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村慧人这天的行程很满。
一大早去了拍新剧的宣传材料,洗掉了染发喷雾后,就赶去下一场广告拍摄,入夜后还去当嘉宾录了一期电台广播,保持着笑脸宣传了自己在播的新剧,一直忙到了晚上九点多。
最后他摔在车椅上的时候都不觉得饿了,但还是接过了经纪人佐藤大树递来的水和饭团,喝了很小的一口润了润嘴唇,就开始麻木地嚼。吃完了两个,漱了口也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不过塑料包装太早揉成了一团,他懒得再重新摊开,随手就揣进了卫衣的前兜里。
大树好像说了很长的一段,见他把座位靠背放后了些许,把兜帽拉下来,让阴影盖住了眼睛,突然想起来,停了之前的话题问:“眼睛有没有痛?“
他手抱在胸前,微微的缩着肩膀,脸朝着自己偏,躲开了路灯照进车厢的光,像是要把自己也收起来一样,幅度很不明显的点了点头,呢喃一样嗯了一声。
大树便翻了会他那个很大的手提包,找出慧人常用的一次性泪液,掰开一小管,拉开他的手,放在掌心上。
”快用,你明天还有拍摄。“大树见他愣愣的未动,恨不得给他自己滴,又唠叨了一句。
他开始带慧人不久就发现了他眼睛的毛病,时不时的痒痛、发红,偶尔迎风还会不受控的流眼泪。问了才得到很简短的解释:隐形眼镜戴得多了,泪水分泌有些问题,是慢性干眼症,定期滴人工泪液就好。
就是他一直都不怎么会滴,也常常忘掉,难受起来又不声不响,很容易被忽略。大树只能操起老妈子的心,经常耳提面命,甚至一度动手要给他滴,可他从来都不让。
慧人一边应着:“知道啦知道啦。”一边才撕开封管,昂起头摸索着,把有点凉的泪液滴进闭着的两边眼角,然后快速地眨了眨眼,低下了头,泪液便顺着引力滑在脸上。
他似乎这样清醒了一些,望了望窗外,就缩回原来的姿势,重新闭上眼,又把话含在嘴里,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大树正回着信息,闻言手指顿了顿,没把“我刚刚才说过”这句抱怨说出来,只是回他:“去舞蹈工作室。”慧人没说话,像耐心地等他说下去,大树在心里叹了口气,“你新剧角色不是有舞蹈的戏份吗,剧组请了编舞老师编了舞,开机前要先学一下。”
“哦,”慧人恍然,只是调动到的情绪太少,看起来很敷衍,他手指抓了抓胳膊上的袖子,也可能抓到了肉,要不是他接着维持了一会那个指节弯曲的姿势,大树只会以为他冷了,或者是皮肤干燥而痕痒,“对。大树哥你之前说过的。”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大树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了,转而说:“我们本来约好了九点半,耽搁了一些,幸好老师愿意再等我们半小时。”他把手机屏幕转向慧人,要他看看聊天记录,对方很是关切地问了好几句,可惜慧人没睁开眼,只好收回来,打着字再叮嘱他:“你到了要跟老师道谢,他还问是不是太忙了,吃了饭没有,要不要另外约时间。”
慧人只留意到最后的话,拖着嗓子问:“那大树哥我们能不能另约时间啊——”
“当然是不能了……”大树发送完了信息,抬头看了眼慧人的睡姿,“睡好一点,等会脖子又痛了。”念叨道,探过身来伸手进他兜帽里,抵着额头把他的脸推成仰视的角度,按在椅子靠垫上,才安心坐回去,点开他的日程表,划拉了一下,糟心地说:“我要不要给你看看开机前的日程能空出多少时间?拍摄的时候还没学好怎么办?一共才约了三节课呢,你都不会跳舞对吧……”
“知道啦知道啦。”慧人又说,这时才抹了抹脸上的水,没有再开声反驳他。
自己虽然完全谈不上系统、精通,其实还是学过几年舞蹈的,勉强算是会跳。但那时与其说是学舞,倒不如说别的心思更重,所以学得很不像样,自然就更不愿跟人说了。
因此现在公司里没谁知道,当然也就怪不了大树哥。这般想着,他不自觉的就将水迹擦在了衣服上,黑色吸了水便成了更深的黑。
他们到舞蹈工作室的时候,整栋楼就走道上留着灯。
工作室大门锁了,大树说着他明天的行程,一边等着接通舞蹈老师的电话。
慧人双手插着裤子的口袋,还盖着帽子,低着头,跟在身后,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声音一提,转而客气道:“喂,老师?非常抱歉。对,对,我们到了……嗯,就在门口。不着急!不着急!……”
“就剩老师在里面了,他说刚在录影,没留意信息,马上就来。”大树挂了电话后又跟他说。
慧人乘他放好手机前瞄了一眼锁屏,早过十点了,说笑的回了一句:“大树哥,我们是不是得给老师多加点钱啊?”
“可以啊,你出。”大树没好气地回道,拽下他的帽子,用手指拨散他的头发,理了一下,满意的点点头,一副“我们慧人还是很好看”的表情,嘴里不含糊:“我待会查查老师一对一的课每小时多少钱,你给个双倍,怎么样。”
慧人可能是眯了一会休息过了,清醒起来,立刻反驳:“不对,出也应该是公司出啊。”他这时面向工作室大门,但被大树遮挡了部分视线,跟着乱说:“怎么还压榨员工,我都连轴转多少天了,小心我满约就移籍……”
他正说着,面前咔哒了一下,铁门缓缓地平移开。
里面站着一个人,维持着推门的姿势,上身探了出来,一手抵着门框,一手可能还挂在门锁上,说道:“抱歉。我是泽本夏辉。刚刚没看手机。佐藤先生你们是不是等了很久?”
他穿着宽大的黑T恤、黑运动裤,连帆布鞋的主调都是黑色的,只有手腕上松垮垮的缀着一圈银饰。
人背着门口的顶光,更看不清样貌。
面容模糊的,像水里打散的残影。
慧人猛的停了话,他根本没看到对方的脸,却在听到对方开口的第一秒,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很小的一步。
“没有没有,泽本老师,”大树立刻转了身,没注意到慧人的动静,“我们也是刚上来。说起来我们才应该谢谢你呢,都迟到这么久了。真是很不好意思……”说着双手递上了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名片,鞠了鞠躬,认真地说:“我是经纪人佐藤大树。请多多照顾我们慧人。”
慧人延迟了一拍,但也跟着鞠了躬,幅度却小许多,想起大树车上的嘱咐,含糊地说:“谢谢泽本老师。我是木村慧人,请多多指教。”
“应该的。也请多多关照。叫我泽夏就好。”编舞老师没在意,跟大树打了招呼,两手先擦了擦腰间,很不好意思地道歉:“太多汗了。”然后接过了,认真地看了看,才让开来,招呼他们进去,“前面直走几步,左边有间开着门的舞房就是。我先把门锁上。”
大树便朝里走去。
慧人想急忙拉住大树一样,很慌乱地抓了抓他肩膀,没抓得住,只捏到了他衬衣,然后又随他前进的步伐松脱,很尴尬的顿了在空中再落下。
“怎么了?”大树感受到了,不解地回过头,只用嘴型问。
——我不想进去。
慧人听见自己在心里声嘶力竭地说。好像是五年前的自己在呐喊着另一番很长的话,顶着乱糟糟的朴素黑发,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浑身发痛,站都站不稳。眼睛红肿着,但是没有泪。
——我能不能,不进去了?
激烈的情绪却一瞬间见了底,又想近乎哀求地问,仿佛骤然退化成一个孩童。他觉得自己是战栗着,像开启了自动防护机制,要本能地远离这个从前令自己痛苦难眠过的根源。
“怎么了,”老师也问,他黑发半湿,碎发滑在了脸上,很乖的没遮挡视线,仿佛一无所觉,只是关切地侧头看了门外的他一眼,“慧人。”他话很轻,大树没听见。
没有人看见慧人心里的自己,也没有人听到他自行说服了自己,就只能看到他扯出一个熟练的笑,很生疏又牵强地解释:“没事,我就是想让大树哥等等我。”
大树本来想背靠着镜,待在一旁等他学完,先送他回家。不过被慧人看到他坐下后,下意识的挺直了腰,背着拳锤了锤,又反手捏了捏后颈。
慧人犹豫再三,还是让先他回去。
大树告诉他司机刚说家里有急事,已经回去了,担心他到时要坐什么车,被老师抢了白:“我也可以捎带一程。”甚至没问顺不顺路。
大树只当他客套,依旧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赶忙站起来礼貌地道了谢。
慧人却诧异的瞪圆了眼睛,张了张嘴,有什么话要冲口而出似的,在脑子过了一圈后变了对象:“没事,飒太今天工作也刚好在附近,我问问他。”
飒太明显忙着,理所当然的没应答,他经纪人堀夏喜倒是很快回了,慧人立刻松了一口气,从屏幕上抬起头,跟大树报告:“他们能来接我,大树哥不用担心了,快回去好好休息。”不巧一挪眼,在墙面镜内对上了老师的目光。
老师一瞬不眨的看进他眼睛里,与他平行地对视,给予人很专注的错觉。
大树的回复与轻快的音乐同时响起——
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恶劣地按下了播放键,也可能只是误触。
但两边的蓝牙音箱突然传出的鼓点却把慧人吓得近乎弹跳起来,心跳都加快了,才如梦初醒的听到了大树唠叨的结尾:“那你回去和到家都要跟我说。我回不回另算。”
——好在大树走了。
尽管慧人一万个不愿,最后也需在心里这样庆幸。不然按照泽本夏辉这样不管不顾的态度,精明如大树,再困再累,即便再看久一小会就能看出问题。
“慧人,这首曲子你来之前听过了没有?”夏辉送走了大树,一回来便问,语气、用词是根本藏不住的熟稔,丝毫没有面对初次相识的人——还是正在蹿红的名人演员那般拘谨局促。
练舞房温度打得刚好,慧人怕出汗,已经脱了卫衣,丢在一旁的包上,也只穿了件黑T恤,正在拉筋。
他一边腿曲着,一边腿直着,弯着腰伸手够脚尖,脸碰巧朝向了门口。衣摆随动作翻了起来,露出一小角腰,映在身后的镜上。
他不太想说话,也拿不准应该拿什么态度跟夏辉交流,直起身后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衣摆跌落,重新盖住了腰。
镜前中央竖着个三脚架,上面立着台相机,夏辉走了过去。
慧人的背包就挨在旁边,他很自然地俯身拾起他的卫衣,未有咨询他的意见,就说:“那你继续热身,先看我原速跳一遍,然后再分解。”
手边穿进缩了在里面的两只袖子里,拽着袖口拉了出来,抖开衣服,下巴抵着脖子夹住领口,很快地叠成方块,放回包上。完成了他才站直了,探头按下了录制,然后才去拿手机播音乐——
他刚就这么大剌剌的放在了音响上。
时间仿佛凝滞了,定格放映。
25岁的慧人盯着镜子里已经30岁的夏辉,心里很恍惚地在算上一次看他跳舞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还是已经六年前了?
一开始他好不容易睡着后,还会梦见夏辉跳舞,跟现在的场景如出一辙:他或坐着、或站着守在夏辉身后,透过镜子看夏辉身体律动起来,不停歇地跳。好像世间再没其他值得干的事一样。
而夏辉即便是练习得汗流浃背,连头发都湿透了,舞姿总还是这样的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似乎没什么动作能难倒他,叫人十分向往。
这两三年逐渐地忙了起来,睡觉的时间都不太够了,往往是一沾床——或是休息间、公司车的椅子,他就能昏迷过去,才慢慢的把这一段记忆推到了脑海最深最深处,平日随便一翻,也不太翻得着了。
慧人拉抻着大腿的筋,手肘支在膝盖上,心里突然意识到——
夏辉刚讲的教舞顺序其实是他们之前逐渐协同步调的结果。彼此都心照不宣,无须言说。
他从来都不曾听过夏辉这样多余的预告。
夏辉也没在看到团在一旁的衣服后,下意识念叨他:“衣服要好好脱,说了多少次了,裤管袖子都缩着,是在等谁给你收拾?”
他就没能下意识地傻笑起来,糊弄应付。
——其实时间还是这么过去了。
慧人和夏辉认识的时候还在读初三,刚十五岁不久。
他小时候因为长得机灵可爱,一头天然卷,眼睛圆又大,还带着点婴儿肥,有天跟母亲逛街时被星探发掘,在父母同意下童星出道。那时候他接了不少剧,也上过很多综艺,切切实实的小火过一把。
进入青春期后,他整个人开始抽条,脸上轮廓渐渐利落了起来,声音也沉了一些。好看还是一样的好看,但在演艺圈里似乎就没再那么无可替代了。加上那几年剧集题材转向,需要的子役屈指可数,自然竞争更为激烈,他也不算出挑,工作就越减越少,到最后近乎为零。
当时的经纪人也劝他别要蒙头打转,不如索性专注学业,过几年看看风向,到时脱离了子役局限,发展空间更大,再另作打算。他很喜欢演戏,想了想,还是觉得需要坚持。十二三岁的,道理讲不太明白,只能笼统的说个大概:“有些东西放下了就是放下了。”
——也是近些年才悟到了后半句:之后想重新开始,未必就能再顺利地捡起来。
不过这话可能还是触动到了经纪人。她没再提先前的建议了,而是兢兢业业的给他争取了许多试镜机会。就是结果,经常不尽如人意。
过了几年,有次周末,他跟着经纪人又试着去碰了一次运气。
试的是一个戏份大概只有正片几分钟的角色,在冲突爆发处与主角交手,演绎出色的话,还挺精彩抓人。他背好了所有台词,从收到通知起就开始练习准备,给角色设计了姿势动作,还填了一个比较丰富的背景。
不过未等他进门站定,选角导演就起身上厕所去了,手扶桌撑起时,还拨开了试镜名单。
慧人面前的横桌后几张椅子空了,只有对应的立牌能帮忙分辨本应坐着的都是谁。
剩下的一个副导演等了几秒,就开口让他直接表演试戏的片段。也没给时间演第二段,便头也不抬的谢谢他来参加这次试镜,用笔在纸上写了几笔,着他回去等候通知。
经纪人载他回去的一路找了各种话题,从学业聊到了喜好,还聊了这几天的天气,仿佛填充了每一秒的沉默,慧人就不会胡思乱想。
慧人笑着回答着,却有点喘不过气来,抓紧了怀里的背包。感觉误冲到了激流,只来得及抱住根不够大也不够稳的浮木安慰自己,但还是被扑面而来的浪呛着了,哽了一下,耳朵和喉咙都酸痛了一瞬,几乎没能问出口。
最后缓了缓,才说道:“我能下车散散步吗?刚好到枫叶季了,我想去看看。”
经纪人没能拒绝。
他就拿上包,很快跳下车,维持明朗的笑容,很夸张地在行人道上挥着手跟她道别。
后来他真的进了附近的公园,经过了黄了的银杏,再沿着一路的红叶漫无目的地走,脑子全放空了,全身的气力都用在了踩落叶上。
他跟着几个人,走过林间,来到了中央广场。
旁边的人工湖里喷泉开了,源源不断的顶高了好几条水柱,又迅速坠落,溅撒开了很漂亮的水花。但水声全被迎面的音乐声盖掉了。
广场上搭了个舞台,竖着幕布,写着什么舞蹈比赛,台前立了两个大音响,播放着鲜明轻快的音乐,底层的重低音颗粒感却很明显,像直接挠在了鼓膜上。
难怪这么好的景色,湖畔的长石凳上都没坐几个人。慧人没再走近,远远的,吃力地踮着脚仰头,越过了围观的嘈杂人群,望去台上。
正在表演的那个人穿了一身很宽松舒服的白,里面不知道是背心还是T恤的内衬,简单套了件轻薄的衬衫,裤子也不厚重,衣服下摆别着个红色圆牌,看不清上面的字。
清冽的秋风像在眷顾他一样。他衬衫后襟被吹得摆荡着,裤管都在飘扬,灵动又轻巧——分明在陆地上舞动,却仿似自由地飞跃出粼粼的水面,沐浴在初升的太阳下,在遇溺的慧人上方滑翔而过,带得这片惊涛都平静了下来。
慧人在观众席中站了足够久。从而知道了那块碍事的红牌上写的是19号,是参赛者出场的顺序;比赛现在来到了最后一轮,一共有50位选手;有个评委很有来头,擅长即兴舞蹈,赢过不少国际性比赛,是很多人参赛的原因。
——其中也包括泽本夏辉。
“泽本夏辉——就是刚刚长发全扎起来、穿白的那个帅哥——对对对,他不愧是跳爵士出身的,你看,啧,那律动感就和其他人很不一样。”过了好几个表演了,有人还在回味。
立刻得了旁人笑着的应和:“哇,怪不得加了些提胯和坐胯,还做得那么好看,我待会要去碰碰运气。”话未说完,就被其他人推搡得一个趔趄,被骂想得真美。
嘻嘻哈哈的话题便过去了。
慧人却真的去碰了运气。
他太想认识夏辉了,几乎是植物向阳生长的本能一样,都不能好好的阐明因由,就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劲,还定了目标:“一定要跟他做朋友。”彼时他还想,哪怕只是点头之交,若能与夏辉互通姓名、交换了联络方式,也会让他心满意足。
他绕着舞台附近找了几圈,逐点逐个地看,到后来眼睛酸涩了,眨动起来都不自禁地渗了一点泪,只得随便朝湖的方向停了下来,闭眼缓了缓。
睁眼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以为是幻觉。
夏辉就坐在枫树下的长石凳上,衣服没有换,号码牌还扣着,跟衣摆一起搭在大腿上,随着风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很容易辨认。
他专注地看着一只湖边的水鸟,慢慢地吃着饭团。
那只鸟弯着喙探进水里,也在碰运气似的,收着翅膀转悠一会,才无趣地收了口。
夏辉提早察觉到了,急急忙忙的把剩余的一口饭团塞嘴里,也忘了咬,脸都鼓着,就摸出手机来录影,镜头将将捕捉到水鸟的动作。只见它展开羽翼,掠过湖面,轻巧地落在了对岸,荡得水皱开了一条小路。
夏辉收回了拉远的目光,按停了录影,发现刚才一时情急,裹着饭团的保鲜纸都没揉好,一同攥在手心了,蹭得手机油油的。
他正苦恼,旁边就有人来搭话:“你好。”先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很迟疑的,语速又因为莫名的紧张加快,“抱歉,实在有些唐突了,但不介意的话,我应该有带湿巾……”
“诶?”夏辉愣了愣,意外地抬起头,看到慧人又走近了一步。
面前的是少年明显没彻底的长开,肩膀有点窄,穿了件厚夹克,也不太顶得起来——是他对慧人的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就是眼睛。很漂亮,瞳仁迎着光,是带透明感的棕色。
他本来还翻找着自己的包,但一直得不到夏辉的回应,就止住了动作,尴尬地朝他一笑。
“不介意、不介意。”夏辉连忙道,“正好,得救了。”他指了指舞台,“我参加了比赛,在等结果,不能走远。”
那包里支着本笔记和很薄的一份装订册,挡了视线,底下又沉着杂七杂八的零碎物件,慧人有些艰难地掏了一阵才拿到了。
夏辉道了谢,边擦着,边听见慧人说:“我知道,刚刚看到了你的表演。”
“有点格格不入了是不是。”他以为慧人学舞,特地来看比赛,自嘲道:“我才转学街舞不久,跳得不伦不类的,就是听闻这次评委是世界,机会难得才来的。想向他讨点评语。”
“格格不入?”慧人不解的重复,“没有,没有,”他完全不懂舞,想夸也无从入手,这样说着又好像苍白的安慰,但实在喜欢,只好拼命搜刮着词语,混乱着急地补充,希望能表达出几分:“非常好看!像刚刚的鸟……”这时风又送来,吹得他的头发乱在额前、颊侧,像在提醒什么。
夏辉没曾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答复,惊讶地看着他,慧人好似回忆到了某个画面,才能说下去:“很自由!”
“谢谢你。”夏辉被逗得笑了起来,“这个比喻太抬举我了。”慧人还在摇头,说着哪有哪有,被他伸出擦干净了的手打断,“我叫泽本夏辉。”
慧人反射性的也把手递了出去,跟他握在了一起,“我叫木村慧人。”
不像那只一无所获的水鸟,慧人这天最后还是如了愿。
之后,大树都要给带的其他艺人开商务会议,或是跟进拍摄访问,没赶得上来看练舞。只能三番四次的在空隙间问要不要加练,犹疑着翻他的日程,妥协道:“实在不行,我看看能不能压缩几个采访,腾点时间……”
夏辉一次不落地录了影,惯常会选比较好的一段备份,然后发给学生记录进度。他没加上慧人好友,自然会发到大树那里去,又或是上次传给跟来的助理,让她转交。
慧人不好意思说穿,一次次拒绝了,最后索性开玩笑:“替剧组省点钱不好吗,或者让电视台折换掉给我加点片酬。“被大树佯怒打了一记脑袋。
那事便继续侥幸地瞒了下去。
这时间,拿来背背台本、补补觉不是更好——慧人耳机里循环着舞蹈的背景音乐,抹了一把脸上残留的水,深呼吸了几下,才撑着洗手盆抬起脸,盯了镜子一会。
他刚久违地休息了一整天,衣服都没换,裹着三层躺在被面,直接睡了个天昏地暗。连助理着急地拍了好久门,都没能吵得他起来。最后是手边的手机响起闹铃,他才反射性地睁开了眼,将醒未醒的听了一会。
可能是这阵子忙得厉害,即便是这样,眼睛里的红丝还没能消掉。他缓缓地眨了眨眼,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涩意。幸好裤子口袋还放着路上开了的人工泪液,一时没来得及扔,他突然记起来,便摸索着拿出来,拔开塑料盖,捏住瓶身,仰起头,就要往闭着的眼角上滴。
“不介意的话,”有人站在洗手间门前,见他实在是笨拙,忍不住开口:“我能帮你滴。”话音几乎是顺着偏离的泪液落下,带着慧人脸上的水迹,跌砸在瓷盆上。
慧人怀疑自己其实还没睡醒。不然就是疲劳工作和睡眠不足终于来报复他脆弱的神经,导致了这场以假乱真的幻觉——昨日再现,但是身份对调。他望过去,嘴微微张开。
夏辉表情不变地走过来,好像是解释一般:“世界刚到了。听说你碰巧也在,就说想先来看看。”他先前应该也有一节课,下了不久,身上还冒着点热气。他今天穿了无袖,袖孔开得有点大,不止露出了手臂,还能隐约看到胸膛,看着比过去壮了几分,肌肉线条却还是一样的明显流畅,没有很强的压迫感。
哦,原来是这样。慧人在心里应了一句,接着驳诘自己:不然,还能是怎样?
夏辉见他没动,又补了一句:”他半个小时后有课。“
——其实我可以自己来。我早学会了自己滴眼药水了。慧人抿着唇,没作声。一会,顺从地把小瓶递向夏辉。
“抬头。”夏辉凑过来,距离他最近只有一掌宽。
他接过东西前洗了手,擦干了,摸在慧人脸上又蹭得湿了,“眼睛望向另一边,”他说着,两指撑开他眼皮,让人感受到了些许的拉扯,但不至不适,动作轻柔,“对,别抖了。”说着,泪液就滴了进去。
他虽然靠得很近,声音却放得很轻,只有鼻息有一下没一下的打在慧人脸上。慧人没完全听清他的话,但既没有追问,也没有疑惑,只是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夏辉没作解读,说着,“另一只眼睛。”松了手,换了边,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他滴得又准又快,没给他丝毫反应时间。慧人垂下眼,眨了眨,也只渗出了星星点点的泪花,没再泪水纵横。
“好了好了。”他说,正要伸手抹净慧人眼角,慧人头一偏,避过了。
“麻烦了,谢谢。”慧人向他点点头,看向他手里的透明小瓶,笑了笑,没再给自己重蹈覆辙的机会:“丢掉就好,一次性的。”匆匆错身离开了。
世界一点都没变。
严谨地说,就换了个发色。坚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炼狱大哥配色终于歇班,只留下了有些令人意外的纯黑发,压在鸭舌帽下。上身穿着件最新大热动画联乘推出的痛T,胸口一大片作品徽标的涂料印花。等候时脑袋上扣了笨重的头戴耳机,依在上次大树坐过的地方,翘着腿,横着手机,双手在屏幕上翻飞。
连点评的方式都没变。
抿嘴抱着手,静静的看他俩并排着完整地跳完了给慧人编的单人舞,就又播了一次音乐,跟着过了一遍,给他讲哪里还差一点意思,说着还边示范了几段。动作过分的精确利落,压根不像头一回看见这编舞。
接着看他跟建议又跳了遍,再说了几句,最后拍了拍慧人肩膀,终于笑起来,半是赞赏半是挖苦:“辛苦啦,还是一样的卖力,练习可以收一点的啊——我还以为你都忘了怎么跳舞了。”他让夏辉停掉了音乐循环,喝了口水,想了想,“没跳几年了,五年了,有没有?就跟学舞一样久了。”他拧上水瓶盖,“幸好基本功都还算在。”
慧人微微喘着气,装着傻咧嘴回道:“差不多,应该有五年了。忙起来就没机会学了。”语气不无遗憾。
声音却同时撞上了夏辉的搭腔,“不止,都六年了。”他说得很笃定,没有半分犹疑。但两个答案的前半段织在了一起,缠得像一团糟的混乱——比如一条怎么理都理不顺的有线耳机——只余下了慧人后半句的解释。
“什么?”世界没听清,立刻问了出声。他本来要把耳机丢进背包,这时抬头看了看他们两个。
慧人在自己反应过来前,看向了夏辉。那经年累月的求助经验似乎还是在身体沉淀成了肌肉记忆,即便如今他已经学会了自行排解、又重新习惯了自我消化,遇上目标对象后,反射条件一样总又被触发,逼他故态复萌。
幸好这次慧人在对视前醒觉,及时撤了退,没有完全采纳夏辉的答复,装着不太好意思,含糊其辞:“是有五六年了。”然后接了句无意义的废话:“可能是跟骑车一样?学会了就不会忘了。”
“太忙了对吧。”世界抿着嘴,下巴轻点,理解地总结。
相同的语气,世界快十年前说过截然相反的话:“空闲了对吧。”
那时他们头一回见面,也是在练舞室,但房间要小上一些。
慧人才上了第四还是第五节课,手脚不太听使唤,最多只能吃力地跟着最基础的音乐鼓点,暗暗与自己较劲。
夏辉已经连续跳了不知道多久,整个人过了一遍水,身上的背心都湿透了,粘着胸背,光打下来皮肤又像被撒了把亮晶晶的闪粉。说话还是很慢条斯理,只是呼吸声有点重了。他一点一点揉碎了动作,耐心地掰成了更通俗易懂的段落,不厌其烦地给他重复。
世界实在好奇谁第一个报了夏辉一对一的班,特地在上课前串门,来看个究竟。
慧人一听介绍,立刻恭敬地打招呼,逗得世界直乐:“你也认识我?”
“认识!”慧人用力地点头,背诵一样念起了他简历,数他参加过什么世界比赛、什么外国大型演出。就是说到一堆片假名时不住卡壳起来。
听得世界直笑,瞥向夏辉,拍了拍他肩膀,逗弄道:“哪拐带来的小孩?几岁?进高中了没有?”慧人一愣,停了口,点点头。世界便摆摆手,转回来问:“怎么突然想要学跳舞啦?”
慧人便认真解释:他本来是个子役演员,青春期后转型困难,目前没什么工作——
世界听了个开头更乐,“子役?”说着眯起眼看了他一会,敛去了笑容,“怪不得刚才总觉得很眼熟,出演过不少黄金档?“接着他说了两个名字,“戏份还不少呢,是不是。我妈很爱那两部剧,还特别喜欢这些角色,后来买了DVD,时不时重温。”
夏辉没看过,但到底是年度的话题热剧,也总听过主演的名气和拿过的奖,于是惊异了一下。先前慧人的自我介绍一直轻飘飘的,那一刻才落下,坠在他面前。
“对。”慧人很久没听人提起过,连他自己都少想起了,差点没反应过来,有些赧然,微微低了头,小声了起来:“都是几年前的剧了。”
“好角色不会被忘记的。”世界揉了揉他脑袋,把头发彻底弄乱了,“然后呢?”
