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苦夏,放弃挣扎着煽动粘滞的翅膀的蜜蜂也在最近的一朵木芙蓉上驻足。
风扇和刨冰机一起绞烂凝固的空气,大树娴熟地把碎冰盛到塑料杯里,淋了一勺椰浆,放了一勺红豆。
还不及摆放着口香糖的柜台高的小男孩痴痴地望着大树手里的刨冰,接过刨冰扣了一枚硬币在柜台上,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趴在柜台上杵着脸,目送男孩消失在视线之后,大树捻起一搓茶叶,百无聊赖地观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的过程。
皴皱的茶叶在玻璃杯里现了原型,和大树浴衣上的树叶的图案反倒刚好呼应。
挂在木纹窗棂上的温度计冲破了36度的红线,大树扯了扯浴衣的领子,暑气似雾,沾润了胸前的肌肤。
好像好久没有这么炎热的暑假。记忆里有一个这般天气的日子,炫晕的日光和自己大汗淋漓地骑着单车冲进酷暑的身影交叠,是在做什么来着?
大树抿了一口茶,屋檐下刚好路过一对挽着手的情侣。
记忆复苏,是去参加老同学的婚礼。
老同学的名字叫山本世界,是大自己两级的前辈。和他是在小学的时候,一起逛夏日祭上相识,当时他和自己都和大部队走散了,被人群越推越远,而自己不仅丢掉了一只木屐还被灌木丛划伤了脚。
所有人都在抬头仰望火光升空的时刻,大树在这个陌生前辈的背上看到了绽放的烟火。
夏日退火,友谊升温,大树的暑假在世界家里安了寨扎了营。在树妈的咒骂声里大树总是一溜烟跑到世界的家里,拖鞋一踢,匆匆和在客厅打扫的世界妈问声好,就光着脚蹬蹬蹬跑上了楼上世界的房间。在能看得到远处茶田和窄窄一条海岸线的阁楼里,两个人的暑假被打电动,写作业填满。
世界不爱说话,总是坐在角落的地板上,很快就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大树也不爱说话,一开始就乖乖坐在世界旁边,探着脑袋看,会跟着他的赢欢呼,会跟着他的输叹气。叹气是他装的,因为他下一秒就会咯咯咯地笑起来,狠狠拍一下世界的肩膀大喊“再来!”
世界妈妈在这些个暑假体验了带俩娃的辛苦,她深知自己的儿子雷打不动的脾性,于是总是哄骗听话的大树过来帮忙。有时楼上会传来世界的吼叫,乖巧地站在灶台旁端着盘子接着世界妈妈盛的咖喱的大树就知道他又被KO了。
后来世界要去上大学,大树站在月台上送他,泪眼盈盈地在转身离开之前塞给了他一个袋子。世界在火车上打开,里面是大树晒好的一盒茶叶。分别时大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世界说我在东京等你。要来哦,大树。
月台上的风总是又匆又忙,会吹散一些誓言一些约定。
大树没能过去东京,在一次休学旅行中开了两天小差,向世界妈要了世界住所的地址。像初中时一样,俩人打电动,看书,听歌。只不过世界说大树做的咖喱传承了妈妈的味道。
大学毕业大树回去打理家里的杂货店。上次休学旅行离开东京的时候,他偷偷记下了世界的地址,寄了几次信,却从未收到回信。
而这种情况总是会发生在毕业后天各一方的老朋友身上,每一次寒暄都像在投着不同时空的邮筒。
“大树,你还记不记得山本前辈,今天路过他家的时候看到他家在摆酒,可热闹了,”小时候一起玩的发小急匆匆地跑来分享小道新闻时,大树正站在垫脚凳上打扫着高处的货架。“嗯?发生什么事了?”
