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所谓命运,不过是神随心描绘的轨迹。
1
世界从没怀疑过这点。
是家街头随处可见的咖啡店,颇带文艺范的招牌竖在地上,白色的墙体工整地嵌入金属的英文字母,四周同样刷成白色的木制栅栏围起一个小花坛,花坛里种着香榭和玫瑰,偶尔也摆上几盆仙人掌或棕榈。他就坐在二楼木板铺成的露台上,整个人陷进藤条编织的椅子,玻璃落地窗另一侧的白领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很多事,从他耳朵里飘进又飘出。虽说他不讨厌太阳,却也谈不上喜欢,把一本旧约全书打开了扣在脸上,手臂搭着椅背小憩。
忽然他想到些什么,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又像弹烟灰一样弹开了。咖啡店的音响放着巴萨诺瓦,电视上是无人问津的综艺节目,好似无事发生。
命运就这样简单地降临。
隐约中感觉到一股热气从侧边袭来,伴随着呼喊声惊叫着快躲开,世界不想伤害普通人,本能地脚一蹬桌子把自己踢到半米开外,却不料想这一腿横过去,靠着惯性冲上来的大树反而被绊了个跟头。他也想避开世界的身体,手撑了下地板想改变跌倒的方向,结果力气没能用好,还没掌握熟练的轮滑鞋让自己翻了个跟头,额头直奔桌角而去。
这大概是大树最不想在第一天就遇到的事。人类的身躯扛不住这样的外伤,他只能紧急避险,打算偷偷用些能量把桌子弹开。
或许会被发现吧,第一次就这样不顺利。
但他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同时额头逐渐绽开一些金色的裂纹。
眨眼的功夫,他稳稳地呆在了半空。
支点的力量却好像来自肩部。
大树抬头,一只宽厚的手掌正稳稳地架在他胸前。
嗯?为什么?
人类的身体一旦被他碰触,就会瞬间结成冰霜动弹不得。
而眼前的少年....如此滚烫。
滚烫得让他不由得释放出一些力量来。杏仁样的瞳孔若隐若现,眸色不由自主地转向岩浆般燃烧着的红。
大树同样震惊于普通人能承受他的体温,也震惊于那人眸中流转的颜色。荡漾着金色波纹的深不见底的熔岩,火星仿佛要透过透明的壁垒窜出来,此刻正翻滚着沸腾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绞入混沌。
他不惧怕灼热,可偏偏是那双瞳孔的形状,让他脑中闪回听得头昏脑胀的历史课。
“恶....恶魔....”
他失声嘟囔着,体温也不由得攀升,左眸渐渐变得耀眼,像极了此时正在天空普照的恒星。
这标志性的异瞳,让世界马上明了。
“你是太阳神的儿子。”
世界逼问他。
“是吧?”
大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你为什么会到人间来?”
“是太阳神派你来的?”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大树还没反应过来夺命连环问,就已经被世界掐着脖子压到了背后的墙上。
“说!”
寒冰一样的气息瞬间逼入大树的每个毛孔。
他很久没有感受过冷,分不清让他颤抖的是骤降的温度还是恐惧,他试图与这股力量抗衡,可他根本就不是对手。越是努力,压迫就越似自己施加的一般,寒气仿佛锥子密密麻麻地扎进每寸肌肤,把他整个人结实地钉在原地。
“我....是代替他来工作....”
“就这么简单?他没告诉你别的?”
“....没有....我以他的名义起誓....”
这就奇了怪了。
世界立马收敛了气息。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而已,顺便试探他的能力成长到什么程度,结果不仅一问三不知,还比自己想象中要弱得多。
他脑中浮现父母的只言片语,脑补了一下天上那位的德行,又觉得没讲那些细节也不奇怪。
世界坐回椅子上,瞟了一眼缩在墙角的男孩。自己理论上讲没有比他年长很多,但眼前这个,怎么看都是涉世未深的少年。虽说性别和外表都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大概这就是相由心生吧,光鲜亮丽,试图普渡众生的幼稚的神,单纯,且无聊。
“怕我?”
