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大树一进门把给山本世界打包的咖喱往桌上一放,就躺到了沙发里,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声。上午的工作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在外总表现地活泼外向的大树此时也不想动弹,甚至懒得说“我回家了”或是去房间里叫世界来吃午饭。客厅里安安静静的,大树闻着熟悉的柑橘系香薰味,闭上眼睛,享受着阳光穿过百叶窗打在自己的侧脸,暖洋洋的,时间的流逝好像都会变得更慢一点。
对佐藤大树来说,家是那个可以放松的地方,因为他可以畅快地解放自己的感官,不用去计较后果。工作总是让大树觉得精神过度紧张,时时刻刻都要利用自己的五感去感受,然后才能够去控制。在家的他终于才能完全放松下来,闭上眼睛的时候,听觉和嗅觉总是变得更平时更敏锐,但佐藤大树不讨厌这种感觉,至少在家里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刚过正午没多久,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山本世界刚刚醒来准备洗漱的声音。大树心想,真是悠闲啊,明明自己都已经工作完回家了。房间里的声音变成了水流声,然后水流声又停了,脚步声,衣架撞击的声音,关上衣橱门的声音,然后是打开房门的声音。大树没有动弹,只是听着世界的脚步声从铺了地毯的房间里跨入了铺着地板的客厅里。
“你已经回来了啊?”世界的声音出现在餐桌那边,问句稍稍上扬的语气里带着刚刚睡醒的慵懒,也习惯了大树的没有回答。世界觉得大树工作后总是在家进入自己的结界,已经是常态了,就自顾自地一边打开桌上的午餐,一边就继续说了下去,“啊,是咖喱!谢谢!”
咖喱的香料味从包装盒里迸了出来,迅速地弥漫到整个空间当中。客厅里的气味变得复杂了起来,世界有点担心地看向大树的方向,只见大树抽了抽鼻子,倒是没回应世界,但也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在沙发上慢悠悠地转了个方向,世界才放下了心,开始享用午餐。大树听到餐桌那边传来了吃饭的声音,混合着手机游戏里“感谢主人”的语音,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点。
吃完饭的世界起身收拾起不多的东西。包装盒被扣回去了,装回塑料袋里,是摩擦的声音,勺子被丢进洗碗池里金属撞击的声音,脚踩垃圾桶踏板的声音,山本世界的声音靠了过来。
“累了?“世界站定在沙发边问道。
“嗯。”
“工作?”
“嗯。”,佐藤大树顿了顿,继续说,“想起了一些事情。”
“前男友?”
“嗯。”
“哪个?”
世界的问句不出意外地遭到了佐藤大树的白眼,但大树看到他想找乐子的表情,又不理他了。把腿也放到了沙发上,大树翻了个身,彻底把脸埋进了沙发里,蜷起了身体,变成了不想搭理人的小猫的样子。
佐藤大树没有告诉过山本世界他有几任前男友,山本世界也不太关心,倒也并非是不好奇,但如果对方不提起来,世界觉得没有理由过问——哪怕是作为现任。佐藤大树与他相反,是个外向的人,在人群中很容易就自然地成为焦点,也建立了太多世界无法去一一细究的人际关系。世界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不在乎、不能在乎还是不敢在乎,但结果是,世界完全搞不清楚大树的其他人际关系。
但如果世界提起了前男友这回事,他脑海中浮现的总是同一个人。世界是见过一次佐藤大树的前男友的,在他认识佐藤大树的第一天的时候,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世界是在莫名其妙丢了上一份工作的时候,看到了大树在社交网站上发的招室友启示。虽然世界喜欢独居,但考虑到银行账户上剩余的存款和失去工作的现状,还有马上到来的房租和水电账单,看到帖子的世界觉得尝试和他人一起住或许也是一个选项。点开这个标题写着急招室友,随时入住的帖子,世界往下划一条一条按自己的条件对照着读下去,男性,最好安静一点,不带人过夜,不养宠物,无不良嗜好,最好年龄比自己大,最后停在最好有工作这句上面。刚想因此放弃,手却惯性地往下再划了一点点,愕然发现位置就在自己住处的两条街之外,而房租只有现在的不足六成。抱着“还是问问吧”的心情拨通了帖子里的电话,居然一下就打通了,传来了对方活力满满的声音,就几乎是立刻就约在了半小时后看房间。
“刚失业吗?那也没关系就是了,我只是希望对方能住久一点,所以有工作的话会觉得比较稳定,但不硬性要求啦。”大树说这话的时候世界正盯着他鼻梁上的痣看,其实没怎么听进去,“毕竟我自己的工作不算太稳定。”世界想,这颗痣长的真好看。世界刚才就发现大树的眼睛是亮晶晶的,让世界不由得感叹起来年轻人就是更有活力。