慧人眨眨眼,才说下去——之前工作原因,他在学校没参加任何部活,如此一来,课余时间彻底空了下来。碰巧前段时间认识到了夏辉,受他启发,相信跳舞也能表现各种情绪故事,有助加强肢体表现力。加上最近听说夏辉进了世界开的工作室教舞,想着就来学习学习。
这话实在无懈可击。慧人翻来覆去想了一周有余,终于把一切不可名状包装得合情合理,用它说服了父母,又征得了经纪人同意。没人听出埋在其中的心思。
世界抿着嘴,歪头又睨了夏辉一眼,“空闲了对吧。”他的语气没有调笑,只是单纯直白的总结,没让人感到一点不适。
所以慧人没上体验课,直接报名了价格贵几倍的一对一课堂,每周两节,一连付了全年学费。
慧人才学了几个月舞,名声就在工作室里传开了。倒不是因为过去的名气——世界邀请来开班授课的老师水平都很高,课程也多数面向有一定舞龄的学生,因而像他这样高中了还是零基础的初学者可谓少之又少,更别提他一来就报单人课程。这也是其次,主要还是流传的另一句话:“泽本老师总带着个叫木村的小孩。”
个别碰见过慧人的导师私下甚至由衷地补充:“还是特别漂亮的小孩。”眼睛很亮、笑容很甜、头发很蓬松……反正夸起来都没有尽头。
有次夏辉碰巧路过,也没反驳他们的八卦。只是在听到对慧人的夸赞时扬了扬眉,突然莫名想起一个来星期前慧人晾衣服的趣事,不由得笑起来。
“什么?”其他人好奇。
夏辉却坏心眼地摇摇头,说着:“没什么。”便在一片失望声中走开了。
那个周日刮台风,上完课后就收到了暴风特别警告通知,后面的课都直接取消了。夏辉本想趁雨势还小,先送慧人回家。但走到半路,雨突然大了起来,又密又急,还随着风不留情地斜打在人身上。地上坑坑洼洼的蓄着水,踏过便溅上小腿。这情况,即便是穿妥雨衣、雨鞋,也无法幸免,更何况慧人没带伞,只能被搂着肩膀,跟夏辉挤在同一把大长骨伞下。
夏辉只好就近把人带回了自己公寓,找了替换衣物和毛巾,让他尽快洗澡、吹头,还煮了小锅姜茶,怕他淋了雨感冒。
慧人可能是不好意思,洗好衣服后就争着要晾,不让夏辉再忙活了。
结果夏辉在备菜空隙抬头一看,就见到他把湿衣服叠了起来,一件挨着一件地放在室内晾衣架上。衣服都还没完全拧干,头几件已经在淅淅沥沥的滴水。
“我想着之后也要叠衣服,不如索性……”慧人看着他逐渐睁大的眼睛,呐呐地解释,脸也红了起来,听到夏辉叹了口气,急忙改口:“是不是不能——”
夏辉擦干手,捂脸了一会,才走来,接过衣服,抖开了,挂到衣架上,“也不是不行,就是太难干了。而且这几天还下雨,潮湿。”
——也许这是长得可爱的好处。要换作夏辉的弟弟妹妹,肯定不会得到这般温和的回复,最轻也要被狠狠奚落一番,再时不时翻出来嘲弄。
有位导师跟他是同乡,也是多年的旧识。后来课间临时起意,直接过来问:“你在哪里认领到小慧人的啊?我也想去认领一个。”
夏辉失笑否认:“什么认领,怎么说得像我领养了什么小动物一样。”随口道:“是后巷放一纸箱子,用马克笔写着‘带我回家’的那种吗。”
脑海里却真的浮现了慧人坐在了纸箱的样子:四肢委屈地缩在有限的空间里,手扒在膝盖,抓出了红痕。脑袋耷拉着,一听到风吹草动,就紧张地抬起头。大眼睛蒙着层水光,脸色煞白的,好像随时能哭出来。对来人既期待,又恐惧。然后被空调滴水打蔫了头发。
想到这里,夏辉的笑意好像淡了些。
对方不跟他扮傻,指了指他手里的物件示意,“那你先不要帮他了呀。”夏辉正拿着塑封袋,手边是慧人的运动包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脏练舞服——上面还有一双团好的脏袜子,显然正打算装好了再放回去,看得人直皱鼻,“等他回来自己收拾。”
夏辉手未停,解释:“他今天还有别的课,要赶公车。不帮忙,他能迟到半小时。”
“那你待会还会给他灌满水壶,刚刚好的常温。因为怕他之后口渴,又怕最近降温了在外面冻手。“对方预测。
“可怕!”夏辉耸起肩,手交叉挡在胸前,作了一副害怕少女的样子,语气却没什么起伏:“你都躲在哪里,偷窥人家多久了?我要报警了!”
“我教室正对着饮水机,你们走的时候刚好课没开始,门要开着,能怪我吗?”对方一个白眼,“你有时还给他背包呢,里面多重啊,自己反省一下好吗。”
夏辉其实没什么所谓,装完就继续,收完了衣服,拉链拉好,放下包,边说:“照顾弟妹多了,看不过去,顺手就帮忙了。”边拿起空水瓶往外走。
对方拉长着腔调:“喔——”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然后站定在自己教室门前,倚着看他交替地注入热水和冷水,过程中反复查看几次,直至觉得适宜了才停下。
剩下的话只等他发现,没有再进一步挑明:你教着那么多学生,每个都这样精心照顾的吗?
慧人倒是早一点就发觉了——这话由他自己来说,不免显得有些自恋。不过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话。世界每次在工作室跟他们碰面,哪怕夏辉两手空空,都要促狭地笑,然后调侃一句:“泽夏,不要太宠小慧了哦。”说着还拍拍夏辉肩膀,才错身离去。
当然,这“宠”体现在了过分照顾之上。慧人曾经猜想,夏辉长自己五岁,快六岁,还是家中长子,可能无意识地把他当作了哪个血缘复杂的弟弟,大概是年龄、体貌相仿,或者是性格类近,就有些移情。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他呆笨可怜,所以总忍不住插手帮忙,又因为积习难改,显得过于巨细无遗。他因而一点点地改进,一边继续笨拙地靠近,一边尝试不再给人增添麻烦——毕竟谁也不希望喜欢的人想起自己时,只记得是个还未长大的无知小孩。
可事实又不仅止于此。简单如这个猜想。有天他早到了工作室,夏辉还没下课,隔壁的松本老师便邀他进自己教室先热身。闲谈时,聊起了他们初识,他便忍不住问:“我跟夏、泽本老师的其中一个弟弟是不是有点像?”
“其中一个?”松本兴味地笑起来,没管他说漏嘴的称谓,反而抓住了乍一听毫无特别的关键词,然后才定睛看了看他,回答:“都不太像。他们比你还要再小上三四岁,但壮一些。一个踢足球,两个打棒球,多数时间都很闹腾。也长得没你好看。”
慧人偷偷松了口气,又有些茫然。但松本接着话问:“你怎么知道他有几个弟弟的?”她托着腮,看着慧人侧身拉腰上的筋,“你知道的,我跟小学、中学、高中都跟他一所学校,有几年还是同班,做过大概快一年的同桌,那时只知道他有兄弟姐妹。学校里朋友间都很少人听见过。现在知道详情,也只是因为后来在社团认识了他妹妹,她跟我说的。”
慧人也有些讶异,细想起来,脑海浮现了许多个跟夏辉分享过的时空:课后夏辉短暂打过工的意大利餐厅、假期游乐园长长的队伍,傍晚放着热汤饭菜主人却还未入坐的餐桌……发现很难总结出一个清晰明确的节点,犹豫着,“有时聊天说着说着就提到了。”
他后知后觉地庆幸自己只说了只字片语,没再详述。其实夏辉还围绕着自己谈及过很多,只是讲的时候语气太过自然随意,让人容易忽视话里的重量。比如夏辉小时候父母离异,随后各自重组家庭,父母的新伴侣也都各有子女,所以他除了有四个同母或同父的弟妹外,还有三个法律伦理意义上的妹妹。两家因为他和同校儿女的缘故,仍偶有来往。而他自幼与母亲同住,所以便跟这边的弟妹比较亲近。
慧人也知道他有个同母的妹妹很喜欢那两年火起来的一位两栖艺人,房间里全是她的谷子、海报。他们有次相约看电影,两个人都没特别喜好,看了半天循环播放着的预告片。夏辉最后看着她定格了几秒的特写镜头,如此说着,提议道,不如就去看这部电影。
看完出来后,慧人的眼泪还没刹住,只能找了个角落平复心情。他胸前湿了一块,哑着嗓子跟夏辉道歉:“我应该相信预告片里的话,‘98%观众在观影十五分钟后感动落泪’,”他擦着泪,也不禁笑,“我头五分钟已经开始哭了。”
夏辉陪在一旁,听了笑着点头,“你哭得好大动静,一直抽着鼻子。前面的人还回头几次。”
“你不是也有哭。”慧人又抽出一张纸巾,不留情地揭穿:“就是哭得很安静,主角被对手打晕后回忆闪回时,我借光看过你一眼的。”那时他脸上有很长的两道泪痕,水慢慢堆积在下颌,然后被无声地拭去。
夏辉有些意外,“很多人都以为我泪点很高。常说我冷酷。”慧人挑起眉,他便坦白:“其实我对这一类成长题材一向很苦手。看着一个人冲着一个目标奋勇前进,过程中跌跌撞撞,结局不知道是好是坏,就忍不住跟着一起担忧伤心起来。”他说着电影的梗概,用手比划着提醒慧人嘴角上沾了纸屑,看他试了几次才蹭掉,有点想笑话他,情绪又因为话低了一些,就没笑得起来,继续说下去:“尤其是在低谷时不断跟自我抗争的一段。”
“总有爱你的人想劝你走一条轻松顺利一点的路。”慧人顺着,好像是在说剧情。
夏辉同意,放轻了声音:“不用再费力,也不用挣扎。可以理解。身边的人——像主角的父母,看着也不那么难过。”好像是随口一说,也像是有感而发:“可也要明白,有时朝着梦想前进,疼痛、受伤在所难免。”
慧人刚止住的泪又淌了下来,把夏辉吓了一跳,他被这反应逗乐了,笑出泪花:“没事没事!”他可能就是比之前更喜欢了夏辉一点。
而等夏辉真正察觉到,已经是来年的夏末。
夏辉记得有人评价过自己在待人接物上很低耗。到底是谁,夏辉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低耗这个词后来他琢磨过,发觉的确如是——说得好听是神秘:接收最少量的信息情绪,维持最低程度的社交,与人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直白一些就是偷懒。人一直慢慢往前走,却始终拖拽着封闭的舒适圈,没有余下多少缝隙让谁挤进去,也自然融不进谁的故事里。
可凡事向来有例外。
他有些慌乱地摸遍身上的口袋,才摸出包开封过的纸巾,便赶紧坐下来,给这个例外递过去。
对方在那个多云的下午哭了不知道多久,眼睛都红肿了起来,时不时抽噎一下,嘴唇微微地抖着。他可能在完全自暴自弃前还擦过脸,试图抹掉狼狈丢人的痕迹,因此手指沾了未干的泪。即便是一瞬的交接,还是在夏辉手心留下了一点异样的湿冷。
他抽了一张摊开,草草吸掉脸上的水,便折起来,擤了擤鼻子,“抱歉,刚刚脑子一热就给夏辉哥你打电话了。我之前都没哭过的。”夏辉低低地说了句没事。慧人还咧嘴尝试笑一笑,补充:“至少在我爸妈和经纪人面前。”
夏辉闻言微微一愕,发现自己好像也被放在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不过就是又一次的失败。”慧人咬住了下唇,嘴唇往外一挣,下巴顶出了个弧度。等牙关松开时,唇上已经印了很窄的一道齿痕,好像下一秒就在另一张纸上洇出血,“其实习惯失落了就好。之后哪怕被选角导演或者搭戏演员骂了,无视了,都可以撑过来。”
他停顿一会,见夏辉没露出任何不耐烦的表情,反而是专注地凝神听着,才深呼吸了一下,说起去年夏天的那次试镜经历,最后回忆:“其实我进去的第一秒,就已经被导演筛掉了。他离席其实算是提早告诉我结果。这样客观来说更好,不用再思前想后,抱有不必要的期待。”
“但我总是很难习惯。”慧人摇摇头,“每一次,都在想,万一这就是那一次——”
“我还记得上一回收到通知的情景。”他的泪源源不断地流着,说话不久就堵了起来,像闷在了枕头里,还形容着:“那天是我妹生日。下午试完镜,我妈买了千层蛋糕,等她放学回来,给她庆祝。蛋糕是抹茶味的,面上筛了很多抹茶粉。我吃着蛋糕时收到了经纪人电话,嘴里东西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差点呛到了。”
“……就听见她很高兴地说:恭喜你,慧人。”
“慧人。”夏辉不会安慰,只能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拳头,连同他手里的纸巾,也一并裹起来,喊他:“慧人。”
“她后来只能说,没关系的,慧人。我们再努力一下。”慧人哽咽起来,一度说不下去,只能弓起身,头垂着,泪大滴大滴地跌在他腿上、手上、夏辉的手上,温热的。隔了一会才继续:“我很偶尔地想过,是不是我真的……”这时他抬起头,看了夏辉一眼,然后急忙地又移开了视线,突然口吃起来:“……不够努力。”
“不是的。”夏辉立刻反驳:“你很努力了。”他说话难得地快了起来,“你很用心地揣摩角色、学习表演。你还继续寻找机会,不断尝试。可能只是费时一点。”
慧人怔住,一边眼的泪蓄了一会,才延迟掉下。
夏辉不太好意思,抱歉地笑了笑,“我帮你收拾的时候,你的笔记掉出来过。”他没翻开,不过动作间不免还是看到了里面几个密密麻麻的段落。
“没关系。”慧人呐呐,脸上浮起另一抹红霞,似乎没预料到自己的坚持会被他看到。但想了想,还是给他解释:“我就是,就是,很喜欢演戏。觉得好像是在说故事,从而能得到一些反馈或共鸣。”
“而我特别喜欢尽力说完一段故事后,发现有人在认真听的安心感——就像现在——”他重新望过来,眼里好像在寻求认同。
夏辉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点点地紧缩起来,好似被攥在了慧人手里,在自己掌心跃动。
“可能就是太渴望得到理解和肯定了。”说到这里,他的泪终于停下了,“所以我不甘心,想要再努力多一会,看看能不能坚持下去。”
接着慧人话锋一转,又一次说起来:“我很喜欢夏辉哥你去年比赛的表演。对我而言,你说了个关于自由无畏的故事。”当时他语无伦次地赞叹完夏辉的舞蹈后,仔细想过自己究竟是被什么惊艳震撼到。后来想明白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他,只有在这一会,才说了出口:“故事里的鸟展翅,义无反顾地投往未知的风。我也希望能这样坚决果敢。”
夏辉听着这番话,仿佛同时听到了勾着自己漂浮在空中的氢气球爆裂声响。“梦想”、“勇敢”,慧人提醒他,你是这样追着梦。因而他狼狈地自漂浮着的高空坠落,也由此再一次感受到舞动时拂过耳畔的阵风。
就像是连锁反应,夏辉一旦有了这个认知,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重事实——
那是个很普通的周末。
慧人升上高二后,还报读了补习班,下午上完了课后通常会背着书本笔记作业直接往工作室赶。很多时候他都要迟到好一会,只好在路上给夏辉不间断地发消息道歉,但又不作辩解。
夏辉谷歌过,知道他学习塾比表演教室还要远一些,要先走十来分钟到公车站,下了车又得多行一段路,所以总跟他说没关系,实在讲得多了还调笑一句:“我待会都没课了,还可以给你再补一会时数。”
慧人就连忙求饶:“到时候都饿扁啦,夏辉老师。“然后给他数中午赶时间随便吃的什么,末了莫名的委屈巴巴:我现在肚子都已经贴着后背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地说着,配上有些过分可爱的动物表情,给他卖惨。
夏辉开头怕他真的饿,索性在休息时给了他自己带的饭团垫肚子,看他吃急了还要劝:“慢点,慢点。就是我昨晚剩饭配渍物加一块紫菜捏成的,谁要跟你抢啦。”
慧人认真回复:“因为很好吃嘛!”说着还脸上一鼓一鼓的,很像塞满两腮的贪吃小仓鼠。
事实上,反而是夏辉先饿了,示范时肚子轻轻响了,几乎被编舞的伴奏掩过去,要不是他自己腹部一酸,都觉察不了。但慧人在这事上出奇的灵敏,一下子就发现,没趁机笑话他,只是跟着下一周说什么都不肯再接了。
事情再往后,不知道怎么的发展成了这样:夏辉准时下课后,就带慧人回家,等自己做饭。慧人会吃着水果零食,坐在饭桌上摊开作业,边写边跟夏辉聊天。什么“前两天体育课篮球考试,投篮差点砸中老师”啦、“学校自动贩卖机坏了,吞掉了他500円”啦、“下周妈妈生日要买什么礼物好”啦,天南地北,即便夏辉埋首完全不应话,他也有本事絮絮叨叨地说到吃饭为止。
夏辉有时耐不住,趁等待焖煮,会抓几粒糖,一颗一颗地瞄准慧人扔着玩。砸的时候还忍不住笑,就是慧人一直分神才没注意。中了后他又敛去笑,装着正经教训人:“你这样写作业,打算写到什么时候啊?”把慧人吓愣了,他便走过来,捡走糖,撕开一块丢嘴里,咔咔咬着,含糊道:“快点,写完过来尝尝咸淡。”
很偶尔的,慧人不想说话了,会放空着趴在桌上,眼睛盯着夏辉转,看他背着身切菜、颠锅。偶尔侧身,还能看到他芦笋切片、培根分块、芝士撕条……再乏味的他都能歪着头看得津津有味。像一只粘人又不知疲倦的小狗,时时刻刻都要跟在人脚边兜转。连洋葱切丁都不愿意错过,被赶了也不走,最后辣得皱着脸直眨眼,眼角渗出点点的泪,只能闭着,还吸了吸鼻子,看着十分可怜。
那天夏辉做了咖喱饭。
熄了火后,锅还在灶上咕嘟咕嘟的冒着小泡,腾起的气雾中混合了复合香料、番茄酸、奶香和肉香,馋得他也不断感叹。
慧人无所事事,过程中就这么托着腮从头看到了尾。到做好了,他才接手,取来两个白瓷盘,各自倒扣了摁压严实的一碗饭,浇了半边咖喱,完了还煞有其事地擦了盘,点缀小片薄荷叶,十分的好看。
夏辉笑:“这摆盘,都跟在外面餐厅的一样了。”他给慧人倒了杯气泡水,“刚刚没让你试味,快吃吃。上周不是跟我说很想吃咖喱的吗。”说着才在对面坐下来。
见他把一块土豆碾成了泥,混和着一边饭和咖喱汁,连着肉一并舀起,畅快地大口塞进嘴里,满足叹喟一声,眯起了眼,慢慢咀嚼着。夏辉拿着调羹,看了半天没动,继续笑着问:“怎么样?”
慧人还咬着,没张嘴,用力点着头先回答,只能听到一路上扬的音调。
夏辉在一堆“嗯嗯嗯”中听出了他在赞叹自己厉害,不禁想逗他:“有这么厉害吗?”
慧人又点头,等吞下了手掩嘴又清晰地讲:“糟了,超喜欢的。”
听得夏辉有点不好意思了,摸了摸鼻子,打断:“那就快点吃吧。”
慧人好像耳濡目染,学到了他坏心眼的小毛病。夏辉急忙挪开眼,却在抬头的瞬间与他对视。慧人眼睛可能一直看着自己。他如此想着,听到慧人格外真挚地重复:“很喜欢!”
他眉眼间沾满了快乐,但没半分调笑。
这句话很自然地省略了宾语。没需要,前面问的是咖喱饭,后面跟的也应该只能是咖喱饭。夏辉想,明明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单单是喜欢自己煮的咖喱饭——
心头却猛地一跳,叫人很想抓紧胸口,强行将自己平复下来。
“很喜欢。”慧人说。他好像一直在说。
夏辉侧脸抽了张纸,放到慧人手里,取笑道:“擦擦嘴,多大人啦。”
其实夏辉只要耐心一点,不主动去戳这层窗户纸,等这种混合太多情感的喜爱自然慢慢消退就好——对彼此都好。尽管他们相差快半轮,但是他还年轻,慧人更年轻,谁也还看不清自己的未来,难保不是一时错觉。
夏辉这样理性地游说着自己,一天又一天感受着体内缓慢沸腾膨胀的气泡声。然后他熬过了秋天、冬天、春天……看着又要过去一年了,却被扑面而来的暑气蒸晕了头脑。
八月第三个周二的下午,高照的艳阳好像晒干了每一片误闯城市的云,所以热浪才能源源不断地倾泻下来,直盖得人眼花耳鸣,只剩下沿途狂欢末日的蝉声。
夏辉戴着墨镜,在人造海滩上被吹得睁不开眼,只得斜着手遮盖额上,阻挡海风和碎发的干扰。他这才能迎着透黑的镜片往前望去,只见潮水浸湿的沙上印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被反复冲洗后慢慢变淡。
脚印的制造者已经兴冲冲地跑了好远了,可能是刚发现落下了同行人,于是连忙回头。风一直在吹,米色的宽边帽眼看就要被掀起卷走,被人一手眼疾手快地按下了。他另一只手高举起来,兴奋地朝夏辉挥舞。风便借机扬起了他白衬衫的衣摆,在他身后猎猎曳动。
“夏辉哥——你看那边——”他手改指往右侧的斜拉桥,不自觉地眯起眼,喊声因为顾及距离的缘故提高了,乍一听细了一些,在风中摇摆得更厉害了。他等夏辉慢悠悠地走得近了,才继续问道:“那是不是彩虹大桥啊?”
“是喔。”夏辉站在他旁边,刚好给他遮了点阳,一起看过去。
只见桥身偏白,桥塔高耸,一排排的斜拉索在日光下不是十分的清晰。桥墩下偶尔驶过几艘船艇,桥上车辆往来不息。对岸连接着的都港区大厦林立,隐约还能看到东京塔的塔尖。
慧人笑起来,赞叹道:“真好看啊!”
“对呢。”他下意识答了一句,“晚上的时候更漂亮。”又莫名地怕他追问,心颤了一瞬。
没料想慧人扭过头来,向着他得意地皱了皱鼻子,说道:“我知道,《恋爱世纪》我还从头到尾看过几次。”
夏辉旋即有些喉干舌燥,掩饰一样收回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微微低下头,轻轻清了清嗓子,转而笑话他:“《恋爱世纪》播出时你都还没出生吧。几年的——这剧。”
慧人真的想了想,不自觉地歪了歪头,沉吟片刻,才回:“98、不,97年的。不到两年后我就出生啦。”他在夏辉身影下仍望着桥,“但是经典不老嘛。”
他掏出手机,对着桥咔嚓咔嚓地拍了几张。动作间腕上的那圈银饰响动着滑落,他便有些不自在地伸了伸手,再扭动了一下,手链就抛起再落下。
他的语调一直很轻快,没完全被夏辉打击到,反而是在想到要错过夜景时才低回下来:“可惜我晚上要和家里人吃饭。”
“过生日跟家里吃饭庆祝有什么可惜的啦。”夏辉立刻说道。
他热得恍惚,浑身上下都布着汗,好像因而粘了许多飘起的沙,老觉得哪里有点痕痒,想挠一下也无从着手,没经多少思考就应他:“你想看的话,彩虹大桥有空我们再来看啊。”
“暑假结束前哦?“像担心他反悔似的,慧人马上确认。他还跟小孩似的凑近了些,有些紧张地给借口:“我开学之后可能就比较忙。”
夏辉看着他突然接近而视觉上放得更大的眼睛,觉得比头顶上太阳都更亮一点,有些晕眩地屏住了呼吸,稍微张了张嘴,就说了出口:“好啊。”他听见自己应允,“过几天下课后就可以过来。”
慧人就递了尾指过来,眉眼舒展着,说话都隐隐飘荡起来:“那一言为定喔!还要上桥上走走。”还趁机加了码。
夏辉不由自主地跟他勾了指,顺着他的话,承诺:“一言为定。”
接着他使坏地顺势勾夹住慧人手指,拽着他往岸上一边走,一边说道:“好了看完了。三十几度的天气,在这转多久了,慧人你还不怕热,要跑到沙滩上。”他可能被烤得实在厉害,话难得的又多又密,“呼,先找个地方喝点冷饮喘口气。”
路上,两人勾着的手指几度因为汗滑而松脱。夏辉重新调整了好几次,最后放开了他的手指,换了手,握住了他的手,拖着走。
慧人的手心比较干燥,不像他,好似沾染到了海边的潮意。
他们手腕上款式相同的银链垂在手背上,晃动间,发出细碎的金属声。
也许迷糊夏辉的远不止那个夏天午后的酷热,还有早有兆始且持续加温,直至冒泡的爱。所以他如此纵容着慧人:答应在他生日时见面,送了他一条跟自己一式一样的银饰,跟他一时意起到海滨公园散步、走到海边,答允和他再来看一遍夜景。
他们就近找了间咖啡厅,在靠窗的角落面对面坐下。
期间没有任何对视,连点单询问意见、闲聊时都错开了眼神。
“抹茶还是巧克力好呢……”慧人纠结了一会,手指在两行间游移,眼睛慢慢从自己手上看向了夏辉的侧脸——夏辉手肘撑着方桌,微微靠倚过来,近乎跟他头贴着头,却一无所觉的,很专注地看着菜单——慧人始终感觉耳后脖颈烧着炙热的火,看着看着火焰更旺,所以喉咙也干渴起来,逼得他收起目光,拿起旁边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夏辉瞥了一眼慧人,没问他的异样,很快又避开了视线,建议:“你猜猜晚上的蛋糕会是什么口味,再排除掉?”
慧人立刻笑起来,边举起手准备点单,边说:“选好了。”
落地玻璃盖着层薄雾,像加了块磨砂滤镜,模糊了行人车道,还有一小片蔚蓝的天。近距离看,低处还凝着一串串的水珠,坠了许久才泄力,跌落下来,滑出一道道清晰些许的长痕。
慧人忍不住伸手画了个正方形,然后用掌侧抹了抹。
白雾纹丝不动。
夏辉谢过服务生,将慧人点的巧克力冰沙推到他跟前,抬眸看到后不禁失笑,跟他说:“雾在外面喔。”
慧人收回手,接过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掩饰一样低头舀了口淋着酱、还撒了巧克力碎的奶油,“好甜!”他不由得惊呼,后面回过神了,可能怕沾到了嘴角,就舔了舔唇。
这家店的拿铁分层做得很漂亮,温度让杯外也结了水珠,夏辉挪远了点杯子,欣赏了一会才搅开了,融成了温和的咖啡色。
他们聊了一会旁的,像最近看了的动画,还有爱去的餐厅。夏辉谈着谈着也看出窗外,随意提起一样,问道:“你刚刚想看什么?”
他跟着眯起眼,尝试识别外面朦胧的块状。有辆墨绿色的中古车驶过,引擎声格外的大,行经一处凹陷,上下颠了一下。他顺着车开离的方向望去,对上了慧人的眼睛。
慧人摇摇头,几乎没眨眼,回复:“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觉得把街景框起来好玩。”
夏辉在心里告诉自己,他还是有一点退路的——
只有不提起,只要把跳出来的心脏重新塞回胸腔,只要远离这团灼烈燃烧的火。
至于具体要退到哪里、退走的原因,他还没想清楚。
也没时间再让他想清楚了。
他接着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因为答案过于显而易见,夏辉理应万分笃定。所以比起试探,他更像把自己的一切全交出来,让慧人给自己系好那根攸关性命的安全绳,再并肩攀爬上那座高耸的山。
“对了。”他慢慢地说着,手腕吊起,转着长匙,冰块在小匙旋动下挤在一起,彼此碰撞,激起不间断的清脆声响,“慧人,你有喜欢的人吗?”
慧人愣住,他仓促地看了看圈在自己手腕的银饰,手握着杯身,被冻得有些刺痛了,唯有先拿开,“有的。”
“那……”夏辉好像从来都没在慧人面前这么犹豫过,好像真的抱有了疑问,“在交往了吗?”
慧人顾不得冒犯,一把攥住了夏辉手腕,手指、掌心硌着同款的一条手链,动作间,自己戴着的那一条滑动下来,环环相撞。夏辉杯里的一块冰也落在了凹处,先撞到了杯壁,后跌在了杯底。
声音交叠起来。
“我本来以为我们已经在交往了。”慧人回答,“不过他现在这样问,又不太确定了。”
他很郑重地反问:“夏辉哥,我们在交往吗?”
他力度不大,抓得也不够紧,但凡有心,轻轻一扭就能脱身。
夏辉只觉得他的手冰凉得厉害,还湿漉漉的。他便把手抽出来,包住了慧人散开的拳。
“嗯。”他摒弃思考,走进了火焰,“我们是在交往。”
慧人打算开学后专心备考,所以生日后算下来,舞蹈课只剩没几节了。夏辉没教更难的编舞,挑的尽是轻松明快、体力消耗适中的类型,掺了点喜欢的爵士元素,给他当课余调剂。
再后来,夏辉自己也减少了课时,将重心转到了准备试镜上,希望争取各种演出。他跟世界商量,借用了课后空置的舞蹈室,又将餐厅兼职集中调成了几天工作日的早班,腾出了足够多的时间练习。
先前来八卦过的松本入行得比他早,除了当导师外,还签了长期合约成了一位外国歌手的伴舞,经常随着巡演周游世界,在各地断断续续的累积了不少行内人脉。她听说了夏辉在寻找机会,便时不时给他介绍适合的演出,又提供试镜经验,让他改进。
那天下午收到风声时,她猜夏辉还不知情——从拍板决策到正式通知总要隔上那么个几天——又不忍看他再一天天没盼头地努力下去,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那时五点过了不久,夏辉应该刚练习过一轮,头发湿了,脸和脖颈汗淋淋的,卫衣粘着胸口的一处也深色了一块。他取下了录影的手机,边休息,边翻看片段。
夏辉没图方便站在正面镜前,靠着支架附近直接看,而是特意走到了课室后才站定,腿放松着,膝盖几乎抵住了另一个人的手臂。
那个人盘坐在地上,面前立了个道具黑木箱,上面铺散开各种纸笔文具,旁边还躺着个敞口的书包。对方抓着笔写了几个字,就忍不住拉住夏辉袖子,扯了扯,眼巴巴,“我也想看看。”
夏辉眼睛都没移开,笑他,“慧人刚刚不是看过了吗?写了多少啊,都半个小时了。”手却摊开了再垂下去。
“就差两题!”慧人申辩着,“先休息一会嘛。”抬手握住他手掌,脚一蹬,借力直了起身。
夏辉一边手机递过去,慧人托住,跟他一人把着一头,肩靠着肩,头碰着头,不留一点空隙,才又点了播放。
“框架要再大一点。”夏辉最后点评,“还是太收着了。”慧人懵懵懂懂的在旁边听着,他就解释:“平时面对面的还好,在大舞台上受灯光、视角各类因素局限,这样的话观众看不到多少的。”
慧人恍然。
“好了,快点做完题。”夏辉催促,指了指结束画面的一角,“这是谁啊,从开始就一直看镜子的。”慧人傻笑着退开,但还是被捏住了鼻头,装着板起脸警告:“再这样,我就不让你来了。”
“泽夏、泽夏——”松本一口气都没喘匀,随便敲了敲门就往里闯。
听见了喊声,夏辉扭头看人,慧人就趁机逃脱了,朝松本笑着弯了弯腰。
松本隐隐约约的好像感受了什么,但情绪还很高涨,立刻给他报喜:“上两周的那个试镜通过了喔!”
夏辉没来得及调整表情,显得有些呆了,“什么?”有些不解地走过去,“不是前一周就说已经确定舞团成员名单了吗?”
“你也知道啊。”松本意外,亮了屏幕,打开聊天记录给他看,“有一个还没签约出了意外,腓骨骨折了,肯定赶不上了。”她按开一张表,点着首列,“你在候补名单第一位呀。朋友告诉我,会尽快给你发电邮的了。”
慧人脑袋也探了过来,垫在夏辉肩膀上,看了眼手机,“哇——”他首先高兴起来,几乎是贴着他侧脸,控制不住自己音量,“夏辉哥恭喜你呀——”然后才歪头看着松本软声说:“谢谢松本老师!”
