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其一
佐藤大树拖着个沉甸甸的行李箱,到了一栋老居民楼下。
他费力地把行李箱提上楼去。行李箱的轮磕在还算平整的水泥台阶上,随着佐藤大树的步伐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上到四楼,天花板上挂着几个红纸糊的灯笼,在风中沙沙地晃着,鲜艳可爱。正对楼梯的门边摆着一只香炉,香是刚插的,烟气袅袅。佐藤大树拖着箱子走过去,看到香炉已经断了一只脚,拿石块垫着。
紧挨香炉的另一扇门打开了。佐藤大树顾不上行李箱,先扑进了门里。
山本世界抱着他:“要搬来也不提前说。”
“东西也不多,就不麻烦世界桑接我了。”佐藤大树松开手,去门外把箱子提进来。“隔壁的邻居是信佛吗?”
“不清楚。好像是个神婆。”山本世界接过行李箱关上门,“很灵的样子,不少人找她。”
“那去问问世界和大树能不能永远在一起。”佐藤大树笑嘻嘻地伸出手臂环在山本世界脖子上,被人一巴掌拍开。
“这用不着问,大树。”山本世界眼眸深邃,“这话别到处说。”
“我知道。”佐藤大树在屋里唯一的床上坐下。“有和先前的房东大叔好好道别吗?”山本世界问他,伸手揉他的脸。
“当然有。这里隔音好吗?”佐藤大树被揉得眯起眼睛。
“还好吧,墙很厚。”山本世界回答,伸手揽过佐藤大树。
墙内其一
“本市近日发生一起入室杀人案——”
佐藤大树边刷牙边探出头。山本世界对杀人案没兴趣,按下遥控器电源键时,电视屏幕闪了闪才灰下去。
“世界桑,今天你要出去吗?”佐藤大树满嘴牙膏沫,含混不清地问。
“编曲还没好,我今天会在家里工作。”山本世界回答。
佐藤大树“嗯”了一声。水池里的泡沫随水流走。他到狭窄的客厅里支起画板,对着山本世界坐下,在纸上涂抹起来。画上的山本世界戴着头戴式耳机,一只手按着耳机一侧让它紧贴耳朵。“这个很旧了啊。”佐藤大树没头没尾地说。
“是有点松动。但这是大树送的礼物来着。”
“诶?是我送的吗?”佐藤大树惊得站起来,差点踢翻颜料。
“是啊,那时候我们刚开始交往。”山本世界歪着脑袋按着耳机一侧,嘴角勾起柔和的弧度。
“啊……话说这样的画面也很眼熟。”佐藤大树看向自己的画。画中的山本世界背后是一扇窗,光线温柔地渗透,他像被光锁在方形的窗前。
墙外其一
“来了。”神婆打开门。
“您真的住在这里啊。这F……这栋楼可是有名得很。”来客气喘吁吁地进了门。
“有名也是以前的事了。”神婆回答得不咸不淡。来客的眼睛仍然惊疑不定地乱晃,他打量了一番神婆的住所——陈设很简单,客厅和卧室打通,屋子显出成倍的空旷。唯一醒目的是墙角桌上的神龛,很小,擦得一尘不染。两边暗色的隔板挡着,看不到供着什么。
“您这么害怕,是因为撞见过不干净的东西吗?”神婆语气平静。
正对神龛的房内另一侧,靠墙摆着一条长案。案上靠墙放剪开的半只塑料瓶子。瓶子里盛着净水,插着几支野花。
“您是信什么的?供什么神?”来客突然又流汗了。
“犯错又不需要信仰。”神婆朝神龛看了一眼,“我供万千的罪孽。”
墙内其二
新曲完成的这天下着雨。山本世界拉着佐藤大树试听编好的曲子。
“是以回忆为主题的新曲哦。”山本世界介绍完,按下播放键。
过去的故事其实平淡无奇。山本世界在高中就展露出了音乐天赋,校园音乐节上他演奏了自己编写的乐曲,台下的佐藤大树对他几乎一曲钟情。新曲的开头清亮如流水,与窗外的雨声相互交叠。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水流声止息时曲子染上阴郁的色调,人群散去后山本世界在墙角碰到了浑身伤痕的佐藤大树。山本世界把人带回自己家,第一次知道对方长期遭受霸凌。
佐藤大树咬着牙,山本世界给他上药时他也忍着痛一声不吭。大树那点事在校内早就流言四起,山本世界收起药箱什么都没有多问——孤僻如他也听到了风声。
夜晚留宿的佐藤大树压低了声音啜泣,床边打地铺的山本世界也没睡着,端来热牛奶安抚自己床上的人。看着对方蜷缩成一团,双手捧着玻璃杯的样子,山本世界斟酌着开了口:
“也许你还不了解——我过去融入人群的尝试都是徒劳。”
佐藤大树泛红的脸颊和含着泪意的上目线让他头脑发热。
“如果可以的话,一起离群索居怎么样?”
