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本夏辉五岁的时候,有天晚上被父亲叫过去,告诉他其实不是父亲的孩子。
他并未受太大震动,因为一早注意到他与父亲的姓氏不一样。
记忆里的画面不甚清晰,他只记得怀孕的母亲坐在旁边一直在哭泣,叫了五年爸爸的人慢慢把往事说给他听,他的亲生父亲替人顶罪坐了牢,判的是无期,前段时间收到监狱方面的消息,他趁乱越狱出来了,行踪不明。
你父亲是我的兄弟,坐牢是为了我,你母亲当年来找我的时候还怀着你,确实是走投无路,眼前的男人在沉默了很久叹气说了一句,是我对不起他。
夏辉当时没懂。
但是几个月后发生的事情让他不得不明白过来,首先他见到了亲生父亲一面,一个身形瘦削的男性Alpha,面容阴沉狠厉,在某天夜晚突然闯进他的家里,一言不发地把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
母亲紧紧抱着他,跌坐在楼梯上不停发抖和流下眼泪,高大健壮的父亲从头到尾没有还手。
陌生的Alpha带着一身血腥味和寒带针叶林湿润的绿叶气味,对着夏辉柔弱的omega母亲生硬地说,跟我走。
母亲根本无力抗拒,被拖着手臂强行拽走了。
父亲躺在地上的血泊里沙哑出声,他快八个月了你别乱来。
那人置若罔闻地离开了。
夏辉的亲生父亲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就好像他从来不存在一样。
夏辉小跑过去把电话拿给父亲,听着父亲安排手下的人去跟踪追堵,特别吩咐着千万不要伤到他们两个人,夏辉心里想的却是,他并不需要那种人来当他的父亲。
几天后父亲从医院抱回了一个小小的新生儿,告诉夏辉他的父母的车冲出了公路,他的亲生父亲当场死亡。
母亲受了重伤被送到医院,产下孩子后也停止了呼吸。
神色悲痛的父亲把初生的婴孩交到夏辉手上,告诉他,这是你的弟弟,夏喜,你们是兄弟。
你要照顾好他。
夏辉点了头。
早产儿体弱,夏喜出生后就没了母亲,父亲自那件事后整个人心思都在工作上,几乎不怎么回家。
夏辉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只能学着去照顾另一个孩子,一路磕磕碰碰,夏喜经常生病,他就整夜趴在夏喜的摇篮边睡,反复查看他的体温是否正常,有没有呕吐或者尿床。
等到长大了一些,兄弟俩自然而然地睡在一张床上。
夏喜体质偏弱,但是比同龄孩子都要听话,很好哄也懂事,几乎不怎么哭闹。夏辉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习惯性地在半夜醒来,摸摸夏喜的额头,再替他掖好被角。月光从窗外渗进来,夏喜小小一团,乖乖蜷缩着在夏辉身边,缺少运动和光照的皮肤白到透明,安睡时眉眼清秀柔和。
难怪父亲不愿意见他,或者说是不忍心面对。
夏辉想,他实在是太像母亲了。
夏辉十八岁的时候分化成了Alpha,父亲带他去了公司,坐在窗明几净的顶层办公室里拿出领养协议让夏辉签字,等到他去世后夏辉将以合法继承人的身份接手公司。
父亲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他和夏辉的亲生父亲一样是出生在贫民窟,年少加入帮会,前半生在血雨腥风打打杀杀,也曾做过说一不二的话事,但是现在他孤身一人只想回头,他想彻底切断联系,只做正经生意,攒份清白家业给夏辉夏喜,但是没那么容易,不说警察那边还在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想要找证据给他定罪,数不清的人在黑暗处盯着这么大一块蛋糕眼馋心热,蠢蠢欲动。
夏辉并非一无所知,他看着眼前的头发花白开始衰老的男人,签了字,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父亲伸出手,夏辉以为会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结果是跟他握手。
照顾好夏喜,那孩子永远是你弟弟。
刚成年的年轻Alpha握住父亲的手,接受了这份带着沉重责任的馈赠。
夏辉开始以继承人的身份跟着父亲出入各种场合,应对一张张笑里藏刀的脸,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也疲倦,半途逃出酒会在天台上偷偷透口气,遇到兼职打工的小侍应生正在因为打碎盘子被骂到掉眼泪,他看不过去上前解了围,Omega脸上带着没干的泪痕追上来,在餐巾上匆匆写了名字和联系方式塞进夏辉胸前的口袋里,小声说谢谢。