夏辉用手拨开他的脸,笑骂道:“听到啦,听到啦,我都要聋了!”手没收走,顺势捏住了他脸颊再揉了揉。末了才认真向松本道谢。
松本摆了摆手,往慧人方向凑近一点,调笑:“那让我也捏捏小慧的脸呗。”
夏辉连忙从后护住了慧人,转身半搂半挟着人往回走,行出了几步才挥挥手,回头说:“明天请你吃饭!走的话帮忙把门带上。”
松本哭笑不得,“行了,用得着护那么紧吗。”
心里回过神来嘀咕:我也不是要吃人的那个。
她先前还以为两人关系有变。
暑期末的那几个礼拜,慧人来上课时,两个人待在一起总有种怪异的气氛。按先前相处的模式看,长久的对视、过界的肢体接触对他们来说理应早就习以为常才是。她却开始时不时见到他们为了再普通不过的碰触而身体僵直、面红耳赤,不禁想到了一齣齣求而不得的戏。
现在连点成线地看,腻得她直皱眉头。
就是刚在一起时莫名其妙的羞怯罢了。
慧人生日那天像是一条阶段的分界线。他们在迈过横在彼此间那道坎的同时,好像也终于奋力顶开了各自路上另一重隐隐挡着未来的门。
慧人收到通知的那一会,夏辉就在旁边。两个人靠着在夏辉的床沿,埋首在手机里,浑然不觉木边硌背。不知不怎的,一个膝盖一点点地倾斜,最后抵着了另一个的大腿侧。
提示声叮的响起,尔后电邮标题和推送立刻弹出。却都没透露半点端倪,非要人点进平台系统才分晓。慧人咬着拇指关节,犹豫着半天要不要点开,决定先侧身看看夏辉屏幕,要转移自己注意力一样。
夏辉马上摁熄了,故作神秘:“你先不要看,我还没决定好。”他说着,看到了慧人的动作,关切道:“还咬手,怎么了。”
慧人缩了回去,牙关倒没松,手扒着自己膝盖,就这么摇头。他早看得明白:“夏辉哥你不要送礼物给我了。给父母不说,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呢,第一笔演出费才多少,哪里够啊。“
夏辉直接用指腹托住他上列的犬牙,抬了抬,替他松了口,“劝人前手先拿出来。”
慧人乖乖地照做了,“那你答应我了哦。”他指节侧面留着两个红紫的坑,一深一浅的,在夏辉摩挲下慢慢地淡去,人却担忧起来:“不然你又要多打工赚生活费……”
夏辉中途捏住他鼻子,听他闷着声挣扎,笑话:“哪有小孩这么操心的。不要看扁我好么。”
慧人好不容易挣脱出来,眼睛都蒙了点水气,鼻头红红的,像一只在当时已经过期两个余月的圣诞麋鹿,抱怨:“你又不是没做过,”掰着手指似的给他翻旧账:“要知道这条手链那么贵,我肯定不会收的……”
夏辉一听,抓住了他手腕,链身都勒了进去,问着:“不要了?“作势就要帮他解开细扣。
慧人连忙半跪起来,着急地按住他。一不留神,本来一直攥在左手里的手机便掉到了他腿上。
啪的一声。
夏辉腿轻抬了抬,屏幕便亮了起来。
手机刚好竖着落下,他一低头就读到了第一条电邮信息:电影系入试结果公布。
“我说刚刚咬什么手呢。”他想笑起来,却有些笑不动,只能安慰说:“不要怕。你之前怎么跟我讲的?面试官老师们人都很好,是不是……”
幸好慧人已经闭紧了眼,唯恐露出半点缝隙,看不到他面色,只在胡乱点头。
——慧人不敢自己看结果。
于是夏辉深呼吸着,一手握住了他,微微晃动着,一手下滑开了锁。
夏辉操作的手都有点抖,幸好慧人让浏览器记住了网上平台的账号,他刷了指纹就可以等待结果载入,而不用再问密码。
可能是查阅的考生太多了,网页读取的速度要比往常慢上许多。夏辉便屏着气,静默地盯着网页栏下那一行匍匐前进的灰条。
慧人不由得捏紧了他的掌,小口吸了气,很不确定地问:“怎么样了?”他眼皮不安地颤动,“是不太好吗?”
网页终于加载出来了,上下分了好几栏,写着:考生编号;应考学系方向;考核科目;面试表现……
夏辉焦急地刷拉到最底,才是他们望穿秋水的结果。
合格。
合格。
合格。
……
录取。
“不行的话,我再等等另一所、”慧人迟迟未等到回复,急得要把手抽走,“让我看看什么时候出结果。”
“不用等了。”夏辉将手机递到他面前,“睁开眼,”他哄说,“快看看是不是我看错了。”
慧人捧起来,反复看了几遍,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这礼物我一定要送了。”夏辉绕了回去,但慧人这时哪里想得起来要拒绝,他就又乘势祝贺:“恭喜你,慧人。恭喜你考上了心仪的学系。”
——一切如愿地顺利了起来,他们似乎真的一同揭开了新篇章。
过了几个月,夏辉也投入了密锣紧鼓的巡演舞团训练。
慧人最初怕他们要赶进度,自己打搅了,加上也忙了起来——他拜托了经纪人物色合适的角色,重新参加试镜,只是这回表演的形式放得更宽泛了——所以很偶尔的才去探班。
大多数时间都是跟其他成员打了招呼,获了允许,就静静待在舞蹈室后方抱着腿,跟着节奏微微晃着,看到音乐渐缓。等到休息,夏辉就来到跟前,摊开手,把慧人拉了起来。
夏辉从没很刻意的介绍过两人的关系,“他叫慧人。”只简单说过这么一句。但没有人会这样喊慧人,他自己也不怎么会了。
“小慧,”他通常都把声音放得很软,叠着声,像温柔地哼着歌哄着人,语调里浮跃着笑意,逗他:“小慧,要不要搂住我脖子呀。”
其他人没乱跟他称呼,而是加了敬称的喊他弟弟:“弟弟,来看看这一段怎么样”、“要喝点什么吗,弟弟”,“今天还以为弟弟不来了呢”……好像单纯地要把他当作夏辉的弟弟。
某次团内开玩笑,要在练习片段里分个高低、请慧人公正裁判时,有人才说漏了嘴,“弟弟,可不许偏心泽夏的啊!”
那个人开了瓶水,下巴还抵着瓶子,被旁边一个女团员猛的用手肘一顶,瓶口磕撞上去,登时绽出了一大朵水花,啪地盖了那人一脸。
在一片嬉笑怒骂中,慧人局促地看了看夏辉。
夏辉站得近,被波及了,抹着手臂上的水,接住了他的目光,无声地动了动嘴,眉眼弯着,问:“有弹到你没?”
“没~有~”慧人跟着也用口型回复,对比起来又浮夸又可爱,最后嘴跟着音节嘟了起来,像大胆地在人群里索要一个吻。
大家渐渐的都心照不宣了。即便个别反应慢的,也隐隐感受到了个大概。
因此再后来,已经快开始巡演了,其他人有一回撞见了两人搂在了一起,也没大呼小叫,而是悄悄地退了一步,缓缓掩上了舞室的门。
那一回慧人来得早,看着他们一节一节地作最后的动作、走位调整——碰巧当天几首都是很舒缓的抒情曲——听着听着,就这么歪着头,别扭地靠着自己胳膊睡了过去。
醒来时,身上罩了一件略为宽大的长袖格仔衬衫,衣服的主人就蹲在跟前,抓着手机,不知道看了多久。见人醒了,没先笑他枕着手印压到脸上的痕迹,反而眉心微微凝着,关心,“这几天睡得不好吗?眼底有点青了。”
慧人怀疑自己的脸和脖子上有多少颗痣都被数得一清二楚,把衣服垒到身边的背包上,把手递过去,他点点头,“紧张得。”像在应和他的话,他的手指也凉得有点冰了,握在了夏辉的手心——
难得的,他的手温度也不高,只比慧人好了少许。一般他的手都要暖和得多,热烘烘的,夏天时甚至有点烫人。
“其他人呢?”慧人迷迷糊糊,还有些分不清时间。
“都走啦,还等你吗?”夏辉先站了起来,后退一步,前臂一提劲,要把这个软绵绵的人拔拉起来。
谁知他一听就清醒了,脚步却是乱的,受着力,右一脚、左一脚地踩到了夏辉鞋面,手一抬,勾住了他脖颈,差点撞到他脸上,很小声,又很雀跃地,“那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像刚倒开的气泡水,噼噼啪啪的。
夏辉好像笑着,好像又没有。因为气泡消了又冒,冒了又消,总挡了一层似的。只是有些责备的叫他:“有好消息分享也先不要踩着我呀。”却没阻止他,甚至怕他后仰,搂住了他的腰,把人带往自己的重心,还问道:“那是什么呀。”
因此两个人格外亲密的,像在急不可待的说着什么缱绻情话。
“我之前不是去试镜一部动画改编的话剧了?”慧人凑到他耳边,好像在说什么秘密。
“所以紧张得几天都睡不着觉。”夏辉作势要走起来,甩下他,慧人的脚立刻灵巧地盘起来,攀藤般缠住他的一条腿,逗得他失笑,“小慧你这是什么,树熊吗?”
“那你就是有毒的呀。”慧人忍不住跟着他的话岔开,“不是啦,我早上收到了经纪人的消息——”他拖着声音,制造着多余的悬念,夏辉很配合的把耳朵侧过来,他才满意起来,凑过去,偷偷说秘密似的,“试镜通过啦!”他声音飘了起来,像拴着了一把氢气球,把人也要提起,“主役!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人物角色!我一会给你看看原作的图!”
夏辉赶忙按住他乱舞的手,还是很小声地:“我的主役,你快下来。想想待会一起去吃什么庆祝庆祝!”
慧人这才跳下来,把衣服团吧团吧塞到自己包里,背上后,跟上他走出舞室。
他们临走前关掉了空调和灯光,啪啪的几声后,舞室完全静了下来,留下门缓缓地合拢。他们交谈的音量终于正常了,远去了还依稀听见几句:“那到我要公演时,夏辉哥你是不是就要到海外巡演了啊……”
“好嘛好嘛,我这就想吃什么……”
“西班牙菜好不好,海鲜饭~不是几站要去欧洲……”
巡演很快的如约而至。
慧人那阵子刚开学几周,人事适应得很快,一下课要赶电车时还被喊住,邀他参加系内的聚餐。他摆摆手,婉拒:“今晚我有约啦!”语调都蹦跳着,是掩不住的雀跃。
对方听了缘由,恍然又羡慕,看了眼手表,还催促:“是那位歌手啊,快去快去,都要进场了吧!”
是那位歌手,但却是另一个人更吸引他的目光——
慧人拿着夏辉的制作方前席票,距离圆舞台只有一步之遥,好像一抬手就能触碰快游到台边的飞鱼。
他背后是几层高的环形观众席,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个个挥舞着手,腕上的荧光手环在黑暗中闪烁着,连成了一片星海。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潮水一样扑卷而来,夹带着鼓掌、口哨、拍手器等种种声响,最后拍打到台上,飞溅到每一个表演者身上。
“那个舞者,对,就是刚刚站在我们这方向——”有人在不远处顶着喧闹,提起嗓门惊叹:“跳得好自如啊!看着特别的惊艳舒服。都忍不住定住看他……”
夏辉好像听见了这句夸赞,转换着站位时匆匆回头瞥了一眼。然后错开了无数个面目模糊的观众,与慧人心有灵犀地对视。
一切的噪音就这样咕咚咚的隔绝在了蓝海以外。
他的演出服可能是轻纱质地,很薄,打了舞台灯光后带着点透明感,随着旋动起舞时悠悠地扬起,像在微微荡漾的海洋翻卷起了漂亮的白花。
这场舞,慧人在练习室里可能看过不下数十次,却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震撼与触动——来自观众最热切、高涨的情绪反馈——每一处出彩都能收获到属于它的掌声。
他藏不住笑,眼眶却不自觉一酸。
下一秒舞台边的火花迸射,腾地一下,燎起一圈碎散的金红,断掉了短暂的相望,也激起另一轮的尖叫。
连场边间隔的地返差一点也要卷进这样又骤然升温的躁动里。
夏辉的律动几乎只靠肌肉记忆带动——他浑身都在发烫,血液好像都涌到皮肤表层,耳朵鼓膜闷闷的,塞满音乐和各式噪响,心脏又涨又痛。明明应该疲累,却比过往任何一刻都要精神有劲。整个人好像一个气球,源源不断地被打着气,大了一圈,歇了口气,又能又圆一圈,里面回荡着雷动的喝彩声。
理智上,他清楚自己只是这偌大舞台的一个齿轮,推动了演出,却并非无可取代。却无法阻挡自己一点一点的继续膨胀起来。
“大家终于看到了我。”
在烟花褪掉、烟雾未散的另一个定格空档,他再次回望。然后感受到气球吹到极限,又被猛的再灌进一大团气,而即将撑破撕裂的疼痛:
慧人由始至终,没挪开过视线。
“他一直一直都在注视着我。”
这样的疼痛甚至近似尖锐的快感。顺着血液,很快绕经全身。
夏辉下台后,接过了迎面抛来的一罐酒。他匆匆拉开铁环,听了歌手的祝词,跟着举杯后,就着倾泻而出的气泡一饮而尽,不顾两手都淌了喷涌的酒。
——连一口气干掉冰得冻牙的啤酒也无法缓解分毫。
那会,天气又一点点的炎热了起来。只是入夜后少了太阳的映射,又散点了白天积攒的热气,风刮起来,吹得树叶乱舞,才清凉些许。
但夏辉喘着气跑出来时,衬衫都沾湿了,水混着汗晕开一大片,连发梢都还滴滴答答个不停——他只草草的冲了身,都没来得及彻底擦干,就提着早收拾好的包,急忙跟人告别,大跨步着奔出后台入口外的空地。
慧人上一秒看到他冲到自己跟前,下一秒被牵起了手,都没来得及提问,就拉着一起跑了起来。
自己背包里的书就随动作上下晃动着。
两个人踩着街灯投下的光影,穿过还算热闹的商业街,拐进了一间便利店转了半圈,便走上天桥,折进隧道……就这么脚步未停的跑了十来分钟。
等到他们终于摔上夏辉家里门,跌坐在玄关后,耳朵都嗡嗡作响。
慧人匀了气,抬眼看了看夏辉,不禁笑起来,“夏辉哥我们这是跑什……嗯……”话没说一半就被吻住。夏辉探过身来,扶着他后颈,抵他到墙上,缓缓地加深了这个亲吻。慧人于是昂着头,搂着他脖子,接住了他的情不自禁。
他们一个靠着墙,一个本来坐在梯级上,不知谁一伸脚,踢到了敞口的塑料袋,窸窸窣窣,连着金属罐碰撞声,撞在旁边的纸盒上,反弹后,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夏辉哥……不是已经……在后台……庆祝过了吗……”慧人在唇齿间好不容易挤出一句,笑着看他拾起来,立好在墙角。接着冰凉的手指又坏心眼地重新贴到自己脖颈,刚好按在跳动的脉搏上,激起了一阵颤栗。他却没有逃开。
夏辉难得的诚实起来。他们额头顶着额头,而他慢慢摇头,“不够,不够。”
夏辉很少有过这样迫切的时刻。
他好像生生的吞下了一团火。整颗心轰轰烈烈地灼烧着,因而蒸腾出源源不断的热气,却苦于找不到一个缺口,只能通通闷在胸腔,烤得人滚烫又急躁。
他只来得及在塑料袋中捞出一个小盒,便拥着慧人,跌撞着,碰落了沿途不少杂物,踩出零落的一路,摸索着,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床边。期间吻了一次,又紧接着另一次,根本分不清究竟是在渴求水源自救,还是拉着人一同沉沦。
慧人不想拒绝,又因太过靠近火源,最后不免受波及。他被烟呛有点缺氧了,脸上布着片很不正常的潮霞,一直一直从脖颈蔓延到了胸口。他趁着吻与吻的空隙,小口小口的喘着气,昏昏沉沉地望上去,眼里的影像都有些涣散。
夏辉光着膀子在床头柜抽出半空的一瓶,抽屉也来不及关,翻开揭盖,倒转瓶口,在掌心甩撞了几次,不受控地挤压出一大滩。手都兜不住,指缝间滴滴答答的往下掉,落在了慧人的小腹上。
“有点凉了是不是。”夏辉看着他肚皮微微一颤,俯身抚慰般亲了亲他发红的膝盖。
慧人感觉自己眼皮都是烫热的,迟钝地摇了摇头,眼睛跟着瘪下去的瓶身走,难得的少话起来。
夏辉还捧着润滑剂,一眼看见了,笑起来,解释:“我自己用的,”说着拿起来看了看,“诺,都快过期了。”
润滑剂放在阴凉处久了,即便在掌心待了一会,始终还是微凉的。所以被手指带进体内时,慧人小腿都忍不住绷起来,不自觉地蹬了蹬。
“放松放松,”夏辉哄道:“我慢慢来……”他这么宽慰着,动作却始终缓不下来,左手掐着慧人带点肉的大腿,不自觉地往他身上压,急切的想要把人打得再开一点;润滑的右手也不等慧人反应过来,没一会就增加至三指,给他带来了满涨的紧涩感。
慧人没开口,只是咬着下唇昂起头,下巴微微的抖,上身下意识的往上挪,却因为臀被把住,而成了一拱。他上身还套着宽大的体恤,因而堆叠翻卷起来,露出了半边胸膛,从上而下,视觉上腰拉得更窄了。
夏辉可能是察觉到了,眉头拧起少许,挑开本就没盖严实的瓶子,直接往插进他体内的手上倒,慧人吓了一跳,提醒:“床——”他声音都是哑的,好像随时能破音,脚猛的踩到了夏辉半跪在床边的大腿上,被烫到了似的,下一秒又踮起了后脚跟。
“没事。”夏辉缓慢地吞吐着一口气,希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但高热让思考明显地停滞了。心底始终有把声音不由分说地催促:“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于是他又混沌地凭着本能作恶。
夏辉尝试挺进时,慧人还不觉疲倦地维持着拱腰的姿势,小腹收得很紧,透着情动的粉红,绷得非常漂亮,仿佛完全进入后,就能显出自己的性器。看得夏辉忍不住把手放在上面,轻轻向下一按,激得他扬着脖子,更深地陷在枕头里。
慧人张开唇,却说不出一个音节来,只发出了黏腻的鼻音和意味不明的声响。
——急不来,急不来。
火还在燃烧,夏辉神智却清明起来。他曲指夹着安全套的圆环,退出来,又改用手指探进泥泞的穴口。
“嗯?”慧人下意识的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心又提了起来。
夏辉一只手摸着囊袋,另一只手的两指几乎全根没入了,“想你再放松一点。”
“我已经可以了。”慧人不假思索,“夏辉哥你不用理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戛然止住了。
夏辉很快找到了,指腹施力,按揉下去。慧人大腿根立刻就想并收起来,挡去潮水一样涌来的快感,下身却事与愿违地露出得更多——夏辉因而在他后臀留下了几道明显的指痕。
“等会、等会……”慧人像在惊涛的浪上,摇曳的船里,好几次打滑后,才抓得紧栀杆一样,艰难地攀住了夏辉充血的手臂,在疼痛退却后,终于感受到了难耐叠加的快感。
慧人后来话都说不出来,嘴唇微张着,眉也凝着,欢愉得有些痛苦了,握着夏辉的手松了又紧,松了又紧。像不住要把夏辉推远,同时又要把他拉近。
等了快要一世纪一样,夏辉才在边沿又一次撤离,“这才叫好了,”他重新进去,把人搂在了怀里,“不舒服要先告诉我,知道吗。”他吻着慧人湿了的发鬓,“刚刚箍得我都痛了。”
慧人脸色更红了,慌忙地伸手捂着他的嘴,又马上被他又急又快的动作惊扰,晃得不成样子,最后渐垂渐落,扶在了夏辉肩膀上。
慧人高潮的时候,几乎在夏辉后肩挠出了血痕。夏辉一边用手裹着他继续抚慰,一边低头给他一个歉意的吻。
夏辉尝到有些血腥的味道,更清醒了一些。在唇舌间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慧人眼角连着发间还有两道浅浅的水痕,被他抵着额头,轻柔地抹掉了。
慧人也回道:“没事。”接着皱了皱鼻子——嗅觉在快感退潮后才恢复过来——问道:“这是什么味道啊?太甜了。”
夏辉拾起跌落地上的盒子,转个面,看到了小角上大大的樱桃图案,笑着翻了过去给慧人看。
“夏辉哥你是纯情高中生吗?”慧人假装不知道他情急下随手乱拿,揶揄道,“难怪闻到了一股奇怪的人造甜味。”
夏辉咬住他鼻尖,松口后又吻了他一下,求饶着问:“那还要不要做。”
“要。”慧人吻住他下唇,口齿不清地回复。
这回夏辉终于说:“不急,”他拉开一点距离,看着慧人漂亮的眼睛,“慢慢来,等你缓一缓。”
慧人抱住他,藏在他颈弯应:“好,那你要说话算话。”
——也可以不必那么说话算话,他后来腹诽。
那之后的时间,好像骤然坍塌,压缩成了记忆里很小的一块指甲。那个漫长、燠热,遥远得好像看不到尽头的夏季,等慧人回过神来,就糊里糊涂的过了一大半,只剩下几个跳脱的节点。
正式入夏没多久,慧人一边兼顾学业,一边开始了舞台剧排练,渐渐的也忙了起来。彼时夏辉跟着舞团一路南下,只有两三天没演出的日子才会回来呆一会,见面机会实在珍贵,慧人便会在几日留宿,希望能多在一起一点是一点。
当然,这在两周后也变作了奢望。
舞台剧和影视作品的演绎方式截然不同,过往的经验到此没太大用处,偶尔更反而是种负累。慧人之前已经重新学习过相应的表情、台词、肢体表演,但在正式演练时仍觉得万分吃力。
加上慧人接的这部改编自异世界背景的动画,不止要求演员坚定的信念,还需要呈现还原大量非常规的画面和场景,舞台布置、人员走位远较他想象的复杂精巧。他只得尽可能地增加自主练习,力图在有限的时间里把一切刻进脑内。
在那些集中排练大型舞台机关的日子,他几乎像进行了什么极限运动拉练一样,每一天都筋疲力盡,累得回家后手指都抬不起來,话也说不得几句。
幸好夏辉的家近排练室,步行五分钟就到,距离学校也不远,坐巴士的话,只需要一刻。
于是某天,夏辉听慧人吃着饭,抱怨早上要从宿舍赶去上课,最后迟到了大半个小时后,索性提议他住下来,游说:“还能争取多睡一会呢。”说着抽了张纸巾,给他揩抹掉了嘴角的番茄酱。
慧人本来把嘴巴塞得鼓鼓,好不容易咽下去,话接上文还在说着:“昨晚回到家都两点多了,又不能不洗澡——出了一身汗,难受得厉害……”侧着头方便了夏辉动作,小声说了谢谢,正要继续解释,突然怔住了,这才延缓地接收到电波似的,傻愣愣的重复:“夏辉哥你刚刚、是不是说,能多睡一会……”
他眼睛本身就足够的大,吃惊时瞪得圆圆,小动物一样抬起来,紧张地抓住了夏辉未缩回去的手,捏得人都有些痛了,夏辉却不禁失笑,“不是都听明白了吗?”他忍不住换了右手,揉了揉慧人头发,“就是要多担待,我的床真的太窄了。”
这几乎要及得上慧人那阵子私下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刻——都来不及多想一刻,生怕他缓下来就马上会后悔,使劲地摇着头,迭声说着:“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混乱地重申:“我们可以跟之前一样、或者、或者……”眼睛急切地顾盼,“我打地铺、反正……”
语无伦次得要夏辉到玄关取了后备钥匙,放到了他手心,待他攥紧了,才冷却了些许。
又过了快两个月,慧人才意识到夏辉那一句要他多担待,因为“床太窄了”——是他真切的担心。
不止床太窄了,他的家也太小了。一个人住着,摆开了家具,还算宽裕,等多了另一个人的衣服杂物后,哪怕收拾得再勤快,两人一起走动时,房间也骤然的拥挤了起来。
但他们相聚的时间有限:慧人不是上课就是排练,夏辉跟着巡演环游全国后,休息没多少天,又应该要开始飞往地球另一端,开始新的排练与演出。因而,很快的,小房间又将复归一人的状态。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摩擦与碰撞应该算得上是短期内的最后温存——
慧人从浴室出来时,被猛然敞开的冰箱门撞到了脚。
他嘶的叫了出声,然后止不住的直喊:“痛痛痛痛痛……”他站都站不住,只好蹲坐了下来,抱着脚往后倒了倒,半晌说不出其他话。
夏辉立刻道歉,也蹲下了,关切,“抱歉,撞到脚趾了吗?”
慧人眼泪都沁出来了,胡乱地点着头,话都有点哭腔,“今天爬上布景架时就撞到了,那时没收力气,踢了在铁架上……”他闭着眼缓了缓,咬着下唇,抽了抽鼻子。
他小脚趾紫红紫红的,好像下一秒就会聚起更深的淤青,让人摸都不太敢摸。
夏辉皱着眉,把手里刚拿出来的啤酒,轻轻放到了他脚下。
“我走路都不能太用力……”慧人被冰得话都颤了起来,断续地说着后来排练的艰辛,整个人缩了缩,在往后摔之前,用手撑了撑地,扫撞到什么东西,哐啷哐啷的跌了一片。
五六个空罐东歪西倒,有的滚进了折叠餐桌,有的停在了电视柜脚。没喝尽的小麦酒就淅淅沥沥地流了出来,渗进了指缝。
“夏辉哥,”慧人像终于在自己梦里惊醒了一样,明明应该习惯了冰啤酒的温度,声音却还是微微颤着:“你什么时候去欧洲?”
夏辉好像没听到慧人问话,把贴着的啤酒罐转了个比较冰的一面,声音放得很轻的,顾左右而言他,“看着好红啊……是不是还很痛?”他再小心翼翼地用小指指腹碰了碰那处肿胀。
“嘶……”慧人牙关紧闭着,不住抽气。
夏辉拉住他的手,给自己托着冒满水珠的罐子,站起了身。
慧人没让他走,抓住了他手腕,连带那一圈银饰,关节都发了白,又问:“夏辉哥你什么时候去欧洲?”很固执的要得到个分明的答案。
夏辉捂久了啤酒罐,手掌自然湿了一片,抬起来水就往低处流,淌进纠缠里。沾了水手很容易打滑,因而他轻轻一扭就挣脱开来,带动了一串金属碰撞声。他走到玄关附近,仍旧置若罔闻,一边说着:“应该有备了止痛用的药水……”一边打开挂墙的急救箱。
箱子里太久没收拾过,堆放着许多没来得及丢弃的塑料包装,翻找起来难免不断窸窣作响。这声音很微弱,明明很快的便会被外面的喧闹尽数掩过去。
但轰隆的电车一直没来,街上又不见喝得烂醉的行人,邻居家的小孩那一晚也没有哭闹。
那些纸膜就一直摩擦着……吵得慧人晕眩得厉害。
他咚的一声,放下了啤酒罐,用手肘狠狠擦了擦脸,哑着嗓子,再问:“什、什么时候?”
摩擦声就这么停了下来。
夏辉拿了一支小瓶回来,重新坐下来,把慧人脚掌放到自己大腿上,拧开瓶盖,很仔细的给他涂药水。
慧人一瞬间想要把脚缩起来,不让他碰,却始终抵不过夏辉的力气,只好红着眼圈任他动作。
“现在几月份了?”夏辉语气低回,只是问话内容平常得像在搪塞。他的手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温,一直冰冰凉凉的,摸得人很容易起鸡皮疙瘩。
慧人硬梆梆地回:“九月了。”
夏辉卷起他宽松的居家裤,给他涂小腿上其他未褪多少的淤青,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十五号,上周六晚,伦敦第一场,”他按着棉头打圈的动作一顿,停了一会才把话说完:“明天第二场,在汉诺威。”
慧人听着,缓慢地眨了眨眼。他一条腿的重量都压在夏辉身上,因此有些困难的直起腰,要和他平视。话却很急,好像问得快了,就不会哽住,“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辉有些意外,“都成定局了,怎么还在意是什么时候?”
“夏辉哥你告诉我。”慧人总在奇怪的时候,有着奇怪的执着。
夏辉想了半天,给他另一条腿也温吞地涂着药,后来发现实在记不起来确切的日期,就说了个大概:“是我们吃海鲜饭的那天。”
慧人一下子就记起来了,鼻子一瞬堵了起来,他抿着嘴,最后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那家的菜很不好吃,太咸了,尝不到海鲜的味道。”
夏辉同意,点点头,“你还说我做的要好吃很多。”他伸手往电视柜上够着抽纸盒,放进他怀里,“我说,还没做过呢,这哪里能说得好。”
“那你、”慧人眼泪一滴一滴的掉到了冒出一角的纸巾上,打得纸巾都蔫了起来,“那你当时怎么不说啊。”他几乎是在吼叫,却只出了气声,接着狼狈地呛得咳嗽起来。
夏辉涂好了药,拍着慧人的背,等他止住了,才收回手,给他把裤腿顺下来。他似乎很淡地笑了笑,像还在回忆里,“你当时踩着我的鞋,笑得很灿烂的,说要跟我讲一个好消息。”
慧人整张脸都是水,怎么擦都擦不干,“那后来呢,”他这次死死地拉住夏辉的手,即便在看了他“只是去放好瓶子”的手势后也不松懈,“后来、我也再去了几次探班、首演以后、”他早在夏辉笑起来时明白过来了,却还是徒劳的想逼他说一句话,“或者你给我钥匙之前,之后……昨天、昨天也可以……”
“我都跟你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
慧人手指不自觉的曲起来,像要抓住自己手心,但只在夏辉小臂上留下了几道殷红的抓痕,“为什么夏辉哥你不跟我说呢!”
夏辉手指搭在他的手上,恍惚地真的思忖起来:
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跟自己的恋人坦白,说我还是没被选上,错失了机会,跟着在拥抱里得到重新前进的勇气?
为什么不看着憧憬自己向成功迈进、又被自己的梦想折磨得喘不过气来的年轻恋人,摊开自己,说我怕你失望,更怕被你落下,讨 一句:没关系,不要紧?