大树依然瑟缩在原地不敢动弹。墙上爆破一般向外辐射的冰棱还没有完全化开,却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世界攥住细瘦的腕拖他到自己面前坐下,然后伸出了手。
“世界。”
大树犹豫一会,像接受了命运一般,还是握了上去。他做好再次受伤的准备,而柔软的指腹传来丝丝凉意,令他意外地有些舒服。
“你就是....冥王和大祭司的儿子?”
“姑且算是男性。”
“我是大树。”
“我知道。”
大树盯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别这么拘谨,以后还要打很久的交道。”世界把旧约全书随手丢到一边,换了副浅色镜片的墨镜出来。他眼中的光芒逐渐消退变回普通人模样,像只橘猫又慵懒地瘫回椅子里。
“看你也不是知道很多的样子。我会有问必答的。”
大树刚要开口,世界又摆摆手:“算了算了,回我那说,今天的阳光太刺眼。”
他站起身来,再一次攥住大树的手腕走出咖啡店。
两人离开一个小时后,电视切换成了新闻,貌似是海啸导致的核污水泄露。总算有些人的目光转向了电视,见波及不到自己的城市,简单地讨论后,他们又默契地各自续上被打断的话题,音响里的流行乐逐渐把女播音员的声音淹没。
恶魔,他们不过是被这样叫着而已。太阳带来温暖,带来希望,而冥王,冥界,罪与罚的化身,那是只有短暂如蝼蚁般的生命终结之时,才会踏入的阴森的地方。人们常说,做坏事是要下地狱的,他们把见到父亲大人当做是下了地狱,殊不知在恶魑盘踞的深渊之下,那些人从来未曾,也根本不配见到冥王的一片衣角。
冥王是地下的神。只是父亲那双空洞的眼,经常让人忘记罢了。
2
“这样....真的好吗?”
大树有些担心。
爸爸冷下脸来是真的恐怖,但和往常插科打诨谈笑风生的妈妈不同,这次她和爸爸一样,满脸是要送他踏上不归之途的表情。没想到还没领会人间疾苦,就先被另外一位逮了个正着,还不由分说地被恐吓了,马上又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地带回居所,很难不让人多想。
世界看着还没搞清状况的大树摇摇头。看来刚才玩得过火了些,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他,毕竟相较于无聊的人类,未来的同事对他来说实在太有趣。不论如何,现在提出同住确实不是好时机,世界是一直有这种想法的,可大树看起来也不会懂这意味着什么,让他颇有种成为了某些奇怪大人的感觉。
不过,既然他不知道人类的交际方式,这也给了世界很大的发挥空间。
“来这。”世界指指胸口。
这样做并没什么特定的原因,亵渎这些道貌岸然的神明,不过是他一直以来乐子的源泉罢了。早晚都要走到那一步,先熟悉些也没什么坏处,世界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摆出副前辈的样子故作镇定。
大树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依然听话地把头埋进去,他大大方方地缩进黑色夹克的内衬,不太整齐的头发剐蹭在胸前,这反倒让世界乱了些阵脚。
“....我现在一抬手就能把你震得尸骨无存,你信不信?”
慌了就只会吓唬人的前辈。
大树听闻这话马上惊恐地抬起头来,世界感觉到他的体温一瞬间增高了些。
“逗你的。”世界莫名地不太舒服,把他推到一边避开他的视线。
他突然觉得也没那么有意思了。
与那个天真的少年不同,世界早早就知道自己要面对怎样的命运。就当认为一切都能被坦然接受时,就在最近,他的母亲,月光庇护下的大祭司,又把仪式的执行方式告知与他了。肮脏,污秽,不齿,以及其他能表达自己鄙视与厌恶的形容词,本就是世界对人类此种行为的唯一想法。他与父亲抗争过,向母亲央求着改变,却也无济于事。
另外,这也是他曾奢求神之子能以女性姿态下凡的原因。
他有点羡慕这样的无知。
世界这会脑子里算盘打得噼啪响。或许是出于保护,也可能是想让他做替罪羊,不管为何,他觉得还是得让那两位爱与正义的化身亲自说出真相。谁也不愿意做这个罪人。
“但是,真的能吗?”