这不是他本来要安慰人的句子。佐藤大树呛得咳嗽不止,山本世界毫无章法地拍他的背。
“好啊。”那人边咳嗽边回答。
曲调变得舒缓明快,恍若有形的金色阳光穿透正在落雨的云层。后来的很多天他们并肩走在操场跑道上,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你的头发很像那时的太阳。”佐藤大树边听边伸出手去,在山本世界头上揉了两把。本性放浪不羁的年轻人把头发染成上黄下红,山本世界歪着头任由佐藤大树搓圆揉扁。
电扇的风声,碳酸汽水的味道,多媒体室放电影时昏暗的光线,课桌下悄悄牵在一起的手。
往事随着音乐清晰浮现。那天书本的碎页雪片一般倾泻,两人如愿考进同一所艺术院校。这时山本世界才肯承认自己早就看过佐藤大树的画作,只是比起对方他实在胆怯,爱意只能秘而不宣。乐器喑哑无声,颜料却于静默之中狂舞。
但两人的共鸣让他们注定要走到一起。只要朝对方看一眼,他们就不惧怕任何风暴。
多年后两人完成学业,世界继续编曲,大树继续画画。新曲以一段充满张力的旋律结尾,余韵悠扬。
“未完待续。”山本世界说。
佐藤大树知道他指什么。
“未完待续。”他笑着回答。
墙内其三
“本市近日发生一起入室杀人案,案发现场位于——”
佐藤大树对着镜子,呆呆地用牙膏沫吹泡泡。泡泡越吹越大,珊瑚形状的白沫从透明的泡泡边缘滑落到底部,坠得泡泡拉长出一个尖角,啪地破了。
“在玩什么呢?”山本世界关了电视,过来捏他的脸。
“世界桑,我昨天做了个梦。”佐藤大树说。
“你好像还唱歌了。”山本世界回答,“梦到什么了?”
“梦到小时候唱童谣。但那首童谣我以前从来没听过。”
“还记得是什么吗?”
佐藤大树轻声念了起来。
“人间好,人间妙。
水边照相水中下沉,钳口结舌被鬼围绕。
爱音乐的歌声不停,爱看画的变成画框……”
“完全没逻辑。”山本世界如此评价。
“是啊。怪梦。”佐藤大树拧开水龙头,池中的泡沫被冲洗干净。
墙外其二
“您的意思是,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年轻人出现,做着相同的事,但那个人已经确认死亡了?”
来客点头如捣蒜。“因为强烈的情感而陷入轮回,一遍遍重现死前的事,这是完全有可能的。”神婆说,“我必须告诉您一点,您能看到不一定和您直接有关。”
“那我怎样才可以不看到这些东西啊!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得好觉……”来客几乎崩溃,“我什么都没做过,为什么会碰上这种事!”
