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天地都是赤红的,只不过相较于天空瑰丽的霞光,大地则显得深沉许多,山本世界收回远眺的视线,哪怕闭上眼,那片赤红仍印在视网膜上久久不能散去,但他也知道,这已经是经过滤光片过滤后的效果了,真实的光线更为夺目,甚至会灼伤他的眼。他在原地站着休息了片刻,又往前走去。脚下的土壤严重沙化,空洞且干燥,像是沙化的棉花,或者棉化的沙,随着他的行进发出些微流动的声音。
感谢这身防护服!
他打开内置的路线图,眼前滴滴滴出现的距离计算显示他还需要走上两个半小时,他叹了口气,奢侈地启动了一部分能源,小小的凉风从额前吹过,水份很珍贵,他敢打赌,哪怕是最细微的汗液也会进入防护服的循环系统,成为他倘若要渴死前的最后一滴水。
高空上有隐约打旋的风声,这让他想起从前的鸟叫,战争、瘟疫、资源的稀缺让这颗星球快速进入衰亡,但当大家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已分崩离析,人类不再是万物的主宰,只能依附于一个个临时避难所,苟延残喘着,哪怕是像他这样的战前知名生物学家,在毁灭面前,才意识到人类一无是处。
他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实际上距离他出发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天知道为什么那辆太阳能拖车突然报废,要不是这个距离他们几百公里外的避难所连发三天求救无线电,他也不会这么匆忙弃车徒步走来,大家都在猜测这个勉强称之为“邻居”的隔壁避难所,是不是遭遇了异化动物的攻击,所以商量后决定派他这个生物学家前往查看,真是遭罪!
他不敢休息太长时间,说实话,他的腿在漫长跋涉中早已累得失去知觉,但他仍机械地往前走着,防护服内偶尔响起的提示音,成了这片旷野唯一陪伴他的存在,得抓紧时间了,山本世界这样告诉自己,等天黑后这里的温度将降至零下,他可不想在又黑又冷的野外赶路,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万幸!在夕阳余晖消失的前一刻,他终于看到了避难所独有的隆起结构,今晚总算能睡在床上了,这么一想他加快了脚步,但又回忆起那奇怪的求救无线电,他有些踟蹰,避难所大门看上去完好无损,不像是有被异兽攻击过的痕迹,这一切似乎都与大家的推测不同。他眯眼抬头去看顶端的观察窗,窗内是黑色的,明明接近傍晚却没有亮灯,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山本世界抓紧了手中唯一的武器,上前拍了拍大门,门口的可视化电子屏很快亮起,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出现在镜头里,些微的电子花屏也没能折损他忧郁的气质,俩人沉默了片刻,随即大门打开了。
刚刚屏幕里的男子正站在门口迎接他,他黑色的头发略长,被随意地挽在脑后,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衬衫裤子,看着有几分拘谨。山本世界踏进门里,白日最后一丝光芒彻底消散,他扭头看了眼身后,合起来的钢铁大门像是一张深不见底的巨口,缓缓闭上那令人战栗的深渊。
“山本先生。”男人伸手和他来了个礼貌性的握手,“我是泽本夏辉。”
“叫我世界就好了。”山本世界发现这个叫夏辉的男人体温很低,明明外面白天热得像个火炉,避难所里的温度其实也并不凉快,但这个男人却意外地冰冷。
夏辉笑了笑,“世界先生,您似乎比预期的时间迟到了。不过没关系,您应该饿了吧,我们先去餐厅对付一顿。”
山本世界朝背对着他在前面带路的男人耸了下肩,也没有再费心思纠正夏辉对自己的称呼,整个避难所都是深蓝色的色调,大概是为了和外面赤红的天地作斗争,大部分的避难所都是这个颜色,只是现在显得有些阴森。
“是你这边发的无线电吗?”山本世界开口问道,整个过道除了他俩脚步声以外,没有其他声音,仔细听也只有头顶通风系统还在运作的嗡嗡声响,似乎这诺大的地下之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哦!不是,不,那个是误会,但可能你需要和中务博士聊聊,不过现在这个点,他脑子还不太清醒,”他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个玩笑话,泽本夏辉扯了扯嘴角,“让您见笑了,我建议今晚您还是先休息,一切等明天再说。”
泽本夏辉把他带到餐厅就匆忙离去,只是嘱咐了两句宿舍所在的位置,让他尽早休息,山本世界很久没呆过这么寂静的地方了,往常这个时候避难所里到处都是随意奔跑的小孩,这些孩子出生在所里,长大在所里,从来不曾见过战前的世界,也没有吃过真正的食物,他有些愤愤地把营养剂空袋扔进回收箱里,该死的草莓味,研发这个口味的工作人员是根本没吃过草莓吧,但细细想来,其实他也不怎么记得草莓是怎样的味道了,毕竟那已经灭亡好多年。
————————————————————
《山本世界的日记》
xx年x月3日
这儿到处都很奇怪,我觉得他们不像是经历了异化动物攻击,但又完全看不到有什么人类活动的痕迹。那个叫泽本夏辉的男人也很古怪,或许我该尽早回去,这儿看上去没我什么事,但该死的,我没有返程的车了,我得尽早和所里联系,不知道这儿的无线电是否还工作。
不过听夏辉的口气,这儿还有第三个叫中务的人,不知道明天有没有机会看到他。这儿真的太安静了,我去其他地方转了一圈,只有维持基本需求的机器开着,看不到任何一个活物,真的是匪夷所思。
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去哪儿了呢?