大树对世界说。
“世界能把我伤到什么程度呢?我知道世界比我年长,但是我们的实力相差究竟有多悬殊,我很想知道。我想要更了解你。”
明明怕得要命,却还是要试探。
世界没有理由拒绝。
“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说罢他手一挥,十几秒的功夫,房间周围的环境幻化成干热的荒漠。太阳高悬在头顶,锋利的光灼得一切都有些刺眼。
“你的主场。”
世界朝他勾勾手。
“用你最大的本事来打我。”
大树仍惊诧于眼前的光景,反应过来后,他马上抬手握拳,头顶的能量全部被他攥紧在手掌心,升腾起那颗星球表面的高温,脚下的沙粒也被尽数卷起,如一颗巨大的导弹发着火光,几乎是一瞬间就到达终点。刹那间天地一片漆黑,紧接着又被纯白的爆裂填满。
过度的发力让大树眼前有些金星闪过,等到白昼彻底退去,他才真切地看清楚了。
世界脚下的细沙不见丝毫流动的痕迹。
他根本就站在原地没动一下。
挡住那惊天一拳的,是他右手的两根手指,银色的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面无表情的脸同往常一样,下三白眼配合微微仰起的头审视着,看不出是不满,鄙视,还是根本没什么所谓。
他勾回食指和中指,“啪”的一声弹出在僵住的拳头上。
大树像颗弹珠飞出百里开外,白光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还试吗?”
头顶传来声音,大树从逐渐恢复原样的地板上跪起,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他好像有点委屈,眼睛里湿湿的带了点血丝,身上的伤有些随着结界的消逝淡去,有些冻疮一样的斑块却依旧爬在身上,苍白的花纹斗折蛇行,是月光刺破身体的痕迹。
世界蹲下想拉他起来,被一把甩开了。
还不是你自找的。他看着脚下有点可怜的男孩,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对不起。”
他满脑子搜刮起安慰的话,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不用安慰我。”大树艰难地站起来,“我确实比你弱小,但我会练习的,我一定会变得像世界一样强!”
真不得了啊。世界差点没笑出声来,却被眼前的少年用坚毅的目光逼了回去。
“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的。”
“作为你的互补,我也是如此强大。”
互补?
世界扯了下嘴角,感觉自己被看低了。
“要补上我,你可还差得远。”
“所以,我会证明自己的。”
大树的坚定没有减退半分。
等到房间里其他人的气息消散,哲也从黑色大理石的桌上轻巧地滑下来,用手指轻轻描画着上面月亮的倒影。
“我看到了,”他微眯起米白色的眼,乌青的斑块错落分布,自内而外闪耀着幽暗的光,月色一般圣洁又冰冷。
“那小孩子,长得也不怎么样。”
健一郎背手站在落地窗前,未关严的缝隙把清风放进一缕,夹杂着人间嘈杂的声音拂过他的耳畔。他闭眼聆听着一切。
“和你相比,有什么是不会黯然失色的吗?”
哲也淡淡地笑了一下。
“你也不必担心,他们有他们的觉悟。”
他把自己靠过去,青藤色的发梢拂过他的手和脸颊。
落地窗前的神缓缓睁开猩红的双眸。
那双看破了无数道轮回的眼睛,正像过去一样审视着窗外的蝼蚁。杏仁形的瞳孔深不见底,汩汩鲜血在周围窥伺着涌动着,却诡异地反射不出一丁点光来。他背后的空间正一点点被黑暗吞噬瓦解,只剩玻璃外一抹夜色。
“你这样说了,那就没问题。”
3
健一郎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位稀客。
“有何贵干?”
他知道对方为什么急着见面,所以不紧不慢地想先逗逗他们。
“当然是来听听神棍的说法。”敬浩毫不客气,“好好的天上不待,跑到人间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来,可得请祭司大人好好解释下。”
“区区人类,又能耐他何。”哲也回答得平静。
“不知道大树怕的究竟是谁呢?”
敬浩刚要回嘴,同行者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扫视了一圈结界,自顾自地拉过最中间的皮椅坐下。
不同于惯常对神明的刻板印象,他温暖而明亮,如他身上隐约散发的光芒一般,威严的面孔时常挂着善意的笑容。此时他翘着脚随意搭上扶手,却也不怒自威。凤在一旁盘手站着,倒是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健一郎同样翘着腿坐在对面,哲也则斜身坐在桌子上。他一只手放在健一郎的肩头,眯着眼睛审视对面两个金光闪闪的不速之客。
“我们勉强同意了你们的说法,可没想到那孩子家教这么差,刚见面就给人下马威,这可不是什么端正的行为。”
健一郎面不改色地回怼:“端正不是一直你们来负责的吗?”
