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你成年了吗？”
山本世界瞥一眼手上的证件，把手电筒的光移到对面人的脸上，问。
“是的，警官。”
普通夜间的巡逻任务，山本世界在慢速行驶的车里看到街角边有个缩成一团的人影，在冬天的寒风里呼出白色的雾气，他停下车走过去。
只想问问他一个人冷不冷。
在看清对方警觉的眼睛后山本世界稍微醒过来了一点，他出示警徽，按照惯例做盘查，要了证件，核对照片，然后问对方在这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在山本世界的视线里他垂下眼睛，手指抓紧并不厚实的外套，旋即用口音很重的英语很快补充道，“在等人。”
睫毛颤动，不自觉地舔嘴唇，眼神躲闪，充满抗拒的肢体动作，前言不搭后语。
并不新鲜的生疏。
山本世界完全可以掏出警棍把他压在墙上，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能从身上搜出来小包白粉或叶子，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是一打安全套。
但是他不想这么做。
“如果可以的话，早点回家，这里太冷了，”他把证件塞回对方口袋，拍拍肩膀，“对你来说不安全。”
薄薄的身体在他的手下僵硬了一瞬。
“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山本世界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很轻的声音。
用日语说的感谢。
山本世界没回头，他甚至没想过要记住那个名字，证件倒是真的，但是姓名年龄都可以造假，对于用尽各种手段想留在这里的人来说，固定的身份是早就被放弃的东西，山本世界见怪不怪。
只想问问他一个人冷不冷。
山本世界觉得一个人很冷。
佐藤大树。
对于这个陌生的名字他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张冬夜的脸出现在眼前。
多了几道伤口，新鲜的和快要愈合的，额角和下巴有肿着的淤青和没干透的血迹，被反铐着双手送进来的，浑身脏的不行，嘴上骂着刚学会的脏话倒是很流畅。
非法持有和交易违禁药物。
这种街头的低级小混混纽约一天能抓八百个，没人关心他们从哪里来，为了什么东西在挣扎，又将在哪里消失。
交了夜班的同事把人扔给山本世界，像上级一样指挥着让他带去拍留存在档案的照片，再做个笔录，他们总把不重要的活儿和繁重的文书工作丢给山本世界。
山本世界把那张洗出来的小小黑白照片夹在档案上，开始写笔录。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证据确凿，当场抓获，而那些没人在意的故事不值得被记录下来。
“想回家吗？”他低着头自顾自写材料，问。
对面的人没有一点动静。
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一双哭泣的眼睛。
山本世界不知道有人可以无声无息地流出那么多眼泪，他没再多问，倒了杯热水推到对面的手边。
这也不是新鲜事，总有人无家可归在漂泊。
他慢慢收了哭声，小口小口地喝了水。
又是一声轻声的感谢。
做完笔录山本世界把人关进拘留室，很快有人来交保释金，山本世界没感到意外，初次轻罪的保额定的不高，而且那样一张脸，放在哪里都能有点价值。
让他意外的是来交保释金的人是关口曼迪。
这片管辖区域内的重点关注对象，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人物，经常能看见跟一些名声不大好的警察my man my bro地打着招呼，在低级黑市上做些生意，据说什么货都能搞到，小道信息，处方药，假证，活生生的人，不一而足。
让他真正惊讶的是关口曼迪在填信息的时候写了他是佐藤大树的丈夫。
山本世界花了二十分钟查那张结婚证明。
如假包换。
他在窗边看着关口曼迪牵着佐藤大树走出警察局，在门口站着，说了几句话，用手指擦过侧脸，然后亲吻上去。
佐藤大树脸上没有哭也没有笑，面无表情地偏了偏脑袋，过于熟练地让亲吻落在伤口上。
山本世界低下头看手心里偷偷多洗了一张的照片，其实也算不上多好看，只是一双眼睛那么亮，好像雨后街道上的积水，满是污泥，也映着天上的月亮。
01.
