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佩鲁门广场,七月十八日。
蒙彼利埃坐落在法国南部,有着“日光之城”的美誉,我抹了一把鬓角渗出的汗,再次感叹这个称号名副其实。广场可以俯瞰整个地中海、旁边是比利牛斯山和阿尔卑斯山,我占据黄金观景地点,却只掏出速写本不到十分钟,就被迫匆匆找了个阴凉处坐着,凭着记忆和相片涂涂画画。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他就已经坐在我身边了——一头蓝发,脸颊上一颗小痣,穿着不过膝的短裤,两条白亮光洁的腿连接着一双低帮匡威,在树荫下轻松地左右晃动。或许因为都是熟悉的亚洲面孔,我并没有对这个一直坐在旁边盯着我画画的男孩流露出惊讶或不满,他正看着我的眼睛舔食手上的草莓甜筒,见我终于意识到他的存在后,欢快地用法语问我:“T’es Chinois ?(你是中国人吗?)”我摇摇头,用英语回答他我来自日本。他立马像只兔子一样蹦起来,兴奋地用亲切万分的母语说他是东京人。逆光站着的他头发比阳光还刺眼,我微微眯眼点了点头。
男孩比我想象的聒噪太多,我收好本子和笔,打算趁着太阳落山回酒店歇息,他竟凭着那一丝同胞情怀缠了我一路,不断地提问、回答、讲述、解释。我在心里吐槽他话多,却没能在他邀请我去喝一杯时说出半个“不”字——那双眼睛看着我,让我联想到咬了一半的荔枝,瞳仁是泛着水光的果核,没有人能拒绝。
我们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他翻看着法文菜单,问我要喝什么。我的注意力被他两条晃动的腿吸引去,就连大腿和短裤边的空隙都那么令人心猿意马。“呃,古典威士忌就行。”我随口答道,他做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质疑我居然喜欢这么猛烈且苦涩的鸡尾酒。还未来得及发声,他便自作主张地给我换成琴汤尼,还对我眨眼笑:“请你的,当见面礼啦。”
蒙彼利埃的小酒馆里,留声机呜咽着爵士乐,豪放的南法人在暧昧的灯光下大笑、喧哗、舞蹈。男孩也拿着酒杯随着音乐摆动身体,我盯着他张扬的蓝色发丝,无厘头地问:“你知道有部法国电影叫《阿黛尔的生活》吗?”他短暂地愣了一下,“知道呀。”紧接着又扬起嘴角,“讲同性恋的嘛。”隔着长裤,我感受到他漂亮白皙的脚踝有意无意地蹭了蹭我的小腿。正好酒杯见底,我起身想找个借口去洗手间解决一下被撩拨起来的生理需求,他却一把按住我的手腕,用小鹿一样的眼睛望着我:“你不知道琴汤尼的暗语是什么吗?”我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尴尬中,被罪魁祸首拦了个正着,并不好意思去看清他眼底的东西,“不知道。”我回答。蓝头发的男孩笑了,表情纯良得好像刚刚蹭我小腿的人不是他,“那我来告诉你。”他说,“是‘今夜我不想一个人睡。’”
他好像很懂得如何取悦我,嘴唇、指尖、眼泪、呻吟,一切都恰到好处。我坏心思地去摆弄那两条缠在我腰上的匀称笔直的腿,把它们向身下人的胸膛折去。他柔软得好像没有韧带,整个人近乎对折却没流露出半点不适,专心仰着脖子接纳我。“你是学过跳舞吗?”我问,然后凑上去舔他眼下的那颗痣。那双白天被我肖想过无数次的腿重新夹紧我的腰,他支离破碎地说没学过,然后捧起我的脸,距离近得我只能看见那双被情欲蒸得热气腾腾的眼睛,“我天生就会。”
我们做到凌晨三点,他哭着说不要了,伸直了手要我抱他。蓝头发的男孩躺在皱巴巴的床单上,好像被剥了一半皮的水蜜桃,如果我再用力点去掐侧腰和大腿根,那他眼里和身下的汁水就能淌满床。最后我抱着他疲惫地闭眼,沉睡前暗自打赌如果还能再看见怀里的人,就问他的名字。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我花了一点时间来整理自己,漂亮的男孩像一个春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顺走了房间里的一瓶矿泉水,留下满屋潮湿。我立马从包里翻出速写本,裹着床单画下几个小时前被我凹成各种姿势的他——一名优秀的床伴和模特。落下最后一笔,我烦躁地将铅笔芯摁断,决定将前往圣特罗佩的行程提前一星期。
在蒙彼利埃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敲开了我房间的门。三天未见,门外的他染成了褐色头发,脚边堆着行李,笑着等我开口的模样和留学生并无二样。我侧身让他进了房间,挑了个最简单的问题:“怎么染头发了?”他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张开双臂倒在床上,右手捏捏额前的发丝,“诶——因为我怕你只是因为发色才喜欢我啊。”我闻言被口水呛了一声,还未想出如何回应这样真诚、幼稚且厚脸皮的话语,床上的人一下子坐起来,用穿着船袜的脚来踩我大腿侧面:“一个人旅游很寂寞吧!”男孩一面兴奋地看着我,眼睛亮得像一只小狗,一面将我的大腿蹬得来回晃动,“带我一起走吧?好吗?我会是一个完美旅伴的,拜托了。”我没有说话,抓住他不安分的脚,塞进酒店的拖鞋里。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床边犹豫了三秒,就从被子里扒出还在昏睡的男孩,假意威胁他如果要走就赶紧起床。最后两个人拖着箱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卡着最后一分钟踏上了前往圣特罗佩的火车。一口气还没顺过来,他就靠着扶手开始大笑,引来整车厢人的侧目,我连忙去捂他嘴,却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出来。蒙彼利埃的日光追着火车跑,他坐在我对面睡着了,脸朝着窗外,嘴唇微张,新染的褐色头发和下唇一样亮晶晶的,我掏出速写本沙沙画起来。