01
山本世界睁开眼,因为没有开灯,即使醒来眼前也是一片黑暗,他坐了起来,顺手拧亮了床边的壁灯,闹钟显示现在不过才早上5点,太早了,但他也没了睡意,昨晚他久违地梦到了很早以前的事,搞得他现在脑袋涨痛得厉害,只好洗漱后去餐厅又用营养剂解决了一顿早餐。人类真的是可笑,没有真正进食的食物,还需要到餐厅保持仪式,他想去找泽本夏辉问问情况,但又不确定这么早是否打扰到别人,只好先一个人去最上面的观察台看看。
毫不意外地,这一路都没碰到什么人,山本世界顺着电梯上到最顶层,太阳已经出来了,红光铺满了整个观测台面,早晨的光线还很柔和,像是烟纱般轻柔的色调,虽然嫣红但仍带着些微凉意,再过一个钟头,温度就会上升,红色也会变深,变得像是鲜血那般浓烈,整个天地都是这样惨烈的模样。
他低头去看台面上的操作旋钮,不费什么功夫他就找到了无线电操作台,不知为何,台上附着大片深色的痕迹,一些按钮的说明文字都被盖得看不分明,他凑近仔细端详,深褐色的印迹像是喷溅而出的血液,仿佛这儿曾经发生了搏斗,有人在这儿为了按下这个求救按钮付出了头破血流的巨大代价,他被自己的想法激出了一身冷汗,又转念一想,这可能只是咖啡渍或者其他什么不小心洒出、又无人清理最终导致干涸的液体,总之绝非一桩命案现场。
“你来了。”突然有人在背后出声,把山本世界吓了一跳,他这才发现这片空间原来不止他一人,角落的转椅转了过来,一个人正躲在阴影里,五官在晨光里模糊成晦暗不清的凹凸起伏,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次重复道,“你来了,只有你一个人。”
山本世界的手移到了腰后的枪包,他不能确定眼前这个好似行尸走肉的人形生物,是否还能称得上是人,“你是谁?”他犹豫着往前走了两步。
眼前人终于走到光线大亮的地方,这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所见非人,这是他第一印象,被密密麻麻针脚草草缝起的伤口从额头贯穿到嘴角,明眼人都会可惜那高挺的鼻梁,如今仅剩下呼吸的作用,虽然这无碍他发现此人原来也有副端正的五官,但未被清理干净的黑色血痂像是什么丑陋的诅咒,好似这是个从地狱爬出来声讨世人的恶魔亡魂。
山本世界不动声色地看着,发现那人手上还抓着喝了一半的酒,房间角落七零八落地堆放着一堆空瓶,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滚到脚边,却又被暴躁地一脚踢开,“我认得你,哈哈,原来他们把你派来了,真好。”他边说着边仰头灌了一口酒,“我读过你战前写的几篇文章,很有见解,我喜欢聪明人。”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专有名词,山本世界发现他不是胡说,其中还提到了战前他提出的一些学术观点,什么生物的认知与自我认同等等,只不过那些都随着末世的降临烟消云散了。
陌生男子跌跌撞撞地扶住台面,他甩了甩头,好像要把被酒精麻痹的大脑甩清醒,又抬头眯眼去看那已经彻底升到空中的太阳,因为直视那猛烈的阳光,他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哗哗往下淌眼泪,但他还是不肯闭眼,只是兀自盯着,“这真是颗美丽的星球,不是吗?”