神婆沉思。
“您都看见过什么?”她缓缓开口。
墙外其三
神婆安抚好了来客的情绪。
“说起来您的口音和我老家那边很像。”来客说,“对了,关于那个人有一些传闻。”
神婆抬眼示意他继续说。“不是那个吗。和同性像夫妻一样。”来客神秘兮兮的,“您那个年代应该也听说过咱们那边的事,有个女人也这样,伤天害理啊,最后被拉到湖边沉了塘。我看新闻才确认那个,嗯,真的是他。他对象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可见这是伤天害理的事……”
神婆笑了,起身到那条摆花的案旁。“您有听到音乐声吗?”她问。
“哪有音乐声?”来客疑惑。
“啊不,接下来该是脚步声。多少年了,从没停过。”神婆的手抚过墙面,“从没停过。”
墙内其四
“世界桑,你是不是好久没出门了。”佐藤大树完成了工作,把电视打开。
“嗯。你今天不画画?”山本世界摘下耳机。
“今天收拾了一下,把画都收在卧室里了。”佐藤大树回答,看到山本世界不自然地眨着眼睛。
“大树,你有没有听到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
“幻听了吗?”佐藤大树朝木制的门看了一眼,门的隔音不好,但他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只有电视的声音传进耳朵——
“本市近日发生一起入室杀人案,案发现场位于F号楼402室卧室,死者系一名年轻男性,被发现时身上多处锐器刺伤,尸体现已送检——”
“大树!你进卧室去!”山本世界猛地起身,身旁的录音设备倒塌一地。
有人砸门。手有十只百只。
佐藤大树被山本世界推进卧室锁上门。门快速开闭带起一阵风,刮起墙角的纸张。
一张一张,画上全都是窗前的山本世界。
佐藤大树跪在满地自己的画中间,双手撕扯着头发尖叫起来。
他倏忽转为冷静,纷乱杂沓的噪音中他分辨出山本世界的那首新曲。声响来自墙壁,但不是客厅的方向,墙的那边是隔壁的神婆。
佐藤大树扑过去拆墙。混着血和灰的几块碎砖被轻易扒开,里面露出了上黄下红的头发。
卧室的门开了。
墙其二
“您说,总是看到这些,我要怎么样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他找不到我就会到处找,就算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间点我不出门他也会来敲门,说自己要走了……”
“这人间,不那么勇敢就能活下去。”神婆答非所问,打开门把来客引到那个香炉前。
“对这引魂香说你看到过什么,他就会离开了。”香已经燃烧过半,来客发着抖,朝香炉那边看看,一厘米一厘米地朝香炉靠过去。
“我看到我那位年轻的房客,带着行李箱高高兴兴地向我道别。”来客紧闭着眼,“他已经是那副……虽然我早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又没有杀他,我只是……”
神婆淡然地看着这一切。“这里地不平,走的时候要小心。”她温声提醒。
来客赶忙道谢,飞奔下楼去。
神婆进屋,走到那个神龛前。神龛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盒子。
她从盒子里拿出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已经泛黄,上面那个年轻女子笑靥明艳。照片右下角签着两个不同笔迹的名字,中间幼稚地画着爱心。
——她也曾在墙内。
女子身后是一片湖,湖岸开着斑斓的野花。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女子绝不知道自己将会葬身湖底。
——她也曾经沉默。
纤弱的腰肢绑上石块,往湖里一推——
神婆轻轻叹气。
“什么都没做过,真的就等同于无辜?”
“如果当初我随你去,是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
“永远都无法逃脱,但永远都在一起。”
神婆的思绪飘远。
那年她没来得及递出应允追求的信物,照片上的的人便咬定她一无所知,自己一人殉了情。
“你要活着。”
照片上的人最后还是笑着的,风吹动湖岸上斑斓的野花。
隔壁的人也是吗?
曲声从墙那边传来。
他们在雨丝连绵的屋檐下,听完了他们的一生。
曲声渐隐,无人再续。
墙其三
香燃尽了。神婆给香炉插上新的线香。烟气袅袅上升,天花板挂着的灯笼,红色已经褪尽,几乎是白纸灯笼了。
“改天重糊两个挂起来。总是忘,你说我这记性。”神婆对着香炉的断腿喃喃自语,“那花你喜欢就拿些……不喜欢?也对,那湖边……别扔,墙里是一样的人,别盯着邻居看。衣服滴水?无妨,回来就好……”
楼下传来嗒,嗒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有节奏地敲击水泥台阶。
神婆叹了口气,朝隔壁的门看了一眼。门上贴着两道发黄变脆的封条,像在门上打了个叉。
她回屋子里,迟疑半刻才关上门。
敲击声停在门口。轮子平稳地滑过去,隔壁传来开门声。
门关上了。连接402室的墙壁扑簌簌地落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