留给世界的房间不算很大,但一个人住完全足够了,只是自己的一些手办和漫画或许没有地方在房间里摆放了。世界想开口问能不能占用客厅的空间摆个书架,却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世界发现大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却依然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说:“我去开门,你继续在这看看房间吧。”
离开了屋主的陪伴,世界自然不敢胡乱走动,只是茫然地看着房间的样子。上任房客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消散,虽然已经是没有床的住不了人的状态了,但屋里落地灯还留着,甚至地上掉了一个安全套,墙上的灰黑色痕迹和地毯上还没有消去的桌脚和床脚印都暗示着本来家具摆放的位置。房门外传来的声音不像是和平对话,让世界感到有点不安。世界觉得人声中混杂着撞击的声音格外刺耳,甚至他隐约觉得听见了某种大型动物的呜咽声。世界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下意识间摇了摇头,毕竟有大型动物的话,刚刚怎么也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就跨入了这个房间。
“别用你那些东西来挡我!我只是来拿个灯而已!”
不熟悉的声音就在门边了,刚刚大树出去前轻轻带上的房门被十分用力地撞开了。世界看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眼神对视上的那一瞬间,世界不知该作何反应,对方也停住了动作。
“都说了现在不行……”大树的声音里没有刚才的活力,甚至没什么底气。
年轻的男子对大树的话置若罔闻,径直跨过了世界走到了房间里留下的落地灯旁边。世界看他一边一手拿起了落地灯,一边用一种略带自嘲的语气说着,“这么快就找到下家了?明明我连东西都还没全拿走。”
世界刚想说自己只是来看房间而已,什么都还没确定呢,但世界没有开口的机会。佐藤大树似乎不喜欢年轻男子的话,用飞快的速度和呛人的语气说道:“是啊,你也知道我又不能离开人生活的,你走了我总得找新室友。”重音落在室友两个字,到了世界耳朵里显得有点阴阳怪气,但作为这段对话里的外人,他只能继续做个观众。
年轻男子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抬起腿就开始往门外走,重重地关上了房门。世界刚想松一口气,房门又被重新打开,年轻男子似乎是不服气的样子,对着大树用戏谑的语气说了句:“原来你喜欢年纪比你大的人啊!”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啊……气死我了!”佐藤大树跺了两下脚,手里多了只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黑猫,抬头又看到了世界,才想起还有看房这事儿,勉勉强强收住了情绪,扯起了嘴角,“但是和世界桑没有关系,他应该也不会再来就是了。他……”,佐藤大树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眼珠转了一圈,似乎是重新组织了话语,“是个好孩子,会没事的。”
虽然世界好奇的问题有很多,比如说年轻男子是谁,但他现在更困惑的是另一件事,“家里不是不能养宠物吗,你手上这黑猫是哪里来的?”
佐藤大树被这问题问得愣了一下,低下头,像是才意识到到自己手中抱着黑猫似得“啊”了一声,然后抬起头重新望向世界,说了句,“你盯着它看。”然后世界看见刚刚还被抱着抚摸的猫突然就凭空消失了。
那是山本世界第一次知道佐藤大树会使用幻术,是一个不入流的幻术师。
大树那时说本来还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的职业,这下也不能不介绍了。结果说起这个话题就根本停不下来,零零散散说了一大堆,诸如幻术师现在是正当职业了,自己也是有执照的幻术师,考执照还付出了不少努力,还有什么自己的工作不算太多,所以还要靠收点房租才能过活之类的话。
“算了……和他分手也好,至少还能多收入一笔房租。”仿佛是在确认自己的决定,佐藤大树用力点了点头。
山本世界这才知道两人的关系曾是恋人,虽然隐约察觉到不同寻常,但两人是前恋人的事情还是给世界带来了一点冲击。佐藤大树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虑:“我的招租广告真的是招室友啦,我可没想要招男朋友。”说罢却轻轻叹了口气。
世界不知道当初自己信了这话几分,但总之大树允许他把漫画和手办放在客厅,他权衡了利弊之后还是决定搬了进来,就一直住到了今天。
不过到现在,他也不用交房租了。
眼下这个名义上的房东正在自家沙发上散发出一种精疲力竭的气息,但根据世界的理解,这样的行为多少也有撒娇的成分在里面,躺在沙发上的目的就是想让人关心他,世界心知肚明。刚刚吃饱喝足心情还算不错的世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然后抓着大树的腰把人转了过来,如愿以偿收获了大树黏腻的“好痒,别动这里”,却不停下动作,直到把人的脑袋安置到了自己的腿上,用手撸了一把大树因为在沙发里滚了一圈有点乱糟糟的头发,才重新开启话题。
“在想什么呢?”
