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村慧人站在泽本夏辉的门口，手放在门铃上，在按下去前深吸了两口气，却仍然没有完全找到适量的自信。木村慧人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手，脚步迈向远离夏辉房门口的地方，来回踱了几圈，最终又走到楼梯上靠着一边坐下。一对情侣牵着手，看到慧人占据了半边楼梯，男生走在前面女生走在后面，从他身边走过。慧人的耳边留下了男生说的“怎么会有人坐在这里的楼梯上啊，好奇怪”和女生附和的“就是说啊”，他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突然地想抽根烟。
有多久没有坐在楼梯上了？木村慧人撑着下巴回想起来，上次坐在楼梯上的记忆已经隔着以年来计的时间——对木村慧人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仿佛已经是永远以前。
和泽本夏辉的相遇也是在楼梯间，不过自然不是在泽本夏辉家门口的这一个，而是在舞室的楼梯间。会在午餐时间躲进楼梯间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问题，木村慧人是这样，泽本夏辉也是这样，只是泽本夏辉是更早来楼梯间吃午饭的那个人。
“你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吃午餐？”舞室是一个有电梯的地方，楼梯间通常没有任何人使用。木村慧人原本只是因为想找个地方自己吃午饭而推开了楼梯间的门，没想到竟还有和自己一样选择了这里的人。因为这一点点共性，木村慧人毫无来由地对眼前的人感到亲近，不由得搭了话。
“……你最好不要和我说话。”那时木村慧人还不知道泽本夏辉的名字，只觉得他拒绝自己的样子其实有点勉强。
“为什么？反正都是要在楼梯间吃饭的人？”
“……我是男同性恋，他们都知道。要是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不知道他们会说你什么。”夏辉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就想这样快点结束话题。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可都说我是女的。”那时的夏辉被这话吸引得抬起了头，对上了慧人明亮的眼眸，看着他努力提起的嘴角，却不由得感受到了一股浅浅的伤感。那时的慧人还没有开始变声，也没有拔高，夏辉注视着他迈开步子走到自己身边，在同一级台阶上坐下，内心里觉得这个孩子会是个麻烦精，但却没有能阻止他的动作。慧人就这样在夏辉身边打开了饭盒，夹起厚蛋烧往嘴里塞，一边咀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对着夏辉说话：“男同性恋应该不喜欢女的吧。”
于是夏辉默许了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自然也默许了他坐得更靠近自己，默许了木村慧人在吃饭的时间讲自己高中里发生的事情。泽本夏辉对其他人的事情谈不上感兴趣，但他愿意听木村慧人的故事，毕竟也不影响他吃午餐。
超出夏辉预计的是，慧人在学校里受的欺负比夏辉想象的更严重一点。从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夏辉知道了慧人已经17岁后半了却还没有开始出现明显的第二性征。在升入高中的时候已经有不少男孩子已经变得成熟了起来，随后班上的男孩子一个接一个声音变得低沉，喉结开始变得明显，起初慧人也并不焦急，但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最后一名，不知不觉间就因此成了大家嘲笑的对象。
先是家政课的时候被同组的男生意味深长地说“就交给慧人吧，他应该会很擅长吧”，然后到了文化祭会被在自告奋勇和女生一起去采购的时候听到质疑的“哦？你可以吗？”，随后逐渐发展成了体育课男女生分开活动时走到男生的那一边班上会发出莫名的笑声。
直到这一天，慧人从体育课上回到更衣室，发现自己的柜子明显被人动过手脚，翻出的衣服不是自己放进去的那些，反而是一套女生穿的水手服。木村慧人看着除此之外空荡荡的储物柜，觉得心里倒也不算抗拒，就这样换上了水手服，倒是还算合身。想起了同学们说的话，慧人那一刻觉得事情大概不会变得更糟糕了，虽然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却抬起头迎着所有同学的目光就这么穿着水手服走回了班上。
“但是女孩子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为什么大人们都不喜欢呢？”慧人抬起头问夏辉，夏辉这个时候会感受到自己年长的五岁并不足以解决他的所有问题。
做出了这样的壮举的木村慧人自然是被下一节课的老师抓到了办公室，被勒令如果找不到自己本来的衣服就穿体操服。慧人觉得错不在自己，怎么说都是动了自己衣柜的同学的问题，并不愿意换回体操服，于是就被叫来了家长。虽然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慧人感受到妈妈给了自己一个温柔的拥抱，但母亲走进教职员室看到自己那一瞬间厌恶的眼神像利刃穿透了他的心，他只觉得自己的构成部分在随着看不见的伤口流出自己的体内，身体不受控制的僵直着，慧人不论如何都无法控制自己去回应母亲的拥抱。
那一天，慧人向夏辉索要了一个拥抱。当夏辉的手环过慧人肩膀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自己腰间的重量，慧人用几乎要锁住夏辉的力气回应着夏辉。
“呐，你不是男同性恋吗？我能不能和你在一起？”两人分开时慧人这样问。
“不可以，就算是男同性恋，也不是谁都可以的。”泽本夏辉伸出手刮了一下慧人的鼻子，“你都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吧。”慧人歪了歪头，又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夏辉的说法。
夏辉开始默许慧人打听自己在舞室的时间，默许慧人和他一起走出楼梯间，默许慧人在舞室的时候几乎寸步不离地黏着自己。身边的人不是没有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但有慧人在自己的身边，夏辉好像比往日有了更多勇气。或许是因为这个17岁的人能够穿着水手服抬头挺胸向前走，夏辉也觉得自己能够在他身边抬头挺胸向前走。
青春期的到来如同狂风暴雨，夏辉注意到的时候，慧人的嗓子已经是哑哑的了。那时的夏辉由衷地为慧人感到高兴，毕竟受欺负是因为发育得晚，夏辉自然以为只要发育了慧人的问题会迎刃而解。但夏辉身边的慧人却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变得更消沉，午饭吃得又变少了，走路会撞到夏辉的身上，夏辉不敢问他发生了什么，直到发现他自己正站在台风眼。
这一天慧人早上八点就来了舞室。夏辉聚餐后被前辈拜托了钥匙，这天刚好掐着点来舞室开门，没想到发现慧人抱着膝坐在舞室门口。夏辉一边拧着钥匙一边问着慧人：“今天不用上学吗？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只见木村慧人摇摇头。
夏辉没有直接走进舞室，而是在慧人的身边蹲了下来，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在这一团抱膝的人身上加了个怀抱。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越过他们进入舞室，地板开始随着音乐震动，夏辉拍了两下慧人的肩，问，“去楼梯间？”怀里的人点了点头。夏辉伸出手抓住了慧人的手，这才感受到他轻微的颤抖，但夏辉用力地抓紧了慧人，然后带着他站了起来，去往他们最熟悉的那个空间里。
一到楼梯间，夏辉自然地到了往常的位置坐了下来，慧人跟在他的身后，又被牵着手，乖乖地在夏辉身边坐了下来。夏辉没有去看慧人，慧人也只是低着头，盯着脚尖。沉默的空气充满了楼梯间，但两人的肩膀贴在一起，手也紧握着对方，好像一切的言语在此刻都是过量的。
“夏辉哥哥……”沉默了很久，慧人还是开了口，“今天，就只是今天，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还没等夏辉作出任何反应，慧人就已经反手压住了夏辉的手。或许是因为发育期的到来，夏辉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好像比自己更有力气了，直到慧人的阴影覆盖了过来，夏辉才发现眼前这个人和当初认识时已经不同了。他的脸变得比以前更棱角分明了些，喉结也显现了出来，声音也比初识时低沉了不少，好像已经完全长成了大人的样子。
“我已经只有你了。”慧人俯下身子，用嘴唇覆盖住夏辉的嘴唇。夏辉睁大了自己眼睛，却只记得他脸上没有完全干掉的泪痕反着光，没有想起要推开慧人。
夏辉终究还是默许了这个吻，默许了慧人在他的胸口蹭掉残存的泪水，也默许他不去学校就在舞室的楼梯间呆了一整天。