夏辉叹了口气,像是在回答,又好像是对自己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慧人一愣,眼睛睁开,眨也不眨,眼泪都忘了流,在眼眶慢慢聚了汪洋一片。夏辉于是趁机掰开了制肘,说着:“我去添置点药水,这瓶都快过期了。”就起身揣了串钥匙出门了。
“困了就先睡,早点休息。”他临关门前还嘱咐,“不要等我了。”
像是逃一样。
或许,他不是逃。
慧人在等待场地布置、灯光调整的空档,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剧本,突然出神地想到。
阔别五年,重新碰到旧情人,还要隔三差五地见面,使他无可避免的,总不时陷跌在回忆里,断断续续地回想到那一段。
他也是前两年拍了一部社会题材的电影后才感受得到。
故事里,两个角色呆在逼仄的空间,吵得声嘶力竭,甚至忍不住动了手。最后两人实在骂不动了,才暂时休了战,气喘吁吁地摸着墙角坐下来,明明分隔在最遥远的角落了,却还是一抬眼就对视。
——喘都喘不过气来。
当时夏辉的家比起那个场景大得了多少呢。慧人慢慢想着,合上了剧本。
他抬起眼,看向远处的游乐场。
场内就剩下指挥的导演和调试着的剧组人员,绕着几个游乐设施团团的转。
只有那排大吊灯后的秋千上坐了个人,背着慧人这边,荡得很漫不经心,一直维持着45度都没有的夹角。后来被另一个候场演员喊住了,就缓缓的停了下来,踩着地,专心地仰头跟人说着什么话。
“冷不冷,”大树递了一杯热饮过来,“我还带了外套……”慧人摇摇头谢了,只伸开手,等他把喝的塞进手里,眼睛都没挪开,大树掖了掖臂弯处的夹克,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想了一会,才说:“是泽夏老师啊,他怎么还来现场了。”
那个演员在夏辉面前突然跳起了舞。夏辉一边看,一边就给意见,手配合着舞动。
慧人好像在那一刻烫到了,换了另一只手,回答:“说是会在今天空档一并拍完片尾的舞蹈。可能就让人来把控一下。”
大树翻出拍摄安排表看了一眼,又瞄了瞄布景着的人,收小了音量,跟他下了个结论:“那要待挺久的啊。”
慧人含糊地嗯了一声,像是表示了同意。
“听说今晚还要降温……”大树没话找话的,接了一句,“穿那么少会冷的吧。”
慧人放下纸杯,重新翻开了剧本,食指搓了搓抵着底面的拇指。他的手沾了拿铁的温度,还是暖和的,唯独翘起的食指维持着凉意,碰到其他手指更显得冰了。
就像那晚夏辉的手。
夏辉走后,慧人愣是撑着困意和疲倦,瞪着眼没睡。他坐在床尾的地上,开了电视,声音调至将将听得见声响,又辨不清内容的程度。
这时候的秒针特别吵,嗒嗒、嗒嗒的,像总在催促:快跟上来、快跟上来。吵得心都要拧住一样。
慧人没看手机,没看电视,也没看挂钟,定定地看着门,就看着那道门。
房间里两层窗帘都拉上了——夏辉不知道哪天起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总在慧人来家里前提前准备好,后来慧人住下了,底层的纱帘就再没打开过——房里的照明之后也关掉了,只留了床头柜上的暖灯和变幻的电视光。
好像等了一会,又好像等了一个世纪,反正在门咔嗒一下拧开时,慧人已经有点意识模糊了,脸挨着手臂,头靠着床沿,微乎其微地向下坠。
电视刚播到什么海洋场景,映着很冷的蓝光,仿佛把慧人也浸到了一望无际的水里,任他咕嘟咕嘟地往下沉,一直沉到最静谧的深处——
夏辉好像真的去了一趟便利店,提着夜里特别吵的塑料袋,动作很轻地赶忙放在了玄关,快步走过来,小声地问,像怕吓着他,“小慧,”先喊了几声,才道:“怎么睡这里了,醒来要腰酸背痛的。”他声音莫名的有点哑,几个音节间总要歇一下,抽抽鼻子,“来,到床上睡……”
——慧人听到声响后动了动,像被无形的力一点点提起,慢慢升高,最后从水里冒出头来,才悠悠的抬起了眼。
“我……没睡……”他嘴里含混,眼睛很努力的睁开了,又被光照得更敏感了一些,酸涩得冒了点眼泪。
夏辉以为他头发进了眼睛,伸手给他拨了拨头发。他指尖很凉,凉得有些冰了,擦过慧人额头,被胡乱地抓住了。
“好冰啊……”慧人攥着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夏辉一瞬就想抽回来,可能是盲劲,竟然没抽动,只好任他动作,“夏辉哥……是不是……冷了呀……”呓语一样,他的声音异常的黏糊,“我给你暖暖手……”
夏辉短暂地笑起来,没一会就垂下了眼,无谓地跟这个神智不清的人讲道理,慢慢地跟他说:“要快点睡了,这个点还不睡,明天……今天的排练怎么办。”
慧人摇摇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径自开口:“这话也要排练的……再排练几次,肯定就能说明白了……刚刚说过了……”
夏辉像也跟他一起泡进了海里,手牵着手,浮沉着,在浪里靠近又分开,靠近又分开。往常他听到这话,早忍不住笑了,但这次实在太累了,表情也没变,显得有些过分的严肃,幸好声音轻柔,问:“你要跟谁说话?”
慧人皱了皱眉,“跟你呀,夏辉哥。我都想到你了。”他凑近了点,眼睛漾着水汽。
“那说什么?”夏辉没躲开,清晰的从他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先、先说对不起。”慧人一点点的扣紧他的手,“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
“不……”
“再忙也不是借口。”慧人打断他,很认真的,“不能一味的只有我倾诉。我也要注意到你的低落。我们可以收获双倍的快乐,分去一半的难过……”
“夏辉哥、你不要因为我快乐,就说不出你的难过。我很愿意跟你一起难过的。你也为我高兴、难受过不是吗?”
他想了想,喃喃的:“这样说好像不太好……”
“很好了。”夏辉抽了抽鼻子,“很好了。”他哄着慧人站起来,“来,到床上睡。睡醒就这样跟我说。”
慧人笑起来,带着懵懂的天真,“睡醒后,夏辉哥你就回来了?”
“对。”夏辉承诺,“我就回来了。”
结果慧人这番话还是没来得及讲。
他昏昏沉沉摸到手机那刻,距离排练就剩十五分钟。闹钟不知道是被按掉了,还是存在感清零。来不及深思就连滚带爬的起来——鞋都忘了穿——匆匆洗漱,换掉居家服,便冲了出门。没两秒就去而复返,从衣帽架上随便取了件夹克,才重新跑进风里。
他手缩在过大的袖里,企图在疾跑间捂住积攒了半夜的暖意,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刚刚的动静。除了开门后没抓紧的钥匙声,其余动作都很小心,应该也不至于会吵醒夏辉。
临走时他瞥过床上一眼,人姿势都没变:侧卧着,一手臂贴着枕头,另一边还习惯性的垮搭着,臂间自然的形成了个小拱,手指垂落在床沿。怀间的那处床单皱着,床垫浅浅地塌陷了个小窝,迟迟的没回弹起来。
夏辉睡觉时,难得的会显得有点稚气。可能是头发的缘故,软软的,稍稍遮着了眉。那时他还烫了点小卷,让慧人莫名的想到了绵羊。也或许是嘴巴,睡得沉酣后,总不自觉的张着,角度不大,像是要跟人说什么话,凑近了听,却只有缓和的呼吸声。
慧人也是最近才知道那种睡姿原来有个名字。
新剧刚拍配角情侣依偎的场面。在正式拍摄前的空隙,同样候场的女主演员艾丽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她是美籍日裔,高中才随母亲回来,日语读写都还有些勉强。
艾丽望向还维持着排练姿势的两人,问他这个日语有什么叫法,得了回答后,告诉他英文给这取了个名字,叫“spoon”,从而衍生出“big spoon”、“little spoon”等细项。
她见慧人有些疑惑,还解释:“两个人贴在一起,那个弧度不就很像勺子啊。”
“听说多数刚开始恋爱的情侣喜欢这样睡在一起。”艾丽笑着分享,“或者是热恋期过长的恋人,也爱这样。”——那对剧中的情侣已经走过了近十年的光景。
她青春期后半段忙着适应,又要平衡工作学业,恋爱经验十分有限。所以还不解风情地添了一句:“就是不知道手麻不麻。”
彼时的慧人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仲秋一下子降温后,晨间的空气突然凛冽了许多,刮在脸上都有些刺。沿途铺了厚厚的一地褐黄,踩出了沙沙的一路。
慧人头发自来卷,醒来若是没仔细打理的话,头上总会在哪一处翘起一角。夏辉看到了,都要沾点水,给他抚按下去。
当时夏辉没看见,于是慧人最后顶着勾住的一片豁口落叶,踏着点跟导演打招呼。导演笑应着给摘下了,放到他手里,说他像驯鹿鲁道夫,还长了犄角。
室内比起外面要暖一些,但慧人衣服还是穿少了,跑一会吹了风便有点冷着了。闻言后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却忍不住掩面打了个喷嚏。
回家要是能吃到什么暖和的就好了,慧人心不在焉地想着,乌冬面,寿喜锅,或者关东煮……都可以,夏辉哥煮什么不好吃呢。
他偷偷又揉揉还没彻底回温的鼻子,冻得怪痒的。自己又暗暗下决心,早上来不及,便等晚饭时一并告诉他。
夏辉好像总与慧人有着奇怪的默契。
那天慧人排练得有点晚了,心里也不太确定两个人还能一同吃饭。到家一进门,却闻见一股炖煮的香气。很小声地喊:“夏辉哥,我回来了。”
夏辉在洗澡,水声淅沥沥的,慢慢停了,听见动静,飞快地开门探头,冲他笑了笑,“欢迎回来。小慧时间看得好准啊,快洗洗手,我收拾出来就可以吃饭了。”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今天吃关东煮。”夏辉的声音掩在门后,隐隐绰绰,“白萝卜放了好几块,不用抢了。”
“我哪里有抢呀。”慧人听到自己好像这样说。他走到餐桌旁,看到小火煨着瓦锅,汤微微的沸腾,飘起朦胧的热雾。码得整齐漂亮的食材稍稍缩了水,跟着热气起伏,卧在中央的丸子还翻滚了几转。
慧人挪开眼,清了清喉咙,像要开嗓一样猛吸了一口气。
“饿了吧,”夏辉没见到,这才擦着头发从卫浴出来,看他背包都忘了脱,又提醒,再催促,“快去洗手。”
他依言放下了,舔了舔嘴唇。
夏辉拿起吹风机,“吃呀,不用等我。”慧人张了张嘴,他没留意到,因为头发还凝着水,一缕缕的挡在了额前。于是下一秒,机器就急不可耐地响了起来。
没关系,慧人告诉自己。这回没来得及说给夏辉哥听,这都不要紧。只要他改过来,只要他留多点心,只要他开口问,就能跟夏辉哥一起改过来。
一切会渐渐好起来的。
天气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距离首演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慧人找导演聊过,又请教了共演,明白自己感情拿捏得不够准确、台词表达要多磨练,同时大家的走位还在不断调整——在那个关头,好像哪里都不太顾得上来了。慧人想不出别的方法,又不愿就此停步,只好再拼命的加练。
最后排练离开了练习室,移师到演出的大剧场,以便熟悉真正的场地。
大剧场,舞台大,后台更大。大片的候场处连接着化妆间、各个演员休息室,明明应该宽敞得很,却仍显得很仄狭。因为一路堆叠了各类道具机关,走廊上也排着一列列戏服,剩下大概只够一人通过的空间。人蹲坐下来,往哪个箱子旁一靠,就能隐没在灰暗的光影里。
也难怪夏辉凌晨一两点来找人时,剩下的三四个幕后说不上来慧人去了哪里,只能提议一同分头去寻。见他们还在收拾场地,夏辉便摆摆手,自己到后台慢慢地找了起来。
夏辉去过慧人空荡荡的休息室,也走过障碍重重的长廊,最后开了手机电筒灯,看遍了候场处,终于在侧幕布附近的箱子堆里发现了慧人。
他坐在地上,抱着腿睡着了,可能是梦里被中央空调的风口吹得难受,歪歪斜斜地侧向了一边,看着都快要摔下去了。
夏辉小声地叫醒他,背着他蹲下来,让人爬到背上,攀着肩膀,自己就把着他的大腿,稳稳地站起来走回家去。过程中,慧人还踉跄了一下——可能是睡得手脚都麻了,又或是训练过度累得,幸好被赶忙拉紧了,才不至於绊倒。
可能冷风一吹,慧人稍稍的清醒了一点点。听见夏辉半是自言自语的问:“怎么躲在那个地方睡着啦?”会小声地解释:“我本来想等最后一组排练完,再在台上自主练习一会就回来,”他说话时嘴唇就贴着夏辉脖子,声音还有点干哑,“没想到就这么眯着了。”
夏辉痒得偏了偏脖颈,没躲开,软着声音抱怨:“好冰啊。”说着手上颠了颠,慧人便在他背上起伏了一瞬。
慧人也没慌,抱着他肩膀,反应了一下才笑起来,听他抽了抽鼻子,想起来问:“夏辉哥明天不是有试镜,这个时间不该睡着了吗?”
“早上已经去了。”夏辉更正。
路上空荡荡的,只有街灯尽忠职守的杵在行人道旁。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重叠的部分鼓着,慧人的腿随着行走颠动而微微晃着,连着看像一只大型水母,飘游在橘色的大海里。
“哦这样。”慧人脸挨着他的背,压着了耳朵,听见胸腔闷闷的跳动声,很安心地闭了眼,嘴上却还问:“早上等了很久吗?”
夏辉说话时,声音也像闷在了胸腔,颤动着,“是等了一会,我到早了,前面的也拖了点时间。”
“那夏辉哥你有没有好好热身了?”慧人好像很喜欢这样听他说话,就一直趴着,拆台:“前几天降温的时候不是说过……”
“有热身有热身。”夏辉笑着,后背就颤起来,麻了慧人耳廓,“怎么还翻旧账啦。”
“这是提醒啊。”慧人困得实在厉害,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以前是谁、每节课都要我拉伸够的……”他松了一边手揉了揉脸,重新挂好,才想起来问:“说起来,试完镜后,夏辉哥你、有再去练习吗?”
“嗯?”
“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慧人答着答着顿住了,过了好几秒,等到夏辉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接道:“偷懒。”
夏辉不忍,侧脸想看看他,“困就睡吧,明天告诉你。”
“又是、明天……”慧人笑他,蹭着夏辉的背摇摇头,“不要,夏辉哥、现在告诉我……”
夏辉还是想了一会。
“告诉我嘛夏辉哥——”慧人拖长声音,也不知道是真的聪明了,还是幸运,跟着补了一句:“听了我就睡。”
最后夏辉还是妥协了,坦白:“没有,我回去教舞了,前几天请他们加了点课时,以后一三五都有排课。”
“不要紧吗。”慧人努力的睁开眼,想探直身。
夏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一边手指松开,拍了拍他大腿,答道:“没关系。”
或许,也是在告诉自己。
夏辉这样三天工作下来,不算备课的时间,剩余的四天多数也塞满了:要日常练习,要继续去碰运气,还要时不时忙上几场世界或是其他同事介绍的小表演。
他好像始终缺一点参与大型演出的机缘,从那次巡演过后就再没等到多少好结果。偶尔有项目撑到了最后一轮面试,却都仍旧挤不进正式录用名单里。
有次一位面试官也很可惜,借着抽根烟的由头,出去在楼道里叫住了他,“你的风格很特别。”他肯定,欲言又止的,最后鼓励道:“感觉坚持下去,将来能造一股新的风潮——”
夏辉立刻知道了结果,但还是郑重地回了谢。回声就在围墙里四面碰壁。
换句话,就是个人风格突出、跟演出方或是主舞团总是契合不上的意思。夏辉心里逐渐明白过来:所以自己要不作大改变,哪怕跳得再好,也很难比得上那些水平稍次、但风格合适的对手。
他试过改,扒了十来支另一种风格的编舞,埋头练了几天,找人帮忙看过,将节奏、情绪、动作统统调整了遍,才去演出。结果给人热完场子下来,被迟到的主场舞者拍着肩膀,凑近了些夸赞:“你爵士底子很好啊!”
她说得很真诚,眼睛盈盈,映着欣赏的笑意。因此这句话在闹哄哄的环境噪音下仍显得十分清晰,清晰得无法躲避。
他摇着头谦虚地应了,看着对方错身三两步跨上那个小舞台立定,两手抬了抬,便带起观众席躁动、期待的欢呼声。
那时额上凝的汗滴进了眼,涩得他吃力的揉了揉,半天才再睁得开。
那天还是慧人舞台剧的首演日,因此谁都错过了对方的演出。
其实夏辉早早的空了这天出来,临时有工作邀约,本来也要拒绝。前一晚临睡前,躺在床上想了半天要怎么回,慧人爬上床后瞥见了,揉着眼,像说“晚安”一样讲:“去吧。”
“不要紧,”夏辉解释:“他们明白的。”
慧人都躺好了,又撑起来翻了翻抽屉,再找了两张票,怪得意地扬了扬:“我拿了好多场票,夏辉哥你错过不了的~”他看见夏辉一愣,乘胜追击:“要是哪位面试官去看了呢,不就能留个好印象吗!”
“最多不就是刷个存在感。”他受慧人的积极感染,也振奋起来,笑着回他。
慧人挤进夏辉臂弯,替他选着道谢的表情,分神道:“那也是很重要的呀。”
那一回的演出费已经不算少了,但夏辉还是攒上三场,才能给慧人首演送上了贺花。红彤彤的一捧非洲菊和百合,伴着一圈绿叶,很是喜人。就是花店店员的字不太好看——他课间休息时收到了信息,匆匆扫了一眼,慧字写得分外别扭——慧人的笑容一如以往。
慧人硬在梳妆台上辟出了一片空地,把花篮放了上去。他花了全妆,就剩头发还没弄,镜子上的灯关了,眼睛仍旧亮晶晶的,咧着嘴跟贺花合了照。
“我会加油的!”他刚发了谢谢,在对话框里打下了这样一句,却被导演打断。等下做发型的时候再回复好了,他这样想着,放下手机,跟人出了休息室。
等到演出结束,慧人换掉了戏服,拆掉了假发,收拾妥当后,这句话还是一直没发出去。
他跟经纪人道了别,谢过了化妆师,等人都走光了,咔嗒的合上了门,自己才取了两张化妆棉,按了一大泵卸妆水,仰脸躺卧在椅子上,盖着了眼。
休息室隔音不太好,人来来往往,走廊格外的应声。
他们好像有了莫名的共识,声音远大近小,走到他门外总要再小一些,然后走开两三步,声量又逐点提起来。只有零落朦胧又反复的词:“可惜了”、“紧张”、“不合适”。
慧人眼睛涩得厉害,揭开了薄棉,对着镜再补印了几下,擦了擦残存的眼妆。他眼尾那笔红可能是皮肤底下透上来的,又好像是花篮上垂着的绿叶挠到了,怎么抹也抹不掉。
桌上的手机嗡嗡地不断响着。他等到安静下来,才打开来点进了Line。导演、共演前辈的对话框挤在前列,等了一会,置顶的对话框冒了一条新信息。
“我快到剧场了,就在后门等你。”
慧人便慢慢删掉了原来打着的话,先回他:“好的。我很快就出来。”想了想,还是在句末加了个笑脸的emoji。
但那不是他们分开的原因。
他们熬过了这个雪特别厚的冬天,等来了樱花盛开,也迎来了流着满身汗喝冷饮的季节。
——又或者说,起码慧人熬过去了。
慧人最初以为首演的失误很难揭过去。他甫开场就漏了整整的一句词,休息前走错了三次定点,下半场爬梯踩空一脚然后近乎摔落般一坠,过了几幕都未调整好状态,就这么恍惚着谢了幕。
午夜梦回,这次慧人没攀得住横铁,就这么直直的跌落,刚巧掉在聚光灯的亮圈里。他咬紧牙狼狈地爬起来,抬头望向台下,观众席一片的黑,没有任何声音,死一样的静寂——
吓得他猛的惊醒过来,带着前一瞬的急堕离心力和尖锐的疼痛,仓惶地睁开眼。
夏辉在他一蹬脚时就跟着迷糊醒来,鼻音很浓重地问:“怎么了,肌肉拉伤了?”
慧人紧紧地抓着自己领口,摇摇头,小口小口地缓着气,一会才意识到他可能看不见,补道:“没事,做梦吓到了。”
直到经纪人催慧人看剧评,他脸色还很苍白,也不知道是没睡好的缘故,还是一直心有余悸,反倒衬得她愈发的眉飞色舞。
“快看看快看看!”她见慧人没反应,索性自己打开了页面,放在他手里。
剧评反应远比想象中宽容温和,考虑到慧人首次转型和改编动画的困难,先肯定了选角和还原的机关巧思,重点的赞赏节奏把控和剧情详略的改动设计,没在他个人表现上着墨太多,只是最后落了几笔:“可能是有点舞蹈基础的缘故,主役木村肢体动作颇为灵动,叫人十分惊喜。救人那一段虽然应该是舞台失误,不过他能及时救场,反而更能感受到焦灼的气氛和主人公的紧张,算是一妙笔。”
夏辉听慧人草草的说过那场意外,却未曾直观地感受到惊险。准确点来说,此前他还没看过慧人新的演出。
夏辉第一次去捧场是公演的第四场。寻常的周五晚,座位有个七成满,后排、二楼都有点空落落的。慧人给他拿的票位置都很好,前排正中,能很清楚地看到演员们细致的表情,间或还有对视上的错觉。
夏辉便在这错觉里,看到了另一个人在慧人身体里一点一点的活了过来。那个人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真假难辨,但是看人的目光、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伐,无不透漏着,这是自己陌生的一个人——
他原本懦弱胆小,要由外力一步步推着走,逼至生活的角落,退无可退,慢慢学会了分享、承担,被摊开,又被接纳,建立起与世界的联系,最后坚定地向同伴伸出援手,再正面强敌,挥出全力的一剑。
他身上披着暖白的逆光,伤了一边眼睛,绷带缠了小半张脸,糊着血污,喘着粗气,仰着头对峙着。人显得有些单薄,但映射到背景幕上的影子却大得足够笼罩住身后站也站不稳的同伴。
夏辉看着他几乎摔下去,心跟着拧了起来,然后看着那双坚毅的眼睛,一时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记起,慧人说过,在自己的舞台演出里看到了自由。那么现在夏辉见到了的,大约是光。
离场时,夏辉坐着呆久了一会,听着会场逐渐的吵杂起来,起身离开的观众三三两两,不少还在聊着剧。
“真好呀,他演得真好啊。”他们说。
真好呀,真好,他想着,再擦了擦眼睛。
千秋乐时夏辉也来了。两千个座位,座无虚席。他坐在相仿的位置上,看了场更为饱满、更为成熟的表演。
而即便是第二次,夏辉还是被慧人的表演触动了,含着泪在演员谢幕时使劲地鼓着掌。
后来要献花了,他的眼泪也还未干,就红着眼睛和鼻头把捧花递上去,送到慧人怀里。慧人同样也流着泪,脸上挂了两道水痕。
甚至到了致谢环节,慧人还哽咽着,几番停顿才说完了对剧组的感谢:“我已经快七年……没有接到过戏了。一度认为自己,不适合再待在这一行。试镜成功、庆祝过后,还、还怀疑过、是不是通知错了人——首演后,也、也还是这么想。”
导演和前辈演员拍着他的肩膀鼓励,有观众高叫“适合的!”
“谢谢、谢谢你们。我会、继续加油,不辜负,你们的信任、和期待。”慧人笑了笑,把怀里的花再搂紧了些,“另外我、我想、同我一样,追寻着梦想的人说——”
他目光投向台下,接上了夏辉的视线,这次不是他的错觉了。
“再坚持一会。”慧人对着麦克风,声音比单用头麦厚实一些:“我跟你一起,再坚持一会。”
那个冬天,东京少有的积了超过二十厘米的雪。雪融得特别慢,断续的花了一周才化完。那一周也分外的冷,冷得夏辉恨不得连唯一外露的脸也捂严实,挡掉无孔不入的寒气。但到了开春,寒气还是没散掉。
慧人忙了起来。
“打铁要趁热。”他经纪人说到做到,公演还剩一半时就已经拿着纷飞而来的剧本跟他商议。他们特地选了几个不同风格的,慧人一一去试镜。
慧人在千秋乐的同一周便定下了第一部电视剧,黄金档时段,五六番,饰演女主演的继子,性格阴郁又寡言。慧人缓了半个月才进组,那时剧已经开播了两集,风评很不错。他的戏份不多,中段才出场,还多是室内景,所以学校假都没请,两边跑着,十来天就杀了青。
第二部也是电视剧,青春校园题材,接了刚改回播剧两年的十一点档。他饰演男二,整天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角色有些单薄,矛盾点爆发点都很集中,演起来不太费劲。就是拍摄量很大,只能跟系里告了假。间或更要在片场补作业,看得成年好几年的同事笑说,是货真价实的青春。
还是夏辉先看到樱花开了。他某日心血来潮,早上绕了路经过附近的公园去上课。走到半途,春风一吹,面前就飘了两朵落樱,手机也来不及划开,就先后停在了沥青路上。他立定,低头认真拍了几张,给慧人发去。
粉红的花蕊,白色的花瓣,边缘微微卷曲着。
“就在眼前落下来的。”他说。
下午慧人才回复。他正在出外景,跑到不知哪一个樱林里,漫山遍野的都是粉红,红中又点着绿,水墨画一样,有处重了有处轻。他忙里偷闲,微微仰头照下头顶上的灿烂,就着暖和的光,回给了夏辉。
花一朵接一朵,在枝丫尽情地舒展着,毫无倦意。
“你要是也在就好了。”他说。
不久,慧人意外定了出演一部配置好得过头的R级文艺片。之所以说意外,是电影筹备了很久,久得还是童星时期,慧人便略有耳闻。
电影改编自一本奇幻长篇小说。小说他先前读过,风格荒诞又诡秘,叙事结构分成两条线,最后才揉在一起。主线讲了一个十五岁少年因逃避预言而离家,却一步步走进预言里。他既脆弱迷茫,又痛苦坚定,是个很有挑战性的角色。
但导演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演员。他们试过在业内一连办了几场试镜,又开放全国素人招募,如此折腾了数载,都一无所获,最后也就搁置了下来。
这回向慧人递橄榄枝还是男主母亲演员牵的线。她客串了那部黄金档电视剧,演慧人继母的母亲,两人有过几场对手戏。听说项目重启,她一想觉得合适,立刻向导演举荐了。
电影暑假开拍。
东京突破三十度的那天,夏辉有连课,上完浑身都湿透了,背心短裤不用拧也能滴水。
他出门前给慧人发了张意味不明的自拍,照了自己小腿和脚,还有一片望不到半缕云的蓝天。他穿的是年头生日对方送的运动鞋,白色的袜子拉到了小腿肚,勒出了痕迹。
他没等慧人反应,对着镜,很近的拍了脸上的汗。焦都没有对好,虚虚地糊开了,只看到反射顶光的亮处。下面跟着一句:“想吃——巧克力冰沙。”
慧人整天都待在了片场的棚景里,信号很差。看到信息时,正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天已经黑了,路上的风也是凉爽的,丝毫没有白天的滚烫。“明天给夏辉哥你叫Uber eats。”他答应着,回拍了一张同样虚焦的车窗街景。
夏天最热的一天,刚十点就上了三十五度。
夏辉贪凉,放平时,他在家大概会直接裸了上身走动。那天却西装革履,纽扣系到了脖子,打了领带,甚至还在穿一件笔挺的外套。旁边椅上放了个方正的公文包,斜着塞了几个文件夹。
慧人本来定了一天的拍摄,半路上才收到通知场地借用出了问题,其他地方也还接不上,只能临时停工一日协商,直接调头回了家,刚巧碰个正。
夏辉没料到他这个时候回来,手上动作一顿,“今天这么早?”问完又继续扣上外套的纽扣。
慧人有些诧异,一两句简单解释了,套了几回才把钥匙扣勾到门后的挂钩,拖鞋没穿,踩着袜子就蹬蹬蹬的快步走来,关心:“夏辉哥你要去哪里,今天有课吗?”
“没有。”夏辉看了一眼挂钟,没等他问,就坦白:“我待会有个工作面试。”
慧人愣了愣,再走近了一些,手搭着椅背,慢慢抓紧,“什么工作?”
夏辉微微弯下身打开了公文包,把散着的文件放进去。慧人跟着垂眼,在他掖了掖前,看到了文件的边角。“没什么特别的,”他拉上拉链,“产品销售,体育用品。”
“什么?”慧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连日短促的睡眠加上高强度的工作压榨了他所有精力,脑子转得异常的慢,像生了锈的表盘链条,咔嗒咔嗒的未走完一圈,就错陷在了某个凹槽——可能是些没听过的舞台岗位,他想着,眼睛干得厉害,逼得他用力眨了眨眼,泪液才缓慢分泌了少许。
夏辉重复了一次,还加上了公司名字,简单介绍说是个很知名的国内品牌,办公室距离家里有些远了,还要换乘一趟,反倒比较近慧人学校。
慧人没留意,只是毫无头绪的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焦急地追问:“那课。”他的手按着公文包,头仰起来,有些迫切地要跟夏辉对视,“三天的舞蹈课……”
慧人话说着时,眼睑好像睁到了极处,眼眶酿着薄薄的水光,让人清楚的看到了睑缘簇簇分明的睫毛,和眼睛里深深浅浅的红丝。他连续熬了几个大夜,有三两晚只来得及发条“不用担心,今晚不回来”的信息,就直接在休息室昏了过去。
“没关系的,跟那边打过招呼了,可以先停一段时间。倒是你——”夏辉揉了揉他早上爬起来洗好吹干的头,“昨晚几点回来,睡够六个小时没有。”
——当然是没有的,夏辉清楚。毕竟慧人摸黑爬上床,衣服都没换就打起轻鼾后,睁开眼轻手轻脚起来给他擦脸的就是他自己。
这不重要,但慧人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他摇着头,脑子没转过来,口里反应得有些慢了,惯性答了“没有”,就被夏辉打断:“没有那就快点去补补眠,还是饿了?我留了饭团在冰箱,吃完……”
“不是,”慧人声音提高,接着迭声道:“不是……”好几个问题叠压在他嘴边,每一个都很重,挤得彼此都有些血肉模糊了,最后坍塌成破碎的一句:“跳舞,以后,跳舞怎么办?”