“不是这样,我们今天也就没必要见这一面了。”啓司说道,“大树善良又未经世事,虽说宠溺是我们的错,但也请二位管好自己家的孩子,如果出了什么差池,我真的要唯你们是问。”
健一郎嗤笑了一声。
“傻子。”哲也附和道。
对面的太阳神突然一改和善的面孔,唤出金色的权杖朝地面猛地砸下去,两颗眸子幻化成普照万物的恒星,几道红色的波纹流转于闪耀的光球之上。对面的哲也眼睛微微一亮,灼热的白光被尽数吸入,他扬起嘴角示意笑纳了能量。而权杖撞出的金属颗粒崩坏一样的声响在健一郎脑中炸开,不禁让他痛苦地别过头闭起双眼。
待轰鸣声退去,他扶了扶额。
“冷静,神明大人。”
他把“神明”二字咬得很紧。
“从你我接纳眷属之时起,从我的孩子诞生之时起,你就该有这样的觉悟。”健一郎缓缓说道,“你太阳神不是全知全能吗?大是大非上却只能管中窥豹,说你是傻子又有什么不妥。”
啓司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要把从小被他玩到大的孩子丢给另一个男人,他不放心安危,也不放心自己的地位。
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接受而已。
但健一郎说得对,总要有这一天的。
“具体的做法,哲也已经告诉世界了。”
健一郎特地抬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敬浩,那只凤反常地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
“是否能接受使命,便让他们自己去做吧。你意下如何?”
“不行,不能放任你家那小子为所欲为。”
啓司拉过敬浩的手制止,然后点了点头。
“你居然还答应他们?你疯了吧?大树还小不能和他抗衡的,你不怕孩子出什么事....”
“他有他该做的事。”
敬浩不想同意,朝着此时一言不发的哲也发起攻势。他猛地往那个方向看去,却不小心和月之祭司对上了眼神,清冷而幽暗的白光钢刀一样锐利,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喂,神棍,到了最重要的地方你反而一句话都不说了?”
“你这只鸟太吵了,需要我的安静中和一下氛围。”
“你....”
敬浩张开一侧的羽翼,琥珀色的瞳仁亮起,热烈而浓厚的火红沿背羽纹路蹿腾而上,从翅根爬升到每片霞色翎毛的尾尖。健一郎马上捏紧了左手的扳指,坚实如锁链般的青藤从他身后绽开,肃杀之气刹那间便盈满整个屋子。
捻了一把手上镀起的薄霜,啓司照散眼前的雾气,起身安抚着拍拍敬浩的肩。
“别闹了,走了。”
他和健一郎对了下眼神,手一挥把凤揽进自己臂弯,火舌逐渐糅合在温暖明亮的光里消散,吞没了两人的背影。
4
“您好!这是您的卡布奇诺!请慢用!”
熟悉的嗓音钻进耳朵,世界听见了三个感叹号。他还陷在上次的藤条椅子里,闻声把剩的半本新约从脸上拿下来,朝那边轮滑愈发熟练的服务生招手。
“Waiter。”
大树系着棕色的小围裙,薄荷绿的衬衫和周围的绿意已然融为一体。他毕恭毕敬地招呼着熟客。
“您好,需要什么?”
“需要这位服务生陪我聊会天。”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我还在工作呢。”
“嗯?让服务生给我从头到尾介绍一遍菜单不是工作?”
大树噗嗤一声笑了,便坐到他身前,但也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马上他翻出手机查看起学生的成绩来。
“真有意思,神在做兼职。”
“这不是很好吗,咖啡店能窥见人生百态,教师则指引人类未来的道路。”
“我记得你说最讨厌历史。”
“努力做好不喜欢的事,才是最大的修行。啊那个孩子的作业还没交....”