慧人断断续续地讲着班上的男生怎么在音乐教室回到教室的路上突然把他围起来，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就一把把他推进了女厕所，又在门口堵着不让他出来。在厕所门口和男生们僵持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有能力突破重围，只能被迫往厕所里走去寻找其他出路。慧人说，好在女厕所里没有女生，事情才没有变得更糟糕。但被困在三楼的厕所，他也无法轻松找到离开的通路，只好在隔间里蹲了一节课，想出来又害怕被其他人看到，直到放学后才得以悄悄出来。
“我原本真的想去上学的，我没有骗你，”慧人说，“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走进学校。我以为我可以和昨天一样走进校门、换上室内鞋、和同学们打招呼、然后走进教室，但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挪动脚步。”夏辉听着慧人说的话，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是在告诉慧人想哭就哭出来吧。
但慧人没有再哭出来，夏辉也没能再给慧人一个拥抱。
从那之后，有什么开始变得不同了。慧人还像以前那样跟在夏辉身边，但他很难不注意到夏辉对他若有若无的回避，就像是吃饭时不再愿意吃慧人得意洋洋地分给他的章鱼香肠，或者是在楼梯上坐下时往墙角多缩的那一下，又或者是他拍夏辉肩膀时候过分的收缩。但慧人没有时间细究了，时间已经快到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家长也被叫去学校商谈未来规划。在慧人的强烈要求下，他参加了全日制的补习班开始冲刺备考。虽然原本只是单纯的想逃离学校，慧人却在头几次模拟考中发挥的不错，甚至让老师和家长都觉得有机会冲一冲顶级名校。补习班的氛围和高中完全不同，每个人都埋在眼前的习题集里，就算不去融入小团体也不会被欺负。慧人说不清自己是挤不出时间去舞室，还是只是在补习班的时间不似在学校般难熬，他就这样暂时放弃了去舞室专注于学习了。
等到忙碌到了三月，考试已经全部结束的时候，慧人从补习学校收拾好了一大箱子东西拿回了家，还没有开始整理就躺到了床上，不顾身上还没洗去的灰尘就钻到了被子里。慧人为终于告一段落的备考而舒适地出了口气，但与此同时慧人终于意识到了另一件事——他原以为自己只是由于备考的忙碌而无法生出想去舞室的愿望，但等到备考结束，他却依然不对去舞室这件事感到喜悦，反而心中升起了不安。慧人的心里架起了一座天平，左边放上了喜悦，右边放上了不安，天平却怎么都找不到平衡点，来回地晃动着，发出了刺耳的机械故障音。
终于打碎了坏掉的天平的是录取结果的公布。慧人看到自己的准考证号出现在网页上的时候开心地打电话告诉了妈妈，又打电话给补习班通知老师们，挂上电话后还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觉得还是该去趟舞室。一路小跑来到了舞室却没有看到夏辉的身影，慧人抓了个看起来面熟的人问怎么夏辉今天不在，得知了夏辉午餐时间会在楼下意面店打工的消息，慧人又小跑下了楼，在意面店隔着玻璃看到了夏辉戴着口罩的脸上露出的双眼。
中午的意面店客人很多，也很吵。点单叫单的声音和聊天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慧人看到夏辉看向了自己，就隔着玻璃对夏辉说，“我考上K大了！”，然后他看到夏辉看他的眼神变得迷茫了起来。
“我、考、上、K、大、了！”慧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比着嘴型，但夏辉似乎仍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慧人被经过的其他服务员撞了下，刚想低头说句对不起，发现对方头也不回地迈着大步走进了厨房里。慧人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打开备忘录，打上了“我考上K大了”，把手机转了过去贴着玻璃给夏辉看。夏辉的眼睛眯起了一点点，然后困惑逐渐转为了惊讶，慧人见他拉下了自己的口罩，张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恭、喜、你、啊”，然后露出了慧人久违的笑容，慧人这才向他挥了挥手，离开了意面店。
距离四月开学已经很近了，慧人忙着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学校附近安顿了下来。学校离家不远不近，但不住在家里就更没有理由去舞室，慧人对这事心知肚明，却没有一点反感。毕竟大学生活对慧人来说和高中生活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原本就长得漂亮，在经历了发育期之后骨骼更硬朗了一点，至少不再会有任何人质疑他的性别；虽然还维持着偏瘦的身材，身高却几乎在一夜之间拔高了，走在街上似乎能带起风来；因为不会被同学欺负了，机灵劲儿也终于显露出来。木村慧人为了迎接大学生活染了个暗红色的头发，开学还没到一个月就成了校园论坛里“那个红头发的帅哥新生”。
随之而来的是来自女生们的表白。木村慧人并不觉得自己喜欢谁，仓促地接受其他人的心意使他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的表白。新交到的朋友们都说他太暴殄天物，木村慧人却觉得仅仅只是对自己负责罢了，结果是在校园论坛里的人气愈发水涨船高，变成了“那个高冷的红头发帅哥”。
没过多久，几位损友陆续都脱单了。慧人问过他们对恋爱怎么看，或者是怎么决定的女朋友人选，得到的回答是“先试试，反正又不是结婚”。慧人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损友见他不应声也不反驳，就拍拍他的肩膀，装出了语重心长的大人语气：“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试一试果真就知道了。慧人接受了来表白第三次的女生，算是正式进入了一段恋爱关系。该做的事情没有少做，电影也看了，公园也去了，小手也牵了，木村慧人仍然没有明白什么叫做悸动的感觉。只是眼前的女孩笑得灿烂如花的样子倒映在慧人的瞳孔里，慧人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直到深夜回学校的路上，慧人牵着她的手，感受到对方在一盏路灯下停下了脚步。于是慧人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她。
“可以吻我吗？”女孩子低着头，脸颊红红的。慧人松开了原本牵着她的手，双手一起捧着她的脸颊。女孩的眼睛闭了起来，睫毛微微地颤抖着，慧人就这样吻了上去。
如果是夏辉就好了。慧人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到了。但慧人没来由地想起了那唯一一个吻，想起了夏辉被他吻时没能闭上的双眼，想起了夏辉眼底的一丝动摇和紧闭的嘴唇轻微的颤抖。
一点也不一样。实感里触碰到的嘴唇微微张开着，像是在欢迎自己的入侵，但慧人没有能伸出舌头加深这个吻。他反而松开了女生，退后了两步，不敢看向对方的眼睛，匆匆丢下了一句“对不起”就从她身边逃走了。
太狼狈了，木村慧人仿佛在上帝视角看着自己的行为，他不由地开始批判自己。但再狼狈也没有自己在夏辉的胸口蜷缩着时狼狈，慧人想。
身体不自觉地跑了起来，赶上了电车就去往了熟悉的街区，拉面店的灯已经暗了。慧人正站在门口发着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马上离开，没想到夏辉刚好从拉面店出来，锁好门，转身差点就撞上慧人。
“那个，夏辉……”慧人其实没想到真的能遇到夏辉，也没想好该怎么说，结果脱口而出的是，“我能不能去你家？”
“这么晚了？”夏辉不是没有被突然出现的慧人吓到，但是还维持着镇定的表象，“你明天不用上课吗？”
“啊……”慧人走到这里的时候显然没想这么多。
“要不然你明天来呗？”夏辉想了想，“拉面店明天也休息，你来的话我下午不去舞室就好了。”
慧人这才确信夏辉的反问并非拒绝自己，拼命点起了头。拿出手机点开LINE然后加上好友，慧人发了个“你好”的表情，夏辉把地址发了过来，然后才说，“面对面发什么你好啊。”
慧人或许没有发现，他是笑着回到自己家的。
重新把思绪拉回到现实，此刻仍坐在楼梯上的慧人才重新有了几分把握。他站起了身子，拍拍屁股上沾上的灰，然后迈向了那个挂着“泽本”门牌的房间。重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的时候脑中出现了隔着拉面店的玻璃对自己说恭喜的夏辉，慧人睁开眼就摁下了门铃。屋内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夏辉打开门，出现在了慧人的眼前。夏辉刚做出侧身让慧人进屋的动作，慧人便抓住了他的肩膀。
“呐，夏辉，我可以吻你吗？”
夏辉发现自己似乎要微微抬起头才能望向慧人了。昨晚没能看清楚他的脸，也没能看见他红色的头发，夏辉突然觉得慧人好像又变了不少。