夏辉望了一眼挂钟。时间其实还很宽裕,只是他要挪开停在慧人身上的视线。
安静下来的房间,秒针行走声便格外的明显,拖着链条,在钟背和墙壁间回荡,嘀、嗒、嘀、嗒……
在某一个空拍里,夏辉开了口:“我跳得太累了。”说完,他抹了一把脸,半掌捂着嘴,挡着了鼻息,由此感受到了呼吸的一深一浅。
他其实没资格说累。怎么就累了呢,一周工作最多五天,每天工作量也就是那样: 来来回回跳着许多闭着眼都能完成的排舞,下课早的日子,就占着课室再跳多几个小时,很偶尔的,请两节课的假,去碰碰不存在的运气。晚上还有时间泡个澡。
不像慧人。刚出了一个剧组,没两天准备就又要进另一个。一日的强度有时能抵夏辉的三天。更别提密集的连轴转排戏和大夜拍摄。于是时常来不及吃饭、来不及睡觉,来不及多想,连发呆与沉思都成了奢侈。
但他竟然还能在这样压缩了的时空里,时不时的想到自己。“上午的课怎么样呀。”有时他会问。“这首歌夏辉哥听过了没有,”或是发一行链接,简单分享:“画面意象好丰富啊。”
——打字时眼底大概还带着不经意的期盼,字里行间都在说:
“再坚持多一阵,好不好。”
“再带着我往前多走一会,好不好。”
——我哪里有资格啊。夏辉垂着头,松开手,撑着椅背。他能讲什么呢,实话实说吗,说自己最喜欢的跳舞伤害了他,短期内真的不想跳——太累了,实在太累了,累得若是再不知进退的继续下去,他会跳着跳着,当着试镜负责人吐出来。
离开东京,回长野的话说不定会好一些——一如成年礼那天自己跟母亲的许诺:“二十五岁时没做出一番事业的话,我就回来教舞。”简单糊口就可以,不用坚持所谓的梦,而反复感受到通往前方的门在鼻尖前关上的滋味。
可是夏辉要食言了。同时他也很难跟慧人解释:即便如此,我还是想留在东京,留在你的身边。即便我失败,也还是希望能见证你成功。所以只能好半天重复一句:“太累了……”垂下眼,再掐头去尾的坦白:“我不想讨厌舞蹈。”
“什么意思……”慧人不明就里,“夏辉哥你不是说过……我们……”
“‘我们’。”这个词小锥子一样戳在了夏辉脆弱的神经,使得他难以自控,声调略略地提起了。慧人从没见过他用那个表情说话,眼睛没什么波澜,甚至有些沉寂,嘴角却带点笑,嘲弄一般说:“我们不一样啊慧人。我们差了多少岁,你几岁,我几岁了。”
慧人未曾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因而诧异得有些说不话来。
“我已经二十六了。”年龄这块盘旋在夏辉头上已久的乌云再承载不住自己,化成了倾盆的大雨,哗哗地泻倒下来,砸得他很用力的才能睁开眼,才能保持着凝望,凝望他年轻的爱人,“你甚至还没成年,有大把时间,还有家人朋友无条件的支持。我呢,”他好像真的被雨水浇淋透,冷得声音都嘶哑起来:“我有什么?”
慧人那句“你还有我”没能立即说出口,就压回了胸口,因为夏辉紧接着问题,给出了他的答案:“我只有一个迟迟实现不了的梦想。还有一个一往无前的恋人,恋人叫我累了也先别要放弃,坚持多一会,再一会就能看到曙光——”
“我到底要再坚持多久?”
慧人在他喘口气的空档摇头,泪源源不断地淌下来,汇聚在下巴,再大滴大滴地下坠。他很大声地反驳,好几个音节破掉,像被痛苦猛然探出的刺穿过:“不不!不——”他只想挽留,一心的只想挽留,悲伤蒙着了眼,自然看不到夏辉痛处,就一脚接一脚踩了上去:“我跟夏辉哥你、我们一样啊!我们、我们一起坚持下去……”
“哪里一样?”夏辉思考了好多个日夜,此刻终于坦诚:“慧人你大概没意识到,我从来都不及你想象中的好。我始终在嫉妒、在羡慕,在恐惧——害怕被落下。”他顿了顿,才说完了后半句。
“而你足够的优秀,你自己本身就有力量发光,根本不用谁带领你向前冲。”
“不是啊,不是啊……没有夏辉哥你,我五年前就已经放弃了啊!”慧人唇都抖了起来,很快被抿住,到再松开时,多了一个尖锐的凹印,“我在最难熬的时间遇到了你……”他四指扒着夏辉袖口,像在崖顶拉着救命的绳索,死死不肯松手。
攀在救生绳另一端的夏辉却被地心吸力拖拽下去,手一点点地脱力,说话时嘴里都好像多了一分苦涩:“我哪里有这个能耐呀。你要承认自己的努力,木村慧人。你自己在最难的时候撑下去了。”
慧人一开口就感觉被眼泪呛到,但他执拗地忍着了咳意,抬起头死盯着夏辉,“那你呢,泽本夏辉,”他罕有的连名带姓,语气蓦地就混了硝烟,卷着扑了过去,“你承认了吗——承认你的才能,承认你也不甘放弃,承认你对我至关重要吗?”
但崖下太湿了,火漫不到夏辉身上就忽闪着要熄灭,慢慢恢复了死寂。他一一没同意。
慧人哭得快要碎了。他的泪一滴接一滴,一行连一行,一片续一片。像盛夏里姗姗来迟的骤雨,不受控地倒泼在了玻璃外,转眼漫成了斑驳的朦胧。
夏辉手不自觉抬起来,好像要帮忙去擦。慧人动作更快——他手上全湿了,就改用肘——很迅速地往脸一蹭,滞了滞,立刻便垂了下去。
夏辉很突然地想到自己提醒过慧人的那句:“雾在外面。”
所以屋里的人无法拭去。
慧人继续抽噎着说了一段又一段的话,语序颠倒,咬字含混,嘴巴和着源源不断的苦咸,翻来覆去地要讲同一番道理。
夏辉不知道要对着这样流泪不止的慧人说点什么,也没想到要做什么动作,嘴巴很徒然地张了张。
慧人可能下意识的以为他要再说什么尖锐的话,连忙抓着他手臂,仰脸凑过去,用吻堵了他的嘴,讨好地舔着他的唇,亲了进去。夏辉下意识地也环住了他,低头接住这个心碎的吻。
于是两人稀里糊涂地亲吻,稀里糊涂地拥抱。慧人还没能完全理解夏辉的煎熬和无力,只知道他要走进平庸的赛道,割舍掉舞蹈,放弃梦想。那什么时候他就会放弃爱自己呢——毕竟自己长在了他苦痛的根源。是他一次次的错过了夏辉的挫败沮丧,一次次的迷失在自己的胜利喜悦。
他在这个混乱又苦涩的吻里无声地道歉乞求,对不起,求求你,他狼狈地避开与夏辉对视,却执拗地拉着他挽留:不要走,不要走,不要放弃舞蹈,不要放弃梦想,不要放弃爱我。
房间不大,夏辉后退几步就跌坐到了床沿,幸好手及时半撑起来,承着了两个人的重量。这样了,慧人也还未松口,只是摸下去,反着手,别扭地解开了他的西裤。
夏辉没有勃起。他就耐心地裹着,由下而上地滑动。他的手很干燥,手法也生疏——交往这段日子夏辉就没怎样要他做过。所以他控制不好轻重,一时抓得太紧,摩擦得夏辉有些痛了,不住皱了皱眉。
但他没提醒,只是沉默着抬起了手,按住慧人手腕,慢而坚定地向外推。他力度不大,刚好压在腕骨的凹陷处,让人感觉到了微微的酸软。
慧人收了手。
夏辉却未松口气。因为慧人接着越过了夏辉肩膀,伸长手在抽屉翻找出了瓶润滑剂。润滑剂开了后没用几次,倾侧在杂物堆里久了,揭开还没挤呢就涌了出来,倒了他满掌。
然后慧人单手脱掉了裤子,俯下身,跪着——
张开嘴把夏辉还软着的性器含了进去。
“小慧,”夏辉这才开了口,哑着声,连同推挡的手,想喊住他:“你不用这样子……”
慧人置若罔闻。他努力了一会都不得要领,才想起要模仿夏辉过往的做法,先吐了出来,逐点逐点地把整根都舔湿了,连囊袋都没放过。接着配合着撸动,吻住了龟头,吮吸着那个小口,直到他阴茎逐渐地挺硬起来,使他的拒绝欠缺了说服力。
慧人眼里泪还未流干净,脸上不知不觉地又晶莹了一片,唯独这回来不及擦掉。他眼角鼻头红得很明显,好似登上舞台前特地印上了的几抹腮红,又因时间赶急,草草地抹开。抬眼看人时,才见得到他眼睫上凝着了颗将掉未掉的泪滴,像雨后走过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叶尖。
落在人心里。
夏辉微微喘着,继续唤:“小慧,小慧,你快起来,不要这样。”
慧人单手扶着他小腹,尝试把喉头放松,一点点地逼迫自己含得深一些,再深一些,最后前端都快顶到了口咽处,他还未放过自己,最后逼得他反射性地呕了一下。夏辉便趁他没反应过来,推着他肩膀,同时自己再往床上后退,撤了出去。
慧人给自己的涎液呛到了,不停咳嗽着,怎么也止不住,低着头咳得惊天动地,只让人看到他喉咙连带胸口一并地红了。那滴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溅散开了,他抬头时只能见到薄薄的泪花。
“快去漱漱口,喝口水。”夏辉不自觉地靠近回来,拍着他的背,担心地说着,直起身想起来,拉他一起。
慧人摇摇头,缓了半天,才忍住难耐的痒意,不断地吞咽着,间或泄漏几下咳声。他没听夏辉话,而是拉着人,跟着爬了上去。慧人膝盖抵着床,叉着腿跨在他胯上——
“别。”夏辉迅速地意识到慧人要做什么事,赶紧又再制止,把着他的腰,想阻止:“小慧,小慧,不行……”
但下一秒慧人摸到了刚刚一起丢在旁边的安全套,撕了几次才很狼狈地撕开了个参差不齐的口——他右手还沾着残余的润滑剂,拿出来挡开夏辉,立刻套上去捋了几下到了底。跟着便扶着他性器,摸索着对着了自己的穴口,慢慢沉下腰,要坐下去。
夏辉情不自禁地抽了口气,他太阳穴都好像跳动了一下。原来慧人刚才给他口交的时候,同时给自己做了扩张,一边含着自己下身,一边揉开自己穴口,沾着润滑探进去,逐根逐根手指的没入,自己哄着自己放松。
可还是扩张得不够。他们太久没做了,慧人紧得有些吓人。这才进了半个头他就痛得颤了颤,扶着夏辉肩膀的手都要挛缩了起来,抓得他外套都好像皱了一些。但慧人抿着唇硬是要继续往下坐,好像痛得腿抖的人不是他。
夏辉连忙托着他的臀,手肘要勾着他腿弯趁他未伤到自己之前抱他起来。而慧人一意孤行,在要咳嗽的前一瞬咬着了他的领结,闷掉了自己的声音,吸着气吃着痛,默念着放松放松放松,揪着他领口,赶在他真的抱到自己前让夏辉进到了身体的深处——
不要让他去面试就好。
慧人痛得差一点就起不来了,但他偏要勉强。
他忍着了痛,忍着了痒,最后还忍着了泪,摆着腰,按着夏辉胸膛,感受着他的心跳,学着在上位吞吐。
因为亲吻可能能挽留,让夏辉进入到身体里,大概就能不分开,无尽的快感或许能延长成新的永恒。
慧人在做的这场爱里,抱着还穿着一身西服,头发也没怎么乱的夏辉,生成了泡沫一样的幻觉:我们没有争吵,也不会分离。我们还有很长的以后。
然后他在如梦似真的高潮里搂着年上的恋人昏睡了过去。
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彩色的泡沫在午后的阳光下破开,碎成了星星点点的浮尘:夏辉还是拿起了公文包出了门。出门前还给自己盖好了被,调高了空调温度,又在床头柜上放了杯水和消炎药。
而湿透的领带和皱巴的外套被换了下来,搭在了椅背上。
这回夏辉面试顺利得过分,算上迟到的那场,他一共收到了三个采用通知。有间公司的HR甚至即时打电话来确认,希望尽早得到答复。好像是某种冥冥的启示,又或是神在默默诘难:告诉你那么多次,现在明白了吧。
他选了那日跟慧人介绍过的一间。这所的待遇并没有特别好,底薪还要低一些,只是其他距离他家比较远,距离慧人学校更远,若果工作下来图方便要再另租别处,地理位置会略微占优。
夏辉未有跟慧人分享这个消息。可能只是忘了,也可能是太忙了,每天九点上班,七点出门,接着就是无了期的跑业务和应酬,闲下来也要继续背资料补课,凌晨了才能喘一口气。
不过慧人还是很快知道了。因为他咬着牙跟经纪人坚持,往后再晚都要回家去,最多在路上睡,最多在服化时间睡,最多不睡。
那天慧人11点左右到了家。他洗了澡,靠着床就地盘着腿复习剧本。钥匙碰撞声响起来了,他才猛地抬起头,迷蒙地睁开了眼。那时头发已经完全干了。就是T恤后脖的一块压着有点湿,贴着人,激起了个喷嚏。
“空调,小慧,打高些。”夏辉立刻说。他嗓音低了许多,好像生了锈的琴弦硬被拉开,只能在低音区徘徊。
慧人依言调了温度后,发现夏辉换了鞋就站在门前一动不动,便走了过去。
他颈上的扣解了,领带结还在,但歪到了一边,细的那头被拉得长长,没被夹紧,在空中飘荡。他扶着墙,头挨着手臂,浅浅地吸着气,另一只手还提着公文包。
夏辉没发现慧人。他接过了包,倒了身,头顶过夏辉胁下,把人揽了起来,抓着跌落自己右边的手,扶起他左侧的腰,带他一步步地走进房内。
走着他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酒精混着烟和残留的各种香水,交织成了莫名呛人的难闻气味。
夏辉偏了偏头,尝试跟他拉长距离,“我、我自己来,”他咕哝着:“你先、先睡。”
慧人没听话,把空调温度摁得更高了,接着给他换上了睡衣——途中夏辉挣扎起来,自己穿好了,只是脏衣服踢得到处都是。慧人逐一捡了,然后绞了条湿巾,擦好脸,再洗了遍才给他抹身。
他今天除了电影拍摄,还补了些宣传物料,在大得过分的打光灯下,一瞬不眨的录了很久,眼睛干涩非常,下午滴了油都有点于事无补。
夏辉酒劲还没完全过去,对一切的反应都很缓慢,喝着递到了嘴边的蜂蜜水后,才感觉到睡衣上有条很不规律的水痕,一时滴在胸前,一时滴在了腹部。
淅淅沥沥,像很小的一场过云雨。过去了就不见了。
他蓦地醒过来,擒着了慧人抵着自己腰胯的手,连臂带人的要将他拔起来,“小慧,”他又说,“别这样。”这次他给了原因:“很脏。”
慧人吃着他性器,不管不顾。他说不了话,便摆摆头,牵扯着口里的东西晃动。夏辉躺在床上,他就跪在腿间,塌着腰,轻轻摇着臀,很重地吞吐,好像把自己当作了什么性爱玩具,一心一意地要给他服务。
夏辉拉动了人,没能逼他松口,改掰他下巴,拉开一个更钝的角让自己退出来了,手指擦了擦他嘴角沾上的东西,给慧人解释:“我喝了太多酒,很难起反应。”这是实话,他阴茎还软着垂下。“太晚了,先休息。”
慧人使了狠劲挣脱开他的钳制,手腕上留了粗粗的一圈指痕。他打断了夏辉:“我想做。”慧人声音很硬,跟忘了在冷冻层的冰似的,结得太实了。
夏辉心里一下子就燥了起来。做爱做爱,做了才能爱吗。两个人累到了这个样子,执着再做一场有什么意思。做完醒来,他还是要去上班,裹着密不透风的两层闯进酷暑的夏日里,慧人也还是要去拍戏,穿着戏服踉跄走进另一个人生。他们分途在平行的两条路上,向前一直地跑。什么都不会变,什么都变不了。
慧人趴在夏辉身上,抬着下身,摸索着自己做起了润滑。
夏辉想着,叫他:“把润滑给我。”接过了翻身起来,要慧人跪趴回去,摸到他后穴。慧人的手指很没来得及撤出来,他就探了两指进去,抽插几下,又淋了两挤,拉出他僵住的手,按下他吓得弓起的腰,捏扯开他臀肉,让穴口更完整地露了出来,顶着他敏感处,一下一下,重重地插。
慧人埋进了枕头了才吞掉了尖叫,两手扑腾着扯住下面两个角,吃力地想要立稳了,别要随着他动作把头撞到床头板上。
“夏辉哥、夏辉哥,”他没注意到自己憋了气,又吸不够气,说话断断续续的,只是偷到了某个空隙求饶一样喊着夏辉:“可以了,可以了。”
夏辉见他要回头,便握着他肩膀往自己胯上按,还趁机添了一根手指,逼着慧人像只被咬住后颈的逃跑猫咪,上身挺成了一个怪异又漂亮的弧,弧的尽处落在了人的手里。
他在半醉半醒间,分外的残忍:“不可以,我没硬。你说要做,只能这样做。”
慧人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刺激实在太厉害,头都跟着痛了起来,话就再没能说出来。
空调温度太高了,没人记得按回去。
慧人出了一身汗,肩膀滑得夏辉一时抓不住,啪的摔到了床上。夏辉放过了他上身,弯腰把着了他完全勃起的性器,接了点润滑液,和了前端冒个不停的前列腺液,手箍了个很窄的圆洞,套着撸动起来。
慧人咬住了床单,紧紧地闭着眼,被手指操得都要心悸起来。他头最后隔着枕头撞到了那块抛了光的木板上,枕头吸掉了乱七八糟的体液,源源不断的眼泪,还有砰、砰、砰的响声。
他的腰布着太多汗,夏辉就只一心抓着,丝毫没有分神。
慧人性器涨红了,颤着抖起来,后穴也紧缩了缩,但是夏辉没有因此放慢速度,反而越插越重,重得人感受到的都不是快感了,而是切切实实的疼痛。这样的疼痛从慧人最柔软的一处蔓延开来,经行血液,运到身体的每一处,让他指尖都一块抽搐着。
“夏辉哥,”慧人在射精时难耐不住,鼠蹊部跳动了起来,整个人拱起,一直地喊着夏辉,“夏辉哥……”这个名字叫起来让他更痛了,光是想起,光伴着呼吸,什么东西就会在他体内撕扯开,可是他想不到要接着说什么了,思维渐渐模糊了起来,又重复了过往的话:“你能不能……”
能不能继续跳舞,能不能继续追梦,能不能继续爱我。
……
夏辉兜着他的精液,把累得昏了的人翻过来,一一擦干净了,才留意到他额头发缝处有一道红,还有脸上斑驳的泪痕和微微肿了的下唇。他痛惜地摸了摸。
慧人好像感知到了,蹭了蹭,但他像做着一场醒不来的噩梦,睡着了还会断续地抽泣。
夏辉就收回了手。
自那天开始,夏辉越来越晚到家了。明明慧人收工的时间已经足够的迟,他却总是能再晚一些,经常拖得慧人都要睡着了,才推开家门,直接踩着袜子进房,灯都不开。
慧人总有种夏辉又回去教舞着到处试镜的错觉。他回家的时候好像没再穿西装了,而是穿着带点洗衣粉香的运动服——跟练了一整天的舞,流了一整天的汗后,下班前必须淋浴一番,换套干净衣服一样。
他以为只是自己睡懵了做的美梦,又可能是潜意识里太过渴求,而捏造出来哄骗自己的谎言,反正到最后他都没有深究。
有天实在太晚了,晚得四点过了,夏辉还不见踪影。过往他回家未迟过这个时间。慧人咬着手再等了几分钟,终于忍不住打了电话过去。
那边接得很快,通话铃声还没响第二声就通了,像一直候着他的来电。
对方话很快,又密,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着,慧人来不及开扩音,急忙喊:“等、等会,我我要找纸笔记下来……”他说着就翻起了床头柜,没找到,转身便去看电视柜。
走路时没注意到椅子拖到了床尾,一个踢了正着。但他没停步,抓起一张传单,咬开旁边那支笔的笔盖,跟着写了一个字符,然后赶紧用肩膀夹住了手机,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右手手腕,继续抄下去。
挂了电话他就冲出了家门,攥着撕下来的一角传单,一路冲进了将尽的夜。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商店早拉上了闸,只有电压不稳的街灯嗡嗡闪了闪,才有些动静。
慧人跑得太快——他走错了岔路怕多费了时间——气没能喘上来,停在钱汤门前时肺都痛了起来,大口大口呼吸时呛到了,控制不住的咳嗽。
透着光的拉门晃过一个黑影,唰地开了,有个很高大的人低着头撩开布帘探出来,尝试确认:“木村先生?”
慧人捂着嘴点点头。
“快进来快进来,”他立马招手,退进去,让慧人入门,然后就走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跟他说话:“换这对拖鞋就好——泽本先生都不知道晕了多久,应该也没太久……”他沉吟着:“我两点半进过去一次,还好好的,三点多进去他就歪倒在台阶那里了,我们立刻把他抬了出来……”
慧人道谢着被领到了男汤外的长椅旁。
夏辉就躺在了上面,腿给垫高了,下身围着张浴巾,露出来的胸腹四肢是未来得及消退的紅。室内并不是很冷,白炽光高悬着,直照得他脸上有些骇人的白,像褪掉了色,所以彻底盖不住眼底两抹青黑。
他眼睛紧紧闭起了,眉心也皱着,好像遇到了格外为难的事。
慧人心跳得很快又很吵,几乎听不见自己说话,“怎么样,我叫救护车……”说着就要找手机。
“没事的。他之前醒来过一次,喝了点水,说也不晕了。”另外有个年长点的男人,也穿着钱汤制服,在门边守着,看着他把睡裤两个口袋翻了遍,立刻安抚道。
引他入门的那个人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刚要说到。”另一人瞪了他一眼。
手机没找到。
但慧人还是在外拍打着裤袋,似乎盼望凭空能拍出一台手机来,一边问:“那他怎么还没醒?”
他说话时没有什么表情,眼睛也只是因为熬夜满是血丝。
年长店员也不清楚,可看着他的样子莫名的就想给一个答案,绞尽脑汁了一会,猜测道:“可能是困了……?”
慧人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点点头,停了一会,好像在想什么事情,最后问了夏辉个人物品的去向。
“抱歉,泽本先生的东西我们先取出来了,”店员带他到柜台那边,先浅浅鞠了躬,“我们想先观察一下情况,再看看能不能联络到家人……”可能是怕他怪罪,所以一直唠叨着解释,发现他实在没有追究的意思,才逐样点算:“他东西不多,就一只公文包、一套西服、一对皮鞋,一套运动服、一双球鞋,他的手机我放回去包里了,您先检查。“
慧人听着,手就逐一按在说到的物品上,末了像自语一样:“就这些。”
店员没反应过来,应他:”对,就这几样。”见他真的翻开了西装抖开细看,又续道:“泽本先生最近才来的,每次都是差不多的时间。应该是刚下班吧,来泡一会澡,换掉了运动服便走,每一回都很匆忙。”
西装扬开后又是那股杂乱的气味,像泡了酒,再熏了烟,蹭过了香水,然后迅速发酵。
年长店员还守在夏辉那边,没能踩他脚叫他识时务的闭嘴,他就说了下去:“我们还猜是怕家里担心,特地洗掉了酒气才回家。但这样其实挺危险的,再说了应酬是工作需要,家人应该也能理解……”
慧人只在他说到了“危险”的时候抬了眼,定定地看着他,打断问:“什么危险?”
“啊……”他东张西望了一下,降低了音量,回慧人:“酒醉泡澡对心血管负担很大,特别容易出问题。其实我们这之前也有过几位客人,喝了酒才来泡澡。泡着泡着发昏,有的摔倒碰撞到,有的心脏出问题,真的要送院抢救。有一个老爷爷,听说还要动手术,住了几个月院才出来。
“都是聪介哥,”他往年长店员努努嘴,“发现处理的。他年资比较长,很有经验。所以泽本先生头一回来的时候就试过跟他讲了,他说会注意的了,第二天第三天还是继续的来。你说,一两次不出问题,每一天每一天的来总会不走运的嘛,万一了,怎么办……”
慧人眼皮狠狠跳了跳。但他还是尝试笑一笑,没成功。
他慢慢折着衣服,谢过了,道:”那我回去告诉他,让他别这样了,不然太让人担心。“
店员高兴起来,点点头,附和:“对对,还是小心一点好。”他看到慧人试着单手将西服放回袋子好几次了,袋子一边都凹下去,挡住动作,便帮忙拉来袋口。
慧人又道了谢,取过了运动服,再走去长椅那边。
他抱着东西蹲下来,很轻地唤叫:“夏辉哥,夏辉哥,小慧来了,小慧来接你了。”
夏辉眉头松了松,头微微一动,好像要醒过来,又被困意牵绊住。
“你别要睡在这里,明天起来会腰痛。快起来换衣服,”慧人拍拍他肩膀,再轻轻推了推。
夏辉含糊地嗯了声。
“你快起来换衣服,”慧人鼻子有些堵了,可能刚刚呛到,“换好了,我们就回家。”
那日他们踏出钱汤时,夜幕都退场了,天空大亮。太阳隐在了楼宇后,只泄出了橘红的光,映在水泥地上。
慧人眯起眼,很短促地望了望,便揽紧夏辉,背着那只大袋子,抱着他一步步地走回去。
醉酒过的人特别重,像要陷入地上的泥,全担在了慧人肩上,差点撑都撑不起来,压得他几乎跪下。
回家的路因此变得长了,每一步都须慧人鼓足劲,顶满气,踩稳了,才能往前踏去。
慧人拍摄的安排很紧,他就渐渐惯了在放空的间隙默背着剧本,做些聊胜于无的功课。哪一句词先冒出来,便顺着场景剧情一字一句地走下去。
但那个时候,脑海里响起的第一段话并不是他的。而是对手按着自己角色肩膀,宽慰道:
“你现在所感觉的,也是多数希腊悲剧的主题。不是人选择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人。这是希腊悲剧根本的世界观。”
夏辉偶尔站不住,横在慧人肩上的手就跟着滑下去,他只好顿一顿,挺直起来,扶着夏辉的腰托了托,另一手急忙将那只要掉下的手抓紧了。
这么一通操作下,慧人干没多久的身上又渗了汗,手按在人衣襟都会印下痕迹。
“这种悲剧性——亚里士多德是这样下的定义——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较之起因于当事者的缺点,毋宁说是以其优点为杠杆产生的。”
慧人听着脑里的对手说了长长一串,没有回应。
“我的意思你可明白?”对手可能意识到了自己说得复杂了,补一句解释:“人不是因其缺点、而是因其优点而被拖入更大的悲剧之中的……于是这里边产生了无法回避的讽刺,而又无可救赎。”*
他一直握着夏辉攀在自己身上的手,越捏越紧,越捏越紧,等到人吃痛轻呼一声才醒觉,急急松了松。
夏辉的腕上已有了四道红色的指痕,尔后逐渐消散。
那天下午,慧人久违地给夏辉发了一条Line信息。
“夏辉哥,”他语气尽量的平常,只问:“今天能不能不去澡堂,早点回来?”没说有什么话要讲,希望他作什么心理准备,像只是担心他晕厥,劝人早些休息一样。
夏辉不疑有他,读到后立刻回复了好,末尾心血来潮,加了个弯弯眼笑的emoji。
但他们还是没赶得及一起晚饭。夏辉约了客户在餐厅见面谈业务,吃过了便餐,较平日少喝了些。慧人算是早收工了,八点回去时饿,顺路买了饭团套餐,边坐车,边囫囵吃了。
夏辉到家得早,先洗好了澡,慧人才到家。
他坐在那张未摆回去的椅上翻找着什么,手拿太不稳,摔了几件小杂物,也未弯下身去捡起。
直到慧人走近了,夏辉都没察觉,要等他说“我回来了”,才抬起头,回道:“欢迎回来,”他笑得很后知后觉,眼睛也花了点时间对焦,“慧人。”
慧人点点头,蹲下来,没问他在找什么,而是很郑重地开口:“夏辉哥,我有话跟你说。”他头仰着,眉心很浅地折着,眼睛凝着椅上的人。
他的手该很冰,夏辉莫名其妙地想到。他头发没干,稍稍前倾,水就顺势而下,滴在了慧人手上。
慧人好像叹了口气,拨了拨他前发,说:“以后喝了酒,就不要洗澡了,淋浴也不行。”
夏辉自觉好像应了好,好像又没有,因为他下一句来得太快,自己想赶着制止,想跟他说还没吹头——但脑子动得太慢了,就没成功。
那一瞬耳畔嗡的轰鸣起来,把慧人的说话声拧成了两股细长的高频音波,直刺到了鼓膜。夏辉眼睛都眯起了,很快按住两边耳屏,希望短暂缓解过去。
慧人嘴巴还开合着,见他这样关切地凑得更近了,好一会,夏辉听见他说:“……怎么了?夏辉哥,你怎么了?”
夏辉费劲地摆摆手,“刚刚,”他格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自己的声音才清明了一点,接着问:“就刚刚,你说什么?”他晃晃脑袋,试图把那种耳鸣声驱赶离开,说着双手扶在慧人颈侧,吸了吸鼻子,“我、我没听见,你再说一次。”
慧人脖子很暖,脉搏就在夏辉掌下一鼓一鼓地跳动,然后皮肤慢慢肃缩起来。
慧人没躲。他先是笑了笑,嘴角很机械地拉高了,随即又意识到了不对,触礁一样最后沉了下去。接着他说了一个音节,但因为忘了吸气,就像打了发空枪。
勇气散了以后要重新聚起来,非常艰难,好比鼓足劲吹涨了圆气球,结果爆了想把碎片拼凑回来,便很难再成型了。
几秒后,夏辉掌心震动了起来,慧人手指重新扣上扳机,枪举都举不稳,“我刚刚……刚刚说……”他就一直吸着气重复着,好像下一个词堵塞在了枪管里,倒不回去,推不出来。他用力地擦了擦眼。眼睛很干,干得有些痛了,只好移开了视线。
等枪猛的炸膛。
枪口在几乎等不到的瞬间急速升温爆裂,被内里撕成碎块,火舌眨眼吞下了整个枪身——
他喉间颤着,复述了刚刚的话:“我们分开吧,夏辉哥。”
枪就绽成了熊熊的火球,在过分接近的两人怀里灼开了一朵腥红滚烫的花,烧出了对称的枯洞。
心脏一瞬停住紧缩起来,好像血不流出去,就不算受了重伤。但攥得太狠又形成了很尖锐的痛楚,时刻提醒着身体:这里穿了个窟窿。
这里。
在这里。
夏辉摇摇头,呢喃着撤回手,“我真的喝得太多了……太多了……”他有点磕绊地说着,虚虚地往那里拢了拢,然后慢慢在眼前摊开手。
他以为会看到满掌的鲜血淋漓,可是没有。
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谁的血、没有破损、连火药的残留都没有。
慧人也很安静,没有进一步的解释。
“因为,因为什么?”所以夏辉追问。他话说得很轻,轻得慧人眨眨眼就会错过。
他那只手伸出去,摸了摸慧人的胸口,希望能摸到那里的凹陷——“是因为不喜欢了?”——结果抓不住皮肉,只揪起一角的布料。
“不、不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慧人没料到夏辉会是这个反应,急忙否认,他眼和鼻像被烟熏到,慢慢地红了起来,嗓子也受到波及,一时说不出了话,开了个头就讲不下去:“是因为……”
“那是因为什么?”夏辉截住他,抓住那小块衣衫,把人提起了少许,叫慧人只得吃力地半跪着,仰着脸,听他问:“因为觉得我不爱你了?”