“哪怕它都要死了,它仍然这么美,可悲!可悲的人类!”
像是终于看累了,他随意摸索着身后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原谅我现在这个样子,博士,我没有其他办法。”
山本世界多少有些猜出眼前人的身份,“中务博士?”
“你见过泽本那家伙了?”中务裕太冷哼了一下,“他八成又对人说我脑子不清醒,他才是那个不清醒的可怜虫。”
“这里到底出什么事了?”山本世界也找了个椅子坐下,“我们原本猜测是有异兽攻击,但好像并非如此,避难所里其他人呢?”
中务裕太把自己缩到靠椅里,“其他人?”他想去揉自己眉心,但手指碰到了伤口,痛得他嘶了一下,“都在呢!”他嘿嘿一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超级好笑的事,他大笑了起来,过大的表情拉扯着他的伤口,让他的五官似笑又哭地皱成一团,他咕咚咕咚大灌了几口酒,“等你见到ta就知道了。”
“ta?ta是谁?”
中务裕太古怪地发出一声气音,“哈!ta就是ta呀,每个人的ta,你会遇到的,你遇到就知道了。”他凑近拍了拍山本世界的肩膀,酒精和血液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直冲山本世界鼻腔,“等你遇到了再来找我,我希望你不会遇到,但没人不会遇到。”说完他就重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最开始的转椅走去,地上到处散落的酒瓶,越靠近数量就越多,山本世界刚想提醒他注意脚下,就看到中务裕太踩中了其中一个,扑通一下摔倒在地,“该死的!”他听到中务一连串痛骂的声音,男人没有再对他说话,他知道他该离开这里了。
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个时候还去找泽本夏辉吗?还是在这个空旷的迷宫里,进行独属于他一人的“探险旅程”?山本世界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回宿舍再休息一会儿,早起的昏沉感像是浪潮,一阵一阵地拍打着他的脑袋,让他感到格外疲惫,结果下一个拐弯就看到了昨天的男人——泽本夏辉。
他还是一如往常地忧郁,见到山本世界时微妙地扯起嘴角,“早上好,世界先生,你原来这么早就起了吗?”
山本世界朝人点了点头,“泽本先生要往哪里去?”
男人脸上微笑的弧度不变,客气而疏离地回答道,“我要往地下开始我的工作,不介意的话您也可以一起来,我的工作量太大了,我一个人干很久也干不完。”
啊,原来如此,山本世界看着眼前被推开的移门,他终于知道避难所里的人都去哪里了,他们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在这巨大的停尸间,亡者的国度。
泽本夏辉依旧保持着他的微笑,把冰柜里挂着寒霜的尸体移动到转运床,随即推到黑漆漆的传送带上,传送带转得很慢,从山本世界的角度看过去,那些尸体慢慢消失在黑暗中,深处传来沉闷的下沉动静,“这传送带送去哪里?”他没忍住问道。
“Ashes to ashes,and dust to dust;in the sure and certain hope of the resurrection unto eternal life*(译作:尘归尘,土归土。)。”泽本夏辉此刻没有再笑,“去他们该去的地方,回归这片土地。”
他转过头看着山本世界,又挂起了那副神秘莫测的笑容,“总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虽然这个世界已经灭亡,但我们还是人类。”
*出自《圣经》内容创世纪。
————————————————————
《山本世界的日记》
xx年x月4日
原来这儿的人基本都死了,我问泽本为什么不能关闭这个避难所,他没有回答我,看来这些谜团还是只能靠我自己解开。
中务博士说的ta到底是什么呢,不知姓名、不知男女、也不知高矮胖瘦,如果我遇到了该怎么办?我开始好奇了,希望明天能有新发现。
02
好像有人在朝他的脸吹气,还拨弄着他额前的头发,山本世界皱着眉挥舞了下胳膊,昨晚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挨到后半夜才有了睡意,那些数量庞大的、冰冷的尸体,在他的梦境里不断闪现,青紫色的面孔,不同的肤色,最终都化为熊熊燃烧的燃料,升腾起令人不适的黑烟。他翻了个身,那人又好似恶作剧般地拔他的胡子,些微的刺痛促使他睁开眼睛,但他真的太困了,眼皮厚重得仿佛灌了铅,大脑开始缓慢运转,等等,这个避难所还有其他人?