听大树一本正经地说出富有哲理的话,简直是在世界的笑点上跳芭蕾。
但就在不知不觉中,仿佛一切都因为大树的到来变得蓬勃起来,人间也好,他这个把无聊视为人间常态的神也罢。
永远诚挚的温柔与谦恭,包罗万象的开明,还有那颗时刻充满热忱的心,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神性吧,是根植于灵魂的善。
所以大树口中的互补真的被做到了,做得出乎他意料的好。他扭头看着城中的车水马龙,突然脑海里闪过之前没能琢磨出的安慰大树的话。纵使他再强大,又有什么用呢?人间并不需要他弹指便能摧毁一个国家的能力。
人间需要的是大树这样的神。
或者,是需要大树这样,神明一样聪慧开朗,能指引人类前进的人。
只可惜神明一样的人,却无法如真正的神明一般留存于世,不过昙花一现的生命,注定了他们只能作为历史长河中的某个光点,甚至于他们的牺牲,也未能给还活着的其他人带来什么启示。
的确,人类眼里再大的灾害,地震,海啸,不过尔尔,常规的淘汰机制罢了,在这些历变千年的神明眼里,人间不过是一群天性卑劣的生物们的牌桌,在浩浩荡荡的历史车轮中,牌局打了一轮又一轮,却一直是在某种特定的规律下向前行进。他们的称呼花样繁多,有叫成神的,有叫成老天爷的,大抵都是一种东西。
只是这么长远的时间以来,他们从来不懂一个道理,如果他们的所想所做偏移了航线,比如从蒸汽机开始逐渐出现歪曲的苗头,再到如今成为电力的奴隶,企图挽留本该消逝的物种之类,那么将来会尝到的恶果,不过也是他们埋下的种子罢了。作为神和老天爷,他们只是实施奖惩,从创世以来就没有过任何偏袒,大概是由于从来没对人类产生过特殊的感情。
更可悲的是,和他们朝夕共处这么久,世界眼里也没出现什么改观。
尘世执政,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名字,说难听点就是两个打工的。他们的价值也不过尔尔,人类只会一批批地换,但是天地不会合而为一,这种蠢且无良的生物也不会迎来顿悟的那天,万物的灵还要靠他们维持下去。
“人类没有你想得那样不堪,他们只是需要引导和纠正。只不过目前来看,要他们理解什么叫顺其自然,确实是件挺困难的事。”
大树处理完工作把手机锁了屏。他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捏着世界的戒指玩起来。
“但是早晚会理解的。到时候就不需要我们了,我们就能光荣退休了。”
真乐观啊。世界带点戏谑的意味羡慕起来。
“看来修行学到了不少。”
“多亏了你。”大树笑得灿烂。
世界和他对了个眼神,那股温和的能量又注进他心里。
“那就趁着还没退休,带你去玩玩。”
“嗯?去哪?”
“去看看世界。”他回答。
5
神眼中的时间,用年来计算太过短暂,以至于几个月匆匆过去,大树并没有什么实感。但他确实记得曾用自己的光点亮北极夜空,在黑幕上装饰起蓝绿色的缎带,也曾拦着世界在维加斯的赌场用神力出千,在金字塔前和他一起翻找过当年造的砖块,还抓着野水牛的角飞奔在刚果的草原上躲避狮子追杀。他耳畔仍回响着世界的欢呼和自己的惊叫,数不清的回忆像揉皱的纸团塞满了他的脑海,直到这一切停格在佛罗伦萨的夜晚,两个人把一杯又一杯红勤酒塞进肚子,然后扶着街边古老的砖墙狂吐。“别破坏古迹呀”,大树埋怨道。
“古迹?我比它可古多了吧。”
说完两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月亮真美啊。”
大树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向窗外张望着。
“像极了祭司大人。”
要完成那种事,现在的身躯可不行。
他主动找到哲也,并把祭司的帮助称为神的仁慈。
“这样你就不会困扰了吧。”
他把右手放在左胸,擅自开启了转变。
他们刚跑到欧洲时,身处三教胜地,世界本以为仪式会发生在耶路撒冷某个教堂的神龛前,也不知这样的象征意义会是神圣还是亵渎,他单纯觉得很有趣。世界本来也没想在母亲的注视之下完成,但大树已经做了选择,那就非这样做不可。
而且他在月光下格外地美。
他不是纯粹的太阳。正因为他有在相处中慢慢发掘出来的,不为人知的一面,才是更有趣的,也更让人沉迷的。
他支起双臂朝大树移动,把唇轻贴在他额头和耳畔,让他不至于陌生和害怕。大树也配合着放平身体把脸凑上去,他即将变化的发色若隐若现的,像挂了星辰的银丝。
“准备好开始了吗,前辈。”
世界抬起手来,看着线条逐渐柔缓,容貌却一点没变的大树,抚摸起他的脸颊。
是金子一般美好的容颜,是太阳一般闪耀的神。
只是仪式而已,仪式过后,他又会应约变回青涩的男孩模样,继续做那个温柔的教师和可爱的咖啡店店员,学人类叫着“老师,前辈”之类的字眼儿追着他已定的契约跑来跑去。没有谁教过他应该如何作为神生活在人间,也没有太多机会让他自己领会,而唯一的标杆,如今正让他变成能激起对方性欲的模样,靠人类一样的交媾完成尘世执政的仪式。
但是,按不按照人类的方式生活又如何呢?做不做这场无谓的仪式又如何呢?