“427号街发生枪击，重复一遍，427号街发生枪击，请附近区域的警员前往。”
“0221号收到，已到达现场。”
山本世界关掉别在肩上的电台，枪口朝下，手指扣在扳机上，缓慢地移到脚步，一步步走向虚掩的门口。
他在街边的车里等待了很久，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就拔出枪套，打开保险栓，冲上楼梯。
自从知道关口曼迪和佐藤大树在同居后，这个地址成为山本世界日常巡逻路线的中心点。
月亮在几千公里外牵引潮汐，而佐藤大树在每次他路过的那扇窗户后。
大部分时间无事发生，只有一次他开车经过的时候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他关掉发动机停在街角的树影里，没过多久关口曼迪怒气冲冲地下楼出门，随后佐藤大树也下了楼，棒球帽的檐压的比平时更低。
脸上是新鲜的伤口。
山本世界跟了上去。
佐藤大树显然比之前要熟悉这里了一点，低着头沿着街道一直走下去，转弯，拐进小巷，钻进酒吧，再从后门出来，山本世界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他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直到他看见佐藤大树走进一间没有招牌的店铺，出来后手里多了个纸袋并在确定了四周无人后塞进了衣服里。
山本世界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在推开眼前的门后他更是长舒了一口气，血泊里的人在痛苦地喘息，他掏出手帕垫着把掉在地上的枪捡起来。
一点点擦掉指纹，然后塞在关口曼迪的手里，抓过手指强迫他按在扳机上，扣了下去。
子弹擦过佐藤大树的脑袋，射进了墙壁。
“是他先动手的。”
山本世界对跌坐在墙角发抖的人说，也是对自己说。
他向地上的人补了两枪，自言自语，“现场击毙凶手。”
警笛声音越来越近，空气里血腥味很重，得抓紧时间，他把佐藤大树拽起来，清洗掉手上的火药残留，问，“还是要留在这里吗？”
他嘴唇发白，浑身发抖，但是用力点头。
“嗯。”
山本世界抬起手想顺便擦掉佐藤大树脸上的血迹，转念一想还是留着比较好，更适合一个楚楚可怜的受害者形象。
但是他的手已经悬在半空了。
这一刻不该发生的。
佐藤大树看着他。
覆水难收。
一点奖励总是可以拿的吧。
山本世界碰了下他的嘴唇。
楼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增援的警力就要到了。
他又听到一声轻轻的感谢。
02.
佐藤大树接受警方调查期间遭到了关口曼迪合作伙伴reo的报复袭击，所幸没有致命，于是他接受检方条件转当污点证人，出庭指证两人间存在大量非法交易，并提供了证据。
罪名成立。
佐藤大树得以用清白的合法身份留下来的那一天，山本世界收到了升职调任的offer。
“不用再说感谢了，我们是互相帮忙。”在偏僻汽车旅馆做完之后山本世界一边穿上衣服一边说，“换个地方生活，最好能安定下来。以后不要再见了，这样对我们两个人都好。”
佐藤大树点头，在床上裹着床单用膝盖爬过来替他系好领带别好警徽，然后乖巧地仰起脸等最后一个吻。
荒唐又甜蜜。
山本世界以为他可以回到正轨上。
03.
山本世界从案发现场回来的时候，手下的人告诉他嫌疑人已经在办公室里了。
“没证据就别乱说话，小心被抓把柄，”他表情严肃地纠正过来，“现在最多是受害人家属，知道吗？”
一进门看到佐藤大树，他清清嗓子在对面坐下。
“泽本夏辉，西西里黑手党帮派二把手的私生子，帮忙向海外走私文物和兽皮。”
“我知道。”
山本世界点了根烟，翻开文件，“第二任丈夫，还是罪犯，不到一年又死了，你认为别人会怎么想？”
“会认为我很可怜，”佐藤大树甚至对他笑了一下，“因为看男人的眼光太差。”
山本世界恨的咬牙又不好在面上露出来，但是这点也是他教给佐藤大树的，他只能按部就班一句句问下去，“你们有过什么矛盾吗？”“你们争吵过吗？”“他有没有动手打过你？”
佐藤大树回答没有，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会在家里花园种番茄，是混血但是意大利面做的比寿司好吃。
山本世界有点烦躁起来，“那你们感情挺好的。”
“一般。”
“那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能再见你一面了。”
04.
山本世界走出来的时候告诉手下这起事件以自杀结案，并带人在泽本夏辉的度假别墅的地窖里搜获到了大量赃物。
他上了新闻头版，接受了表彰和采访，佐藤大树再次换了个身份。
在酒店顶楼套房睁开眼睛后，山本世界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摸了摸身边揉皱的床单，点了个烟把昨晚温存残余的味道一点点吸进身体，为了不告别而选择逃跑是很狡猾的行为，但如果是佐藤大树的话他也不那么意外。
他发现自己在期待下一次见面。
05.
幸好等一个人让漫长冬夜没那么冷。
06.