这个认识一下子吓退了他所有的睡意,但他没有立刻睁眼,手悄悄摸向被褥深处。那里按照他的习惯,应该放着他的枪,但离奇的是,他怎么也摸不到,手摸索的动静有些大了,他听到耳边“咯咯”的笑声传来,笑得很轻巧,但也很熟悉,熟悉得甚至有些吓人。
山本世界不得不睁眼,房间还是很浓重的黑,但是些微的光亮从走廊透过来,照得眼前人的眼睛一片亮晶晶,他一只手托腮趴在山本世界身侧,另一手拿着他找了好久的枪,正满眼笑意地看着他,“你醒了,在找枪吗?”
他熟门熟路地把枪塞到自己后腰,仰躺在床上,朝人张开双臂,“我需要一个早安kiss。”
山本世界拧亮壁灯,“大树……”果然是大树,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吊坠,冰凉的触感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床上躺着的人在柔和的光线里露出一个梦幻的笑容,好似还是十年前,他们还没被死亡分隔开前那样。
“快呀!”大树催促他,“那我就不把枪还你了。”说完他就撒娇地嘟起嘴,但看山本世界迟迟没动静,只好主动起身揽住自己的恋人,山本世界闻到了他身上微甜的香水味,干燥温暖的手臂抱住他的脖颈,他呼吸的热气打在自己脸侧,随即是那样轻柔的吻,一切他以为已经忘记的细节,都在这一秒复苏。
他有些难受地搂住怀里人,冰冷的吊坠硌在自己胸口,这不可能,大树明明已经……彻底成为这吊坠里的一捧骨灰,他此生必不可能再和他相见。
我是还没醒吗?山本世界有些怀疑,但手指抚摸上去的触感和温度,又那么真实,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中务博士口中的ta,这样的ta,是每个人心目中最深沉的梦魇。
“你在想什么?”大树歪着头看他,“你今天醒来变得好沉默。”
山本世界摇了摇头,只是问道,“要一起去吃早饭吗?”
他在悄悄观察着他过去的恋人,仿佛是看不见的一双手,按照他记忆里大树的模样,重新捏出了那副容颜,连鼻梁上的那颗痣,位置都没有改变分毫,一切都在昭示着,眼前人就是记忆里的佐藤大树,如假包换。
但这不可能,山本世界沉默地吸光了手中的营养剂,他早上把营养剂递给大树时,被人礼貌地拒绝了,他的恋人乖巧地摇着头说我不饿,目光却一直打量着这个在十年前还未发展彻底的避难所空间,像是个初生的孩童,他的眼里盛满未知与好奇,闪烁着山本世界看不懂的光芒。
“我们什么时候出去呢?”大树撑着脸看他,“这儿太闷也太黑了,也没有其他人。”
“我们没办法出去,直接出去我们会死。”山本世界耐心地解释道,“外面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了,我们只能呆在这儿,只是为了活下去。”
大树眼里的光芒暗了下去,“完全不能出去吗?”他不死心地再次确认,“我想亲眼看看外面。”
“那我得给你借一套防护服。”面对自己的恋人,山本世界总是心软得一塌糊涂,“但我不确定可不可以,如果没有你只能乖乖待着。”
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山本世界还是成功向泽本借到了一套防护服,那人似乎对这个空间突然冒出来的人毫不意外,他那张忧郁的脸除了微笑好像就没有第二套表情,山本世界对他的笑突然产生了厌恶,仿佛被人看穿了一切。
“恭喜你。”
“什么?”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眼前的男人仍旧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朝他耸了下肩便不再说话。
妈的,这儿真的古怪透顶了,山本世界在心里咒骂道,他有些怒气冲冲把防护服塞给佐藤大树,但接触到自己恋人温热的肌肤时,他的愤怒一下子泄了气,他强迫自己沉浸在给大树穿防护服这件事上,耐心地检查每一个阀门和气瓶,这多少让他的心情平复了不少,无论怎样,这是幻觉还是什么,此时此刻他是真的碰到他了。
现在是上午,时间尚好,正午的日头还没完全升起,山本世界拉着大树的手,防高温的材质让他没办法清晰摸到另一个人,就像是牵了一团空气,这个认知仿佛一个榔头,给了他从早上就雀跃漂浮的心当头棒喝,他侧头去看大树,像是感知到了他的视线,大树也撇过头给了他一个朦胧的微笑,阳光从缓缓打开的钢铁大门里穿透而入,彻底模糊了他的视线,山本世界的心也猛地一下子沉到了底。
“大树!”他控制不住地在频道里喊自己恋人的名字。
浅浅的呼吸声在他耳边起伏,“怎么了?”