“嗯……”大树伸手抓住了世界刚想从他头上抽走的手,把世界的手又拉回了自己的头顶,让他继续抚摸一会儿,然后在脑海里组织了一会儿语言说,“今天早上去做志愿服务,是去给一个独居老人服务的”,大树似乎被世界揉得挺舒服,稍稍挪动了一下头,“只是想了很多事情,觉得有点累了。”大树感觉到刚刚还透进来的阳光一点点移走了,空气好像比刚才要更潮湿一些,好像要下雨了。
大树做幻术师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有天赋,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幻术可以改变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不是每个幻术师都这样想,毕竟幻术所制造的幻觉总会破灭,因此惹祸上身的幻术师也不少,社会对幻术师的风评也很一般——如果想要赚钱的话,靠着让世界变好的意志是远远不够的。大多幻术师走在职业道德边缘的高风险灰色地带才能赚上一笔钱,当然大树一点也不想做那些事情,所以大树当初找房客的时候是真的需要那笔房租来养活自己。
让大树开始思考人们想要的幻术是什么样的,其实来自于世界提出的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你一难过一生气就会下意识弄出那只黑猫?”
那只黑猫曾是大树的最好的伙伴。那只猫并不来自于猫舍或是收容所,而是大树是从街上捡回家的。大树还记得那是一个下雨的日子,当时已经是高中生的大树在回家路上的公交站里看到了这只被放在箱子里的黑猫,一双黄绿色的眼睛和正撑着伞的大树对望,大树不知为何觉得这只黑猫很孤单,没多想就把猫抱回了家。纸箱上写的字表明这只猫曾经也是有主人的,只是主人遇到了一些经济上的困难,家里人对他还在花钱养猫的事情大发雷霆,迫不得已只能抛下猫。工作很忙的父母对家里多了一个小生物这件事并无法接受,但在大树执意说自己来养猫的情况下,父母也不能再说什么。
为了这只小猫,佐藤大树又在拉面店多打了份工,为了给猫咪多开一个罐头,或是多吃上一顿零食,大树变得有了更多的动力。每天回家的时候,这只后来被大树随便地命名为咪酱的小猫都会跑到门口迎接它,大树总是觉得很自豪,因为咪酱只迎接他一个人。在和咪酱呆在一起的时间里,大树觉得它好像不再孤单了,也觉得自己好像不孤单了。他们一起在客厅里看过电视,也一起在床上睡过觉;大树不开心的时候,咪酱会跑到他的腿上蜷起来,一动也不动,像个发热的团子,大树每每给它顺毛,心情就会一点一点变好起来。
但咪酱在大树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事实上,在大树高中毕业之前,咪酱就已经离开世间了。大树觉得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但是却毅然决然地在志愿表上填写了想当幻术师。那时大树想,如果用幻术制造出一个咪酱全天陪伴自己的话,大概就不再会感到孤单了。可惜等真的学习了幻术、当上了幻术师、能够完美制造出咪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太久,大树早已不再时时刻刻需要咪酱了。
当然也有需要咪酱的时刻,但大树自己从来没想过,于是被世界的问题问得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只在负面情绪过载的时候才会寻找咪酱的身影。大树把名片上的宣传语改成了“不知道说给谁听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慢慢的他的客人开始变得多了起来,这些就是后话了。
再后来,在一次又一次的幻术服务当中,大树逐渐掌握了疏通人们负面情绪的诀窍,其实无非就是提供一双聆听的耳朵,或是一个可靠的肩膀,仅此而已。对每个人来说,那个能聆听的人或事物并不相同,大树要制造出对方想要的那个人就可以了。为孩子服务往往是更轻松的,想见一见死去的小猫,想再摸一次摔碎的玩具,总是相对容易实现的具体的东西;但对老人家来说,想要的东西并不那么清晰明了,甚至情绪上的波动也不那么大,大树往往要耗费心神把整个空间的气氛都用幻术改造成能够舒适对谈的空间,然后才能一点点理解对方想要什么,有时甚至不需要制造什么具体的东西,但用去的精力却是制造有明确目标的好几倍。
