔会想,亲吻和性爱也将会是他轻飘飘的爱意施展的一部分吗?
因此他没办法用语言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他仰起的脸,一直到形状优美的唇,微微翘起,无时无刻都是一副索吻的样子,他想,既然如此,那就亲下去好了。
身体被勒地更紧,脖颈几乎呈直线高高扬起,脊柱以不自然的线条向外曲折着,唇肉和口腔里的细小虎牙也被轻轻舔弄,这倒是出其不意的一招,在氧气逐渐抽干前飒太还有空想了这么一会儿。
很自然的,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在初夏的闷热气温里互相摩挲的四肢,贴合的躯体,手心先冒出点汗来,还不到开冷气的时候,只有一架吱悠悠角落里转动的风扇带来点冲散旖旎氛围的凉爽。呼吸变得焦灼,宽松的T恤很容易被撩起下摆,腰间是堀夏喜缓慢搓揉的宽厚手掌。
等、等会儿。身体本能反抗的掠夺感,因此手撑在堀夏喜胸口,但体格上的差距压制了所有行动,但出于好心,堀夏喜暂停下来。
我以为你也想要。他的语气显得无辜。
我没有说我...飒太的脸红的像只灯泡,好吧,你可以继续,但你要轻一点。
堀夏喜从喉咙里发出一点混沌的笑意,这让飒太感觉自己像个神圣对待自己初夜的女孩。他掐了一下堀夏喜腰上余下不多的肉。他的身体像一座小山,他将要向他倾倒下来,飒太这么想着。
我保证,我学习过。堀夏喜在他耳边这样说。飒太声音陡然高了半个调,不要说这样的话。飒太的示弱让他心情甚好。于是他们继续亲吻,体液在交换过程中发出色情的声音,他们是音乐人,因此对任何声响都反应强烈。
好一会儿,呼吸暂时分开的间隙,堀夏喜指示说,你打开床头的柜子。抽屉拉出来,是齐全的安全套与润滑剂,飒太心中默默震撼了两秒,回过神来,堀夏喜已经完全把上衣脱了下来。
尽管在后台也不止一次见过的身体,许是距离过近,连眼神避开的空隙也没有,因此从堀夏喜的视角看去便是眼睑细微颤动、随即垂下的神情,预示着一种羞怯、和溢出的情色想象。也许他在健身房努力锻炼,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刻。
堀夏喜说他学习过,尽管从哪儿、怎样进行学习的,飒太并不想知道,只是让他跨坐在身上,双腿要张开多少能够更好地让手指进去这些指导,看起来的确煞有其事似的,飒太第一次理解了来自身体内部的刺激是如何塑造当下的感官,因此皮肤表面所渴求的触碰越来越紧迫,他的腰线在堀夏喜身上压下,试图尽力贴合两个人的胯部,乳首也蹭着身前坚实的胸膛,他把头埋在堀夏喜看不见的颈间,好像被情欲掌控的身体的需求和他本人无关。
好了没...他嘟嘟囔囔地发问,尾音颤颤巍巍的。
堀夏喜甚至有空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以示安抚。不慢慢来你要受伤的。他又牵过飒太环绕在他肩颈上的手说,你也碰一碰我,熟悉一下。他笑地有点不怀好意。
很应该在语言的交锋上给予反击的时刻,却被炽热的情欲冲昏了头脑,因此迷迷糊糊过分乖巧地听话,伸手下去,摸到了堀夏喜同样高昂勃起的性器,他仅仅解开裤链,裤头松垮垮垂在腰胯间,被掏出的阴茎张扬地显示着存在感。飒太脑子里像是神经被人扯了一下,几乎就要跳起来,他意识到这玩意一会儿就要进入他的身体。
仅仅是一瞬的想象,身体的春潮似乎就要席卷而来,喉咙也变得又痒又渴,他难挨地呜咽了两声,带着哭腔催促道,不要弄了,你快点。快点儿什么?是快点结束这场煎熬,还是渴求立马从里到外被人好好疼爱一遭。他带着这样混沌的思绪,发狠咬了堀夏喜硬邦邦的肩头一嘴,下口的瞬间又如此绵软无力,好像浑身的力气已经被身后搅动的手指融化了。
还有力气咬人?堀夏喜失笑,把长时间不见天日的飒太的脑袋从自己脖颈处捞出来,单手扶着他的侧脸,轻巧地在唇上落下一个吻。还有力气咬人就先帮我戴套。
你怎么这么熟练?!飒太有些忿恨。
堀夏喜的手指拿出来,还缠带着已搅动地微微发热的粘稠液体,已经可以了,身前的这具身体做好了一切准备,腰肢足够软绵,等待接纳的部位也湿润地不像话。他教他扶住自己的性器,缓慢让身体沉下去,完全打开,抽去骨骼,像一段华美的丝绸渐次舒展。他感到自己浑身也在一瞬高度紧绷起,坚实锻炼过的肌理显映出更为清晰的线条,足以刺激感官的画面。堀夏喜在同样交互的叹息中说,其实我也,非常紧张的...
没办法被语言描绘的时刻,想要按耐下可耻的喘息,只有接吻这唯一的途径。因此在难以把控的上下起伏的节奏中慌乱地寻找对方的唇,犹如夜行海上的行船者,风浪湮灭头顶,他就要溺死。长崎游览过的江户时代荷兰人建起的大教堂,从天顶垂下的珐琅彩窗弓起一条抛物线的弧度,在象征救赎的十字架尽头处无力地弯下身来,似乎有着支撑不了重心的苦痛,神喻在苦痛中才能被彰显,这是基督教蛊惑人心的基本法则,主祭坛上中世纪的宗教画,他觉得自己现下曲折腰肢的身体线条犹如画中的殉难者。
原来情欲是这样令人恐慌的事物,它不是消遣,甚至不是享乐,它是吞噬掉你健全自我的他者的覆盖。“爱情是所有瘟疫中最严重的一种”,它能导致变形,令人失掉自我,教他容纳陌生的东西。变形与伤害,这是甜蜜爱情应有的如影随形的暗面,它在性爱这一具现化的行为中被体现。
天已经完全黑了,整个晚饭期间,他们都在情欲的放纵中度过,因而变得饥肠辘辘。飒太懒懒趴在堀夏喜身上,一点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从床上扯下来的床单被当作清洁用品,被随意擦拭一番,堀夏喜拍拍他的脑袋说,你明天哪里都去不了了。
困倦很快侵袭了每一根血管,在似有若无的谈话中,他似乎在嘱咐,那你要帮我和masa说一声...堀夏喜仍在绞尽脑汁编造理由,究竟是如何答复的,他已无暇顾及,尽管缠绕的四肢依旧在黏腻汗水里浸润,但渐趋散去的闷热空气带来适宜感,在堀夏喜絮絮叨叨的晚餐菜单盘点中,他很快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