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本世界觉得今天天气好得离奇。
阳光能握在手心揉成一团,从掌纹间溜走时又像抓不住的温水。
窗帘完全打开,早餐吃梅子饭团,家里里外外都得清扫。网购下单几件日用品,再用一本最新的JUMP消磨掉整个下午。
晚上,积灰的奖杯奖牌从柜顶搬下,擦净。
放眼望去热热闹闹地全是第一:HIP HOP、Freestyle,人人都说他是天才,他也从善如流毫不打怵,觉得自己就是天才。
房间只有一盏床头灯孤单地发出亮光,他靠在门边眯着眼回望自己的简短人生,感叹活得实在漂亮,就算立刻死掉也不会有遗憾。
他将头巾叠成细细一条,两端打结套在卧室门把手上,用力拽拽保证绳结不会松开。
右腿又开始疼,从脚趾蔓延到小腿肚。山本世界揉捏着冰凉坚硬的小腿,低声说这段时间谢谢你了,不知道是在安慰腿还是安慰自己。
只会跳舞的山本世界如今对小腿骨骼构造了如指掌:胫骨、腓骨、跗骨、跖骨以及趾骨,合金尽职模仿骨骼功能,同时提醒主人已经永远失去它们。山本世界有段时间会把自己想象成机械仿生人,别无选择地接受。
他把小腿卸下,平放在身旁。
如果不出意外,一周后,快递小哥发现连续多日电话打不通按门铃也没回应,就会联系物业开门,然后发现刚开始肿胀的他。
眼前冒出无数形状不一的亮斑,山本世界没有看到引路黑白无常,只觉得脑袋酸胀。短暂的失重后是后脑勺一阵闷痛,山本世界不停咳嗽,舌根铁锈味弥漫。
睁开眼,方方的一块月光越过窗户打在横梁上,像只怪异的眼睛。黑暗中他伸手乱抓,摸到一个金属物件,是门把手。
他支起身子看着门上徒生的孔洞,夜色在他脸上投出一块圆形光亮,眼睛却是照不亮的黑。枕头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他试图将门把手装回去,弄了两下觉得是无用功,一下泄了气。
他推开门跳进卧室,捡起地上的枕头拍拍,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
到最后,自己能掌控的好像只有这块小小的枕头。
他突然觉得很累,一头栽进床里。
寻死的事情明天再考虑吧。
这么想着便合上双眼,窗帘被风掀起一块角,山本世界掖好被子没去管它。
一双透明的脚虚虚浮在窗帘之下,一眨眼就消失了。
2
山本世界是从车祸那一天起失去对生活的控制感的。
截肢后的腿时常幻痛,朋友来探望他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讲一些他自己都笑不出的笑话,哈哈哈地干笑听得山本世界想哭。
有时候他宁愿自己是个庸才,最好是苦练多年舞蹈也不温不火的那种,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给自己另寻出路,做个普通文员或者半吊子漫画家。
但他是山本世界,这一辈子只擅长跳舞也只会跳舞。别人看到他的残肢总忍不住悄悄叹息“他以前跳舞很厉害的”,这种话他听了比死还难受。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赐予天赋后又夺走,以及让天才接受他人的怜悯。他很凑巧地占了两样。
思来想去,未来漆黑一片皆无定数,好像只剩自身的存在能实实在在握在手中。
所以山本世界决定把自己砸碎。
接下来的一周,山本世界继续尝试了所能想到的所有自杀方式。
结果烧炭刚点燃一分钟,提前封在烟雾探测仪上的锡纸莫名脱落警铃大作,把他从上到下浇得湿淋淋;
第二次,他拿出自己攒了半个月的安眠药一次性咽下,躺在床上没等到困意,胃部先一阵抽搐,冲到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刚吃下去的安眠药统统灌入下水道。
黑暗中,山本世界瘫软在沙发上。
他没想到自杀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也没想到自己连解决痛苦的最后一丝希望都抓不住。
“不然先睡吧。”
“也对,明天再说好了。”山本世界不过头脑地作出回应,说完了才将将回过神:刚才,是有个男人的声音没错吧。
山本世界循声艰难转头,眼前分明是一张陌生男子脸孔。
声音胶黏在喉咙,怎么也发不出来。
对面不知是人是鬼的男子却轻声调笑:“你不是都寻死觅活好几回了吗,怎么,还怕鬼?”
“你是鬼?”
“嗯。”言毕男子从沙发飘飘忽忽荡到半空,又气球似的轻轻降落回来。
山本世界这下相信了。
男子,不,男鬼施施然坐在他身边,一脸玩味地等待山本世界作出反应,却看到他缴械似的伸出双手:
“那正好,你带我走吧。”
“?”