我们在蔚蓝海岸旁边租了一个房间。他向房东借了一辆自行车,最爱穿着短裤沿着海蹬车。有时候我在房间里阅读,听到楼下传来链条转动的声音,就会起身推开窗,不出意外地看见刚遛完一圈的他。我会请求他帮我去不远的超市买瓶冰镇汽水、或者是两根雪糕,他欢快地按了按车铃,向楼上的我敬了个礼——“Tout de suite, Monsieur !(马上来,先生!)”我不会立马转身回房,而是目送那个骑车的背影,他享受着海风抚过头发又灌进短袖,仿佛是全世界最快活的人。
那晚他邀请我去海边散步——事实上他每晚都会这么干,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在我前面半个身位,穿了一双人字拖,走起路来啪嗒啪嗒的。我们像每次那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他问我为什么选择圣特罗佩。“因为维基百科上说这里有全世界最璀璨的夏天。”我如实回答,却戳中了他的笑点。我被笑得不好意思了起来,正想逮住他好好修理一番,他却像只跳脱的小兽,抢先一步跑远了,我踩着沙子追,心想待会一定要按着再多做一次。
性事后,男孩全身赤裸,乖巧地趴在床上翘着腿看书。我随手套了条短裤,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画他的躯体。他倏地转过头,故意摆出耍帅模样,“在画我吗?”他骄傲地问。我被他的表情逗笑,伸长了脚踹他,示意他别动:“看你的书去。”“才不要咧,模特应该有最基本的知情权。”他索性将书一合,不听话地起身夺走了我的速写本,“免费给你画了那么多次,好歹也给我看看嘛......”他一边翻看一边软声嘟囔,我只好无奈地放下笔。他一面看一面感叹“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我竟然有种莫名的心虚和紧张,就像站在一旁看老师改卷的高中生。最后他翻出了本子上的第一个自己——第一次见面后,我凭着记忆画出的身下的他。“你好变态喔。”他朝我笑着吐舌,我支吾着反驳说这是艺术。
我们一起在圣特罗佩生活了两个星期。最后一晚我拿着发黄的地图,凑在台灯下研究。那天是八月七日,我们认识的第二十一天。他难得没来闹我,一声不吭地缩在我平时画画坐的那张狭小的单人沙发上。我拿着红色记号笔向南画,停留在西班牙北部的城市莱昂。“嘿。”我转过头叫他,他无辜地抬起头,手上摆弄着我的画笔。我不知道要不要问出“你会跟我一起去西班牙吗”这样的问题,这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孩就像地中海的风一样,我好像从来没有抓住过他、也从来没有切实拥有过他。
“怎么了?”见我迟迟未开口,他歪着头问我。或许是我的错觉,他今晚的情绪不比以往高涨,甚至有些我从未见过的失落。我话头一转,找了个更轻松的话题:“你叫什么名字?”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出笑容,仿佛一直在等待这句话。“我叫Keito!”他从沙发里站起来,兴致冲冲地拉过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在掌心里写下“慧人”两个汉字。我一把握住他即将抽离的食指,和我一起去莱昂吧,我在心中祈祷。Keito眨着眼等我回答,我毫不松懈地捏着那根手指,埋头说:“我叫Natsuki。”
他很惊喜,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好消息——而我仅仅只是告诉了他我的名字。“Natsuki!Natsu就是夏天诶,真好听。”他念叨着夸赞我的名字很应景,我却只是看着他,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心照不宣的事实横在我们之间,他收回了笑容,盯着我大腿上摊开的地图。
沉默太久,久到我快要收回手向他说出感谢和道别,Keito突然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般,深深地吸了口气——
“Natsuki,”他缓慢而坚定地将剩下四根手指塞进我的指缝,“你才是我最璀璨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