“你知道我是男同吧？”夏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勾起了自己的嘴角。夏辉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在别人面前这样说，却头一次觉得要摆出笑容这么困难。
“我知道，所以才……”
夏辉眼前的慧人和那个楼梯间的孩子重合了起来，只是眼前的人的眼睛里的迷茫已经安定了下来，望向自己的时候好像是找到了答案似的充满着热量。
“嗯，是慧人的话可以。”夏辉听见自己说。
木村慧人最近不太开心。
明明在同一个城市，慧人却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见到夏辉了。最近慧人到了考试周，作业和期中考一个接一个，在图书馆的时间比在宿舍还久，更别提回家的事情了；夏辉还一如既往地恪守着本来的行程，舞室、打工、舞室、打工、回家，真的要穿过整个城市来找慧人也是难事一件。有时候慧人会觉得自己距离夏辉比本来更远了，就算有了联系方式，会来来回回发几条消息，周末回家之前也会先去夏辉家蹭饭吃；但像是在夏辉发来说今天回家路上下雨的时候，慧人还留在图书馆里，地下一层的自习室看不到外面究竟是什么天气，只能回一句“是吗？我也不知道我这边外面天气怎么样”，然后聊天框就沉寂了下去。等到慧人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地上没有下雨的痕迹，刚想打开聊天框和夏辉说自己这里没下雨，看到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两点，聊天都像是有时差，只好退出聊天框。等到第二天醒来，想要发消息的心情已经消失不见，慧人也会想，夏辉是不是也有很多给自己的消息就这样消失在了对话框之外。
也或许没有，没有人知道。
当然这种情绪原本很快就会自然消解，就像消失掉的消息一样，太多太频繁，连慧人自己都很少发现。真正被提上台面的瞬间，是在期末考的中间还有一门课要交个大作业，在图书馆奋斗到深夜，当一起做小组作业的人问他怎么看起来比平时还没精神，慧人抓着自己的头发找不到理由，直到收到了夏辉的消息。
「今天喝酒回家太晚了，又怕明天醒来胃不舒服，所以做了蛋包饭。」还附上了一张图片。
图片上蛋包饭上的番茄酱随意地画了个波浪线。慧人想，明明平时他给自己做的时候都会画点小动物的，想回信嘲笑他自己过得可不太精致。打着字的时候，慧人精神上却放松了下来，从作业的压力里解放出来，表情也轻松了几分。
“女朋友？”一起做作业的同学兼好友中岛飒太抬起头看到慧人的表情，挑了挑眉毛问他。
“不是哦。”慧人还在低头打字，迅速否认了友人的问题。点击发送键的时候，慧人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了他洁白的牙齿。
“那……是男朋友？”
“诶……？”慧人轻轻歪了歪头，余光中看到飒太的表情，似乎是觉得慧人的反应很有趣。
这就是慧人感到不开心的原因了。他发现自己其实梳理不清和夏辉的关系，更无法用简单的是或者不是回答好友的问题，更别提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夏辉了。那一天写完作业后已经几乎不剩下什么睡眠时间，第二天的早上还有一场考试，明明是最需要休息的时刻，慧人却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闭上眼睛，慧人脑海里闪过的是第一次和夏辉搭话的场景、和夏辉的第一个拥抱、还有他们第一次接吻——好像无一不是自己主动，夏辉只是没有拒绝而已。
夏辉究竟怎么想？夏辉喜欢我吗？不拒绝就是接受吗？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慧人被突然间冒出的问题搅合得心神不宁，结果一个晚上都没睡着，顶着重重的黑眼圈就去考了试。不过此时此刻，慧人甚至一点都不关心自己考得好不好，只关心考完之后能不能去找夏辉问个明白。
「恭喜考完！」然后是一个恭喜的表情。
「那这周五来我家吃饭么？你想吃什么？」
夏辉的消息在慧人的消息发过去过后五个小时才姗姗来迟，慧人已经在床上看爱情片看得满是眼泪，纸巾团在床上东一个西一个，抽光了一盒纸巾眼泪还在流个不停，只能用被子擦眼泪，结果整张被子都被擦得乱七八糟的。镜头往上拉到天空，演员名单开始滚动，慧人仍然还是停不下眼泪，只能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来不及想等会怎么去洗被套。夏辉的消息才把慧人从泪水的深渊里拉了出来，慧人打开手机回了信息。
「想吃烤肉！」然后是一个大哭的表情，虽然看夏辉的消息的时候泪水已经收回去了。
「那我们就在家吃烤肉。」夏辉回得很快。「哭什么呢？」
「难道爱情的最好结局就是错过吗？」
夏辉看着慧人没头没脑的消息完全不理解他在说些什么，时间悄悄地跨过了十二点走到了周五，刚才发出的消息上的时间多出了周四的字样，夏辉见没有更多消息再发送过来放下了手机，但去洗了个澡之后又觉得把聊天撂在这个地方不太明智，又拿起了手机。
「晚上一边吃烤肉再一边说啦！」然后发去一个晚安的表情。
慧人本来就只是躺在床上平复心情，看到夏辉的消息也就回了个晚安的表情。随后才把床上的纸巾团清理干净，把哭脏了的被套和脏衣服丢到了一起，给被子重新套上新的被套，然后才去洗了个澡重新躺回床上。
到了周五慧人也实在是没有心思上课，到了周五的下午，经历了高强度作业和考试周的学生们在教室里面都是完全蔫儿了的状态，心思也不再在课上。站在讲台上的教授看着下面歪歪扭扭的一片人，发现讲课的反应比平时还要低落，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几乎提前一小时就把大家放走了。这已经是慧人这周的最后一节课了，听到教授说的下课，慧人过于疲惫的神经没有及时的反应，看到周围的同学们站起来收拾起了包，才慢了好几拍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股脑地把桌上的东西都推到包里，背上包赶紧回到宿舍拿上要拿回家的东西去往夏辉的住处。
摁下门铃之后夏辉开门的时间比往常要久一些。慧人玩着行李箱的拉杆，拉起来又摁下去，拉一半又摁下去，拉到顶摁下一半又拉回顶，夏辉才把门打开。
“今天这么早吗？我还在弄烤肉的腌料呢。”夏辉把门推到全开，慧人把箱子放到门口的衣架下面，把背往行李箱上一靠，脱掉了鞋子就往里面走。
餐桌上的烤肉架已经摆好了，慧人发现是电烤架撇了撇嘴，马上被夏辉发现然后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在家不能用炭烤啦，很危险的。”其实夏辉也敲得并不重，慧人却还是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头上被敲到的位置，摆出了好像很委屈的表情才说“知道了。知道了。”然后就坐到了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慧人侧过头看到在厨房里的夏辉的背影，他带上了塑胶的手套，把肉和腌料一点一点丢进大盆里再把手伸进去搅了起来，不一会儿刚才还是蓝色的手套上沾上了暗红色的痕迹，慧人才收回了视线去看电视机上的综艺节目。
吃饭的时候慧人在一边吃一边说着一个月里在学校里面发生的事情，夏辉则是一边烤肉一边吃还一边点着头，还要劝慧人不要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但是慧人的嘴根本就停不下来。太久没见到夏辉了，慧人从同学之间的八卦到好友的女朋友，然后还有教授的外号和上课时候突然舌头打结的趣闻，还有什么学校论坛里提到的校园传说以及住的街区的便利店的店员突然换了人，完全忘记了昨晚的问题。夏辉发现根本没法阻止他说话，只能再加快烤肉的速度，在烤架上摆满肉，把一大堆肉塞到慧人的碟子里面，堆成了一座小山，然后催促着慧人“快吃快吃”，结果想不到慧人的分享欲太过旺盛，就算嘴里塞满了烤肉和白饭还是叽里咕噜地讲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也根本不管夏辉听不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夏辉给慧人夹肉的时候看到了他鼓鼓的腮帮子上下震动着莫名地笑了出来，听到慧人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夏辉企图收住自己的笑容却没有成功，反而笑容变得扭曲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慧人咀嚼了几下把嘴里的东西都吞了下去，才开口问道。
“没有”，夏辉的右手还拿着筷子，摆手的动作做的像挥筷子，“只是觉得……很可爱。”
慧人的动作停了下来，说话也好、咀嚼也好、说话也好，慧人突然停止了动作，开始盯着夏辉看，夏辉笑着笑着突然发现气氛变得不同，也逐渐停了下来。
“呐……夏辉，你喜欢我吗？”慧人盯着夏辉的眼睛看。
夏辉觉得慧人的眼神热的发烫，似乎要灼伤自己的眼珠一般。他把眼神移了开来。面对慧人的审问，如果说夏辉没有一丝的犹豫是不可能的。夏辉平时总把慧人当弟弟，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被搭话的时候心里想着是哪里来的小屁孩，被抱着的时候也从没有非分之想，就算被吻了也一如既往给他做饭做菜。但要问起夏辉喜欢不喜欢，夏辉突然答不上来。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说过对谁的喜欢，好像已经再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