慧人愣住,没立即应声,夏辉就错把他的缄默当作了回答,声音控制不住地提了起来,还在问句末破了音,“前阵子那样是在确认?然后我让你失望了,对不对。”
慧人嘴微微张开了,好像要说什么话,但夏辉紧接着又道:“我那时候只是太累了,现在,现在不累,”他说得比刚才的慧人还急,一个音节挤着另一个,使每一个都难以辨认,没注意慧人听到第一句的刹那脸色更苍白了些,胡乱地提议:“我们可以现在试试……”
慧人很下意识的挡开他探下去的手,“夏辉哥,你别这样……”
夏辉就难堪地滞在了半空。
慧人脑子乱哄哄的,接着断续地讲:“这样,我们都会很累——“然而累这个字没说完整他就闭了口。
可是夏辉听得一清二楚。
……太过清楚了。
夏辉就着眼前将退未退的晕眩白光,细细反刍着那句话,终于恍然:“啊……原来是这样……”
他迟缓地笑了起来,“所以刚刚说‘不是不喜欢’什么的,不过是漂亮的场面话。怕我弄得实在太难看了,不好收场,对吧。”
“也对,也对。”他叹一口气,自嘲道:“我累不累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的。
慧人反射性地想去握住他的手,拉到胸口,跟他贴近一点,再近一点,好再有力量去解释缘由,去说明自己的担忧、袒露自己的恐惧——
可夏辉很快抽高了,指尖都没让他碰到,自顾自的说下去:“而你一直看我一再退缩,一再逃避,拉是拉不动,拖又拖不起来,很倒胃口吧?”
慧人找不到气口打断,只能红着眼摇头,不顾他闪避,最后抓住他手臂,徒劳地摇着,听他一字一句:“事实上,是你累了,厌倦了,喜欢不下去了。”
“那怎么现在才放弃呢?”夏辉置若罔闻,“我都以为我们能熬过去的……咬咬牙,时间都会过去的,不是吗……”喃喃着像自语一样,情绪落到了最底处,让人以为再也不会开口了。
忽地又不甘心地反弹,续问:“为什么现在才说?”
他挣脱开来,按住慧人肩膀,低着头质问:“觉都睡不了、饭吃不上的时候怎么不说啊?”
“呛到不说,痛了不说,难过也不说。不说我怎么能知道呢?!”
夏辉每说一句话,就要再贴近一点,问到最后的问题时两人鼻尖碰著鼻尖,好像一低头就能接上吻。
可是没有。
而是把弹进了心脏的碎片按得更深:“那时那么痛苦都要做,不是为了确认还能继续在一起吗?”
“还是说做一次不够,”慧人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失控,仓惶地瞪大了眼,眼泪就从欲裂的眼角淌下,夏辉一瞬不眨,踉跄了一下,把人拉起来,跌撞着推到床上去,“一次不够,我们可以做两次、三次……直到够了为止。”
慧人摔落床上,膝盖先着下,压着全身的体重,陷入了弹簧垫里。他吃着痛,探长手拉住面前盛怒的人,“夏辉哥,夏辉哥……”他声音慢慢与那天无可奈何的夏辉重叠:“你不要这样……”
夏辉不为所动,把床头柜抽屉拉尽了,最后扔出盒只剩一半的安全套。
盒子盖没合好,铝膜包装顺着动作瞬间倾了半床,个别甚至打到了慧人身上,使他不自觉的一颤。
夏辉在那刻按住了慧人的肩胛骨。他没立稳,人受了力就自然地往前倒,腰也跟着软下去。他图舒适,穿回来的是松紧带的短裤,裤腿松垮垮的盖着大腿,单手轻轻一扒,就能带着内裤脱下。
但夏辉只脱到了膝盖附近,两条裤缠成了一根束缚带,箍住大腿,硬把腿肉挤勒出一圈。他还掐着他胯,托高他的臀,要他的腰塌得更厉害。
慧人在这个姿势下只能并拢着腿,把力卸到手上,上半身被迫贴床。要逃也只是横着前臂,艰难地匍匐几步,就被夏辉抱着小腹拖了回来。
很短促地惊叫了一声。
“将就一下。”夏辉跪坐在身后,用膝盖顶开了他双腿。
润滑剂早在上回那次荒唐情事用光了,之后谁都没了那个心思,也就没谁想起来要补货。
他像怕慧人还要跑,一手把着他腰,另一手撕开牙叼着的安全套包装,一连开了好几个才停下。然后他一个接一个的,将套上带的润滑液捋了下来,全落在慧人的臀肉上。
他用掌侧将糊开的液体重新聚回来,手一边兜在他囊袋下,另一边揉着他后穴,等穴口稍稍打开了,便往里挤入湿滑的手指。
他插得又急又深,每一次都没了根才抽出,重重的,像要把什么碎掉的东西重新嵌回去。但同时感觉干涩一点,就将接了的滴落漏下去,使得他身后始终泥泞一样,濡湿一片。
所以理应不痛——最多会有少许早该习惯了的不适。
可慧人直觉身体最脆弱的那一处被凿开、被敲打,被钉进了一枚世上最尖锐最坚硬的钉子。钉子毫不留情地破开他的血肉,狠狠扎进了神经。
他头埋在床褥上,两只手揪紧了床单,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把注意力从下身源源不断的疼痛感分离出来,以为自己尖叫着求饶:“轻一点,夏辉哥,轻一点——”实际上只是一直断续着喊夏辉。
“疼?”夏辉动作一顿,问道。
慧人听不见。他惯性地摇着头,希望稀释掉漫上胸腔的痛苦。满脸的冷汗和泪涕好像混成了乌黑的一团,堵住了他的口与鼻,捂得他下一秒就窒息。
夏辉不意外他沉默,彻底脱掉了缠着的一团,捏着他屁股的肉,拉得穴口更开,食指也屈了进去,抱着小腹的手按压上去,继续过分耐性地施加折磨。
待慧人穴肉慢慢绞紧了,三指才退出去,却不等他松半口气,就利落地戴上了套,夹着了末端的环,拇指扒开着后穴,一摆腰,让人吃到了底。
慧人像受惊的一只野猫,弓起腰,浑身的毛都炸竖起来,一面吓得不敢动弹,一面声嘶力竭,哑着嗓子,长长地低低地哀叫。
夏辉顺势挟着他肩膀,要他直起身,挨贴近自己的心跳。他的大腿也顶到了慧人身下,卡在他大腿内侧,使人沉不下去,挺不起来,颠簸得实在受不住,也只能抓着对方,像永远的困在另一个人的怀抱里。
“舒服吗?”夏辉小幅度地抽插着,再问了句。
慧人忙着在泪水里挣扎,忙着维持呼吸,还是没有回答。但他下身在前戏就硬了,随着晃动,轻轻打着夏辉摸在小腹的手上。他没有帮忙再加抚慰,任它摆着,甩到了手背。
夏辉笑了笑,又一次接受了他的沉默,握着他窄腰,缓缓扶托起来,然后松开,让他跌坐到自己胯上,周而复始地刺激着同一处,直到慧人扬起的脖子,整个人绷起来,往后一蹬,鼠蹊肌抖颤着。
下身涨得通红通红,却没射出一点东西,好半晌才从前端淅淅沥沥的渗出了一股透明的腺液。
慧人过了一会意识到了自己没能吸进空气。他仰着头试着大口大口地换了几遍气,中间呛了一下,接着无法抑制地咳了出来,咳得肺都像破损了,胸口每一次涨起,就会吐出撕裂开的一小块。
夏辉也没出来,他先撤出来,略略调整了走位的安全套,等慧人咳声止住了,就松开桎梏,让人慢慢倒了下去。然后摁着他后脖颈,骑坐在他后臀,重新操了回去。
“喜欢吗?”夏辉伏着身问。
慧人还在不应期里,恍恍惚惚的意识到夏辉似乎说了话。但他被压得又快喘不上气,随着动作晃着,又够不着他,甚至无法用任何肢体语言表达拒绝。像只身堕入了在风浪,只能在洪流里飘荡,没任何的依靠。
夏辉得不到回复,进得更狠,俯撑着,腰带着下身大开大合,胯骨撞在慧人臀肉上,很快就击出两块不规则的红痕。他脸上凝了汗,一滴一滴地砸在慧人背上。
慧人一度想不起来要求饶,他脑海全是空白,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翻了过来。平躺着,双腿並着垂直拉高,两边的脚踝由夏辉三指制着,侧放到了他右肩,腿间夹着他软下的性器,后知后觉夏辉也已经去了一次。
慧人腿本张着,无力地横在夏辉硬绷绷的大腿上。但夏辉抓住了膝弯,往自己方向拉过去了一些,将脚围放到了身后。远远的,像慧人虚虚地用腿环住了夏辉的腰,给了他一个拥抱。
夏辉又撕了几块安全套,把润滑液抹在腿缝,顶着他同样疲累的下身,再來把自己磨硬了,分开他腿,以面对面的传统体位,埋了进去。
但他忘了在慧人身下垫个枕头,使得他后来唯有挺着腰腹,撑在半空。
夏辉在察觉到他快又要高潮的时候,停了下来,伏下身,似乎惯性使然地低下头去,慧人没睁开眼,却不等他落到面前,头碰巧的便一偏,侧到了另一边。
于是,一个向左一个朝右,夏辉的唇堪堪擦过了慧人的脸。
他们错失了一个吻。
慧人不知道在哪一刻昏了过去。他们之后好像又做了一场,还是两场?他醒来后怔了怔,全然想不起来了。
到手上一温,见到床上有小块晃动的淡金光斑,慧人才抬起头一看,原来外面又近乎大亮了,窗帘的缝隙都透了光——他连续第二天见到的日出。
慧人踩下床,脚下软了软。他下身的东西有些干了,斑驳地结在了腿上,有些液化了,一站起来就顺着往下流。
他没开灯,等自己缓过来了,就草草洗漱一番,清理干净,随便套好了衣服,出来把乱丢的衣服垃圾逐样捡好。他没刻意的蹑手蹑脚,但过程中夏辉始终维持着弯腰侧卧的姿势,卷着薄被,动也没动。
慧人拿了个冰袋,走到那张迟迟未收好的椅子旁,从床尾看过去,停歇了一会,把袋子压在眼上,站着做了个清醒梦。
梦到时间暂停,倒退,指针飞快逆转,一路回到凌晨。
梦中他们刚做到一半,他吼出了那一句后,奋力推开了夏辉,跌撞地下了床,胡乱套回他的衣服,站在床边。
他头发乱糟糟的,误穿了夏辉宽了一个码的T恤,光着两条腿,浑身发痛,差点没站稳。他眼泪好像哭尽了,剩下眼睛红肿,哑着嗓子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
他解释得混乱倒错,一句话能断三回,每一回都很难拼接上。又像生怕夏辉听不清,丝毫没考虑过隔音问题,扯着喉咙喊,到最后嘴里也冒火。
但梦里,他说的夏辉都明白了。
夏辉听到后来还流起了泪。他耐心地等慧人讲完了最后一个音节,才走过来,展开双臂拥他入怀,头贴着他颈弯,在道歉。
他的泪有点烫了,烫得慧人身体某处慢慢冻上了的冰略略松动。
夏辉抬起头,看着慧人。他眼睛也有着一样的红肿,因而显得更小了,有些滑稽。两人对视着,慧人忍不住先破涕为笑。
他才说出他的请求:请慧人多给他们一个机会试试。
他退后了一点,可是彼此正搂着对方的腰,所以他们还是在无了期地相拥。
隔了好久好久,久得好似无数个日夜都过去了,慧人才动了动唇。
他回答:“好。”——我们再试一次。
裤袋里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慧人如梦初醒。
现实里,他这一整晚都没有找到机会去讲。再说要是讲了,夏辉也未必愿意听。
他们有各自的固执。
他匆匆在夏辉家里收拾了一袋自己最要紧的东西,装在了个大挎包里,就要开门出去。门快掩上了的那一刻,他才想起还穿着拖鞋,急忙回了去。
换好鞋后,慧人又推开了门,呆呆的在门铃处站着。很快,不到半分钟,他手脚就发软,没拉得住门。
门便自动在眼前关上了。
慧人在门口等了一会,再让自己白日做梦。他梦到夏辉被吵醒了,瞬息间反应过来,冲出来拉住自己,强迫一个答案。
那么他就可以痛快地说出未来得及讲的话,告诉夏辉自己离开的理由:“你说过,看见我的表演,就像见到光。但是,我大概成为不了你的光了,却还是奢望,奢望能见到你自由。”
说着亦会不忿,“我也很不甘心,我们怎么就只能到这里。凭什么,凭什么,我们不能走下去?!”
可不忿顷刻就散了,因为他这些天扪心自问过许多次,没有想到任何出路,只是一个人撞得头破血流,最后选择放过彼此:“我真的很爱你,我也从来没有怀疑你的爱,可是现在看来,我们只能一起走到这里了。”
说再见前,或许还要吃力地吞掉自私的剖白——“我不相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了”——包装成不可细想的祝福:“希望夏辉哥你遇上一个跟我一样爱你的,但更适合的人。”
可是只是等来了手机又一下抖动,约莫是经理人另一条催促的信息。
而夏辉,他在慧人电话第一次震动的时候就醒了,只是太累睁不开双眼,也动弹不得。他感觉到慧人站在某处,沉默着一动未动。
因此他也等了起来。等慧人忍不住对黑暗坦白,等他自玄关回头,等他开门重新走回来,等他飞奔过来,低头吻一吻自己。
那样,他就可以勉强自己起来,牵住他,揽着他,倾身加深这个迟来的吻。
最后等到楼下车门砰然关闭,引擎再次开启,车轮转动开出。
那天是九月六号,慧人刚成年一个月,夏天即将走到尽头。自此起计,五年两个月后,两人因为慧人接的新剧,才再度碰面。那时秋季的尾巴也快过了。
这些年,慧人辗转影视两圈,一步步地从配角演到了一番,又一步步地从深夜档演到了黄金时段。他不限题材,不分咖位,顶着压力,能试便试。经常刚杀青,就需匆匆赶往下一个剧组,一整年下来,休息时间趋近于无。
慧人也因此逐渐学会了迅速入戏、抽离,切割分离工作生活,成长成了一个专业、成熟的演员。
他个人日常经历不会影响拍摄。
理应如此。
但他在歇场期间又看见了泽本夏辉。
这几天气温始终徘徊在零度上下,夏辉穿着厚羽绒,配上修身灯芯绒裤,踏一双短靴,看着非常暖和。
他跟着一档晨间节目的外景主持来,开场简单打了声招呼,有点腼腆地笑了笑,就安静地退到了镜头外。到他点评时,摄影师还调了调,才让他重新入画。
慧人前两天听剧组和大树提过,说主持会短时间内学跳一段主题曲,跟着到现场探班,邀请主演一起跳,后面再加点常规的角色和剧情介绍,宣传电视剧开播。环节不长,胜在有趣。
他本以为主持会直接来片场跟男二学——那演员濑口是现役男团成员,舞蹈底子出了名的好——然后找自己点评,验收成果,没曾想找到了夏辉。
夏辉现在很忙,不仅顾着经营工作室、带班,还接了不少编舞工作,有时出国跟巡演,一飞就是大半年。很偶尔的,也参加一些国际赛事,更需天南地北地去,充实得不得了。
上次慧人上他舞蹈室练习,与助教攀谈时,还听她没心地咕哝:“就是很少听说他愿意当什么影视作品的顾问了,钱少不说,还麻烦……”
确实麻烦。
慧人戴起营业的笑容冲镜头点了点头,略略活动了手脚,听着主题曲响起,跟主持并肩跳了起来。
主持手脚不协调得厉害,好几处掉拍不说,动作都不太跟得上,在慧人旁边显得分外滑稽,综艺效果可预期的好。
跳完摄影师都忍不住,手持的录影机晃抖起来,背景响着工作人员的笑声。
夏辉没站在原地,而是走到了摄像的位置,看完了才回去,等主持叫自己评分。
慧人保持着合仪的漂亮微笑,回想了一下夏辉刚刚看着舞蹈有什么反应。可借来的剧组补光灯太亮,他恰巧停在了黑暗处,隐成了个模糊轮廓。
“嘟——嘟噜嘟——”主持嘴上拙劣地模仿着紧凑的鼓点,试图营造点紧张的气氛。
夏辉捧着白卡纸,涂涂写写一会,在他最后“噔”的一声,竖起一张,捏着嗓子模仿:“10慧酱!”声音中途就劈了个叉。
附近一圈的围观群众哄堂大笑。
慧人眼皮重重一跳。那是他四年前为了加深观众记忆点,上综艺节目时硬造出来的梗。简单讲,就是拿自己的昵称小慧当单位,说是要给万事万物评分,实际上多为了附和喝彩。新近两年,他逐渐减少出演综艺,没怎么再说过这个梗了,乍的一听,已感觉经年。
主持还很惊喜,拉着慧人一起道了谢,难以置信地确认。
夏辉这才指了指慧人,示意评分对象。
主持笑容立刻垮下,追问道:“那我呢,那我呢?”
夏辉唰的举起了另一张卡板,上面一个写着100。
主持一见眼睛都亮了,正要狂笑,就听他敛了敛笑容说:“有这样大的进步空间。”
到摄影师收拾完器材,夏辉都没有走。慧人下一场戏排在下午,又未到饭点。主持要再找几个配角,多拍几条来制作系列特辑。但那些演员都分散在其他组里拍摄,还要等上好一会。
主持就拉着他俩闲聊,先是称赞了夏辉的综艺感,“我都没想到用这个梗,”他在镜头下内敛许多,但夸得很是由衷:“大家不说,哪里知道泽本老师是初出演啊!”夏辉不好意思地笑笑。
“弊台周六那个舞蹈节目有没有邀请过您?”主持说着打开了Line,念叨着要找那导演的名片,“我看看……那节目虽然在深夜档,不过请来的舞者都很有名……”他一连说了几个慧人也有耳闻的名字,才继续:“节目收视率好,话题度又高……”
“邀请过的。”夏辉连忙说,语带抱歉地道:“当时考虑很久,拍摄日程实在对不上,就没接下。”
主持这才停住了下刷的手,也没什么不悦,笑着表示明白,“也对,听说泽本老师前两个月才从韩国回来?”他背景调查做得很到位,“诶对哦,没记错的话,那段时间木村也在韩国,宣传那部恐怖片来着?”
慧人提着口气,等到他问完下半句才呼出。
主持见他点头,长叹一声,“呀……我真是惊悚片苦手啊,收到了首映券都不敢去,最后是转送给了一个朋友,说起来,她还是木村您的粉丝呢!”
夏辉竟然在应和:“那一部的确有些吓人。”
“泽本老师去看了?”
慧人听着两人对话,觉得呼吸都有些痛苦,幸好夏辉回答:“没有,跟您一样,被宣传片里面那个女孩特写吓到了,没胆子进电影院。”
慧人沒有细想,对着主持笑了笑,“比起本格恐怖片,那一部不算吓人了。“
主持不同意,“对胆小鬼来说足够了,”摇着头说:“实在理解不了大家对刺激的追求。”
慧人想起了那套作品的高票房,有些感叹:“我也挺惊讶的,这么小成本的制作。收到剧组电话通知时,最初还以为是玩笑话。”
“天时地利人和嘛。”主持跟着说,可惜道:“文艺片就少人欣赏了。”
慧人心里一颤。
“我真的很喜欢《海边的卡夫卡》啊。”主持看了夏辉一眼,像是寻求共鸣,“泽本老师看过没有?”
慧人跟着望向夏辉。
夏辉明显地在思考,主持提醒:“三年前上映的,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小说。当年一口气拿了好几个电影学院奖呢,木村还提名最佳男主演了。”
夏辉还没有话,慧人就摇摇头,“那部电影剧本和制作都很好,就是我当时还太稚嫩了。”
主持乐呵,“当时快成年了演个十五岁少年,想要多成熟?更何况您还不止国内的提名呀。”他有点自来熟地跟夏辉热情推介:“泽本老师您有空一定要去看看这部很震撼的作品,我找出了几乎所有版本,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每一次都还会再受触动……”
“所有版本?”
主持见慧人这么问,才想起来,自豪说:“对呀,蓝光版、后来小规模上映过的导演剪辑版,还有粗剪的第一版,我都收藏起来了——”之后他好像又说了一会后面两个版本有多难找,似乎是托了好几个朋友才成的事。
慧人本来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但在听到他说粗剪版本后,慢慢住了声。正巧,副导演来找他,便借故告别离去了。
他有点庆幸自己现在上了妆,粉底盖着皮肤,像套了层薄薄的盔甲,脸色白一点、红一点,旁人都察觉不出分毫。
——只有他一个,明明向前走着,冷不丁的又被拉进了旧梦。
慧人其实从来没看过《海边的卡夫卡》的最终剪辑版。
首映当天,他因为行程相撞,出席完映前记者会,就退场离开。导演此前收到他的请假信息后十分可惜,他也很惋惜,连连许诺休息时会到剧院支持。之后蓝光碟发售,电影方也给他寄了一套。
若你较真起来,问起了他上映后怎么一直没去看,他会抱歉道实在是忙。若你再问蓝光碟他怎么到现在都还未拆,他也会是同一番说辞。
因为真实的情由太过荒谬,说出来会使他形同赤裸。
慧人在后制前期看过了粗剪的第一版。
那时已距正式拍摄结束将近一年。这个时间点才完成粗剪,考虑到电影的长时间筹备,算得上很慢。不过也容易理解,因为全剧组杀青三个月后,剪辑师在工位上突然猝死。导演只得一边紧急招聘,一边自己领着几个助理剪辑师着手剪辑。
当时,慧人机缘巧合到电影公司试镜,临走时电梯里碰到了导演。
导演脸拉着,莫名的带了点苦相。但见到慧人还是很高兴,提起劲聊了一会,得知他那天下午没有其他工作安排,就要带他到剪辑房看看。
“我剪着剪着都有点昏头转向了,几个助理又没什么主意,刚好今天剪完了第一版,”导演拿着杯美式浓缩,戴上老花镜,招呼他坐在了一堆屏幕前,“慧人你也来看看。”
慧人没戴监听,导演点了播放,拧大了喇叭声响,两个人就靠在两把电脑椅上看了起来。
说是粗剪,还是第一版,其实就是仅仅把镜头剪裁拼接起来,没有特效、没有音效、没有背景音乐,甚至谈不上流畅,只算是条连贯的影像,能方便各方沟通协调。
片长六个多小时。
那是慧人自收到剧本后,第二次完整地看毕这部作品,也是第一次直面影像的冲击。
然后,他在最后的个半小时内两度情绪崩溃。
前面四个多小时里,慧人还能拿着剧本,拼着导演的剪辑手记,时不时提一两句意见。直到另一条故事线的主角老伯跟他的“母亲”佐伯遇上。
那一段说到,佐伯女士死前请老伯帮忙。开场白里谈到了朋友、回忆。她说很长的时间内,她都没有朋友,也没有什么回忆。
老伯不解,他失去记忆许久了,一下子不明白所谓回忆到底是什么。
佐伯女士看向老伯,又好像越过他,看到了哪里去,慢慢回答:“回忆会从内侧温暖你的身体,同时又从内侧剧烈切割你的身体。”
这一小节跟慧人的角色毫无关系,因此慧人从来没认真读过那句台词。佐伯女士说得却实在是慢,慢得就算慧人放空了几秒,还是无法错过全部。
在那短短的几秒,他感受到体内无数个小点开始发热、升温,随后变成了密匝且清晰的撕裂感。
那天炸膛后四散的小碎块原来也弹到慧人身上,一直蛰伏在血管里、在神经里,变异成一颗又一颗小地雷,伺机爆开——
爆炸牵引出的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翻飞而过:跳动的白色身影、19号的红色记号牌、一个人在示范着的小舞蹈室、某套催泪电影的海报、一锅咕嘟冒泡的咖喱、交叠的双手……
太多太多的场景肉眼难测地交替,紧接着再覆上一层又一层声画:上一张慧人在台下仰望,下一秒换了谁给台上的他送花;前一秒他搂住谁的脖子兴奋地说着好消息,后一秒他抱着脚与肇事者对峙;左穿插一帧深夜他困倦地伏在谁背上,右穿插一帧谁凌晨枕在他肩上意识恍惚……
接着的是沉默,是错频,是两个人反复多次的无言以对。
——等到一年半后的那天,等到他以为一切经已无恙——
他托经纪人帮忙搬来的纸箱明明都已整理完毕,也在各处更新好了换了的电话号码,午夜亦不再骤然惊醒。
一切明明如常。
——原来等到那一句,才集体引爆。
慧人一开始只是静静地流眼泪,他刻意压制住了自己抽泣的动静,好不引人注视。泪就慢慢爬了满面,紧接着被他用手抹去。
可哭到后来双眼都发酸,按也按不住,来得及擦,就来不及掩饰,只能狼狈地接过抽纸,时不时抽一张,试图堵住汹涌的泪。
等到慧人缓过神来想道歉,刚开口就冒出了个鼻涕泡。他还想笑一笑,缓解这尴尬。
但导演只是拍拍他的肩,赞赏了句原文写得实在是妙,还问他要不要暂停休息一会。
慧人逞强地拒绝。他粗暴地擦掉了脸上的水,深吸了一口气,屏着,眼看着最后的一个小时要平安过去。
就等到他的角色与佐伯女士终于再会的一幕。
那一幕在那一个月以后拍摄。慧人那段时间的记忆已然模糊得不成样子,所以连带着自己和对手的台词都磨损了,只剩下洇了水的湿痕,隐匿在脑海的深处。
他看着佐伯女士,与他亲吻过、亲密过的女人,父亲诅咒一样的预言萦绕在耳畔:你将恋母、弑父……几乎迫不及待地问:“你是我的母亲吗?”
佐伯女士没正面回答,她说你应该知道。
两人默言不语。
佐伯接着说:“我在久远的往昔扔掉了不该扔的东西——扔掉了我比什么都珍爱的东西。”
慧人不受控地笑起来。他下意识相信笑要比再哭的好。然而泪也不受控。
佐伯没被他屏幕外的笑哭表情打扰,很认真地解释:“我害怕迟早会失去,所以不能不用自己的手扔掉。我想,与其被夺走或由于偶然原因消失,还不如自行扔掉为好。”
“当然那里边也有不可能减却的愤怒。然而那是错误的,那是我绝对不可扔掉的东西。”
画面里的他事隔多年,不知如何反应。
画面外的慧人身份对换——他是佐伯,佐伯是他——他刚刚亲手丢掉了最最珍爱的东西,他害怕失去,恐惧消逝,所以先一步割舍,先一步远离,抢在悲剧发生,抢在无可挽回以前——
因为除此以外,他别无他法。
但多年后的佐伯站在时间的另一端,给眼前人总结:“于是你被不该抛弃你的人抛弃了。”问:“嗳,你能原谅我么?”
少年好慢才反问:“我有原谅你的资格吗?”
她朝他点了几次头,补充道:“假如愤怒和恐惧不阻碍你的话。”
少年最后说:“佐伯女士,如果我有那样的资格,我就原谅你。”
导演敲了一下键盘空白键,出门一会接了杯水回来。
电脑屏幕长久地映着少年的大特写。中午的房间开了窗,阳光照进了屋内,打在他半边脸上。他耳廓是红的,眼睑也是红的。
慧人泣不成声。他又有那种类近干性溺水的濒死感觉,喉头锁紧了,很用力地吸,才吸得到稀薄的空气,忍不住咳嗽,压不住胸痛。
在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贪婪,他抛弃了过往出走,却竟妄图得到留下的人原谅。
导演把水塞给他。水温热的。他捧在怀里,想不起来喝,滴滴答答的接着了几串泪。
导演不擅言辞,沉寂地陪着他坐了半天,没再按下播放。
最后慧人记得他有个分享:“剪辑师是我很多的老友了,我进这个行业以来就开始合作。每一次合作都会吵架,有时话也会说得难听,都发誓再也不要一起工作了,下次还是会走到一起。好像就是习惯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感觉会安心。”
“他去世前我们刚因为某一段的删减问题吵开了,他就坐在我位置上,站起来,把我连人带椅推了出去,锁了门。”
“我当时太气了,站门口没一分钟就转头走了。”
“第二天还是我发现的。我正要把椅子推回来,发现他没起来骂我。”
“其实一直都有吵了,有什么呢。只是最后没能说开,有点遗憾。”
“你不同。”导演拍拍他的肩,“你还年轻,地球是圆的,总会再有机会。”
多年后,慧人放弃了那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只是会因又回忆到这段往事,短暂且轻微地难过。很小很小,像吹到了肩上的沙,一转身,就飘散。
所以尽管导演说得很对,“地球是圆的”,人总有机会重遇,但慧人现在只关心杀青在哪天——大树在密集剧宣前,给他破天荒地空了三天假期,都够时间短途旅行了。慧人约了颯太打算到国外转一圈,杀青翌日上午五点就起行。
毕竟剧组差两周就收尾,慧人的舞蹈拍摄早完成了,也没再听闻有什么其他安排——他与夏辉面对面再见的机率微乎其微,只需要处理偶发的错肩而过。
而他如今擅长躲避。
这天一大早,慧人都排了动作戏。其中一个长镜头,调动演员多,台词也多,NG了五六次,每次又要重新布景,一来二去,到了下午三点。
慧人早上只吃了个三文治,中间靠能量棒续着命,最后两条饿得肚子也打了鼓,响得他和对手一愣,大概收音师躲在监视后也会偷笑。
下了戏他就顶着伤妆往餐区奔。助理跑着跟上了,告诉他今天的餐食特别好,吃得她差点走不动。慧人逗她问,不是说要减肥的吗?把助理气得直要锤人。
餐区人不多,可能其他人下戏得早,已经吃过了一转。但餐点还是很丰富,摆得跟自助餐一样,主食、肉食置中,应该都添了新,下面燃着酒精灯保温。旁边的沙拉、甜点镇在冰里,丝丝地冒着凉气。
慧人装了半盘意面,淋了满满一勺肉酱,再加了小半盘烩牛肉,伴着清爽的沙拉菜,缩了进角落处。
意面意外地没坨成一块,叉子随便搅拌两下,肉酱就均匀地粘在了每根面条上。红酱大概垫了足量的牛油,放了很多新鲜番茄,熬得出了汁,再倒入番茄酱,咕嘟咕嘟的,煮得免治猪肉都是满口酸甜,点缀了罗勒碎,香味更是馥郁。
慧人急切地吃了一口。入口刹那便一顿,咀嚼半天才咽了,再尝了一口。接着他试了牛肉和沙拉,连小块的黑森林蛋糕都要挖一口。但他想起来还是先喝点什么,漱漱口要好,便站起来到饮品区去。
饮品区放着咖啡、果汁、茶之类,选择多样。慧人被梳打吸引,打算接一杯青柠梳打水。
饮品机靠着甜品区,只见那墙上贴了张纸,可能是谁送来的慰问品,要请大家继续关照。
是剧组备了的模版,只需填上谁送的就好。
慧人等着杯子装满,仔细看了看。
他有些晕眩,又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
“泽本夏辉。”
但来人想必很用心,写下了自己名字后,还多一句:“感谢大家照顾我和我的学生!”
