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新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
从木村慧人记事起,家里的长工便只有女性了,在他小的时候,他很喜欢趴在乳娘的膝盖上,乳娘的手上有常年浣洗东西留下的粗糙水痕,手掌却又厚又大,铁钳一样攥着他的肩膀,常常让他昏昏欲睡。
他觉得哪怕是母亲的怀抱,也不过如此了。毕竟他没有关于母亲的一丁点记忆,甫一出生就被抱回了母亲娘家,虽然冠了父亲的姓氏,却从来没有父亲那边的人来看望过自己,他像是一个秘密,被偷偷藏在了重重拉门之后。
他记事得很早,大抵也是符合他的名字,聪慧过人。乳娘不抱着他的时候,他就被放在屋外的廊道上,他喜欢琢磨那些西洋玩意,万花筒、剔透的玻璃杯、打开盒子会唱歌的小鸟,他边玩边听着那些女人说他是可怜的小家伙,他倒不这么觉得,硬要说可怜,不如说那些在他家门外徘徊的流浪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哪像他,躺在这儿吹着风晒太阳,毕竟人和人一出生就是不一样的。
他对母亲所有的认知仅来自家中的相片,当时西洋裙装刚兴起,还是少女的母亲穿着时髦的洋服,挽着外祖父母的双臂对着镜头笑得格外甜蜜,想来她是很喜欢这种款式的,在那个年代也就他们这样的家庭才能有如此新潮的选择。往后几年照片却是少了许多,翻遍家里的相册也只找到一张她和自己幼弟的合影,相较小舅舅吹出了一个鼻涕泡的傻乐模样,母亲眉宇间却带上了一丝忧虑,衣服也换成了深色的传统麻布和服,仿佛有什么放不下的愁苦思绪。家里那些女人也曾议论过,说是幼弟的出生,分走了曾经独属于她的、外祖父母的宠爱。
再后来,母亲出嫁了,随着他的出生,最后,他失去了母亲。
而他的小舅舅,大概是身体里流动着部分相似的血液,他们有段时间异常亲密,小舅舅比他年长9岁,继承了外祖父的姓氏,佐藤。佐藤家的产业遍布很广,生意做得很是有一套,积累了他们二人混吃等死一辈子也挥霍不掉的财富,但偌大的家族谁也想不到,会人口凋敝到仅剩他俩相依为命的地步。
好似有一种诅咒。
不等佐藤大树成年,家里除了佣人就只剩下他俩了,刚开始的晚上,大树还会搂着他,小孩过高的体温可能给了他一种驱散孤独的勇气,“慧人,我就剩你了呀……”他小声嘟囔着,“这么大的床一个人睡好冷,幸好还有你。”
当老的东西一点一点剥离,新的东西可能会在某一天,就像是雨后春笋,一下子挣破了初春湿润的土地。
如同现在,家里出现了除他俩以外的男人。
木村慧人不认同地站在大树面前,他长高了许多,虽然尚未成年,但少年人极速抽条的身形,让他和大树相比也不遑多让。
“祖训不让有外来男子踏进这个家。”
他皱着眉看着大树,从他进入青春期后,从他再也不会被揽着同床共枕后,他的这位小舅舅,便愈加放浪形骸起来,新式的深色西装卡住他纤瘦的腰肢,在夜晚被陌生的双手一件一件脱下,他还会拉着那些身姿曼妙的女子,仰倒在鹅毛绒填充的、洁白的被褥里,木村慧人整晚都捂着耳朵,也无法阻隔那些尖利的嬉闹声,搞得他彻夜难眠。
“时代变了,我的好外甥。”大树满不在乎地笑笑,他俩长得很像,只有笑起来弧度有些微差别,“我打算前往大洋彼岸,你看看外边,到处都是机器,我们总不能在这儿呆一辈子,我需要一个外文老师,你一个人也能更自在点,这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可是……”
不等慧人说完,佐藤大树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什么好可是的,听着,我还请了一位擅长西式餐点的厨师,为了提前适应那边的饮食习惯,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好啦……我的外文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慧人看着大树一脸喜上眉梢的模样,他很熟悉这个表情,像是幼时他第一次把棱镜对着太阳转出七彩的光弧,那样的新奇与狂热,那样的沉迷与无法自拔。
他没怎么见过那位外文老师,家里下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却仍顺着风吹进他的耳畔,大树对外文浓厚的学习兴趣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甚至可以连着几天都不出去厮混,就为了和那位老师在书房多待些时刻。
当然与此同时,那位西式厨师做的菜,都进了慧人的肚子。
与他从小吃到大的乌冬面不同,这样裹着浓稠酱汁的面条,让他欲罢不能,或许就冲着这样的美食,远离故土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小少爷,容我冒昧。”斯斯文文的男人在他背后开口,他第一次还觉得惊奇,过去在他们家,厨娘是不能走到前头的,但西方人却不,他们的厨师热衷于上完菜后走到品尝者身边,询问着是否有可以改良的口味。