夏辉又看向了慧人，看着慧人从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绕过桌子来到自己身边，看着慧人在自己的右边稍微俯下了身子撑着椅背，又另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脸，看着慧人一点一点靠近，夏辉觉得自己的身体往前倾了一点，似乎是要迎上去。慧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小动作而迟疑。唇和唇的接触是柔软的，夏辉不是第一次品尝到，但他觉得自己很热，热得有点晕眩。
这次的吻是烤肉味的，有一点点咸，有一点点甜，有一点点胡椒，有一点点蒜香。
“喜欢吗？”慧人松开夏辉这样问道。
“喜欢……吧。”夏辉不太确定。不确定慧人问的是喜欢人还是喜欢吻，也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吻，更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这个人。
“喜欢吗？”慧人伸手放到夏辉的心脏位置。咚、咚、咚、咚，面前的人的心跳是这样的。
“嗯，喜欢。”否则为什么心脏会跳动得这么快。
“那我们算是在交往吗？”
“算……算吧？”
“那你是我男朋友吗？”慧人又俯下一点身子，对夏辉步步紧逼。
“是吧？”夏辉的语气里还有疑惑。
“是不是嘛？”
“是是是……”夏辉认命似的答应了下来。
慧人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从桌上拿起了夏辉的手机，熟门熟路地解锁了屏幕，在聊天软件里找到了本来被端端正正备注为“木村慧人”的自己，然后换成了“慧人”。歪头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个粉色的爱心在自己的名字旁边，然后才转过屏幕给夏辉看，直到夏辉点了点头之后，慧人才又把手机放回桌上。
离开泽本夏辉家的时候，木村慧人算是多了一个男朋友，官方意义上。
再回学校到了上课的时候，教授又在上面照着教材照本宣科，慧人打开手机看到夏辉发来的咖喱饭，配上文字「员工餐」。倒也没打算回复，但慧人关上了手机屏幕嘴角又止不住往上飞了起来，又点开手机屏幕摸了摸聊天框里夏辉名字边上的小爱心。
“又是上次那个疑似男朋友？”中岛飒太手上还在转着笔，微微抬起头看了眼老师又低下头小声问慧人。
“是男朋友。”慧人对好友扬起了笑容。
泽本夏辉最近不太开心。
当然了，和慧人能确定关系是好事，泽本夏辉是为此感到开心过的，但这种开心并不会单纯地持续下去。像是物理课上学过，光滑的平面上的小车，给个初速度就能一直滑下去，但现实生活中没有压根就没有什么光滑的平面，车不去推就不会一直往前开，夏辉觉得现在这个车就在缓缓停下的过程当中。
比如说，慧人加入了街舞社，在学校也交上了会跳舞的朋友，有时会好几个小时不回夏辉消息，然后告诉夏辉“在跳舞”，夏辉好像只能大度地回复“知道了”；比如说，慧人周五有时候会和新认识的朋友出去聚餐，夏辉当然不反对慧人在学校里交朋友，但是夏辉也会觉得失去了周五的晚餐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哪怕只是偶尔的；比如说，慧人是会给自己发去哪里玩，还有一起出去玩的朋友们的合照，夏辉会说“玩得开心”，但是相同的照片也会出现在快拍里给所有人查看。
特别是最近，新学期开始之后，那个叫中岛飒太的朋友在快拍里出现的次数也太多了。
周一一起打了会儿篮球，周二一起吃了午饭，就连周四从图书馆里走出来拍的天空，照片的角落里都有中岛飒太的后脑勺。泽本夏辉知道自己不应该介意慧人和同龄人真挚的友谊，但是想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慧人快拍里过，好像只在拍摄餐桌做好的菜的时候，有时才会不小心拍到自己的手，泽本夏辉就开始有点闷闷不乐的。
「今天说是要搞电影之夜，我们现在去租碟片，我就不回去吃饭了！」慧人的短信及时赶到，夏辉满怀期待地点开，满是失落地已读了消息。
「飒太也在哦！」慧人传来了一张他和飒太拿着租到的《咒》碟片的照片，背景是影音店的样子。
夏辉收到消息后放下了正在准备准备切块和切片的蔬菜，洗了洗手，给慧人回了条「知道啦，你们玩得开心」。今天一个人的话吃不了那么多蔬菜呢——夏辉刚想把洗完的蔬菜装回冰箱里，又觉得洗都洗了不如还是先切了吧，装回保鲜盒放到明天应该也可以，又把砧板和切菜刀拿了出来，一下一下重复着切菜的机械劳动。
真是一口一个飒太呢。夏辉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吓到，赶紧加快了手上的速度继续切菜，仿佛可以把乱七八糟的思绪也切断似的。
从柜子里找到洗干净的保鲜盒，每一种蔬菜整齐地码进一个保鲜盒里，然后盖上盖子叠到一起，再塞进冰箱的保鲜层里。然后洗了菜刀，再洗砧板，把东西都放到沥水架上，看着点点滴滴的水顺着渠流进水槽里，夏辉这才重新用厨房洗手液洗了手。厨房洗手液好像比一般的洗手液要黏稠一点，除油效果好一点，夏辉突然意识到今天手还没沾过油烟根本不需要洗得这么认真，但肌肉却控制着手互相搓揉了起来。冲水，先是掌心再是手背，然后再冲手腕，关上水龙头后拿起毛巾擦手。
夏辉在打开手机前深深吸了口气。果然，慧人上传了新的快拍，也如预料般是刚刚发给过自己的那张和飒太的合影。不同的是配上了文字，「不敢看的恐怖片！和大家一起看会不会比较轻松呢！」还圈上了中岛飒太。
喂喂，平时发我做饭快拍的时候怎么从来都不圈上我呢。泽本夏辉暗自想着，手却还是给慧人点上了爱心。夏辉在和慧人的对话框里下拉刷新了好几次，确定慧人这次不会秒回了，才把手机扔去了一边。
躺到沙发上还是心神不宁了起来。周五的夜晚还很长，夏辉不知道做些什么。一个人吃的话打开冰箱取出一人份的半成品，放进微波炉转一会儿就好，坐在餐桌上的夏辉愕然觉得变成了和平常的夜晚一样的节奏。不想让周五的晚上变得那么普通，夏辉打开电视机开始在网络平台浏览起了影片，好巧不巧又滑过了《咒》，有一点想点开，又觉得自己像是故意在偷偷窥探慧人的生活自己不该窥探的那一部分。光标滑了过去，一直走到列表的底端也没找到更想看的电影。
没有办法，那是只能看《咒》了。
夏辉又把光标移了回去，还是点开了《咒》。夏辉平时恐怖片看得并不太多，也不太了解各种宗教和邪教，明明是恐怖片却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如果慧人在的话一定会大喊大叫吧，夏辉想着，真不知道自己会被电影吓到还是被慧人吓到。但是身边的沙发上却并没有谁的影子，夏辉横躺了下来占满了大半个沙发，觉得不过瘾又去冰箱里拿出了啤酒喝了起来。冰啤酒下了肚，夏辉总算是觉得舒服了些，为了营造恐怖片氛围的客厅没开灯，结果比起恐怖氛围反而勾起了睡意。夏辉顺势就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也不管电视里在放什么东西了，看着天花板就慢慢陷入了梦想。
第二天中午慧人来到夏辉家的时候，夏辉早就醒来了。睁开眼的时候电视机已经自动关机了，外面明亮的天空让夏辉意识到自己睡了个不错的觉，只是沙发让人有点腰背酸痛。把啤酒罐子丢进垃圾桶之后夏辉去冲了个澡，兜兜转转又回到厨房开始准备午餐。夏辉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准备的菜太多了，但是已经切好的菜似乎也不能放更久。夏辉从角落里翻出了家里最大的锅，开始炖起了牛肉。
“好香！今天吃炖牛肉吗！”慧人的鼻子比狗还灵敏，刚踏入家门就嚷嚷了起来。
夏辉“嗯嗯”了几声，慧人就自顾自地坐到了沙发上打开了电视。画面似乎还停留在《咒》结束的地方，慧人转过头问了起来：“你昨天也看《咒》了？”夏辉又“嗯嗯”了两声，转身去照看炖牛肉的火候。
一到夏辉家里慧人就变得不端正了起来，脱了鞋就把脚踩在沙发上，夏辉夜不会阻止他。慧人左右选了选挑出了一个喜剧片开始播放，但精神根本就不在电视机上，对着泽本夏辉的背影就开始说起了《咒》里的宗教和邪教，还有神之类的。夏辉昨晚电影看得不认真，根本就接不上慧人的话，只能一边煮着牛肉一边强行继续对话。话题慢慢转到了校园生活，什么在图书馆复习的时候飒太教了自己很多，什么周一和飒太打球自己险胜，泽本夏辉听到自己在说“那真不错啊”，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分真是这样想的。心里压着些什么东西，甚至都不敢转头去看慧人的方向。
直到把炖肉端上了桌面，慧人从沙发小跑到了餐桌边，却被夏辉端出来的大锅吓了一跳。
“我们家是还有一个神和两个鬼一起吃饭吗？为什么这份炖肉这么大？”慧人从餐桌里拖出了自己要坐的椅子，又把自己身边的椅子拖了出来，做了个请坐的动作，大概是在请什么神入座。
“……就是做多了而已，吃呗。”绝对不是因为昨天备菜的时候想慧人才备多了。
“这么多怎么吃得完啦！”慧人坐下后把身边多拖出来的椅子又塞了回去，和地板摩擦发出了刺耳的一声。夏辉皱了皱眉头看向地板，幸好没有刮花了的痕迹。
“……那你去拿保鲜盒装点带去学校。”夏辉也坐了下来，“给中岛飒太也品尝一下你男朋友的手艺？”
“啊？中岛飒太？”这个名字从夏辉嘴里说出来反而是吓了慧人一跳，“倒也行？他也不是不知道我有男朋友？”