“还有什么事,喜事呗。”
自行车的链条在疾驰中发出的声音像蝉鸣,象征着宣判死刑的蝉鸣换来了的焦灼的夏天,十几封没有下文的信换来了没有下文的感情。
大树就这样出现在了山本家门前,没见世界人影,被盛装打扮着的世界妈欢迎了进去,兀自走向了二楼。小时匆忙又轻快的脚步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而今沉闷的脚步。
大树听到那人在介绍着老家家具的摆设和小时候的故事。
“好怀念,小时候经常在这个角落和一个朋友一起打游戏呢。”女孩的笑声爽朗又温柔,一边调侃一边嗔怪着没有见到小时候的世界好可惜。
大树没有让他见到他。雨急,汹涌了好久的乌云急于发泄,站在世界家侧边的屋檐下,被动地听着屋里人欢笑着吵闹着谈论着婚事。人声鼎沸,雨声磅礴,啜泣声却幽微。
往事不可追,大树缓过神时茶水的颜色已变成深褐色,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小时。
转身给自己打了一杯红豆刨冰,加码地放了重重三勺甜腻的椰浆。
“爸爸,这里有刨冰!”忽然传来甜甜的小女孩的声音,其中难掩欣喜,大树叼着勺子,把头扭了过去。
2.
眨了眨眼睛,有点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刚刚从回忆里走出去的。
这次相遇纯属意外,因为在路过大树老宅的时候,山本世界故意加快了脚步。
世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只是潜意识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每个暑假都在陪伴自己,而如今形同陌路的老朋友。
像往常一样装作若无其事,装作后知后觉也不是混不过去。
但当他看向身着素色的大树时,看到他惊诧的目光,世界竟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窘迫地感受到脸颊变得滚烫起来。
除了惊讶于回忆里的那个人就这样海市蜃楼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大树更惊讶的是他身旁唤着他“爸爸”的小姑娘。
“你女儿吗?”
世界点了点头,尴尬的不知道接着说些什么,只挤出一句硬巴巴的“好久不见”。
“老板哥哥我想要两份刨冰!”女孩甜甜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僵局,她朝大树笑得灿烂,“你和我爸爸认识吗?”
大树见世界温柔的摸了摸女孩的头,把如今这个慈爱的父亲带入曾经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不禁唏嘘原来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不可改写。
想想自己青春的那几年,和后来一直陷入回忆的那几年,大树压抑着自嘲,扯出了营业时灿烂的微笑。
“好的,请稍等一下哦。”
此时世界却在不安地打量着他忙碌的背影,修长的双手,纤细的手腕,是记忆里的模样。
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似乎是大树在高中喝醉酒后,像一滩烂泥一样双手环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个时候。
第二次注意到,应该是东京下着初雪的那个夜晚,他揉搓着冻的通红的双手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世界带他进门来,把他的手包在自己的手里捂热。
第三次注意到,是那晚醉酒后尚存的一点记忆中,怕他着凉,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
大树把做好的刨冰端了出来,小女孩也在杂货店里寻完了宝,把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塞到世界的手里,撒娇般地晃了晃世界的手臂,说:“爸爸,小夏马上就要上学了,这些文具肯定用得到!”
无暇识破女儿的小心思,世界缓过神后才开始慌张地掏钱。
却见大树把手覆在他慌忙的大手上,他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一滴汗刚好从世界汗涔涔的额头上落在大树的手背上,一道刺眼的日光刚好穿过门隙,两人被强光晃地闭上了双眼,再次睁开时,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刚刚明明是在杂货店里的两人,现在却出现在了月台。
更诡异的是为什么高中的大树和要去上大学的世界会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两个人的眼前。
“这是在做梦吗?”大树狠狠的掐了掐自己,却痛得尖叫起来。
“应该不是做梦。”世界冷静得说,“不然我怎么能在你梦里说话啊。”
“那这是!”大树慌张地结巴起来,“难道是?我们不会是穿越了吧?”
