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大树从船舷边走下来,踏上摇摇晃晃的木板,板下海水散发出刺鼻的汽油味,熏得他直犯恶心。一只海鸥从他眼前飞过,在尾羽的残影中,佐藤大树窥见一个人站在码头上。
“是你吧?”
那人朝佐藤大树走过来,伸出手。
男人比他稍高一些,肩要比他宽阔许多,戴着金丝眼镜,下巴上有颗肉色的痣,被密密麻麻的胡子覆盖着。
佐藤大树迟疑了几秒,之后双手回握住了对面的人。
“你是山本先生吧?”
山本世界。佐藤大树在故乡的时候已经听过这个名字:并非是作为自己法律意义上的未婚夫,而是小城中某种传奇,一种符号。
白滨亚岚说你去了金山就好了,金山遍地是金子,你的丈夫有金山的身份,还有一栋三层的大房子,门廊上列着六根罗马柱。讲到这里,白滨亚岚兴奋地抬起头:“大树,你也是金山阿婶。”
神经病。佐藤大树想。那时候他才十六、十七岁左右,干活很麻利。他养父看着他,说,大树啊,家里实在没有办法了,你去金山吧。我给你谈了个好人家。
于是佐藤大树便从黑色的沙滩出发,坐上小木船,先是在九龙登上了钢铁邮轮,之后又在吉隆坡换了另一艘邮轮。海上摇摇晃晃数月,终于到了金山。
金山没有遍地黄金。山本世界带着他,绕过城中最繁华的那些街区,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个小巷子里,他轻轻推开一道铁门,首先看见的是一段木楼梯,阶梯上方挂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
佐藤大树沉默地跟着他走上了楼,二楼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和卫生间。佐藤大树在九龙见过,那个浅绿色的东西叫抽水马桶,不用倒夜香。
又走过一段窄且陡的楼梯,山本世界伸手开灯,阁楼上放着两张单人床、一个双开门衣柜、两床之间夹着一个半米高的床头柜,另一面放着一张书桌。
山本世界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另外一张床是出租给朋友的,双人床过两天就送到。佐藤大树点点头。他指指左边的那张整理好的床,然后径直走过去,躺下。连日的奔波疲惫立刻带着睡意席卷了他全身。
这是他在金山的第一夜。
很多年后,木村慧人回到素未谋面的故乡,他翻阅县志。发现父亲的名字在各处出现:寺庙、桥梁、祠堂的功德碑,但照片之后并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知道,父亲自16岁离乡之后,只回来过2次,一次回来谈亲、另一次是料理祖父的丧事。
母亲在世时,他曾向母亲打听父亲的往事。母亲总是摇摇头,说,我怎么知道,他让我来,我就来了。语气平静,仿佛没有一丝怨怼。
但其实佐藤大树知道,或者说他多少有听闻一些:偶尔,山本世界会坐在床头,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登上过一艘大船,船撞上冰山,沉了;他运气比较好,被救了上来。
佐藤大树不知道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他知道山本世界比他大很多,但他总是对此没有真确的认知:偶尔他的丈夫会有一些孩子气,会在他回家的时候,守在门边,怪叫着逗他笑。
他也总是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