“你不是鬼吗,带我走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男鬼恍然大悟地一笑:“那你先去床上。”
山本世界满腹疑窦,但还是照做。
男鬼在床边指挥:“盖上被子,再闭上眼睛,对。”
山本世界陷在柔软的床铺中,静静等待死亡到来。
再次睁开眼,眼前仍是熟悉的景象。他摸摸自己的脸颊,居然还有温度。
“早上好。”
昨夜的男鬼从山本世界肩膀飘过,吓得他跌坐在地上。
“昨晚睡得不错吧。”男鬼的语气比起阿飘更像是同居男友。
山本世界绝望地发现,寻死居然比见鬼还难。
4
男鬼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山本世界家里,得到对方理直气壮的反驳:“这间屋子本来就是我的,”他甚至轻巧地绕客厅一周以宣示主权,“只不过我平时怕吓到你们,藏起来罢了。”
而山本世界并不在乎他是人是鬼,名叫佐藤大树或佐藤小树,他只想不打扰别人地安静离开,而佐藤大树却尝试阻拦他。
“做鬼有什么好的。”提到死亡佐藤大树的声音总会低下来。
可山本世界觉得至少不会太坏。
死了一了百了、死倒落个干净、人死债灭……死亡不止是生命的终结,也是人间一切苦难和顺遂、笃定和无常的归零。归零即是新的开始。
如此一来,比起前路暗沉的人间,死亡倒更像是一种光亮。
如果找不见光亮呢?佐藤大树问。
活着的人总觉得死是一种解脱,可死后的明明世界是盲人一般的黑,是墓前破落打皱的招魂幡,是被看不见的生物啃啮腐败的贡品。
人间的时间流转对他而言就像平行时空外一部过于漫长的电影,极偶尔能被人看见,然后很快被遗忘。
解脱、化蝶、团聚、复仇,都不过是人间妄念寄托于死后的传说。不会有比死更暗淡的东西了。
“你是怎么死……变成这样的?”山本世界斟酌片刻还是问出口,他也搞不清为什么要跟鬼避口讳。
“车祸。”佐藤大树语气轻松:“躲逆行的车,技术不好撞到护栏,脑袋从这裂到这。”他伸手从右边额头虚虚划到左脸颊,山本世界仿佛看到皮肉绽开。佐藤大树耸肩摊手,似是无奈又像释怀:“然后就变成这样啦。”
“所以你才一直没往生?”山本世界自动脑补了一出怨气冲天冤魂索命的经典话本。
“嗯,算是这样吧。”
佐藤大树年轻的脸庞露出几分悲戚,山本世界亦了然:青春大好却潦草死掉,任谁都会不甘。
可我和他不一样。我是没有明天的人。
他也不敢去想以后,如果未来只剩落魄、衰老、腐败,那不如不来。
他很感激佐藤大树,感激他把门锁掰坏锡纸弄掉,往牛奶里放催吐药,救了他一次又一次。自己也辜负了他一次又一次。
摸着断肢处隆起的深红色伤疤,想到死后该疼的伤口还是会继续疼,觉得不失为一种及时止损。
5
山本世界曲折寻到一位大师,不敢把来意和盘托出,只说自己需要将一只鬼困住几天,而不能伤害他。
大师松形鹤骨,直言人鬼殊途不得寡断。
“他不是恶鬼,反而像救人的神仙。”
“那你是要去做什么,非要瞒着他不可?”
山本世界钳口结舌,大师也点到即止不再多问。只递给他一张黄纸,嘱咐他将自己所说的东西用朱笔写在纸上,不得有误。
佐藤大树在人间逗留太久,一离开生前居所就会变得虚弱。山本世界于是骗他自己要回老家一趟,佐藤大树半信半疑,非听他和家里人通了电话才肯让他走。
生辰八字、死因、葬身所。需要的信息意外简单,山本世界从佐藤大树的衣着发型大致推测生卒年份,再到公墓信息登记处将同名同姓的人进行筛选,没有照片就一块块墓地去找。
在一个闷热多雨的下午,山本世界踩着泥水,在城郊公墓找到了佐藤大树。
其实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想困住佐藤大树还是对他本身足够好奇。他也觉得很好笑,生命力这种与他隔离的词汇在他一心向死的时刻反而找到可供栖身的主语。
佐藤大树和他的父母静静躺在面前这片土地之下,山本世界惊讶地发现三人竟在同一年去世。
地面结一片薄薄的雾气,雨水拍击伞面的声响像是轻声低语。
清明已经过去很久,墓碑四周却很干净。一定是有直到现在还记挂着他们的人吧。
墓碑照片上的大树脸蛋要更丰盈些,笑容和现在一样灿烂,可惜永远留在了1995年。
他伸手揩去照片上的水珠,石碑冰凉而坚硬,比起透明的佐藤大树已经有实感太多。
也只有像他那么好的人才称得上可惜。
也会有人这样为我惋惜吗?