是了,是了,这一声破除时空而来,穿过电波降临到他身边,世界用力去抓自己牵着的手,“不,没什么。”
03
佐藤大树带了一些沙土回了避难所,他的神色有些哀伤,山本世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十年的时间早就让他接受眼前现状,但对初来末世的恋人而言,这一切就像人类已被造物主抛弃,活成蝼蚁,也与尘埃无异。
他在实验室陪大树呆了一整天,末世后所有的研究都荒废了,这颗死气沉沉的星球失去了曾经千变万化的生物演变,成了颗光秃秃的死星。除了尚且存活的人类,被核辐射照射而发生变异的异化动物没有任何研究价值,它们只是驱使着自己的本能攻击一切移动的生物,避难所里曾经也抓捕过一只,已经腐烂的肉体粘连着仅剩的头颅,显得那仅存的行动能力都成了一种悲哀。
他看着大树埋头研究的身影,仿佛又回到了战前在研究院的时候,他一向都结束得很早,大树却总是磨磨蹭蹭地,往日他都会在门口一边打游戏一边等他出来吃饭,但那一天,学校门口料理店老板和他是老朋友,听说大树爱吃螃蟹,正巧北海道老家寄了只大帝王蟹,便特意喊他们来吃,他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等着,等得大树的后辈都一个个出来了,那人还没结束,他在门口张望着,就像现在他在看大树的背影一样。
“这颗星球已经死了。”
“……是的,它已经死了。”
“我们为什么还活着?”
“造物主最后的怜悯。”
“不,或许是它需要一个衰亡的见证者。”
他们依偎在避难所小小的床上,大树把头靠在山本世界的胸膛,去听他那跳动的心脏,“真好,”他小声地说着,“你还活着,我这几天总觉得我已经死了,你变了好多,好像我是突然跨越了很远的距离回到了你的身边,这让我觉得很恐怖。”
他撑起身子去看躺着的山本世界,目光深沉似水,又飘渺得好像他真的跨过了数千个日夜,“告诉我,我还活着吗?”
山本世界艰难地吞咽下了口水,他听到自己声音在颤抖,“当然,你还活着。”
————————————————————
《山本世界的日记》
xx年x月6日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正常,死人怎么能复活,更何况我曾亲手接过他的骨灰,但他真的回来了,带着以前的记忆,就像十年的时间突然从他的人生抽离,他被硬生生传送到了现在。
我是不是该去找中务问问?我不明白,如果我现在就带他走,这会是一场幻觉吗?但他……
————————————————————
“你在写什么?”大树把脑袋靠了过来。
“没什么,一些研究日记。”山本世界匆忙合上了本子,拉着人到床边坐下,“还不睡吗?已经很晚了。”
“我想看着你睡,”像是回忆起什么好玩的事,大树伏到床上,随即翻了个身把枕头揽到胸口抱住,“现在这样好像你当年发表文章的时候,我怎么喊你都不睡……”他回忆了片刻,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我还记得当时有个人说生物的进化是有所谓造物者的力量控制,你和那人吵了好久。”
“嘛……但现在这些都没意义了……”
山本世界看着他明亮的眼眸,突然很想反驳如今他相信了造物主的存在,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位神明,大树如何能回到他身边?他沉默地抓着身边人细瘦的手腕,缓慢揉搓着指腹下细腻的肌肤,微弱的脉搏在他指尖弹动,神啊,如果此刻他愿臣服,这一刻能否永恒。
他静静等待着,等着身边人沉稳入睡的呼吸声响起,随即山本世界悄然起身离开了床榻,他需要一个人前往观测台,那里有人能解答他的疑问。
观测台没有开灯,他来这里这么多天,这儿就没开过灯,中务裕太像是坚守在这儿的一个守门者,盘踞在这方寸之地硬是不肯离开半步。
“你见到ta了。”
“我见到了。”
“怀念吗?博士,很多人痛哭流涕找我说的第一句都是感谢上帝,哈,真是可笑,若有上帝,怎么眼睁睁看着世人苟且偷生。”
山本世界没有立刻回答,黑暗中他看不清中务裕太的表情,只有鼻尖的血腥味昭示着那儿的确坐了个活生生的人。
“中务博士,为什么在这儿不开灯?”