“我的学生。”
“气都消了,慧人哥,”助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这没顶紧,等一辈子都不会装满啦。”
慧人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
助理叹一口气,抽过他杯子,掰过他肩膀,推了两步,“还是让我来,你快去吃,再饿下去人都要傻了。”
慧人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助理才拿着梳打回来,另一只手还拿着小盘的蛋糕泡芙。
“我吃不了那么多甜的。”慧人擦擦嘴上的肉酱,吸了口梳打,看着那满满的小盘,皱了皱眉。
助理把盘子拖到自己怀里,上面的甜品跟着一荡,一副护食相。她眉一竖,作势凶他:“不要说话了,你给我快点吃。”
“这么好吃呀。”慧人眉眼弯弯。
助理瞪大眼,“不好吃吗?要不是今天不能再吃碳水了,我能吃三盘意粉!”她盯着他动了一小角的主食,说着口水都要流下来,“哎,怎么同样在西餐厅打过工,泽本老师能学成个全能厨师,我就至今调味料都记不清啊。”
“都是他做的?”慧人明知故问。
助理一口一个挤满奶油馅的泡芙,满足地眯起眼,吃完了才理他,“他做的是意面和甜品,说是请了好几个帮手,”她给自己装了小杯纯咖啡,喝了两口解腻,“我十二点多四处逛的时候还看到他还亲自送来呢。”她还比划一下,形容夏辉的穿着,很是利落,头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不说话都认不出来。
没人止住助理,她就可以喋喋不休地一直说:“艾丽小姐一点过来了,也以为全是订的餐,问明白后一吃,只差没当场请他写食谱。”
“老师可酷了,话没多少句。大家夸得天花乱坠的,他也只是摆摆手笑笑。”助理停了停,惊呼一声,“哦对,他还记得我哈哈,看见只有我一个,关心你来吃饭没有。”
她说着,慧人都埋头苦吃,听到这一句才抬头。
不过助理满心挂念着要吃下一口蛋糕,没继续讲她怎样回复,而是带着话题很快拐了个弯:“做他的学生真好啊,还带着一起送慰问品的……我要不也去学学跳舞吧,二十三岁开始也不是太迟对不对……”
泽本夏辉的学生。
她用了众数。
慧人最后吃剩一口面,肉酱还有不少。他便用叉子边将酱推聚起来,把那块餐盘刮得干干净净,再舀起吃。叉子缺口多,一边装,一边漏,他有耐心,反复多次,直至全吃下了,才休息喝口水。
“他学生这么多……”慧人含糊不清,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回应助理。
“对啊!”助理很自然地接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呢——”
慧人拿着杯,唇在杯沿上张着,没有再喝进一口,也没有退开。
“这个剧组有——五个他的学生!”助理给他逐一地数。
头四个都有跟慧人的对手戏,其中两个之前也合作共演过,因为年龄相近,关系还挺好,他却从没有听说过他们去跟夏辉学过舞。
他等着第五个,竟有些莫名的希祈。
然后等到了助理语气轻快地讲了个慧人没太熟悉的名字。
他不自觉地嗯了一声,语气上扬。
助理东张西望一番,才小声告诉他,那是个出道一年的小偶像,跟濑口同公司,第一次来拍电视剧,大概是跟着前辈打包进的组。
慧人听完还是有点对不上号,要到助理说了他的角色才恍然大悟。
他接着三两口扫光了牛肉和沙拉。牛肉放得凉了,纤维感很重,炖久了还是有些难咬,混了羽衣甘蓝的微苦,一时难以下咽。
助理还想说点什么,慧人就站了起来,捧着食盘,拉过她吃清光的小碟,“还要不要吃了?”她抹着嘴就跟着站起来,想接过,他给她指了指餐具收集车,“我这边比较近啊。”
她道了谢,立刻小碎步跟在他后面,不太确定地问:“下一场几点呀?”
慧人已走出了一段路,这才缓下步速,给她解释:“四点开始,但是我妆造要调整一下,还想休息半小时,所以不能吃太久了。”
助理吐吐舌头,松一口气,“这样,我都以为你哪里不舒服了。”
慧人缓了缓,简单否认了,就没再说话。换平时,他可能会笑她:“我再不走,你就要不舒服了。”把助理气得又直跺脚。
可他沉默下来,没再言语。
随后几天,慧人都没再见过夏辉。到底是他没来片场,还是刚巧,不得而知。
助理记挂还能不能吃下一顿夏辉料理,关注了他ig,天天留意他动向。发现他好像又忙着给哪个偶像团体编舞,掰掰手指眼看着慧人最后一周开始倒数,当场佯哭起来,吵得慧人要堵住耳朵抗议。
这才该是常态,他眼里的笑着慢慢淡下去,人走散了哪里能够这般容易重遇,又重遇。
只是命运偏偏又来与他作对。
剧集开播上了那档晨间节目后,夏辉在Tik Tok小火了。他模仿10慧酱和举100分的两条片段配合主持垮脸和笨拙的舞姿,被剪辑成不同节奏,配着不同的滤镜、背景音乐,广泛传播。
接着,他本人的SNS账号粉丝数以难以预测的速度增加。连带先前来剧组,被拉着拍来玩的舞蹈短片也得到了注意。剧方宣传反应得快,立刻请他再找配角和主角拍点更抓人的视频,给后面的剧播定期预热。
慧人经纪人大树这边收到了通知后,那边就发了信息给慧人,随意地问,之前练习没拍到什么吗。
慧人有些忘了,想一会,感觉大概没有,印象里他没在舞蹈室久留过,除了拍摄需要的舞蹈段落,就没再学会过其他东西。于是他只能应了好。
当天下午夏辉就来了。他先找了艾丽和濑口他们,逐一拍了。
艾丽有点手脚不协调,之前学主题舞时就比别人花上了一倍时间,现在要她临时再学,颇有些强人所难。所以夏辉选了只需她动动手扭扭腰的一段,三十秒不到,耐心地教了半个小时,才让她跟对节奏律动。
濑口学得快,跟了几回,就与夏辉完成了一次热门韩曲舞蹈翻跳。两个人齐刷刷的,动作力度和幅度都很足,现场看起来更精彩。而且同一首歌,竟也有各自的风格。
“当然,我的话,还是更喜欢泽本老师的,”助理趁他完成了一幕歇口气,跑来给他送了水瓶和暖包后就开始报告,她眼睛亮晶晶的,用了奇怪的动物比喻:“像高空的鸟,也像水里的鱼……”
慧人灌着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助理可能也自觉形容得怪抽象的,补一句:“反正感觉就是享受自在!”
“好好好,”慧人难得地打断,“你让我喘口气,静一静。我刚吹了太久风,耳朵有点痛。”
助理马上捏住了嘴巴,安静了不到一刻,随即又瞪大了眼睛,嗯嗯几声。
慧人眼皮都没抬,有点没好气,“又怎么了?”
她指指慧人身后。
“下午好。”来人先开口。
慧人收起水瓶,匆匆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溅到的水,才回头打招呼:“泽本老师下午好。”
夏辉好像笑了笑,也兴许是慧人的错觉。因为他一句闲聊都没扯开,直接刷开手机分了半个屏幕给他,看选了的几个片段。
慧人不得已,把头靠了过去。
第一条是他拍摄第一集时跳过的表演片段,不算难。考虑到后期有回忆的剪辑,再跳一次可以加深观众记忆。而且尽管隔了快四个月没练习,跳起来不够流畅,但要再上手还是比较快。第二、第三条都是经典偶像团体火了的代表作,算是题材致敬。第四条,播放前夏辉解释是最近又火起来的旧歌——
慧人突然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晃了神。
夏辉连着跳了半个下午,羽绒服脱了挂手上,单穿着件薄薄的无帽卫衣,在这隆冬的季节源源不断地冒着热气。慧人吹了半天冷风,回来捂了一会亦不见回暖,手的关节都有点僵,自动向阳似的,下意识往他再凑了凑。
夏辉好端端地说着话,“这首歌七八年前的了,最近吹复古风,有个DJ制作了remix版,又重新火起来,曲风和节奏都不太……”他结巴了一下。
两人差一点,半指宽的一点,就要肩并着肩,手贴着手了。
慧人恍如大梦初醒一样,把手臂微微往内收了收,认真看回屏幕。
又播放了一次,他才认出了副歌的旋律。
他张了张嘴,然后抿紧了唇。
慧人几乎脱口而出:“这不是我最后学的一首曲子吗?”
但他旋即在心里自问自答,是的,是同一首歌。他嘴巴一直绷着,下巴都有些颤。
慧人能清晰地画一条时间线,将这首歌标记到准确的位置:
那时他还在备考,定下的舞蹈课只剩一节。慧人听到前奏响起有些惊喜——夏辉从他当时喜爱的歌单里挑了这一首,图它节奏明快,旋律熟悉。编舞也点缀了些爵士元素,风格很突出。
他看着夏辉完整地跳了遍,接着分解动作时跟着跳了一次,就已经顺下来七八成了。
夏辉还记下来,“下次再教你,一定会选熟的歌了。”
“你觉得哪一段适合?”夏辉接完断开的介绍,看着缄默着的慧人问。
慧人咬了咬唇,没犹豫太久,像真的思考过了,回他:“还是跳回剧里那支吧,第二段副歌,编舞有变化,正式播放剪掉了。”他给了一个合理的缘由,“可以在唤醒观众记忆的同时,增加点新意……”
他本来想再客气一句,不然就埋没了老师您一番苦心。但他现在笑不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客套话多怪。
片场就有还空着的墙镜舞蹈室。前面的短片拍摄才用完,镜子不远的中央还留着夏辉的手机支架。
慧人跟着夏辉复习了一遍舞蹈,就差不多激活了记忆,再纠了一次错,两个人另外又跟着音乐跳了两次,便基本妥当了。
助理这时候机灵,挤到荧幕前,检查好了背景音量,待他们准备完毕,比个ok的手势,得到了点头确认,就按下了录影。
这一段需要举起一边手,过顶落下。他们跳的不是镜面,又同是右利手,站近了大几率会打到对方。
慧人于是悄然在开始那一秒,挪开了一小步。
谁知助理刚示意了录影,就扬声喊了停:“慧人哥——”她像鱼摆动它的鳍一样,摆着她的手,要他站得近一点,“你出框了呀,”另一只手就在比划,从自己额上切到了胸口,然后拨过去,“只有半边!”
夏辉下意识地退让一步,好空出点位置。
“不行不行!”助理急忙止住他,“那样泽本老师也出框了!”
两人只好向彼此靠近了一步,助理才满意地笑。
“好啦好啦,这个位置就很好。”她乐呵呵的,“那再来一次!”
果不其然,慧人展开手往外伸了要收,手掌侧就擦着夏辉鼻尖过了。
不等助理说话,他就停下来,摇摇头,“不行,太近了就打到人了……”
夏辉赶忙说了没关系。
他说话时机不凑巧,慧人话还没说完:“打到人了不好看。”
夏辉顿了顿,不顾嚷嚷着的助理,同意了,“动作放不开确实不太好看,我们站后一点怎么样,离镜头远些是不是可以松动点。”
两人后退了几步,再隔了安全的距离,助理按位置改变调整了一下支架高度和镜头,提议他们直接做一做幅度最大的动作。
看完她直接用双臂打了个叉,“还是不够远,这里太窄了,手伸出去了就看不见啦。”
慧人有些苦恼。
夏辉想了想,告诉他不要紧,提议可以用另一种站位。
助理率先赞了好。他们便很快完成了拍摄。
最后定下的版本里两人没并肩。
慧人是主角,站在了前面,与身后的夏辉错开了,视角上还是维持的一左一右,只是环境灯光影响下,后面的略暗了一些,看起来还有些层次。
所以尽管慧人跳起来的动作幅度很大,却没有再犯第一次的错误。
慧人杀青前两天,晚上没排戏,下午拍完就能收工,便提早让助理下班。
大树算准了时间来探班,车钥匙都没拿出来,停好了,人下来走到拍摄组,站了十分钟,就听到导演中气十足的一声“cut”。
慧人跟同事们道了谢,抱着外套跑出来,等他也与大家打了招呼,才去换掉戏服,准备一起离开。
“衣服先穿上,”大树拉住慧人,检查了他的脸,看眼尾残留的几笔和额角留下的淤青,抽了张卸妆湿巾,轻柔地擦起来,语气却还是唠叨:“妆都不卸干净,脸上明天过敏怎么办?”
慧人穿着毛绒的外套,听见他说,挣脱了,把脸凑到化妆镜前,赶忙穿好了最后一只袖,自己揉了揉额角,“前几日撞到的,快散掉了。”大树认真看了看,果真不掉,他便得意起来,“是吧,都说我现在卸妆很仔细了。不管这个,”他拿上了提包,推着经纪人走,“晚上要去吃什么,我饿啦!”
“现在才七点。”大树睨他一眼,“是谁天天两点多三点吃午饭都不好好吃,现在正常饭点刚到就喊饿的。”
慧人难得的精神,甚至算得上有些亢奋了,拖着他的手,连拽带拉的要他快走,“我工作量大,早点饿怎么啦。你自己说的请我吃饭,难道想反悔?”
“没有没有。”大树扯他手扯不开,就由他抱着了,“我自己发的消息,哭着都会买单的。”
慧人满意地捏捏他的手。
这时两人快到停车场了,大树再加一句:“不过我还请了另一个人,好多谢他平日对你的照顾,注意态度哦。”
“谁啊。”慧人问,他们走到了室外,风一吹他就打了个颤,手忙脚乱地拉起了拉链,低着头,没留意自己已走到了车门旁。
大树给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再回他:“泽本老师。”他换了一种客套的语气,朝后座点点头。
慧人恍惚地跟着说了晚上好,爬上去坐好。
大树不知怎的调了调上面的后视镜。
慧人跟着向上望去,在镜内与夏辉安静地对上了眼,一秒。
他没戴帽子,头发很柔顺地垂着,也很客气地笑了笑,应了好。
大树问了夏辉喜好,选了一家他们较常去的居酒屋。他提前订了个室, 门一关,环境就静下许多。
三个人点单也快,要了个和牛锅和豚肉锅,配了不少炸物、串烧,再加上啤酒、日本酒,吃着吃着,慢慢地摆满了一桌。
大树主导谈话,也主导敬酒。他隔着腾腾的热气,抛出好多个问题,跟夏辉聊了工作,又聊了经历,说了长长一串谢词,然后三人直起身来,在锅上碰了碰杯。
慧人真的饿得厉害,除了懂得接上大树的谢语,就再没怎么开过口。很偶尔,察觉自己太过安静,场面不好看,才间或嗯、啊、哦一声。
他闷着头一直盛菜、一直咀嚼、一直吞咽。面前大杯的啤酒喝来喝去还剩一半,手边就垒了几排竹签。
大树坐他旁边,手盖过在他碗上几次,让他歇一歇,后来也挡不住了。任他吃饱喝足,才放下饭碗,打了个饱嗝。
他靠着椅背,很茫然地发了会呆,似乎饭困起来,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了。视线最后定在前方,强撑着眼皮直直地看了一会。
到熬不住了,才合上了眼,手抱在胸前,睡着了。
大树他们聊天声音跟着低了下来。
他边说着话,边给慧人披回外套,还怕掉,多掖了掖,再三确认他不会马上倒下来,才看回夏辉。
“其实吧,”大树突兀地转折,“我瞎扯这么多,就是想等这臭小子睡了——”慧人很适时的砸吧砸吧了嘴,配上他后面的话,分外有说服力,“他跟亲友吃饭就爱这样,累了的话,吃饱就睡,也不看看场合。”
上一个话题就跟拧上的炉子火一样,啪的灭了。
“方便的话,我想问几个问题。”大树酒没喝多少,菜也没吃多少,眼神清明,清明得过分。
夏辉几口日本酒下了肚,就感觉耳朵带着脸颊火辣辣的,烧得脑袋都昏昏沉沉。但他直觉不应敷衍,就很认真地请他说。
“第一个问题,原本剧组顾问的工作,应该是山本世界的?”
夏辉愣了愣,点了点头。
“他这几个月忙得焦头烂额,本来要直接回绝的,你知道后提议自己接手?”大树问题有太多细节,好像经已从另一个当事人嘴里问出了来龙去脉,却还多此一举地来试探。
夏辉无法辩解,而且这又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就坦然地回道:“对。“
可大树没紧接着问为什么,而是又一转,讲故事般说起来:“慧人助理心大,胜在话多,我来不了的日子,天天给我发Line信息打小报告。我又不是傻的,看多了就奇怪。”
“你说,一个顾问,主要负责编舞、行业相关的咨询,我能理解。但是为什么,隔三岔五的,就要亲自跑到剧组待个半天?本职又不比谁轻松。”
“更费解的,有一天还给整个剧组做了饭。难以想象花了多少心力和时间,就为了带几个学生送慰问品。”
“……他到底图什么呢?”
这个问题格外犀利。夏辉张了张嘴。他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只是明白绝不能保持沉默。
大树敲敲桌子,似乎也没真的期望这就问出点什么,“慧人也反常,嘴巴牢得。你就以为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无奈地笑笑,“没办法,我就去找他的前经纪人。她带慧人带到了转型成功,身体出了点问题,后面才换的我。”
“我们公司一直注重业务培养,没出大丑闻,影响发展,都不怎么管。艺人的生活,就该他们自己负责。当然,慧人有些例外,他太专注工作了,像把自己磨成了一口钉子,一心一意地往剧组钻,很多琐碎事都顾不上……”
说着,大树话绕了出去,又慢慢兜回来:“而要是上一辈的负责人退下来了,没人再问,过往的故事也会跟着离去。”
夏辉左手扣着右手,拇指摩挲着另一只拇指。
大树无意把人逼得太紧,顺着话缓了缓,让气氛稍稍回温起来,“要是没有意外的话,我也打算按原来的方式处理。”
“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夏辉立刻回答,他很急切,语气郑重:“我没有任何恶意。”他一顿,想解释:“我只是想……”
但慧人这时斜歪了下来。
夏辉昏着都赶忙起身,伸长手想护住他。
只是两人隔着锅、隔着一桌。
大树坐得近,很快拿了个抱枕,垫在了他脑后,扶着他侧躺下来,还给他把外套摊成了短毯子,盖在身上。
慧人曲着腰和腿,手贴着自己脸,挨着大树,睡得很熟了,就是间或会皱皱眉,好像有天大的烦心事——明明再过一天多就可以去玩了。
大树做好一切抬头,发现夏辉手还未收回去,笑了笑。
他重新打开火,热气又渐渐冒上来。桌上剩的菜还有很多,他拿起筷子,先把耐煮的扫进未沸腾的锅里。“没有就好。”他抽空看了眼夏辉,见他欲言又止的,说:“不用跟我解释。”
他感到慧人抓了抓自己裤子,像帮自己挠痒,觉得他实在矛盾。然后伸手抚了抚他脑袋,心里有另一句没讲出口。
等到了真的杀青那天,慧人的兴奋感反倒淡了。
直到艾丽小跑过来,送上捧花还有点愣怔,只是反射性地礼貌笑起来。他怀揣着那摩擦着的包装纸,围绕在一圈又一圈的热烈掌声里。然后转着身跟四方的人鞠躬道谢。
慧人直起腰抬头时停得长了一些,让人很容易误会是趁机找什么人。
其实他是在想,好了,等再吃过了庆功宴,一切就结束了。
散场前,导演过来揉了揉他肩膀,“不用那么不舍啦,”她许是会错了意,笑着安慰他:“我们过几天又能再见。”
慧人是最后一个杀青的重要角色。他的戏份结束意味着全剧组也到了正式告别的时刻。所以当天晚上就安排了包场聚餐,还邀请其他核心的工作人员和演员,一同庆贺拍摄完毕。
夏辉也到了,跟慧人隔了好远,差着几张席子,握手都费劲,自然就不用搭什么话。
慧人赶早机,凌晨便需出发到机场,直接拉了行李箱去。吃了半饱,聊得也差不多了,就借词怕风雪大,堵车,先行离开了。
结果未出店门,公司配车的司机先打来,很着急地说,过来的路上地滑,她本就堵在了长长的车龙中,前面还发生了意外,这下子彻底进退两难了。
司机年轻,比慧人还小两岁。他应了好,叫她不用着急,这本就是加班了,他更不好意思,“我自己打车就行,你千万注意安全。”
电话一挂,他就打开叫车软件,点了呼叫。
这繁华地带,又适逢下雪天,叫车的人额外多。慧人看着地图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图标,哪怕他按了挺高额的附加费,也始终未有相应。
期间店家也来关心过,帮忙找了相熟的的士公司,发现司机们不是正在接送客人,接不了单,就是为安全起见,已经自行申请停工了。
飒太今天工作得一样晚。他翻了翻聊天记录,看见他们俩一东一西的,地图上的中段四处都是拥堵的褐紫,立刻制止了对方来接他。
“你先去看看航班情况,”慧人理直气壮,“网上还没有更新。有延误告诉我。”
那边嚷嚷起来,有谁在旁边安抚,吵吵闹闹了半晌,电话就断了线。
夏辉大概也早走一步,穿着外套出来,看到离席好一会的慧人还在,很好心地建议:“慧人你要去哪里?我开了车来,可以捎你一程。”
慧人口快问:“你不是喝了酒吗?”
夏辉没有奇怪,解释:“喝的是无酒精的鸡尾酒。”
慧人后知后觉的懊恼,小声应了:“哦这样。”他刷开手机再看,画面还是停留在“呼叫中”。
“去机场吗?”夏辉没等到确切的回答,看他扶着行李箱,又主动问,“今天预报下大雪,再晚点,路况可能会变得更坏。我先载你出去吧。”
地图上的资讯显然支持了他的说法,又有几条支路转了颜色。
“那好,谢谢了。”慧人最后决定接受了好意,毕竟三天的假期太珍贵,不应被浪费一分一毫。
夏辉的车很宽敞,车厢没什么装饰,杂物也没多少,就摆着瓶暖香,挥发掉小半了。
慧人坐下后,看着他按开导航,选了条不远不近的路线,慢慢打着方向,不时侧头看看倒后镜,平稳地倒车出去。
什么东西叮叮地响了起来。
夏辉回头来,在上面的后视镜看他一眼,“安全带。”
“哦哦。”慧人这才发现,赶忙应着,左右扭头,无措地找了一下织带。
夏辉开上了直路,腾出左手,反手在他左肩头扯出锁舌,提醒:“这里。锁扣在另一边,下面。”
带子被拽出了一点点,没人接力,又弹了回去。
慧人又拉出来,闷头扣上了,咔的清脆一声,提示音就停下了。
车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雨刮器上下摆动。
车子破开了风雪,向前驶去,一路开开停停,好像始终都望不到终点。
慧人该困了。今天开早工,拍摄到晚上,下了班立刻去吃杀青宴,高强度地待机了十五六个小时。这时候就该昏过去,而不是睁着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前面停滞的车。
夏辉一直没开车载音响,终于也闷了,两只手指在方向盘上打起了什么节奏。
慧人凝起了神在听,谁知他打断了,提了句问:“准备飞去哪里?”
欺瞒没有任何意义,慧人想,于是实话实说。
然后夏辉继续问了下去,有没有和谁一起呀,去几天呀,什么时候回来呀。
答到后来慧人都觉得可笑,夏辉这样子可笑,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更可笑。这算什么样子,临行报备吗。
幸好夏辉接下来没想出了新的问题,没等慧人真不耐烦了就住了嘴。车里便又恢复了漫长的宁静。
他们比预定时间多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机场。正常来说,再不抓紧办理登机手续、过安检,都快要赶不及登机了。
慧人车程上一直忘了看手机,一到候机大楼就解开安全带,戴上了渔夫帽和口罩,预备要下车。但夏辉没停歇地驶离了,拐了个弯,开进了停车场。下了车,拿了慧人行李箱,就拖着找电梯去。
“等会,你等会。”慧人没反应过来,快走几步追上去,小声说:“我自己去就好了。”
这停车场的车很少,多数看着停泊了不短时间了,周围除了他俩外,空无一人。顶上照下来的灯偏白,照得面前的景像都有些刺眼了。
“你查查看延误了没有。”夏辉放慢了脚步,没把竖杆交过去,“推着东西不好分心。”
慧人立刻说没有,又重复一次自己去就行,可夏辉还走着,听不见似的问:“你朋友到了没有?”
慧人最后伸长手拉住他,逼他停下,“我飞机延误了又怎么样?”他帽檐太宽了,昂起头了还是挡住了眼睛,夏辉只能看到他黑色的口罩有一小块起起伏伏着,他压着声音,都带了些嘶哑,“延误了你准备干什么?飒太还没到的话,你怎么办?”
“我跟你等一会……”
“陪我等吗?”慧人用了很完整的敬语句式,个别音节却不受控地飙出了古怪的声调,“泽本老师,你到底在干什么?好人做好事吗?”
夏辉放开他的行李箱,“我只是想帮帮忙。”
“帮忙?”慧人顾忌着这是公众场合,深吸一口气,“你帮忙帮到前男友那里去?”他几乎要笑出声,“你这样搞得我都要自作多情了。”说着就拉过行李箱,抢先道:“谢谢你载我来,辛苦了……”
“你没有,”夏辉沉声说:“你从来没有自作多情。”
慧人愣住,好一会,他才再开口:“当初是我说的分手。我希望结束。”
“我知道,”夏辉下一句让慧人心里一颤,“我还记得的。”
慧人衣服还是穿少了,鼻子慢慢堵起来,说话带着很轻的鼻音,“记得就好。”牢记这一点,似乎能令他安心一些,他就无意识地再重复了一次,跟着低头毫无必要地调校着拉杆的高度,准备走了。
夏辉没被劝阻,这次更直白了,“所以我才想挽回。”
慧人没收好力度,杆子一下子骤降了下去,咔嗒的一声,在凌晨的停车场里回荡。
“挽回。”他上半张脸躲在帽底,使他不必跟夏辉对视,“泽本老师你要挽回什么?”困倦焦躁下,他口不择言:“当初是我自以为是、我怯弱、我自私,看不见我们未来前路,所以选择分开。你做错了什么?你回答我。”慧人这样问,其实不是真的提问,他早准备好了自己的答案:“你什么都没做错——要怎么挽回?”
夏辉想回道,我是做错了的——
可慧人接着说:“而且过了多久了。五年了。五年谁都变了,大家都已经不在原地了,挽回究竟有什么意义?!”
——不然你就不会如此的难过。
“谁知道重来一次,我们就不会再犯错?”慧人哑着嗓子,有水不知道从哪里掉下,落在口罩上,黑色吸了水就成了更深的黑。
“对。”夏辉顺着他承认,“对,我们都变了,工作变了,身边的人和事变了,什么都变了。”
慧人应和,“对,所以我们应该……”
“但是有什么没有变,”夏辉不受动摇,“始终都没有变。不是吗?”慧人身上冒出的刺没有使他退却,“你能不能给一个机会,”时隔多年,他终于能好好地说出请求:“给我们再试试?”
慧人在口罩底下张了张嘴,他无法即时果断拒绝,也无法贸然地同意。
突然有辆车开了进来,光亮的车头灯随拐弯一闪,里面的人按下车窗,危险地探出了头,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在黑夜里特别的显眼。
那人好像持续地跟驾驶位的同伴说着话,驶进了慧人夏辉这边的车道后,让人停了车,三两步过来,跟夏辉打了声招呼,简短地相互介绍了,就问:“慧人你怎么到的比我们还早啊?我路上收到通知要误点了,跟了你讲都没反应。”
慧人在他过来前,很快地擦了擦眼睛,“我想着再晚点来,路况可能更差。倒是你,飒太,你那边比我近机场,怎么都那么久啊。”
飒太气呼呼的,被后面赶来的经纪人用帽子一把盖住了脑袋,帽子和慧人的一式一样,像当场克隆出来的,又被丢了个口罩,边说边戴:“都怪他,堀夏喜,要不是他不跟导航,硬绕那边的路……”
堀夏喜把行李箱推到飒太手里,“好了,你们俩快上去到休息室睡会。“
“对对对,你快走快走。”飒太牵住慧人的手就走,皱皱眉,“好凉啊,你站在这好久了啊?”
慧人抓抓他的手,扭头看了眼夏辉。
夏辉笑了笑,给他摆摆手。他拿起手机,指了指示意。
慧人回头来,接上了飒太的话。
到他们终于飞抵目的地,已经是下午了。
滑行时有人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机,提示音叮叮咚咚地伴着机内广播响起。那人很不好意思地道了歉。莫名地,慧人跟着摸了摸口袋。但他手指刚探进去个头就退了出来。
后来,他是等到了站在行李转盘旁才关掉了飞行模式。霎时间手机就热闹起来。他点入Line,往下划了又划,最后停在一个叫Sawa的账号上。
对方祝他:旅途愉快。
飒太倚在手推车上,专注地盯着来来去去的行李,直到看到了好像是他们的箱子,方直起腰,拍着慧人手臂唤:“慧人、慧人,看看那是不是你的?”
慧人轻轻托着手机,没怎么拿稳,他一拍过来,手就自动按紧了手机,怕它掉落。拇指因而一下按了进对话框。
“怎么啦?”飒太心急,走近几步,一把将行李箱提起来,催他:“快来拿。”
慧人便赶紧上划出了主页,锁了屏放好手机,推着车过去,仔细一看,撇撇嘴取笑他:“你好笨啊,这不是我的。我的颜色更深一点,你快放回去!”