山本世界有好几年没再见过佐藤大树。
这条路越往上走越是费心费力，有越来越多的人对着他点头哈腰，他也得对着不同的人卑躬屈膝。
他也不在意，反正在哪都是差不多。
就在他差点以为自己快忘了这么个人的时候，佐藤大树大大方方挽着别人的手臂出现在面前。
领着他出席慈善晚宴的上司在热情洋溢地介绍，山本世界也就端着香槟酒杯恭恭敬敬地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佐藤大树与他碰杯，笑得比水晶吊灯还要耀眼。
他借故去洗手间，没过一会儿佐藤大树也跟进来，确认过没别的人后，山本世界忍不住问“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Takahiro，日本某组织海外分部的负责人，黑白两道生意都做的不小，认识很多政商名流，说一句只手遮天一点不夸张。
“知道，”佐藤大树取了毛巾擦手，在镜子里看他，“你在担心我吗？”
镇定自若的表情山本世界无端想起他脸上沾着血在墙角发抖的模样。
“我担心的是收不了场，”山本世界皱着眉头坦白，“这种大人物如果出意外的话，调查不一定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他不会出事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佐藤大树作出保证，“他对我很好。”
山本世界的心慢慢沉下去。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地叙述，“是该考虑定下来了，有过三任丈夫听起来真的是很麻烦的人。”
“是吗警官？”佐藤大树朝他胸口靠过来，带着点委屈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可怜，“我真的有那么麻烦吗？”
二十分钟后。
啊麻烦死了。
山本世界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想自己这些年是不是越混越回去了，居然像毛头小伙一样急不可耐地在洗手间里就做起来。
还是跟别人的伴侣。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佐藤大树擦了擦嘴巴安慰他，“早说过了我看男人的眼光很差啦。”
山本世界多少被气得有点不想说话，推开人往外面走。
佐藤大树叫他等一下，问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回头看到佐藤大树用两根手指捏着他刚刚从腰带上解下来放在一边的警徽，山本世界的呼吸突然有点紧张起来。
“小心点。”佐藤大树走到他面前低声说。
山本世界认为自己并不是那个一直在做危险事情的人。
直到佐藤大树从警徽背面抽出一张小小的照片。
他在佐藤大树的注视下非常坦荡地伸手说请还给我好吗，那是我的东西。
佐藤大树啧了一声感叹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时候又不好看，倒是难得听话的把照片和警徽都物归原主。
只是还的时候又把人推到墙上手又故意在腰带上磨磨蹭蹭，山本世界在窄小空间里想低头吻他被一口咬在嘴上，疼得倒吸气的时候佐藤大树扔下一句“你过一会再出去”就走了。
他摸着嘴上发烫的地方想这个人真的是不会好好告别啊。
07.
没过半年山本世界听到消息takahiro管理的组织被人卷走大笔资金，多年累积被一夜掏空，连他本人也被急召回日本，没再回来。
这次来接替他位置的是本部亲自指派的两个人，严肃到不苟言笑，不像takahiro脸上永远挂着游刃有余至少看起来温暖的微笑，山本世界代表警方上门拜访的时候，他们自我介绍说是橘kenchi和tetsuya。
山本世界坐在两个人对面没由来地感受到一股像是冰山般的重压感。
客套几轮后山本世界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上一任的遗留问题，是否需要协助，他可以以私人名义调动一些警方力量。
他们感谢了山本世界的好意，客气又不失强硬地拒绝，说这些事情不用外人插手，组织内部已经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山本世界克制着自己只表现出一点点感兴趣的样子，好像只是随口一问，手在暗处捏紧成拳。
橘kenchi端起咖啡喝一口说，抓住了，人还跑的挺远的，最后是在南美找到的。
然后呢，山本世界追问下去，他顾不上这样是不是显得太过急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肤。
他不肯交代钱转移到哪去了，所以。
tetsuya看着山本世界，手掌做了个斜削下去的姿势。
干净利落。
他们在窗口并肩看着山本世界失魂落魄地离开。
橘问我们这样说真的没问题吗？
tetsuya说放心吧大树那孩子看人的眼光一直很好的，不然怎么能把海外的位置抢到我们手里。
08.
原来我们之间没有告别。
09.
山本世界从来不知道南美会有这么冷，原来亚热带也有冬天，夜晚也是凉到了骨头里。
他接到过电话，来自开曼群岛的私人银行，对方客气地说明有人用山本世界的名字设立了离岸账户，里面存了大笔资金，问他想怎么做。
山本世界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从来没什么想做的事情。
他是跟着月亮的潮水，能席卷过大地，但是失去引力就无法流动。
山本世界辞了工作，到处游荡了一阵子，还是踏上了南美的土地。
山本世界不知道佐藤大树喜不喜欢这里，他倒是还挺喜欢的。
回酒店的路上没有路灯，他沿着石块垒成的墙壁摸索着走上阶梯，黑漆漆的转角处有人用不熟练的英语跟他打招呼，语气生硬又暧昧不清地问他晚上需需要人陪吗。
山本世界连路都看不清也不抬头，说不用我结婚了。
那人用日语回了一句谢谢。
山本世界在黑暗里伸手捉住一条手臂。
温热的，柔软的，真实的。
他屏住呼吸，生怕气息会吹散幻影。
直到对面笑出声音。
“我改主意了，”山本世界把人拉到自己怀里，“看来你得陪我很长时间了。”
“不行的客人，我刚刚才发现我有第三任丈夫了。”佐藤大树觉得被胳膊抱的太紧有点难以呼吸但还是把头搁在山本世界肩膀上。
“少骗人了你明明对这种事情很熟练吧。”
“也对。”
10.
“给我。”佐藤大树说。
山本世界开始装傻，“什么东西？”
“照片。”佐藤大树自己动手在散落一地的衣服里翻找起来，“没有那个就不会有证据把我跟以前的事情联系起来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佐藤大树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他，好像在说你发什么神经。
“银行里那些不算，”山本世界认真说，“你至少需要还五十年。”
佐藤大树来不及抗议又被拽过去整个人压进床垫。
“我接受分期付款，你可以从今天晚上再来一次开始。”
果然，第三任丈夫什么的，佐藤大树想，真的是很麻烦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