6
山本世界再见到佐藤大树时有些赧然,对方却照例笑脸相迎。
他没话找话地问大树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早上看了会儿晨间剧,窗帘没拉紧好像把隔壁山口太太吓到了,她还是一样胆小啊。”说完佐藤大树就咯咯笑,鼻子小猫似地皱起来。
“然后我就去你房间玩电脑了,世界我跟你讲,其实你还蛮适合做youtuber的……”
山本世界觉得生命就该留给像他这样蓬勃又灿烂的人。
对绝望的人而言,绝望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大树,如果活着的是你就好了。”山本世界将话说出口便自觉扫兴。
“是你也一样很好。”佐藤大树飘到他面前,盘腿仰头看着他。
“不要对自己那么严格。想死也好、绝望也好、自我厌弃也好,冒出类似的想法就不做判断地任它出现,任它消失。"他缓缓说着许多年前曾用来劝慰自己的话,伸出手掌那样试图接住山本世界的眼泪,泪水一次又一次穿过半透明的掌心,在地板上聚成浅洼。
“不用去想已成往事的过去和飘渺不定的未来。”
他做出拥抱的姿势环绕住山本世界,像一个来路不明的彩色投影:“你知道的,我很愿意在你身边。”
他明明连拥抱都做不到,却草率许下承诺。
而山本世界像溺水人抓住稻草那样相信了他的鬼话。他不知道的是,佐藤大树有多依赖他的依赖。
7
山本世界开始慢慢愿意见人、定期去医院做复健。虽然还没有勇气去找新的工作,但佐藤大树跟他说不用急,等你准备好了自然就知道该做什么了,他也就安心窝在家。
与此同时佐藤大树似乎变得一天比一天虚弱。
开始是不能见光,到后来只能在深夜显形,连身体也从半透明变得完全透明。
佐藤大树看上去满不在意,说每年七月半前都会这样的,人间辟邪驱鬼的仪式太多,灵力也会受到影响。
山本世界将信将疑,直到中元节当天佐藤大树恢复如初,还兴致颇高地提议晚上一起出门,他才放下心来。
他们避开祭祀的人群走在河边的小道上,灯火映在水中有如星光万点。山本世界走在后面,偷偷伸手想握住佐藤大树的手腕,意料之中地抓不住任何东西。
他多想触碰他。
仙女棒点燃,跃动的花火照亮周围,山本世界看清他眉骨上一颗痣,想着一定是某世有人在这落下了一个吻。
他多想吻他。
可佐藤大树自始至终只是一个轻盈的幻影。
“世界,就算我消失了,你也会好好活着的对吧?”分别对他们而言是心照不宣的注定,所以他们默契地从不提及。
山本世界想了想说,我不确定。
佐藤大树透过掌心看着逐渐耀眼的花火笑得轻快,说我知道你会的。
山本世界深深地凝望佐藤大树:我好像对你一点也不了解。
而佐藤大树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山本世界的电脑密码,知道他的第一次恋爱,也知道山本世界依赖自己,就像自己也喜欢上他那样。
其实也不能怪山本世界,毕竟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佐藤大树有太多不愿告诉他的事。
比如他不想告诉山本世界,那天晚上逆行的车已经避让开,是他将故意方向盘打死,才出了车祸。他以为这样就能和父母相见。可自杀身亡业障过重,只能永远困在自己死去的时空无法和阴间其他鬼相遇,也无法往生。
比如他并没有山本世界想的那么好,他千方百计救他,不过是传说只有救人性命才能消除业障,踏上轮回路,结束日复一日的孤寂。
他多怕自己不够格、给地不够真。
山本世界外出回来那天开始,佐藤大树看着自己日渐透明的身体,才彻底相信传说。
他好好活着,我也能够往生,多么慈悲的规矩。
错就错在生出不该有的贪妄。
佐藤大树没再说话,面庞却渐渐清晰,他轻轻抱住山本世界,对方呆愣三秒才发现这是个有实感的拥抱。
他的身子很凉很轻,山本世界一点也不敢用力,怕一不小心就把他弄碎。
他听见佐藤大树的声音:“我知道如果人真的心死了,就很难再回头。可人生就怕万一,万一哪天碰到让你想好好活着的人或事,留在这,总还有余地。”
“谢谢你救了我。”山本世界稍稍用力揽住他的肩膀,手下却渐渐空虚。
“也谢谢你救了我。”佐藤大树伸手想抚摸山本世界的脸颊,他透明的身体悲哀却地穿透,连触碰都做不到。
山本世界看到他在张嘴说话,却什么也听不见。
他身影发出幽暗的光,像流星一样渐渐粉碎坠落,山本世界慌忙伸手想把他抓住,只触及一片黑暗。他很快化作一个光点远远地飘走,在空中旋转一圈,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8
佐藤大树在摇摇摆摆的小舟上醒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青面獠牙的摆渡小鬼告诉他这是忘川,渡过这条河,就能通往往生的彼岸。
它舀一瓢漆黑的忘川水,递给佐藤大树:
“你在一日囚里待了太久,积攒的记忆太多太重,喝下它,好无牵无挂地往生。”
佐藤大树的脸孔在瓢中随着水波晃荡,他知道山本世界已经彻底放下,离开后,有关他的记忆很快会被抹除干净。来生再见更像一句诅咒,纵然再见也成纠缠。没人会用下一世去赌一个将你忘却的人。
明明他好不容易才从囚笼中出来。
泪水把倒影搅碎,他仿佛看见山本世界平安顺遂的余生。
他将忘川水送到嘴边,叹口气又轻轻放下。
小船在潺湲的忘川上飘飘荡荡,缓缓驶向来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