“其实就是,看到老人的时候,就突然想起我妈妈了,我有时候觉得之前多陪陪她就好了”,房间里沉默的空气被大树再一次打破,“明明现在在陪陌生的老人来着,之前要是有多陪她就好了。”天气阴沉沉的,世界在大树看不见的地方点了点头。
世界的心里其实多少是有那么一点认同大树的想法的,虽然他没有跟大树提过。刚搬来这里的时候,世界每天都出去找工作,呆在家里的时间远没有现在这么长,但每天的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大树总是已经喝醉了。世界不想搭理醉鬼,就算是无害的醉鬼也不想搭理,起初他还会在客厅稍稍停留一段时间,故意出来拿水或是就说着活动活动到客厅转一圈,确认大树真的没事。佐藤大树那时总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然后静静地流着泪抚摸着咪酱。世界原以为只会持续一两天的,结果几乎每一天,大树都在这样喝酒,大概一周后的世界就常常径直走向房间里,不再管他了。
知道大树的母亲去世的消息大概是在一个多月后。世界的就活已经持续了很久,也没什么进展,却难得地在回家的时候发现大树没有喝醉,在准备什么似的。世界原以为他穿的是西装,刚想疑惑他大晚上的穿着西装想去哪里,却又注意到了他白色的领带,再仔细一看,外套的材质更像是丧服。
“你这么晚了要去哪里?谁过世了吗?”世界忍不住开口问大树。
“我母亲。”
“啊?”世界疑惑了起来,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不早说,却被佐藤大树预知似的堵住了嘴。
“你之前也没问啊。”世界突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佐藤大树脸上的表情,猛然醒悟此前一直都以为佐藤大树只是因为分手而情绪低落,完全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性,所以自己才从来都没有问过。
“那我送你去吧?”山本世界为自己武断的误解生出了些许的歉意。
大树抬起手看了看时间,嘟囔了一句,“现在出门还赶得上最后一班车的。”
“我送你去吧。”世界用了十分坚定地肯定句,大树似乎看到了他眼中坚定的部分,于是不再拒绝世界了。
从东京到琦玉佐藤大树的老家,大概只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山本世界专心开车,副驾的佐藤大树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世界不太理解佐藤大树,若是他的母亲去世了,他绝不会像现在的佐藤大树一样默不作声。但车程过半,世界的余光中看到大树似乎开始有了些动作,趁着在红绿灯前停下的时候,世界发现咪酱正安稳地躺在大树的怀里,被大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此前的每一天在客厅里大树流不完的眼泪在世界的脑海中还清晰明了,但今天的大树一滴眼泪都没有,世界并不理解,但世界开始有一点想去了解——因为大树怀里的咪酱,他突然明白大树并非不感到悲伤。
大树在老家呆了三天,世界就跟着他呆了三天。这三天里,和起初的那一小时车程一样,大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冷静地一步一步按照流程做自己该做的事情,通知相关的单位,通知亲戚和朋友,准备好餐点,有宾客到来就打招呼,寒暄几句,几乎完美无缺地完成了所有的事情。
只是少了几分人情味。世界想。
直到火葬之后,宾客都离去了,大树一个人站在墓前,山本世界才又一次看到他的咪酱。大树似乎在最后想作出什么努力,但他一边抱着咪酱,一边表情变得扭曲了起来。世界不记得最后究竟站了多久,只是在他自己觉得站累了的时候,跟大树说该回东京了。
大树说,“好。”
大树和三天前一样跟着世界上了车,世界也和三天前一样发动了汽车,专心致志地开车而不去想大树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是到了车程过半的时候,世界没有见到咪酱,而是见到了大树的泪水。大树并没有放声大哭,只是泪痕从眼角蔓延到脸颊,亮晶晶的。在红绿灯前停下的世界,在发现了大树的泪痕之后,下意识地说了声“喂”,从驾驶位的门上拿出了纸巾,递给坐在副驾驶的人。
大树说,“谢谢。”
大树说,“我明明很难过的,我明明知道我应该哭的,但我怎么都哭不出来。”
大树说,“可我现在在干什么?在哭吗?为什么现在哭了?”