“泽本先生。”慧人矜持地点了点头,应允男人的靠近。
泽本夏辉握住了慧人拿着筷子的手,换上了被抛弃在一边的叉子,慢慢地卷起盘中热腾腾的意面,“如果可以,希望你试试这样品尝。”
男人靠近的气息很陌生,不像家中女性浅浅的脂粉香,他的手掌有些粗糙,像是小时候抓着他的乳娘,摩擦得他皮肤隐隐作痛,慧人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闻不到浓重的油烟味,似乎只有蔬果的青涩香气充斥着他整个胸腔。
“谢谢,很好吃。”握着他手的热度消失,慧人没忍住抓住泽本夏辉退后的衣角,“我很喜欢。”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看到男人听到这话忍不住露出的笑容,他第一次觉得大树这样荒唐的举措好像也不坏。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慧人发现泽本先生也非常擅长甜点,与需要搭配茶点的和果子相比,泽本先生端出来的糕点显得可爱许多,真漂亮啊,这些糕点,只是不能像他钟爱的玩具一样长久保留,慧人遗憾地舔了舔指尖,只有自己一个人吃,好像很寂寞。
他很久没好好和大树讲话了。
“好像佐藤先生从来不曾吃过我做的饭。”和善的厨师偶尔会产生这样小小的疑惑,“我甚至都没见过他的样子。”
“我有照片哦,舅舅和我的合照。”慧人翻出他最爱的相册,里面都是他珍藏的照片,“这是我,这是我和小舅舅,这是小舅舅小时候,很搞笑吧……”
泽本夏辉好奇地看过去,“这是你的母亲吗?”他的手指点着那张慧人母亲和大树唯一的合影。
“是的。”慧人轻轻拂过相片上的轮廓,其实他也很久没看这张照片了,“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张照片。”
“说起来可能有些不妥,但您和佐藤先生相像得宛如亲兄弟,看这个,你们眉眼间的姿态可以说是与您母亲别无二致呢。”
「或许她憎恨的正是这份相似。」这话慧人没有说出口。
时隔许久地,慧人在晚上被吵醒,自从大树对外文学习的兴致空前高涨地燃起,他很久没有听到那些恍若窒息的粗喘,他移开和室的拉门,喘息声更加大了,不是过往那些婉转黏腻的柔美嗓音,现在的声线他又陌生又熟悉。
是他最亲近的小舅舅。
佐藤大树跪在床褥之中,男人的手摸过他全身,恶狠狠地碾过他的乳尖,他的一只手臂被人抓在身后,只能徒劳地承受来自后方的力气,他被人当女人一样使用了。
“老师……老师……”他故意喊得黏黏糊糊又暧昧,山本世界垂着眼看他,佐藤大树很熟悉那个视线,就像面对着那些他最爱的翻译典籍,或许在男人眼里,他就像一本晦涩难懂的书。坐拥着普通人一辈子也不敢肖想的财富,却散发着沉沉腐朽的气息。他转过头,讨要一个怜悯的吻,他其实和自己亲生母亲一样,被外来的男人恶狠狠地掠夺最后一片阵地,或许这真的是诅咒。
他着迷地沉浸在这种被摆布的氛围里,大敞开的前襟、睡衣下摆被高高撩起,露出光裸的大腿,只是如今那上面也布满指痕,他支撑不住地再次跪趴下,透过未完整合上的门缝,他和慧人对上了眼,原本他以为爬上老师床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丢掉了羞耻心,但原来真的被看到会是这样汗毛直立的恐怖行径。
“我不要了……”,他往后推着山本世界,四肢却软得使不上劲,“不行,真的不可以,呀……”他又被拉着坐直了身子,后背贴着老师的前胸,他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出来,全都被看到了,他沉溺情欲的模样,不知廉耻。
慧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他后半夜完全没睡着,全是大树在床笫之间动情的模样,他没见过那样的小舅舅,艳红的眼角与唇舌,被压在陌生男人身下不管不顾的姿态,和照片上的眉眼愈加重叠,「好恶心……」
他戳刺着盘中的牛排,泽本先生说这是西方人最爱的烹饪方式,被锋利餐刀切开的剖面红红粉粉,像是没有流干净的血水,「好恶心……」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佐藤大树边扣着衬衣袖口边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没有被领口挡住的深色吻痕,昨晚的荒诞,昭然若揭。大树却仿佛收拾好了心情,看到慧人吃的新鲜玩意,便吩咐后厨也同样来一份。
“怎么不吃呀?”大树笑嘻嘻地起身,叉走了慧人盘中切好的牛肉块,“很好吃欸!”他舔了舔嘴角溢出的汁水,“是那位叫夏辉的厨师做的吗?真不错啊!”