知道你有男朋友还和你走那么近。夏辉腹诽道。
眼前的炖牛肉实在是多了点，直接对着锅吃确实是不合理。夏辉起身去厨房里拿了大碗和大汤勺，分了今天两人吃的分量出来，又把一整锅端回了厨房。看着锅里的大汤勺，夏辉还是拿出了保鲜盒，分了一保鲜盒的炖牛肉出来拿回了桌面上。
“不会真要我带给飒太吃吧？”慧人正在举着手机拍照，看着夏辉带着保鲜盒回来忍不住吐槽道。
“……你想给谁吃就给谁吃啦，反正做了那么多。”夏辉说。
“才不要，那么好吃我才不要分给别人吃！”慧人好像结束了拍照，夏辉听见自己的手机“叮”了一下，弹出来的消息是慧人的快拍更新。嘛，总是炖牛肉而已，之后再看也没关系，夏辉想。
炖牛肉盛到碗里，慧人忍不住发出了“果然好香”的赞叹，就着饭吃了起来。吃饭的慧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比往日要更沉默一些。而夏辉吃饭的时候从来都顾不上说话，餐桌因为慧人的安静而难得安静了下来。夏辉抬起头看向对面低头的慧人，染红的头发已经过了一阵，头顶有点泛黑。但比起完全红色的时候，其实夏辉更喜欢这样发根有点黑但发稍是红色的头发，夏辉说不清楚为什么。似乎是盯得有些久了，慧人抬起了头望向夏辉，两人对视了一小会儿，夏辉莫名地笑了起来，慧人虽然眼神里有一些疑惑，却也跟着夏辉笑了起来。
真是的，自己还真是完全没有年上者的样子，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小事生闷气。夏辉想。
吃完饭，慧人把碗筷收到水槽里，又开始在餐桌上玩手机。两个人吃饭的碗不算多，加上昨天备菜用而留下的保鲜盒也不算多，夏辉自己洗不多久就解决了，要是让慧人洗厨房又会变成灾难现场。夏辉开始动手洗起了碗。洗碗巾打上洗洁精，在碗里面转两圈在碗外面转一圈，然后再拿起下一个碗，夏辉做家务事很熟练。还没全部洗完，慧人突然从餐桌这儿站起了身，抛下了一句“爸妈叫我回家，我先走了哦！”就离开了家门，连告别都匆忙得很。夏辉又继续给碗冲水，里面冲一圈外面冲一圈，碗底也要冲到，然后再放到沥水架上。
擦干手一转身，这才看见刚刚慧人坐的地方的椅子还没放回去。夏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走到了餐桌上又坐在了慧人刚刚坐过的地方。人留下的温度还没有完全消失，夏辉不知为何又有点眷恋这点温度。
“叮”，手机又响了起来，夏辉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看到慧人又更新了快拍。疑惑地点开了，第一条如预期的一样，是炖肉的照片，配文是「家的味道！」。夏辉觉得自己嘴角上扬了一些。点击一下屏幕，快拍跳转到下一跳，出乎意料的，是自己的背影，配文是「给大家看～这是我又会煮饭又会洗碗的男朋友～」然后往自己的身上放了个大大的名字。夏辉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地响了一声，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点击了转发，配上字说「外带的炖牛肉准备给谁吃？」，添加到自己的时间线。
夏辉的烦恼，好像就这样消散了。
原本夏辉是一直很期待舞校的新分校开门营业的。得知新分校在慧人的大学边上时，夏辉兴致勃勃地给慧人分享了这个消息，而且自己熟悉的几个老师也会到新分校，夏辉有很多理由搬去新分校附近。当时慧人笑着说乱“好，这样我们就住得近了，以后还能住一起”，语调像舞动的身体一样摆动着。可从年前一直等到快五月，等到舞校开业的时候，夏辉变得有些犹豫和不知所措。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好好和慧人聊过了，也不知道慧人现在对这件事情怎么想。
名义上和慧人在一起已经是快一年前的事情了，说长不长说的短也不算短。普通学生情侣天天黏腻在一起，有三个月的热恋期已经算是很长了，谈一个学期恋爱就该到分歧点，在厌倦期不是通向分手就是通向共生。可慧人在学校读书的期间，和夏辉是见不上面的，每天只靠着屏幕对面传来的消息了解对方。等物理距离缩短的时候，夏辉有时候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情绪像是海平面在日益升高，要究其原因是南极因为全球变暖而融化了更多的冰，要舀起水总要倒向何处，夏辉没有能自己找到那个去处。慧人和夏辉不同，在见面的时候会有说不完的话，让语言充满空间。把夏辉的话也引导出来，就算只有那么一点点。
到暑假的时候慧人从学校回了家，到夏辉家里来的频率也因此变高了，高到夏辉回家的时候看到根本没打过招呼就趴在自家沙发上玩手机的慧人也丝毫不感到惊奇。那一阵子，夏辉觉得慧人在自己家的时间或许比自己还多，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慧人变成了自己家的一部分，像是小店门口的鹦鹉一类的东西，自己一推开门，就会听到慧人抬起头用亮亮的眼睛看着他说，“欢迎回家！”
“我回来啦。”夏辉总是回好好回答着慧人的招呼声。
如果回家的时候要是手上拿着东西，夏辉就会在慧人的注视下先去把东西收进柜子和冰箱里，再走回来去揉慧人的头发；要是夏辉没买什么东西，慧人就会坐起来，给夏辉让出一点位置，然后在夏辉坐下的时候轻轻靠过去靠到他身上去。
夏辉不是没有问过慧人为什么老要待在他家，慧人说，“因为你会给我买西瓜，而且你买的西瓜比较甜。”
结果就是不得不给慧人买西瓜了。夏辉对自己挑西瓜的能力很自信，拍几下就听得出好坏，慧人在旁边张望着也想学。夏辉拍瓜给他听，“嗵嗵嗵”，这个好，“咚咚咚”，这个差，慧人睁着他的大眼睛眨了两下，好像是完全没有听懂的样子，夏辉只能再来一遍。把小西瓜举到慧人耳边，“嗵嗵嗵”，这个瓜真的很不错。慧人从夏辉的手里接过这个西瓜，自己拍了拍，“嗵嗵嗵”，举到夏辉面前说“就买这个”，就拉着夏辉去结账。
慧人有没有能学到挑西瓜的方法夏辉也不知道，但西瓜和夏天，再加上慧人，在夏辉脑中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想起某一个就能记起其他两个。
吃西瓜的时候总是要两个人一起吃的，就西瓜的价格来说，连慧人也不至于想要贪心地独享。小西瓜买回来就放进冰箱里，等上半天一天等西瓜冰透了，再对半切开分成两份，一份封上保鲜膜放回冰箱里去，另一份插上勺子放到桌上放到慧人面前。慧人有时候会多用上些无用的礼貌，比如说，他会问夏辉“夏辉哥哥，我能不能吃中心那口？”，明明就知道夏辉不可能拒绝，直接吃夏辉也不会生气，但一定要问。
但是就是这样才很可爱，夏辉想。
到了寒假，东京人慧人并不需要返乡，不过夏辉得回到老家去。夏辉在东京是独居的状态，回了老家的生活状态和东京不同，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也完全不同。夏辉不算是那种恋家的人，为了学跳舞在东京打好几份工就是为了不依靠家里，于是一年不过从东京回去那么一次，结果等到了新年回家的那几天就成了“东京回来的大明星”。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弟弟妹妹总因为一年见不了几次而在他周围转来转去，就连出去买菜的时候，也会忘记家乡和东京不同，谁和谁都互相认识，然后自己回老家的消息会在一瞬间里突然传开，以至于邻居们路过自家门口都会进来像参观展品一样参观一下夏辉。
“只是在东京生活而已，算不上是什么大明星啦。”这句话夏辉觉得自己说了有上千次。
“能在东京靠自己生活下去，早晚有一天会成为大明星的啦！”邻里总是这样说着，有时候还会拍拍他的肩膀。夏辉只能笑着应付他们，心里想着，最好是有一天会成为大明星吧。
这样一天天过下来，夏辉白天也没什么时间看手机，结果每每等到晚上吃完饭收拾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就会发现手机上有一大堆的未读消息。
「在干什么呢？」
「回老家很忙吗？」
「在吃妈妈做的饭哦！」
「怎么还不回消息啊……」
夏辉看到慧人配上了一个青蛙的无聊的表情，觉得像极了他本人，忍不住对着手机笑了起来。打开手机相册想把自己在家吃的食物发过去，这才意识到刚才吃饭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打开手机拍下食物的照片。环视了一下身处的房间，在搬去东京的时候把该收走的东西都收走了，没用的东西也丢掉了，平日里这已经成了弟弟的房间，所以贫瘠到几乎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能分享的。手机还停留在消息软件的相机界面，却不知道拍些什么，夏辉最终把目光锁定在窗外的月亮上。今天的夜空上并不是挂着圆月，但也没有人规定只有圆月能与人分享。夏辉拍下了月亮的照片，又觉得是不是拍得不太清晰，于是重新拍了一张，结果觉得与刚才没什么不同，就这样发了出去。
「是长野今天的月亮」还写上了注解。
「哇！月亮真好看」慧人几乎是下一秒就回复了，配上了个星星眼的表情。
「这边的月亮比东京要亮哦，之后慧人也要来看」
「怎么可能啊，明明都是同一个月亮」
「你下次来看就知道了」夏辉似乎可以想象出慧人在屏幕对面的语气来，面部肌肉都要比刚才放松一些。
「会来的哦。倒是你，回老家很累吗？」
「嗯，好累，一天完全没有停下来过」确实很累啊，夏辉想。
「啊，要是你来我家的话，也可以在被炉呆一天呢」