大树说,“我学幻术是为了做什么呢?幻术明明什么都做不到啊。”
大树说,“幻术没有能留下前男友,幻术也没有能留下妈妈,幻术甚至不能让我自己感到高兴。”
大树说,“明明我的妈妈只是想看到我的笑容罢了。”
回程的路上就这么下起了雨,世界记忆中那时的雨似乎和此时此刻窗外突然下起的雨差不多大,打在窗上,啪地一下,又啪地一下,像是白噪音一样。原本侧卧在腿上的大树不再说话,轻轻动了一下脖子,然后翻身变成了仰卧的姿势。世界没再等到下一句话,直到他再低头看的时候,大树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稳,看起来是睡着了。
大树做了一个梦。
这是一个他做过无数次的梦。梦里他是漂浮在空中的旁观者,旁观着母亲和另一个他自己的最后一段对话。
“我只想看到你开心的样子。”母亲说,“哪怕不是现在,只要在以后的某个日子,你能找到自己的快乐就好了。”
“我一定,一定会变得快乐的。”梦里的另一个自己坚定地说着,尽管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另一个自己用手握住了母亲还留有滞留针的手,然后用尽了所学的幻术改变了表情,硬生生把面孔变成了一张笑脸。
“我真的很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母亲抬起了手,然后摸了摸梦中另一个自己的脸,继续说道,“如果不是用幻术变出来的就好了。”
然后母亲像是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一样,静静地向后躺了下去。她的表情好像和同睡着了无异,但她身边的机器上的数字开始变化,然后机器开始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再然后,梦境戛然而止。
从这个梦境中醒来的大树总是觉得心脏刺痛,他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是和往日一样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但今天和往日并不相同,今天的大树并不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而是在世界的腿上醒来。世界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轻声说了句“醒啦?”看大树点了点头,又问道,“做噩梦啦?”
大树迟疑了一下,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世界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困惑。于是世界伸出手把大树扶了起来,让大树靠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后伸手用力地环绕着大树的身体。就像是在很久前的那一个夜晚,在那个从葬礼回家的雨夜,终于回到了两人住处的时候那样。大树仍然记得那天世界对自己说的话。
世界说,“是啊,幻术什么也做不到。”
世界说,“不如让我来做你的咪酱吧。”
世界说,“我也不能让你开心,我也不能让你的前男友回来,我更不可能让你的妈妈复活。”
世界说,“但我能给你一个肩膀、一双耳朵和一些时间。”
佐藤大树迷茫地抬起头看着这个面前的人,想听他解释一下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山本世界握住了佐藤大树的肩膀,把他拉到了贴近自己身体的位置,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然后说道,“我想了解你的故事,至少从现在的开始。”
几乎和那天一样,大树就这样因为突然拉近的距离,靠在世界的肩膀上哭了起来。大树说,自己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和梦中根本就不相同,他根本没有办法用幻术改变自己的表情,更没有办法对母亲使用幻术,他只是在父母面前习惯了隔离自己的感情,直到最后一刻,发现自己再也不能感受到自己当下究竟是哪一种情绪。
但记忆里的母亲只是说了,“大树,你会找到比幻术更好的人。”然后用手抚摸了大树的嘴角。
然后和之前的许多天一样,普通地结束了这一天的探视。只是到了第二天,佐藤大树被告知再也没有探视的机会了。后来的大树总是在想,母亲摸自己的嘴角是想让自己笑一下吗?大树清楚地知道不再会得到母亲的答案,只是模糊地记得自己哪怕在墓碑前也没有能给母亲献上一个笑容。
世界一边听着一下一下用手拍着大树的肩膀。窗外的雨好像开始停了,太阳又重新从乌云中探了出来,温暖的阳光洒到了大树的背上。大树分不清是世界的身体更加温暖,还是太阳的照射更加温暖,但他的疲劳,像是被刚刚这场短暂的午后的雨冲走了。他终于停止了停止了哭泣,享受着阳光的温度。
再抬起头的时候,大树望向世界的脸上开始出现了笑容。世界也分不清楚,是外面的阳光更耀眼,还是眼前的笑容更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