「夏辉」,慧人“啪”地把餐刀拍到了桌子上,金属制品与陶瓷餐盘撞出刺耳的声音,“小舅舅,你有一个入幕之宾了,已经够了吧。”
他有意装作没看到大树涨红的脸颊,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他难以呼吸的用餐之地,明明这段时间、这个家他最爱的地方就是这里。
后厨只有泽本夏辉一个人在忙活,往常他都只做慧人一人的份量,没想到今天却被告知再加一份,每月拿的优渥薪水与他该有的工作量不匹配,总是让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此这份牛排做得格外仔细。慧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下拍开他握着夹子的手。
“欸……”泽本夏辉愣住了,“怎么了?我还没做完……”
“他不配吃。”慧人冷冷说道,“他不配。”
那份牛排最终还是被端上了桌,却被完整无缺地端了回来,木村慧人也从那天起,很久没再看到佐藤大树。
战争悄无声息地肆意蔓延,机器的轰鸣声催赶着无数人走上街头,慧人听说佐藤家好几个厂子都倒闭了,但当家的毕竟不是他自己。手工纺织的丝织品与棉布被市场驱逐,家里的佣人越来越少,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家里安静得仿佛就只剩他,还有一直陪着他的泽本先生。
“说来不好意思,我一直把你当家中的弟弟。”泽本先生一如往常地温和,“你还没长大呐,怎么能留你一个人。”
他们开始习惯在小厨房面对面吃饭,简简单单,没有意面、牛排,没有花里胡哨的甜品,就两个人拣着两三盘小菜,白米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但他这个时候才发现,他还是想念那个陪了他十几年的佐藤大树,他唯一的亲人。
慧人是在某个早上发现佐藤大树回来过,他的床头摆着家中剩余的地契与钱财证明,还有大树留给他的字条,“慧人,我准备走了,如果有可能,下午三点的码头见。”
他犹豫了很久,把装着地契的盒子塞进了随身的包里,外面越来越乱了,或许也是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了,只是他一个人又能去哪儿呢?曾经幼时他觉得一辈子也不会离开的老宅,原来真的留不住任何人。
他最终还是赶往了码头,不足一刻便是船离港的时间,佐藤大树一看到他,便松开了身边男人抓着他的手,那男人慧人记得,虽然他只看过那男人一眼,但他依旧认得。
佐藤大树上前给了慧人最后一个拥抱,“我走啦,对不起。”他顿了顿,“我还是打算和世界桑去大洋彼岸。真的对不起,慧人,我抛下了你。”
“家里的钱你收好,也离开这儿吧!”佐藤大树边说着边红了眼,“很抱歉一直没这么喊过你。我的外甥,我唯一的弟弟。”
慧人叹出了一口气,就像他的名字,聪慧过人,然慧极必伤。他推开了大树,把人推向那个一脸冷漠的男人,“船要开啦!快走吧!”他没有喊出那声哥哥,只努力挥舞着手臂,看着那俩人踏上甲板。
“呜——”船也离他越来越远,船上的人朝他再见的身影越来越小,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再见他的哥哥一面了。
“慧人!慧人!”泽本夏辉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
他有些惊奇,“你怎么来了?”
“老宅着火了。”泽本夏辉指着身后的方向,冲天的火光与黑烟哪怕隔着数条街外都能看到,“说是厂子倒闭后,原来的员工放的火,火太大了,我没救得下来。”
慧人呆呆地看着老宅方向,救不下来他一点也不意外,那曾经彰显身份的无数木质地板和家具,无疑是大火里最好的助燃剂,他似乎都能听到它们烧断的嘎吱呻吟声,一切的一切,都在大火里化为灰烬。
“我彻底一个人了。”慧人朝夏辉惨淡地笑了下,“好像真的没有收留我的地方了。”
泽本夏辉看着这个容貌秀丽的少年,曾经他以为这是只能隔着玻璃观赏的花,但如今这花好似被人连根拔起递到他眼前,他忍不住把少年搂在怀里,“我攒了点钱,我们南下开个店怎么样,听说那里更太平。”
“好啊。”慧人把头靠在泽本先生的肩膀上,小声地应和着。
他此时突然明白,他和他的哥哥是一样的,也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原来那条祖训,不过就是高塔里诱人触碰的纺锤,他们一个都没逃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