夏辉看着手机上啧了一声，想这就是能天天回家的东京小孩与众不同的地方吧，放下手机不再想回信，不过转念一想，又拿起手机回复了起来。
「好啊，下次去你家」
想了想，夏辉又补充了一条，「不过新年大概不行，其他时候都可以啦」
等到了新年的当天，相聚甚远的两人自然不可能一起去参拜。夏辉的家人嫌夜里太冷，说是要呆在家里看红白歌会，等明天后天再去。电视机前的被炉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腿，夏辉觉得挤着一家人的客厅里空气开始浑浊起来，想出去透口气。于是一个人穿上了外衣出了门，准备顶着深夜的风出门去参拜。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夏辉知道慧人会在今天晚上和朋友们一起在东京参拜——就算不能一起参拜，能一起同享参拜的心情也不错。
到了神社，夏辉的手机响了起来，慧人的信息似乎比他的脚步要快。
「你到神社了吗？我已经在神社逛了会儿啦」
夏辉抬起头拍了张有鸟居在画面中的星空给慧人发过去。
「哇，我这里超多人诶」慧人还发回来一张面前拍了长队的照片。
「毕竟是东京嘛」
「开始敲钟了哦」慧人发来一条消息，紧接着跟着一条语音，夏辉打开了之后发现没有慧人讲话的声音，只有嘈杂的背景音，里面似乎可以分辨出一点钟声。
夏辉周围趁着除夕来参拜的人并不多，想到慧人那边的长长的队伍，夏辉没有急着去排参拜的队，给慧人发了一条消息让他快排到了告诉自己之后，在神社里的长椅上就坐了下来。新年的的夜晚气温不高，往手掌里哈一口气就立刻会变成白雾，好在夏辉不算怕冷的人，搓了搓手又抬起头看星星，好像勉强能在夜空里找到北斗七星，又不是很确定。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拍了下来，仔细一看成片，又发现其实手机相机根本拍不清星空，和眼睛看到的相差得太远，连与人分享的欲望都消退了。夏辉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带慧人来一次，神社也好、农田也好、星空也好，夏辉都想与生长在东京的慧人分享。
「要到我了哦」慧人发来消息。
夏辉回了个「好」，起身走去撞钟、赛钱、鞠躬之后双手合十许下愿望、最后再鞠躬表达感谢。等一整套做完，手机上已经收到了新的消息。
「夏辉许了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我也不告诉你」加上一个鼓着腮帮子似乎在生气的小青蛙。
夏辉笑了笑，才回信说「这样我们许的愿都会成真的」
等回到了家里，夏辉在睡前还是把刚刚拍的不满意的星空照片发给了慧人，说了句晚安。慧人回复说「这哪看得出是星空啊」，夏辉锁了屏才看到屏幕里反射出自己的脸上的笑容甜腻得令人感到恶心。
到了春假的时候，慧人已经读完了一整个学年，等四月开学就是大二学生了，不过慧人的脾性也没怎么改变，到了假日就整日整日赖在夏辉家，要不是他每天还回家睡觉，夏辉都觉得慧人该给自己交房租、分电费了。
“现在可没有西瓜吃，怎么还老待在我家？”夏辉明知道自己的小男友为什么会呆在这里，却忍不住还是逗他玩。
“可是现在也可以吃蜜瓜、吃草莓、吃柑橘啊！”慧人答得理直气壮。
夏辉笑了起来，洗了一盆草莓端到他的面前，敦促他不要只吃草莓尖，还要吃其他的部分。慧人在这个时候总要说草莓的其他部分又不好吃，皱着眉头才把其他的果肉部分吃下去。夏辉一边嘲笑他的舌头还是小孩的舌头，一边却又会从厨房里倒出一点炼乳来给他蘸草莓吃，看到慧人的眉头舒展开来，自己才拿起草莓一口吃下一整个。
如果事情就一直这样发展下去，夏辉当然是不会犹豫是否要搬去慧人的大学附近。要在大学附近找零工可能要比现在居住的地方更容易，只要舞校开门夏辉自然就想要搬家，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夏辉开始不确定慧人对自己怎么想了。
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春假里的一个普通日子，慧人说是要和朋友一起去美术馆玩。夏辉其实也没有追问是和谁去，慧人倒是自己先交代了同行的人里有飒太。夏辉就摆了摆手就说你们玩得开心，自己依旧和其他日子里一样，打工、练舞、在回家前买上晚餐的食材，唯一不同的是回家的时候那个类鹦鹉生物还没有在家。夏辉看了下手机，慧人刚发来消息说在回家路上了，夏辉就着手开始做起了晚饭。
“夏辉夏辉”，夏辉听到自己的名字随着慧人打开门的声音响起，抬起头看到慧人朝着自己笑。夏辉说了句欢迎回家，发现慧人不像往日一样丢下包就在沙发那边呆着，反而是跑进了厨房里。
“夏辉夏辉，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夏辉刚切完菜，在把切好的菜从砧板上转移到盘子里。他手里的动作做到一半，就算听到了慧人说话也不好停下，于是低着头说了个“是、是”，继续手里的动作。慧人没出声，直到夏辉没有等到下文才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有点疑惑地抬起了头。慧人和他的眼神相交，夏辉觉得慧人似乎很认真的样子，于是转过身子去整个人面对着他，用眼神让他继续说。
“就是，那个，夏辉哥哥……”慧人顿了顿，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然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说，“你是……在上面的还是下面的？”
夏辉看到慧人的脸迅速地涨红了起来，但相同的热度估计也出现在自己的脸上。慧人并没有移开视线，让夏辉有点手足无措了起来，反而转开了自己的视线，才说：“……怎么问这个？”
“因为今天看到了一些同性恋的艺术作品……？”慧人语气中带着一些不太确定，“飒太问起来，然后，我也……没有这方面经验。”
夏辉的处境其实和慧人也没差多少。遇上慧人之前夏辉也没和谁走到过那一步，事实上连像样的恋爱都没有谈过。到了舞室之后其实仅仅只是因为手机上有几个软件被人看到就谣言满天飞，其实夏辉也没有什么经验，等到谣言越来越离谱被其他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待之后，反而更加害怕自己会连累谁。总而言之，虽然比慧人年长了几岁，这个问题夏辉自己也搞不清，所以他选择了摇了摇头，然后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滴——”定时器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夏辉转身去挪炉子上的汤。被留在身后的慧人移动脚步的声音他也听得见，但他也没想到慧人靠得住离自己这么近，转过身来差点撞上了慧人。
“所以？”慧人挡在夏辉的面前，不得到答案不肯罢休的样子。
“我……不知道。”夏辉没能好好抬起头看向慧人。
滴答。滴答。
沉默了十秒之后，慧人转身就离开了厨房，夏辉没抬头看，以为他只是回客厅里，没想到脚步声后紧接着大门开关的声音。泽本夏辉这会儿没想着要追上去，以为第二天慧人还会照旧出现在这个屋子里，可等到了第二天回家的时候，熟悉的人却没在家里。泽本夏辉放下东西在沙沙发上坐了会儿，觉得慧人不在似乎也没必要再做一天饭，就把刚买的菜丢进冰箱里，再从冰箱里拿了昨天剩下的食物热了吃。耳边没有了慧人的声音，夏辉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刷了刷限时动态，果不其然又看到了慧人的身影。夏辉点了个赞，就继续吃起了饭，毕竟一个人吃饭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真正奇怪的是慧人自那之后没再在夏辉家里出现过。慧人离开夏辉家的时候距离开学不足一周，夏辉想着他总会在回学校前再来告别，结果夏辉又是从限时动态里才发现慧人已经回到学校了。蓝天、草地、足球、门框、飒太的背影，夏辉照常给他点了个赞。
说是照常，夏辉其实对什么是常态失去了感知。和慧人的聊天框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他开学前，等夏辉意识到生活里少了慧人的信息的时候，似乎已经错过了重新挑起话题的最佳时机。他向来不能算是主动的那一方，要拿起手机发一句“你在干嘛”比想象中来得难，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难。慧人倒也没有完全不理夏辉，在夏辉发限时动态的时候，慧人倒也总会及时点上一个赞，也没有留言，仿佛是在跟夏辉进行存活确认。夏辉觉得以前不是这样的，却不知道怎么去打破这个怪圈。
舞校分校开业的时间越来越近，夏辉知道该作决定了，但身体却行动不起来。
要是想要搬家，事情多得堆成山。要重新找房子，要重新找打工工作，要打包东西，夏辉的待办清单却一直在脑子里，连写下的动力都没有。磨磨蹭蹭到了四月底，夏辉最终还是在打工的地方请了假空出了一天，美其名曰是要实地考察，实际上要做什么，夏辉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