“你看看外面,这可是只有不开灯才能看到的美景。”
山本世界抬眼去看,外面绚烂的星子密密麻麻铺满天空,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是什么时候,大概是战前和大树去很冷的北方,那里没有什么人类活动的痕迹,但是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安静,眼下这颗星球只剩死寂罢了。
“很美。”他感叹道,“我们低着头太久,很久不曾仰望星辰。”
“哼,人类已经退化成穴居动物了,只有在避难所的这里,才能看到天空的样子。”中务裕太从躺椅起身,“嘎吱——”的声响在寂静的黑暗里响起,听着有些瘆人,“博士,你是个聪明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慢踱步到观察窗前,“你觉得这像是一个启示吗?”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中务裕太又自顾自地解释道,“死去的人重新复活,他们从哪儿来的,博士你想过吗?”
“我觉得他们是被创造出来的。”
“是谁创造的?创造出来为了什么?”
“博士,我觉得我发现了这颗死星真正的目的。”
“……”
中务裕太一个劲地说个没完,完全不在意山本世界是否给自己答复,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又低头去撬操作台的面板,从一个隔板下他翻出了一本手记,借着星光清冷的颜色,他把这本手记递给山本世界。
“博士,我杀了我挚友两次。”
山本世界接过手记,封面溅上的大片黑色痕迹,他很难再说服自己这只是咖啡渍。
这是中务裕太朋友的手记。
04
《手记》
避难所里出现了奇怪的事,我们是集体中毒了吗?还是这是一起群体幻觉?我去找所里的心理医生看过,我的精神很正常,但是避难所里的人变多了,保守估计多了至少三分之一的人,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但是他们就是这样出现了。
我的记忆似乎也在受影响,我好像很快就接受了这些新出现的人,但我敢打赌那个出现在A集营的黑皮肤男子,我之前从未见过,他们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融入了我们生活,这有些可怕。
……
我为什么会不记得那个黑皮肤男子?他不就是那谁的丈夫吗?我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果然是在地下呆久了,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吧。
……
不对劲!不对劲!
山本世界发现从这一页开始手记的主人似乎变得很慌乱,他的字迹潦草且仓促,他翻开了下一页,满页都写着,“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好多年!”
后面似乎手记的主人做了一些调查,记录了他和自己觉得陌生的人的一些沟通谈话,每个避难所容纳的人数是有上限的,所以呆久后大家都会互相眼熟,山本世界有些好奇手记主人的结论,但那几页都被无情地撕去,他对着灯光照了片刻,才看到印在后面纸张上的浅浅印痕,他拿出铅笔涂抹在了空白的纸面,只见一行字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了眼前,
“我们融合,就能永远在一起。”
山本世界坐了起来,这是他这几天醒得最晚的一次,大树不在他身边,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失去再拥有,他已经承担不了再失去的痛苦。
“你醒啦,你睡了好久。”
他这才发现大树坐在房间的另一侧,借着壁灯的光正在读着什么,“你在看什么?”他下了床走过去抚摸大树的背部,瘦削的脊骨贴着他的掌心起伏。
“一首诗,”大树抬头看他,拉着人凑近亲了亲他的下巴,
“如果上帝问我:‘你从事物中看见了什么?’
我会回答:‘只是事物本身。你不能把任何别的东西置于事物中。’
因为上帝持同样的观点,
他会使我成为一种新的圣人。”
“《我生活的最终价值》。”这是他以前最喜欢的一首诗,末世的苦难没有带来更多的诗人,人类所有的文明都停摆,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人类的痛苦从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再流动过,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了每个人的心绪,“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我听见了很响的声音,”大树的神色有些迷惘,他的眼睛明明看着山本世界,却失去了清晰的焦距,“突然就出现在了我脑海里,‘扑通’、‘扑通’、我一开始以为是你的心跳,但我捂住了耳朵,那声音还在,仿佛有什么在我大脑里跳动。”
“不,是我的意识在跳动。”他一边说着,一边抓住山本世界的手贴到自己脸颊,“我是不是要死了呢?我好像不属于这副躯壳,好陌生的感觉,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你摸一摸我好吗?”