“刚刚我不是问了你,你又不回答,还说呢!”飒太气得关西腔狂飙,“自己放!”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就这么开启了三天的旅程。
他们到得比预期中慢了一个早上,幸好偷得了当地两小时的时差,到酒店安顿好了,也还剩小半天的白昼。
那里比日本暖和得多——甚至算得上热了。明明是冬天,下午却有近三十度的高温。慧人换了身清爽的衣衫,就跟着飒太闲逛了起来。
他们不赶什么行程,悠哉悠哉的,走着去了坐地铁,参观了寺庙,拍拍景色,赞叹着异域的风格,又照了几张游客相。然后在日落前出来,顺路买了两个椰子,插着根吸管,捧着边喝边晃荡。
那时天未黑透,还泛着蓝,掺着地平线上漫上来的红霞和橘光,调出了漾开的粉与紫。
慧人挤在热风里,挤在人群中,周围是鼎沸的叫卖声、汽车声。飒太单手抓拍了眼前的景致,就要向前走。他脚步却慢了起来,最后停住。途人经过,不防他煞步,猛的撞了撞他的肩膀,撞得他踉跄两步。
飒太很快发现了他落下了,逆流回来,接过他的椰子,催促道:“要拍快点拍。”
“我没有……”慧人立刻回嘴。
飒太啧一声,“那你走不动路啦?拍一张,我们就去吃饭。”
慧人说着,什么人啊竟然对着前辈咂舌,一面就乖乖地打开手机相机,认真地构了图,点好对焦,调了调明暗,拍了几张。
咔嚓咔嚓的叠着叮叮两声。
“拍好了?”幸好飒太又催赶他,“走走,我们逛逛夜市去!”
那张照片就安静地待在了相簿的角落。
第二天,他们坐车到另一个邻近的热门旅游城市。城市近海,附近便有许多岛屿。乘着好天气,两人定了座冷门一些的小海岛,乘快艇去了。
岛上提供了各式各样的水上活动。飒太意犹未尽,拉着慧人玩了拖拽伞。两人一前一后地扣在了辆冲得更猛的快艇尾,逆风时被送到了半空,像只腾飞的风筝,顺风时颠下来,逆风时擦着浪尖而过。
伞鼓满空气,带着人升到最顶时,脚下一切缩放又缩放,树林小了,沙滩小了,船只和人自然也小了,连烦恼也跟着——
慧人骤降下来,堪堪的掠过水面,在猛烈的离心力下,突然想到了什么。
飒太满心要记录下他失措的样子,不料他最多上升那阵有一两回呼叫,甩着尾下降时也多是一声不吭,或是发声太轻,几不可闻。 于是他愤愤的又和慧人比赛了骑摩托艇,争得个畅快淋漓才开心地去吃饭。
下午,他们报了浮潜的体验项目。两人穿了浮力背心,认真听教练讲完注意要点,就出海来到了潜水点。
慧人穿戴好面罩,咬紧呼吸管,套上脚蹼,先在海面适应了水中的呼吸,又跟着教练练习了几次清理呼吸管道积水,贴着水平面试着游了两转。教练接着示范了一次潜泳的姿势,检查纠正妥当了,才领着他们下潜。
那一带景色很丰富,水质清澈,浅浅的及了底,一俯身就能看到成片成片的珊瑚。红的粉的金的,像一株株的火树银花,绽到了极处,而没有休期。这同时是热带鱼的栖息地。鱼群体型小,穿梭在其中,一不留神哪个缝隙再游出几条。偶有被他们打扰的,四散开来,久了发现没有恶意,慢慢地又聚了回来。
飒太雀跃非常,带着防水相机,东拍西拍,跟着教练再深潜了少许,聚精会神地拍起这难得的景致。教练见他兴奋,可能受感染了,也帮忙留意起哪里更漂亮起来。
慧人感觉新奇。个别胆大的鱼——或是单纯分不清方向,三番五次的游到了他身侧,摆动的尾巴打到腿上,手上,好像也把他当作了同类,毫不见外地邀他一起在这蓝绿的世界畅泳。
他忍不住笑了笑。
教练开始时多次重申要咬紧呼吸管。他用着有限的英语,反复强调,不管遇到了什么,都千万不能松口,“不要笑,”他换着词语,“大笑,微笑,”警告道:“一律不可以。不然就会……”
一两个小泡泡从慧人脸旁冒出来,飘在水里,缓缓地升上去,途中爆破。然后是一串,大的小的,一个带着一个,噗噜噗噜的,又是另一串。
“不然水就会流进来!”
“——你们记住,这样清理掉呼吸管的进水!”
教练下水前的几段话交织起来,像不受控的海水一样涌进慧人脑袋里。但慧人憋着气潜进了几米以下,没存到足够的空气再作这样的操作。他只得屏住呼吸,提醒自己,先上去,手脚要使劲,别慌,别慌,水很浅,抬头就看到了天空和阳光,伸手就能够得住——
可人类在变故下很难维持理性,道理明明都学会了,做法明明都记住了,身体却径自失措起来,不受控的,要自寻死路。
慌乱之际,水在空隙间争相恐后地涌进来,灌进慧人嘴里,反淹到他鼻腔咽喉,把他呛住,刺激得他泪涕都落了下来。
再然后,是更多的水。
更稀薄的空气。
更少的气力。
……他好像,好像在沉下去。
海水拉住他沉下去,沉卧到铺着细沙的海床,枕在珊瑚旁,伴着浪涛,“睡吧,”喃喃的哄他,“睡吧,睡了就没有烦心事了……”
“可是……”慧人最后的意识游离,所有东西洗刷而去,只剩一个念头:“可是我还没来得及……”
但没等到完整的表述,脑海就断电了似的,变得漆黑无声。
……
……
……
“慧人?!慧人?!”谁在他耳边嘶吼得声音沙哑,“不要睡了,快起来!”
胸口好痛,好痛,谁摁着他的肋骨重重的压进胸腔,心脏都要被挤压得变形。太痛苦了,快停下。扑通扑通。他想挣扎开,于是深吸一口气,口里却咳出一滩水,腥咸的海水流得到处都是,耳朵,下巴……他鼻子嘴巴这才通畅了起来。
“不要,”慧人要拍开他脸上兴奋的手,“不要打我脸……”他竭力地睁开眼,因为畏光眯了眯眼睛。
飒太放大了的脸贴着自己,显然没听到他说什么,只是见到他恢复了意识,终于兴奋喜悦起来,一句话混杂了日语英语和临时学会的半句泰语:“醒了醒了!好了好了……有没有哪里痛啊?!吓死我了刚刚!谢谢你教练!……”乱七八糟的,也不管人听不听得懂,“幸好我回头了!”
他乘慧人现在无法抵抗,半抱起他叽里呱啦地续道:“你知道我多害怕吗,一回头就看见你要落在珊瑚礁上!幸好幸好,幸好教练游得快,船夫反应也快……不然怎么办啊慧人……“
慧人乏力,推不开他,只能挨着他肩膀,被箍得胸口更疼。他吃力地抬起手,很慢很慢,来到飒太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没事了,”他无法连词成句,只能用最简单的音节讲,“没事了,谢谢你,小飒。”
旅程的第三天本来还安排了其他活动。飒太一并取消了,让他睡到了将近中午。到确认他真的无大碍了,才出酒店四处逛了逛。两个人吃吃喝喝,走走停停的,待到了下午四点就返程,回到了最初到的大城市。飒太还改了傍晚的机票回去,好让慧人明天正式宣传前有足够的休息。
候机时,飒太握着他的手犹有余悸,“你躺在哪里一动不动的时候,我真的后悔得要死,”小狗耷拉着眉眼,“勇征都提醒过我的了——”那是他在一个音乐综艺结识的同行朋友,运动健将,“说浮潜危险系数不比其他活动少,要我小心……”
“没关系啦。”慧人头凑过去顶住他额头,小动物亲昵一样,蹭蹭他,“应该怪我不小心,又不是你拔掉我的呼吸管。我还要谢谢你及时发现呢!”
飒太抽抽鼻子,沉浸在他的“万一”里,“你还有那么多想感受的、那么多想尝试的,那么多爱的人……要是……”
慧人没反驳,咚的一下,头撞头,痛击了他前额,把他从哀伤中敲了出来,用力地揉着他头上那处红印,“好啦矫情鬼,”他把飒太骂过自己的称号转送回去,“那就更要谢谢你,让我还能继续体验啦!”
慧人的感谢真心实意。
他说完打开了Line,按进那个一直已读不回的对话框里,点选了那张闹市里的夕阳发送过去。
他消息的上面也是一张日落照片,附着一句话:雪停了。
他的图片旁不多时就出现了已读的标识。
对方回道:真漂亮。
慧人没有大碍。
他在当地看了医生,检查了血氧、X光胸片,观察数小时就获放行离开。回来当天拖着行李,被接机的大树直接拉走,再照了CT,得到的也是一样结果。就是呼吸有轻微的喘鸣,医生也是用听诊器才发觉。保险起见给开了气管舒张剂,着他有需要的时候自己喷一喷。
回程路上,大树骂也骂累了,黑着脸在副驾驶位调开日程,开始重审哪些活动比较高危,需要再作协调。
他靠在后排,有些热了,解开围巾,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夏辉不知道他提前回来了,还以为他按原来的时间返程,传来张挂在窗口的晴天娃娃图片,说希望继续放晴。
慧人点开那张照片,放大看那只娃娃。扎得有些丑了,他想,幸好眼睛还画得不错。然后缩放些许,打算退出去,又被背景的什么吸引住,停了停。
车内开着暖气,风打出来,莫名刺激得他咳嗽起来。
大树操心地抬起头来,向后看他一眼。他摇摇头,怕他担心,解释:“只是呛到了。”
翌日,宣传期开始。
电视台很看好这部剧,投入了大量资源宣发,安排了一系列的地广、综艺、线上线下的宣传活动。慧人竟比起拍摄期还要忙了起来,一天的日程几乎精确到了分,恨不得将自己一个掰开了八个的用,这样起码他能分着多偷喘几口气。
常见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共演者、导演、剧集宣传负责人。看得都要腻烦掉了,艾丽休息时小声地大胆抱怨。慧人在旁默默笑笑,同意了。
他无聊地翻着节目台本,听着其他人谈着什么有的没的,膝上放着黑了屏的手机,方便亮起就打开。
慧人跟夏辉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聊着。记录一划,全是随手拍,夹着一两句续不长的闲话,有时半天,有时隔日,试探着地你来我往。
两人没什么机会见面,慧人不说,夏辉又出了国一周排练——助理刷着ig又跟他报告,嘴上没营养地喊着好想去韩国旅行啊。
她页面是夏辉快拍的短片,映着一只路边的橘毛小猫,本来揣着小手趴着,提起眼梢看了看镜头,甩着尾巴就掉了个身。片段无声,仅配了个无谓的“尾”字,吸了猫咪的颜色,斜斜地插在模糊的背景上。
慧人索性叫她宣传期结束后请假去,见她惊奇,反问:“怎么了,我在你眼里这么坏吗?”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同一支影片,只是没了静音,多了点开头结尾。有把声音随着轻微晃动的画面跟他介绍:“这里有间餐馆,很好吃,出门左边能看到首尔塔,”屏幕出现隔着民居的塔尖,“右边能看到这只小猫。”他蹲下来,给慧人更仔细地看,“眼睛大大的,好可爱。不过脾气有点坏。”说着,嘿嘿笑了起来。
“再说了,”慧人垂下眼,理了理没乱的衣领,话音柔了下去,补充:“韩国风景的确不错啊。”
当慧人快觉得自己和夏辉已经成为关系不错的网友了,两人才见了一面。
——这没什么不好,隔着网络,避着彼此的雷区,谁也看不到谁表情,在亲密和生疏间游离。感到危险,立即退出聊天框就能逃开。
再安全不过了。
然而这见面慧人也无法拒绝,因为夏辉获邀成了他们要上那档的竞赛节目嘉宾,担任舞蹈环节的导师,负责限时内教授一段自己编的舞蹈。参演的演员们分两组对抗,分别选一名代表即场学习,再表演。现场观众投票决定谁学得更快、更好,就能免除惩罚:被头顶装满水的大桶盖下来,淋个浑身湿透。
其他环节大家可以分掉,可舞蹈环节压轴,慧人势必要上前。大树事前找节目组协调过。但是这个惩罚是节目的标志,甚至写进了节目名。每个环节中的代表都需站在水下心惊胆颤,经年如是,很难为了谁变更。末了慧人拉住大树说没关系,不要紧的,乐观说:“擦干立刻换套衣服就行了嘛。”
要是说话时没有断续的咳嗽就更好了,那样才比较有说服力。
大树送了他到电视台,等不到他开始录制,匆匆忙忙地走,中途又折回来休息室,检查了一下他口袋,确保揣好了舒张剂,嘱咐道:“你千万不要逞强,明天还要去复诊。”
“听到了听到了。”慧人答着,望到他手里凭空多出的保温壶,多嘴问:“那是什么?”
大树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他放到慧人面前,“刚转角碰到了泽本老师,他要去排练,就托我带给你的,说什么,”他想了想,“煮的梨汁,加了糖,喝着喉咙舒服一些。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你自己看看喝吧。”风风火火的又再要走。
慧人呆了呆,“他怎么知道的?”
大树都走到门边,忍不住回:“谁知道呢。你上的节目陆续播出了,随便看一集,久一点就能发现吧。”话间不无指责,“再不然,问问纱奈那个口无遮拦的家伙,”说的是慧人的助理,“也能一清二楚。”
慧人跟他挥挥手,看着门合拢了,又干坐了阵,才拧开那两层壶盖。
说是水,但应该熬了一会,羹一样,有些许的粘稠了。明显关火没多久就被倒进去,热腾腾地冒着白烟,蒙得他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水汽。梨子切碎打成汁,果蓉熬得绵软了,沉在壶底。他小心盛出两口,等稍微又凉了些,慢慢抿了抿。
梨子清香,和着不多的蜂蜜,暖暖的。
好甜。
不知道是不是梨汁有效,慧人录制节目时感觉似乎好了些。几个小时下来,咳嗽没几声,呼吸也算平顺。
到了舞蹈pk环节,他踏出一步,自告奋勇出赛。旁边走出的是濑口,阳光十足的与镜头和观众打了招呼。
濑口黎弥是现役唱跳男团的成员,长年表演和练习。慧人虽不算新手,天赋亦不差,但疏于锻炼,差距显然易见。黎弥一同跑了这么多趟宣传,明瞭他身体状况,开录前担心地过来,支吾几句。
慧人立刻明白,他向来着重拍摄效果,愿意协商意味着对自己关心情切。他笑着谢过了,告诉黎弥尽力就好,不必太在意,最重要是观众看得开心。
大概夏辉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选了明快的曲子,短短的一段,动作难度不算高,只是随着节奏切得很碎,碎得有个主持看着示范都不禁惊呼连连。学好了自然惊艳,学不好亦好看,不会闷场。
黎弥聚精会神地盯着夏辉。
慧人同样专注,只是不自觉张了张嘴。
主持人留意到,问他是不是吓到了。
他没说是或否,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这首歌我听过。”
歌曲是很冷门的外语歌,出了近十年了,但也说明不了什么,最多像主持人说的:“那木村君有点优势噢!”
——明明是完全作弊,慧人心里好笑。
夏辉这段舞算一算,九年前编的了,专门编给慧人练习舞步和节奏感。他当时一节节掰碎了教,慧人便反反复复地练到了暑假,练得有了肌肉记忆才换了新曲。而即便慧人已经远离舞蹈这么这么久了,他仍旧对这曲子旋律和舞蹈动作记忆犹新。
不过终究还是相隔了九年。
所以尽管慧人恢复训练几个月了,但还是要跟着夏辉的分解示范,完整跳了两遍,才慢慢跟了上来。
主持观众看着,齐齐惊讶了起来。慧人动作虽不比黎弥到位,可节奏把握得竟是相当的准确,调整了几次,就直接拍响了红钟,开始挑战了。
黎弥看见也着急了,等他跳完,立刻也拍了钟,紧随其后展现了学习成果。结果忙中出错,在结尾位置漏跳了一个动作。
观众投票结果拉锯。
慧人等着电子屏倒数那个数字落下,不由得紧张起来,在镜头外看了看背对观众的夏辉——他同样看着一个方向,舔了舔嘴唇。
最后黎弥的票数先停住,而慧人的往上嗒、嗒、嗒的,再转了三圈。
大家哄的欢呼起来,围圈拥住了慧人,连黎弥也跑了过来一起庆祝。他乐呵呵地挤进慧人那组,被嬉笑着赶出来。
他看完回放,眉目还带着笑的说了落败感言:“木村乐感出乎意料的好啊,而且他跳出了泽本老师的风采,我输得不冤枉!”水不等他说完,哗啦啦的浇下来,黎弥不住叫起来:“麦,我的麦还没拿下来呢!——哇好冷好冷!毛巾毛巾!”
棚内笑声不绝。
慧人也笑着,隔着同组的队员,对组的伙伴,还有主持人、工作人员,向夏辉点了点头。
夏辉回了他一个由衷的笑。
第二朝,慧人偷了半天空复诊。
夏辉送的那壶梨汁他喝到了晚上才喝光。保温壶拿回家洗干净了,想顺路还回去。一问,夏辉周六安排了休假待在家里,拿了地址,正好送去。
他自己驾车,久违地开进这熟悉又陌生的地区,没依靠导航,光凭着过往三四年的记忆,很顺利地拐下一个弯,入另一条道,驶过一个又一个街区。
查了查,这里三年前开始重建。原先住过大半年的老旧民居早清拆干净,新建的大楼陆续落成。夏辉还搬到了另一头,骤眼看,丝毫瞧不出旧日的半点痕迹了。
但路没变。
不多会,慧人到了夏辉公寓楼下,停定了车,过几分钟,他才出来。
“谢谢啦。”慧人从车窗把保温壶送出去,“梨汁很好喝。不过不麻烦你啦。”
夏辉稳稳接住,“那就好。不麻烦的。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慧人笑笑,“正好去复诊。应该,”他闷闷地咳嗽一声,有些赧然,“是最后一次了。”
夏辉看了眼车内,问:“自己一个?”
慧人跟着他目光回望。他副驾扔着外套,堆着一团,不太好看,便胡乱地整理了一下,答道:“对。“
“我跟你一起去吧。”夏辉说,“反正我没事。”
慧人先前没跟他讲过要去哪,他出来得急,还是一套居家服,可能只是时间短,不觉得冷,“这点小事我一个人还是做得来的。”他拒绝,包装成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夏辉弯弯眼睛,“好,那看看你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慧人也应好。
慧人再次检查,亦是无恙。不过接续的高强度工作没给身体足够的休息空间,后遗症难免比正常情况要长上一些。幸而不碍事,需要时用着舒缓类的药,就与健康无异。
由是的拖到了开春,他才算好全了。
初春是再好不过的日子,空气终于暖和湿润起来,万物苏醒萌芽,焕发着生机。寒冷已经将要远去,酷暑还没到来。
这时剧刚好播完。
慧人闲来无事,点进各社交平台,打算搜剧名看看观众评价,却见到跟自己相关的tag上了实时趋势。
话题是庆祝一部很古早的春季黄金档电视剧播放二十周年。讨论度非常高,发帖量、点赞留言数一直上涨着。参与的基本上全是个人账号,自发地上载了许多当时的剧照和观剧感言。里面还间或有人讨论着参演者后来的发展。
那是慧人的出道作。那时他才五岁,头发还是轻微的天然卷,脸蛋圆圆,眼睛大大,饰演主角家的可爱独子。
有位可能是粉丝,谈起了他,感慨地发了篇长文,细数了他困难转型时寥寥可数的角色,然后说到舞台剧时期、影视的配角,再到《海边的卡夫卡》,以及后来一个一个的男二、一番……附着图分析他演技进步,戏路拓宽,最后情真意切地感谢他:
“谢谢你在七年没接到戏、一度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行业下,仍然坚持了下来。谢谢你努力,让我们观众能够看到更多的精彩表演。谢谢你让我知道梦想即便艰辛,咬紧牙再坚持一会,也有机会看到希望。
“你做到了,你没有辜负我们的信任和期待。
“出道二十周年快乐,慧人君。”
慧人认真地读完,点了个赞。他找出旧相簿,翻拍了自己未发布过的剧场照片,带了tag发到了社交平台。
Ig快拍发出后,他又接着点开后面关注者的更新。
夏辉难得地发了段户外录的舞。快拍没播得完,慧人就长按进原贴。
短片拍摄地是一个市内的大型公园,画面一路扫到林荫道尽头的中央广场,运镜照进了旁边的人工湖。夏辉就在湖边,罕有地穿了一身白,随着春风舞动起来。镜头捕捉到他衬衫鼓着空气,一转身就泄去了,剩衣摆在翻飞。
轻盈的,飘逸的,像水在流动,云在飘舞——让人一眼跨越了一个十年,一眼回到了最初。
夏辉的视频下还写了一段话:
“十年前的春天,我跟母亲说要上京追梦,二十五岁时做不出成绩就回家。同年秋季,我参加了一个舞蹈比赛,影片就是当初参赛的编舞。赛后有人称赞我,在我的舞蹈里看到了自由。世界也邀请我开始在东京教舞。我就此展开了旅程。
“我曾经执着一定要站到舞台上,照在追光灯下,听观众的欢呼声。接连失败后,我又执着一定要留在东京,不惜放弃梦想。
“有人鼓励我,再努力多一会,一起再坚持多一会。我没听,因为当时的我只能看到一条路,要么继续走,要么不再走。后来才知道追梦的路有千千万,不走这条,可以走另一条。
“现在我来到了幕后,知道了即便不在幕前依然能继续跳舞,依然能用舞蹈表达。
“幸运来到了第一个十年。期待下个十年,再下个十年,我也可以这样跳下去。”
慧人退回去快拍留言栏,祝贺他十周年快乐。
消息发出去的同时显示已阅,对方冒着泡,正在输入。慧人耐心地等了一会,看到他发:“出道二十周年快乐!”
他笑起来,又跟他同步说了谢谢,正要放下手机了。
夏辉传来一句问话:“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庆祝吗?”
“有没有想吃什么菜,我可以做。”
这是想邀请他到自己家作客的意思。
夏辉的家。
慧人记起那天开车到夏辉家楼下时,自己脑海闪过的话:“但路没变。”
那里的路像那日天刚亮,他扶着夏辉一步一步,从钱汤走回同居的家里时,顶着朝阳攀上来绽放的光,逐段丈量过的——
还是没变。
上次说好的吃饭,慧人因为工作繁忙,迟迟未有应约。这会也是,他犹豫了一下,回复:“下午有广告拍摄,应该赶不上了。”顿几秒,加了句:“下次再看看吧。”
也不等夏辉再说话就熄了屏。
拒绝一次以后,跟着的第二次、第三次也轻松许多。如今剧播完了,慧人又无意再接舞蹈相关的工作。他活跃在幕前,而夏辉仍默默地在幕后耕耘,两人轻易地分途在两个重叠又不那么重叠的圈子,一切仿佛恢复到了五年间的那个原点。
工作成了最完美的借口。过去再忙再累都藏住了的抱怨是现在慧人惯常的藉词,让他安心地躲在了屏幕后,不必思考、不必为难、不必担忧,不必惧怕。
后来夏辉也好像渐渐明白过来了。慧人愿意给他发消息,愿意跟他分享生活的见闻趣事,并不等同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再试试。他其实从来没得到过正面的答复。
毕竟慧人的困惑,夏辉也没给出答案。
所以慧人不会告诉他自己受了伤,不会坦然地承他的情,也不会赴他的邀约。这都是很自然的事。
死局下,二十五岁的夏辉选择了沉默,最终沉默着被不甘淹没;三十一岁的夏辉决定问个明白,说个清楚——
某个午后,他在Line上敲敲打打,话删了又改,终于给慧人发:“我们见面能聊聊吗?”
消息两个小时后已读,然后意外快的,过了一刻,对方就答允。简短地回:他在一处海滨公园,夏辉现在有空,可以过来。
时近傍晚,又是海边。四五月快入夏的交界,昼夜温差大。夏辉从工作室提早下班出来,多带了件挡风外套,驱车过去。
慧人坐到了公园尽头的小道长椅上。这个时候,路上行人没多少,他穿着件宽松的蓝色开衫,里面是平领的白T恤,头扣着顶鸭舌帽,显得后脑很圆。慧人手搭着身边的一个大黑背包,半个手掌缩进了束袖里,腰微微的弯着,在树荫下眺望海景。
夏辉踩过了草地,拿着衣服走过去。
慧人闻声转过头来跟他打声招呼,拍拍空着的左边,叫他坐下。动作间防风物料窸窸地摩擦着,引起了他注意,便笑了笑。
“车泊到了东面的停车场?”慧人问。
他们见面的地方在北边角落里,近西入口。要是停错了车,就需走更长的路,重新绕过来。但游人一般在东边兜转,没特别选择的话,导航一般也会指引过去那一边。
夏辉说了来,又是立刻动身,没撞上晚高峰,算算的确没什么理由花那么久的时间。
慧人猜得很对,夏辉有些抱歉地笑笑,他没所谓地摇摇头,“不是经常来的话,很正常。就算是常来的,没到这一块,也不会很熟。大家多数爱到后面展望台一带,不然就是旁边沙滩。”
他说着话,抬手指了指后方,然后手指划过海上快要亮起灯的桥,点了点右斜方的人工沙滩。
一会,桥上亮起了清凉的白光。白光从两侧向内渐次消失,绿光接着同样的路径亮起来,如此一轮后,才有恢复了白。
“是不是很漂亮?”慧人笑着问,夏辉同意,他就乘兴分享了个相关的豆知识:“我也是多来了几次才发现的,原来桥上的灯光,除了特殊日子,冬季和夏季会有所不同,工作日和周末也有分别。”
夏辉随着他导览看了一遍海景,定格在彩虹大桥上。
相似的夜景,他只看过了一次。不太确定相仿的时节,灯光安排是否还是一致。
他听见自己慢慢地问:“你经常来?”
慧人好像没听到他提了问。
“也不是经常。”他最后回答,此前的无言仿佛只是思考,“收工地方近这一带,又不太累的话就过来看看。”日落后,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去,蔚蓝的海失去了日照,成了黑漆的一片,偶有反射到了灯,才泛起粼粼的波光,“这里很适合放空思绪,坐一坐,感觉疲惫也会减轻许多。”
“好了,”慧人话转回来,“入夜了会冷,你说要聊聊,是想说什么?”
夏辉没能把衣服递出去。他舔了舔嘴唇,侧头看向慧人。慧人眼里映着变幻的光,整个人似乎缓和了下来,刺垂着,同时身体又矛盾地蜷缩了起来,紧紧藏住了柔软的内腹,不让旁人看见分毫。
他努力迈进了一步后,没有察觉到危险,但还是本能地害怕伤痛。
恐惧无法抑制,因而只能再次退缩。
夏辉直觉自己残忍。可是他无法置之不顾,只能伸手过去,手掌覆在尖锐的刺上,预备着他随时反击,“我是想问,”他说,后方展望台可能早有街头表演,音乐声欢呼声远远传来,“慧人你考虑得怎么样。”
他重复了一次几个月前的提问,那几个词好像还带着隆冬的风,吹得他有些抖颤,“你能不能给我们一次机会,再试一试?”
慧人并不意外,低头看了看他放在长椅上的风衣,夏辉手里攥了一团,“我们就这样不好吗?”他用一个问题回答,“就做对好友。朋友间也有爱,也有关怀。而且做朋友更轻松。闲时见见面,忙时聊聊天。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执着在一起呢?”
“你让我们闲时见面了吗。”夏辉轻易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
慧人猛的抬头,视线直直撞上了夏辉的眼睛。两个人距离很近,昏暗的光线下,仍能看到他带点阴影的眼底,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直视着对方,解释自己的退却:“因为我无法不去想过去。”不能躲,躲了就挫了气势,“我记得所有的快乐,也记得所有的难过。然后一次次地复盘——“
“你试镜碰壁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我怎么只看得见自己前进,看不到你在一旁挣扎?
“走到最后是谁犯了错?
“你会怨我吗?你会恨我吗?
“我怨过,我恨过。我记住了痛,记住了盼望你能追出来,跟我说要和好,但最后得到的失望。”
规避痛楚只是人类本能。
“如果没有人能保证不再出错,没有人能真的交出一份对的答案,”慧人给出他思考了三个月的答复:“那我们是不是该当明白,该要接受,这是到了该放弃的时候——好好放过彼此?”
“什么该是这个时候呢?”夏辉抢白,“我当然怨过,”他不畏言,“我怨你强撑。我怨你要我坚持。我怨你说分手。我怨你不回头。”
“我也恨过,”他哑声道:“我恨自己的无力,恨莫须有的自尊心,恨自己失控,恨伤害到了你。”
“但怨和恨洗刷不掉爱。”夏辉叹一口气,“你问我,再来一次能否不再犯错——我无法保证。就像我无法保证今后只做对的事,只走对的路一样,错误其实从来不能完全避免。”
“可是——你会因为怕再次犯错,不拍下一条吗?
“你会因为迷了路,不去目的地吗?
“那怎么会因为怕错误,放弃爱人?
“更何况,”他看着彩虹大桥在慧人身后闪烁更替的灯光,照得他深色的帽顶也转换着颜色,夏辉软下声音,“即便我放过了你,你放过了自己了吗?”
五年——六年过去,慧人你放过了自己了吗?你怨恨过后释怀了吗?你放下难过,快乐了吗?
“如果还没有,”夏辉游说,“那试试,有什么不好?我们都有了面对错误的经验,面对新的错误,我们可以再次纠正。”他吸了吸鼻子,“我们能不能接受一个事实——”
“我和你进入到彼此的生命,是可以一起试错,一起寻找那个正确的答案?”
展望台的表演似乎进入了高潮。弦乐、歌声在安静的夜晚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乐手动情地唱着,得到了群众的和应。
歌手翻唱了多年前一支乐队发行的歌。歌词写青春,写少年,写困惑。在晚风吹拂着的海浪声中,他唱到了尾段,一字一句的填补了两人间的静默:
请在下列空格中填入适当的文字/
这是最后的问题/
‘没有你的此后每一天,我一定会——’/
作答的时限为/
你今后的人生/
答案簿为你今后的人生/
评分标准为你今后的人生/
‘准备——开始。’*
而对泽本夏辉和木村慧人来说,他们要回答的问题或许是这样:
“有你相伴的此后每一天,我一定会——”
慧人眨了眨眼,朦胧夜色下,泪汇聚在眼眶中央,滑落下来。他在歌曲尾奏即将完全结束之际,动了动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