世界盯着眼前按部就班的进行着的场景,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十年前的我们还在那。”
十年前的大树在月台塞给了世界一盒茶叶,世界临走前语气温柔又坚定地告诉他,在东京等他。月台的铃声响起,列车快要开动的时候,又见世界探出脑袋大声呼唤,“要来哦,大树。”
两人冷静得旁观着这一幕,感觉莫名其妙,却又心里都不太好受。
这时场景忽然开始倒带,定格在了大树递给世界礼物的那一幕。
“这是干嘛……为什么停在了这。”大树扭头盯着世界,想从他那寻得一个答案,世界思考了一会,说:“会不会是要我们把它补全?”
世界把目光移到大树身上,“你当时,还有什么想说又没说的话吗?”
大树嗔怪般的瞪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冷嘲暗讽,“还能有啥?只能是心里想着让你一帆风顺啊。”
画面依然保持静止,世界又将信将疑地问了一遍。
“没有别的了?”
“还能有什么!也就是说想让你多寄点东京的特产回来。”
“好吧……”
3
过了好久画面还是保持不变,大树有点心虚,见世界颓废地坐在原地,好像有些忧心忡忡。
“在担心你女儿吗?”大树试探地问。
“有一点,更多的是在想怎么破局。”
“老父亲的职业病。”
“我和小夏的妈妈已经离婚了,她不能没有我。”
大树有点诧异,紧接着追问,“为什么?”
世界却轻轻笑了一下,抬手指了一下定格的画面,“你把这个解开我就告诉你。”
大树拗气般地别过头,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两分钟,他把脸埋在抱着的膝盖里,支唔着,“可以带我走吗?”
……
长长的刘海遮挡住了他的眼眸,身边的列车开始缓缓开动起来,命运的车轮开始转动,列车呼啸着向前驶向杉林,光影疾风之间世界看见了他闪烁着的目光,站台上十年前的大树如此,此时双手抱膝蹲坐在地上的大树也如此。
电光火石之间夏天的绿色被冬天的白雪取代。下一个场景出现在世界东京的住所里。
世界在角落里机械地打着游戏,大树靠在他旁边,暖炉上的咖喱有些凝固了,酒瓶里的酒也不剩几滴。
大树已经被伏特加打倒,缠在了世界身上,世界倒是还残存着几分清醒,只不过惺忪的双眼和通红的脸颊出卖了他。
“大树大树,”游戏间余世界戳了戳身边烂醉如泥的大树,“为什么突然来了东京啊?”
大树趴在他身上嘟囔着,“见你……”
世界揉了揉双眼,托起他的脸颊,“你喜欢我嘛?”
大树没有回应他,被酒神带入了梦乡。
世界有些落寞,把最后几滴酒倒进了嘴里。把他放到床上,却被身下迷离的人的双手环住,他望着他望了好一会,把他的冰凉的手解开放进被子里,离开了房间。
再回看这一场景两人都有些沉默,场景倒带在世界在床边望着他的时候。
大树还没完全扭过头来瞟到世界,就听到世界斩钉截铁的开口,“我喜欢你啊。”
没来得及瞪大双眼,再睁眼已经是两人的双手叠在一起。小夏催促着世界回家,还没等两人开口,世界就已经被推着出了门。
大树怔怔地坐下,喝了一口茶。
原来他也喜欢自己……
如果有这么多遗憾都可以填补的话,如果这些机会两人都能更勇敢一点的话……
“那个…老板哥哥,我爸爸不想回家,想要你的手机号码。”
熟悉的声音让大树猛地抬头,只见世界一手牵着小夏的小手,一手挠着头,脸上浮现不好意思的笑。
大树被他逗笑,拿出铅笔,“好啊,我写给你。”
“啊…写错了不对”慌忙地把刚刚写的最后一个数字划掉。
这时小夏踮起脚伸手刚好高过柜台,“老板哥哥可以用小夏的新文具。”
大树谢过她,擦了几下把小夏递过来的橡皮放在一边,几秒钟后,又把它拿起端详起来。
它的名字叫——遗憾橡皮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