山本世界抚摸过大树的侧脸,不知是不是夜晚尚未完全褪去的寒意,他的脸很冰冷,但是他的唇又火热,亲吻他手指滑动的片刻,就像一团火灼烧他的指尖,啊,这就是这颗星球的白天与黑夜,一切都被揉捏成这颗死星,也被搓揉进这具身体。
“不要多想,我在这儿。”山本世界把人揽进怀里,这具身体在他怀里颤抖,像是某种无助的幼兽,“你在怕什么呢?”
“我害怕和你分离。”
“所里其他人到底怎么死的?”山本世界面对着中务裕太质问道,他拖了张椅子直接坐到了中务对面,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而他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中务裕太不理他,扭头去看站在观测台门口的佐藤大树,挤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哈,不先介绍下ta吗?”
“没必要。”山本世界皱紧眉头,他甚至想立刻带大树离开这里,但碍于没有可用的代步工具而被困于此,现在的他、就像突然手握满满当当水囊的沙漠旅人,害怕被人觊觎,更怕别人问这从何而来。他顺着中务的视线看向大树,自己的恋人仿佛被这满天霞光吸引了注意力,呆呆地对着外面赤红的天地不言一语。
“给我辆车。”山本世界低声恳求,“只要有车我马上离开这里,我不会朝外面说一个字,我不说这儿发生了什么,只要让我带他离开。”
中务冷笑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走不了了。”
“为什么?”山本世界直觉有一件他无法接受的事,但他已经退无可退。
“从这儿‘复活’的人,都没办法离开这儿太远。”中务裕太怜悯地看着他,“但我们不认为这是一种复活,这是这颗死星送给人类的死亡通知单。”
“不是没有人有过你这样的想法,”中务裕太不再看他,他重新捞起脚边的酒瓶喝了两口,陷入深深的回忆,“只要离开这里超过几公里,复活的人就会‘砰’地一下,”他比划了一个爆炸的手势,“回归外面那片大地,你应该很熟悉,那种棉化脆弱的沙,轻轻一碾,风一吹,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出去的人都会回来。”
“我们还是人类吗?”
“我们只是抱着不愿遗忘的记忆、勉强偷生的动物罢了。”
“你有想过异化的怪物从哪儿来吗,博士,它们就是这颗死星创造的。”
“现在它累了,它快死了,它要回收他创造的所有孩子。”
“但它还是善良的,宁愿要编织最后一场美梦。”
……
山本世界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他再次回头去看佐藤大树,才发现他的恋人不知何时收回了远眺的视线,正看着他露出一个梦幻的微笑,就像那天早上睁眼看到大树刚回来时,他躺在床边露出的笑一样。
我害怕和你分离。
我们能不能永远在一起?
“博士,我杀了我挚友两次。”山本世界听着中务在自己耳边轻声说道,“第二次的时候我和他做了个交易,快一点,他在等我了。”
外面的天地还是那样赤红,像是满目的鲜血,山本世界牵着大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流动的沙地上,被踩碎的沙子随着风吹向了很远的地方,他再一次听到高处的风声,像是某种挽歌。
大树站在他旁边摘下了防护服的面罩,他的脸裸露在高强度的辐射下却没有改变分毫,就像沐浴在以前的阳光下,他朝山本世界羞涩地笑了笑,好似他们第一次互通心意手拉手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山本世界认真地去看他的眼睛,眉眼弯弯一如记忆里的模样。
他也摘下了他的面罩,吸进肺部的每一口空气都在灼烧他的理智,眼前的天地染上比鲜血更深沉的颜色,他跪倒在大树脚边,随即支撑不住地仰躺在滚烫的沙地上,大树也坐了下来,抱起他的头放到自己膝盖上,“我们融合,就能永远在一起。”
他低头给了山本世界最后一个吻,怀里的人彻底停止了呼吸。
中务裕太站在观察台上,沙地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具尸体,他很熟悉这样的场景,在前面一段时间,他已经看过无数个这样的画面了。这时避难所的大门打开,他看到泽本跑了出来,艰难地把沙地的尸体挪到了自己的拖车上,他知道,地下那间停尸房即将再多一具尸体。
他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再次启动了面前的无线电,“这里是北纬35度41分,东经139度44分的避难所,这里需要救援;再次重复一遍,这里是北纬35度41分,东经139度44分的避难所,这里需要救援。”
“希望这次能多来点人吧,”他这样想着,坐下来喝了一口酒,“我迫不及待想去见自己的老朋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