总之先去舞室分校看看，夏辉就这样在休息日去坐地下铁，摇摇晃晃了快一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的站台。毕竟是以大学命名的车站，身边大学年纪的年轻人比想象中更多，夏辉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脑子里想象出的慧人沿着站台走出去的样子赶出自己的脑海。跟着人流来到地面，出站的时候看到的风景和自家附近大相径庭，一瞬间夏辉竟然有点不知所措。不熟悉的楼房后有相似的蓝天，夏辉记不起上一次脚踏在一个陌生的街区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好像已经过过于习惯已知的日常，却在不知不觉中只在原地打转。夏辉迈开脚步，第一次站在这条街道上。
夏辉先去舞室转了圈，门口的负责人听说他是主校区来的便拉着他逛了一圈。跳过几间还在最后收尾阶段的房间，夏辉被带进了一个刚刚装修好的舞室。和其他舞室一样干净明亮，镜子和地板上都还没有任何使用的痕迹，夏辉踩上地板的时候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被身边的人说“没关系啦，马上就要被大量使用了”，夏辉的脚跟才落了地。拿出手机拍了张照，崭新的镜中展示出来的自己看起来却和往日无异，夏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发限时动态，也没有发给任何人。再朝着地板拍了一张自己的运动鞋，夏辉又收起了手机。
脚步往前跨出一步，身子顺着跟了过去，抬起手臂，向上举起，带着身体转半个圈，再回过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一样的样子，夏辉想，手再往上伸一点，脊柱被带着拉得更直一点，似乎又变得不太相同。
如果别的事情也一样这么简单就能变得不同就好了，夏辉想。
走出了舞校在附近稍微逛了一圈，夏辉倒也没有故意往哪边走，想着反正迷了路也还能用手机地图导航，倒是走了一段刚好看到一家房屋中介。门口的小姐姐带着笑容给夏辉塞传单，夏辉伸手推开了传单反倒脚步就往中介里走进去。也没想好要租什么样的房，夏辉大致按照自己本来租的房子的标准说了说要求，房屋中介的头快要埋进文件夹里，跟夏辉说这里附近大学生多，房租其实不算贵，其实一样的价格能稍微租到大一点的房子，然后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了几页推到夏辉面前。夏辉问什么时候能去看，中介说你想的话现在就可以去。夏辉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中介问他熟悉不熟悉这里附近，夏辉摇了摇头，中介说，那刚好，我带你逛逛这里附近吧，夏辉又点了点头。
夏辉想起自己还没有和慧人讲过像搬家的事，没有不想说，是没有机会说，但他和中介说是想住在舞室和大学之间，或者是离舞室和大学都不远的地方。中介说大学和舞室之间有一整片居民区，这样的房子多的很，你跟着我转转就是了，夏辉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是慧人的话会怎么带着自己逛这片区域，如果是慧人的话会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如果是慧人的话会不会根本出了学校就犯迷糊根本不知道周边是什么样子。明明生活里有一个月几乎没有慧人了，但他的存在却似乎变得越来越重，就压在身体里的某个地方。
每一个房间夏辉总是拍几张照，拍一下厨房的样子，拍一下客厅的大小，拍一下卧室的布局，拍一下窗外的风景，别的也记不下来了。三四间房看下来，夏辉的手机相册里看起来已经满眼都是意义不明的照片。中介说自己还和别人有约就逛到这里吧，夏辉说谢谢，中介问要不要一起回到中介去，夏辉摇了摇头。于是两人就这样在房间楼底下道了别，中介说你要去大学的话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了，夏辉点了点头，等中介转了身他才笑了起来。自己也根本从来没说过要去大学，中介自然而然就这样认定或许武断，但夏辉脚还是往中介指的方向走过去。这条路上种了树，倒不是那种整整齐齐间隔一段路就有一棵，是那种走几步路就会看到一棵两棵，然后得再往前走一段才会又出现一棵或者两棵，夏辉没认真数，感觉走到大学门口之前路过了十来棵，或者二十来棵，很快就走到大学门口了。
等站定在大学门口的时候，夏辉又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打开手机，慧人的上一条限时动态还在几小时前，夏辉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去哪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经过这里，即便是经过了，夏辉也没有百分百的信心慧人会为自己停下脚步。倒是难得的休息日，夏辉任由自己的的思绪跟着身边的人的步子缓缓地飘向了远方，然后被抛到空气中。明明眼前来来去去的人和车从来都没有停歇，夏辉却觉得自己的身体细胞似乎不再运动了。夏辉想，随便了，反正只是一个休息日而已。
“夏辉哥哥？“熟悉的声音传进了夏辉的耳朵，紧跟着的是不太熟悉的声音的“哦？”
夏辉晃了晃头把思绪聚拢了回来，眼神聚焦到眼前的慧人身上。有快一个月没见，慧人的头发长了点，穿着打扮倒是没变，脸上的笑容似乎因为惊讶而僵硬了起来，反而多了几分不自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夏辉没有应声，慧人问了出来。
“来这里附近看一下……”夏辉不太确定该从哪里说起，于是句子在空中被折断，折断处不太平整。
“初次见面！我是中岛飒太！慧人跟我们说起你好多次啦！”站在一边的中岛飒太识趣地打破了沉默，“我和慧人正要去吃饭呢，夏辉……啊，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叫？总之，要不要一起去？”
夏辉本来就不太善于应付这样初次见面就展现热情的人，何况在这个时间节点，思考应该对慧人说什么已经让夏辉的大脑满负荷运转，实在是无法处理飒太的文具。夏辉只是朝着飒太说了句，“你好，我是泽本夏辉，我也常常在慧人的动态里看到你。”倒是不去说接下来的安排，抬起头和慧人目光相接的时候，夏辉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能传达什么信息。或许是他太疑惑了，慧人转头去和飒太说，“抱歉抱歉，我忘了今天夏辉哥哥休息，我之前和他约好一起吃饭了，我明天再和你去吃吧？”
飒太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样子，目光从慧人脸上转移到夏辉脸上，来回扫了两下，最后才说，“好吧，不过这得算你欠我的了。”
慧人笑着拍着飒太的肩膀，“知道了知道了，就这你还要敲我一顿饭，你快自己去吃饭吧！”
“那不打扰你们两个了！”飒太对着慧人挥了挥手，也没忘记向夏辉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夏辉其实轻轻抬起了手，但还没做出挥手的动作，飒太就转身了。夏辉默默把自己的手放下了，视线再回到慧人身上的时候发现慧人正盯着自己看，想开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结果是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夏辉的腿好像被钉在了原地，不敢往前走靠近慧人一点，也不敢转身逃离这个尴尬的沉默。打破僵局的是慧人的脚步，他向前一步来到了夏辉的身边。
“算了，看在你都到了这里的份上，我带你去吃点什么？”慧人的问句其实没有留给夏辉选择的空间，于是他就顺着话就点了点头。慧人看到点头的回应就转身迈步带路，夏辉看着他坚定的脚步，加速跟了上去，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跟着他。
慧人带夏辉去了家快餐店，店员看到慧人笑着打了个招呼，夏辉猜测这大概是慧人常来的快餐店。慧人说还是要老样子，店员点了点头点了几下屏幕，抬头看夏辉站在慧人身侧，问慧人他们是不是一起的，等慧人点了头才转向夏辉。
“您要吃点什么呢？”
夏辉其实没在看菜单，被这一问才匆匆忙忙扫了一眼，然后又马上放弃了无谓的努力。
“和他一样就好。”夏辉也没想。
店员低下头点了两下屏幕，伸手拿起手边的号码牌，输入了号码之后就递给了慧人，慧人接过号码牌问打折了没，店员说打了打了，你赶紧去给我坐下吧，慧人才付了钱。店员递回来找零的时候也递回来了两个饮料杯子，慧人递了一个杯子给夏辉，夏辉看着慧人打了可乐，自己打了点柠檬汁，便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明明就在桌子对面，慧人却一直在一边吸饮料一边盯着杯盖看，夏辉盯着他看了会儿，发现他头顶已经全是新长出来的黑发了，伸出手想要去摸慧人的发旋，但还没触碰，又觉得这动作似乎过于亲密了。刚想把手缩回去，慧人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收回自己的手臂。
“干嘛？”慧人的眼神顺着夏辉的手臂一路往上爬到夏辉的脸上，直到和夏辉对视。没来由的，夏辉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似的。
“就是……想摸一下头发。”
“谁问你这个了？”