人类再好看,也不过皮囊罢了。
他们是神。
“你不变成女性也可以。”
他此时那样渴望与大树的相拥。无谓的仪式能让他留在人间,和大树在一起,一起看着一切一切的轮回马不停蹄,直到大树说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作为神也将走到尽头的那天。
纵使这样,无谓的仪式,依旧无谓吗?
世界渐渐懂了。他把大树包裹在怀里,摸着他滚烫的身体嗅他的香气时,他懂了。为什么,一直以来为他不耻的交媾会作为尘世执政的仪式,又是为什么女性的躯体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
不是人类这套皮囊对另一套皮囊的生理反应,而是两个可悲的、望不到此生尽头的神之间的共鸣。
他迫切地想交流,想融合,想触碰他的内心,他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得到他的答案,每一次都让他更加确信无疑。
你感受得到吗?我在爱你。
在简陋的木床和白被单上,他不由得张开结界,发出神明震撼心灵的呐喊。他的眼睛已然变色,岩浆一样的发丝却刺骨的冰冷,凉气逐渐浸满每寸砖瓦和地面拍打在大树的身上。雾状的云层层聚拢,有冰棱不住地拍打在窗户上的声音,而那轮月却始终高悬着,就悬在穿梭的电光之间,冷冽的光驱散阻挡,孤独而倨傲地注视一切。大树拼命收紧自己的身体,却依然无法盖过侵袭力极强的能量,他开始不住地打颤,右眼也逐渐闪烁起月色一样的苍白。世界回过神来被他吓到,立马收敛了气息,转而轻吻着他的鼻线和脖颈让他不至于失控。
“对不起....”
“我感受到了。”
他两手放在世界的肩上,主动吻了冰凉的双唇。
尽头....他从没想过尽头。
无忧无虑的时候,有父母在天就不会塌的时候,没有遇到他的时候,大树从来没想过尽头。
如果这看似永不会到来的尽头真的到来,他将何去何从,自然是想到过的。
无非是某种形式的消亡。
那便消亡吧,他生来就是为人类燃烧殆尽的,他懂,也不惧怕。
但是现如今有了,有了惧怕,有了贪恋,有了再也不舍得离开一分一秒的,宁可消亡也想一同挫骨扬灰的,寒冷,却又能切实地温暖他的人。
他们跑累了一头栽在草原上的时候,世界躺下拉着他的手,说那一天不会到来的,说他是乐观又灿烂的太阳,才能看到这无休止的折磨的尽头。
他赤裸上身,靠在世界的腿上笑而不答。
乐观吗。
他觉得那是悲观。
大树松开一些,又轻轻伸进舌头,搅打起世界的牙齿和舌尖。
“请不要停下来。”
“永远,永远都不要放开我。”
在逐渐加码的刺痛的顶点,大树的背后绽出灿烂华美的羽翼,火星迸溅划成轨迹,从此在冰冷的身体烫下一颗靶形烙印,光亮在天际撕裂黑夜的幕布,映进岩浆般灼烧着的双眸,竞有太阳般的光辉闪耀其中。
他的右眼亮起,是易碎而透亮的皎白。
“就这样相爱吧。”
直到我们于这天地间消亡的那一刻。
尾声
所谓命运,或许是雷霆和雨露的信仰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