慧人不打算松开夏辉的手，但送餐的人这个时候刚好来到桌子边上，把快餐盘放到了夏辉和慧人的中间。慧人低下头把成双成对的东西在餐盘里左右分开，再把餐盘转了过来，这样每个人面前刚好就是一人份。慧人一边拿起自己的汉堡撕开包装纸一边继续说，“我是问你怎么今天突然过来了？”然后声音才小了点，“……明明一个月都没找我。”
“这边舞校分校过几天就开了，上次好像跟你说过。”夏辉看到慧人不是很确定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想着要是搬过来的话得开始看了，就先过来看看再决定？”
慧人看向夏辉这边，歪了歪头，“那倒也不用来大学这边？”然后咬了口汉堡。
“也是……”夏辉低头认真地拆起了汉堡的包装纸，所以对话暂停了几秒钟，随后夏辉又抬起头重新捡起话茬说，“不知不觉？”
慧人嘴里塞着东西，但是嘴角往上扬了扬，像是要说些什么，不过嘴里的东西让他没法张开嘴。夏辉被慧人的样子逗笑了，喝了口柠檬汁才平复了下来，才咬了第一口汉堡。
慧人三口两口就很快速地把汉堡吃完了，又开口问道，“那你今天来干什么了？”
夏辉没有很饿，一边小口吃着汉堡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这一天早上去了舞室，然后去看了几个房间，又说自己怎么走到了大学这边。夏辉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去口袋里摸手机，把在相册里翻了一会儿，找到了自己在舞室里拍的照片，再转过去给慧人看。
“唔！看起来可真不错！”慧人嘴里塞着两根薯条的时候倒是不影响说话。夏辉说了句你可以往后翻翻，我还拍了别的，慧人便急不可耐地伸出手去划屏幕，结果屏幕上沾上了薯条上带来的油，从夏辉这边都能看到，发出了“啧”的声音。慧人从餐盘上拿起了纸巾，在手里揉了一下擦干净了一只手，再去擦屏幕，想把屏幕上的油腻都吸掉，倒也擦干净了，慧人就继续用手一张张往后翻着照片看下去，夏辉就继续说着这边附近的房子感觉比自己本来住的地方要便宜点，还有从最后看的房间走过来也就十几棵树距离的事情。慧人倒是一直在点着头，夏辉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我其实觉得……搬过来也挺好的？”夏辉试探性地提问。
“当然是挺好的啊，”，慧人的话让夏辉安心了一些，也更下定决心可以搬家过来，“不过……”
“不过？”夏辉盯着对面的慧人看，把他没说完的话变成问句抛了回去。
慧人瘪了瘪嘴，扭过头去用很小的声音说，“如果你住得离我这么近还不给我发消息，我可能会比现在生气很多哦……”
原来是因为这个，夏辉想，要是早知道的话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也不给慧人发消息。可回过头来又觉得这件事哪里很奇怪，“但你不是也没给我发消息嘛……”
慧人把头转回来，迎上夏辉的目光，“我和你的100次聊天里有99.5次都是我先开始的，我就这一次想要你先开口怎么了嘛？ ”，又低下头吸了口可乐，抬头继续说，“再说了，刚开始我也是真的很生气啊！你明明比我大好几岁，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嘛！”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和几岁有有什么关系……”夏辉说着吃完了最后一点食物，看到慧人有点生气的表情逐渐缓和了下来，觉得大概这件事也没让他太生气。擦了擦手去抓慧人的手，夏辉稳稳当当地把慧人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面，看着慧人的眼睛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问的问题的答案，也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发消息……”
“看在你都过来找我的份上就原谅你好了。”慧人抽出了手，拿起了只剩下食物残渣的餐盘站了起来，把餐盘里的垃圾都丢进垃圾桶，然后把餐盘放到了垃圾桶上面的回收处。夏辉看慧人做完了这一整套动作，这才在他身边又牵起了他的手。这次慧人没有抽掉自己的手，回握了回来，又说，“不早了，我送你去地铁站吧。”夏辉点点头，两个人就手牵手一直走到了地铁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地下铁上摇摇晃晃又是一个小时，夏辉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地下铁回家的路是夏辉熟悉的路，过去的四五年里走了一次又一次，夏辉觉得自己闭着眼睛都能走，可当他真的闭上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被抛进了黑暗里，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吸进鼻子的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太阳的残留气味。
搬家吧，夏辉想。
到了家明明身体已经很累了，夏辉却觉得挺精神上还很兴奋。躺到自己的沙发上，夏辉掏出手机点开了和慧人的消息框，停留了一个月的消息终于被顶了上去。
「我决定还是搬过来吧」
「那到时候我给你带乔迁礼」
「可搬家好麻烦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住城堡呢，哪有这么麻烦」
「你又没有搬过家你怎么知道」
慧人发来了一个无语的表情，夏辉没有再回他，洗了个澡之后就开始整理自己要做的事情的清单。要找中介定下新的房子，然后要打包东西再请搬家公司把东西都搬去新家，要慢慢辞去这边的零工再到那边去找新的零工，还要把自己的身份证件上的地址都更新过来，夏辉一项一项往下写，列出了一整张纸那么长的列表。写完的时候夏辉觉得还挺满意，拍了张照，从聊天框发过去给慧人，又想起了什么，补上了最后一条，才关灯安心地去睡觉了。
搬家这件事办得比夏辉想象中更加顺利一些。去辞工作的时候，餐馆的老板们好心挽留他，但夏辉自然不可能留下，反倒是拉面店的老板说在夏辉要搬去的地方附近还有朋友，能帮他问问需不需要帮手，结果还帮夏辉安排上了新的工作。照着房屋中介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房屋中介和他确认是要哪一套房子，夏辉幸运地发现自己想要的那间那天最后看的房子还没有被租走，于是在电话里就和房屋中介大致敲定了合约和入住时间，去和房东谈判。夏辉原以为这间房因为离大学进会更抢手一点，结果中介说房东也爽快地一口就答应了夏辉提出的条件。夏辉把签好了字的文件通过邮件发给了房屋中介订好了新的方面，随即就给搬家公司打电话，确认了搬家的的价格和时间段，又把清单上的一项划掉了。
忙碌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夏辉还没来得及回忆在这间房间的点点滴滴或是展开对新生活的想象，就被一项项计划推着往前走。每天从舞室回家就该打包东西了，没多大的房子里不知为何能整理出一箱又一箱的东西，可夏辉也不敢怠慢，给每个箱子都写上具体的注释，这样在拆箱子的时候不会太过惊讶。有的日子里新家那边有需要处理的事情就不得不花时间去一趟，好在去新家的时候还能慧人吃上一顿饭聊一会儿天，也会让夏辉的疲劳消解一些。慧人问夏辉能不能先去房子看看，夏辉说，等搬完家再看吧，现在还乱糟糟的。慧人想嘟起嘴撒娇，可夏辉铁了心地和他定了个庆祝的日子，说到那一天再给你看新家，慧人也只有接受的份。
相当于是有了截止日期，夏辉的整理工作也更卖力了一些。到了邀请慧人来庆祝搬家的这一天，夏辉终于拆掉了最后一个箱子，把箱子展开摊平，丢进垃圾房的可燃垃圾堆中。回到家里的时候，夏辉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几乎一样的家具，但是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大概是氛围吧，夏辉想。
他的计划清单上只剩下最后一项没有划掉。
“上面还是下面？”
那天最后写下了这个问题的原因是夏辉回想起了自己和慧人吵架的导火索。夏辉摸着清单上有点凹陷的字迹，停下想了想，随后把这个问题随着自己的清单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垃圾桶的盖子刚关上，房门的门铃就响了起来，夏辉去开门，门外的人是放学后就直奔这里的慧人。
夏辉说“欢迎来新家”的时候笑着张开了双臂迎接慧人，慧人的记忆中夏辉不是这样热情的人，所以他愣了下，可也没有太犹豫地就选择走进了夏辉的怀里，和夏辉完成了这个拥抱。夏辉没有阻止慧人在新家的玄关吻自己的额头，又吻过眼皮，直到终于唇与唇相接。他们好像很久没有接吻了，慧人撬开了夏辉的嘴唇，用舌头点过夏辉的舌尖。
还有好多问题没有解决，夏辉在吻里想。
“夏辉哥哥，以后我可以常来吗？”慧人松开夏辉的之后，又开始问起了明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夏辉一只手在口袋里伸手摸了摸，另一只手抓过慧人的手，把他的手心打开，然后把一把钥匙放到慧人的手心里。看到慧人的眼睛像小狗一样亮了起来，夏辉伸过头去，去衔慧人的嘴唇，继续刚才的那个吻。
他们也还有好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