夏辉回家后带着七八分酒意掏出那张餐巾,午夜的空气里多了一股淡淡的金木樨味道,细细碎碎,娇怯脆弱清甜醉人,他没想多久拨通了写在木村慧人名字下面的电话。
一个月后木村慧人搬进了他的家里。
夏辉是在签了父亲的协议后从之前的房子里搬出来的,取而代之的是安排好的佣人和管家,夏喜自然是不愿意,大闹了一场,砸了东西骂了人,从小打针吃药再受罪都没哭过的人,最后抽噎到快要喘不上气,用力抓着夏辉的袖子说可不可以不要走,我会听话的,你说什么我都听,哥。
夏辉很难对夏喜解释他要做的事情,他和父亲一致认为夏喜知道的越少越好。
夏辉说这是父亲的意思,我去学着怎么保护你,你只要平安健康长大就好。
我不要你保护,夏喜倔强地抬头,又追问一句是不是只要长大了就可以和哥在一起,一边说一边透明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父亲透露的想法是夏喜多半会分化成Omega,夏辉其实也这么觉得,孩子是天真无知童言无忌,他在心里酸涩的直叹气,蹲下来擦掉夏喜的眼泪,说我们是兄弟,一直是,永远是。
他狠一狠心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后来想也释然,夏辉自己是孩子的时候也是懵懂无知,等到长大才明白再惨烈的伤口都会自己愈合。
夏辉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他喜欢木村慧人的气味,也喜欢家里有个人不管多晚也在等他回家。
几年后突然生了变故,公司树大招风,看似红火实际黑白两边都得罪人,父亲交给夏辉几个重要项目做,进展都不顺利,不是货运被拖延就是商业机密泄露,夏辉每天夜不能寐焦头烂额。
他怀疑公司有内鬼,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像父亲一样撑起这份责任。一天心力交瘁在办公室抽烟,一群穿着黑色警服的人乌压压涌进来,他以为又是经济犯罪侦查,皱起眉头,都顾不上保持一贯的优雅态度说,这一个月都查了几次帐了?查不出问题还要来?
来人倒是客气,说泽本先生我们是刑事警察,这次查的是数十年前故意伤人并指使他人代罪的旧案,证据确凿,案件尚在追诉期,我们来是逮捕您父亲。
夏辉心里一惊,外面传来喧哗,父亲戴着手铐被带走,错肩时低声让夏辉不要轻举妄动。
夏辉攥紧手指,警察在身后阴阳怪气说风凉话,虽然泽本先生您的亲生父亲也是包庇的从犯,但如果在天之灵看到这样的一幕都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他回头狠狠盯着那人,警察露出嘲讽的笑意,说你真的觉得当年的车祸是一场意外吗?
夏辉咬牙,他是不相信这种话的,但是他突然又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信什么。
父亲的保释金定的高到离谱,而且不许亲属探视,律师带回父亲的话说不要乱动公司现金流,万一被趁虚而入就是满盘皆输,但是等开庭的这段时间他们的势力伸不到里面实在非常危险。
夏辉猜测到整件事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而且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被当成了靶子,布局的人不仅熟悉他,了解他,费尽了心机,为的是能踩着他的咽喉往最痛的点刺下去。
夏辉还是私下联系了帮会的人,希望他们出面能让父亲在羁押的看守所得到保护。
他低声下气求那些平日里看不上的所谓叔伯大佬,他们一改谄媚的神色,一个个幸灾乐祸,嘻嘻哈哈不怀好意地推说,后生仔这是你的家务事啦,我们怎好插手。
夏辉赔着笑容的脸开始僵硬,这时从后面转出来一个人,隔着缭绕的烟雾夏辉一时没认出来,直到那人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夏辉如坠冰窟。
夏喜在他对面坐下,明明是熟悉的脸夏辉只觉得陌生,他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是问了一句你是不是长高了。
夏喜动作自然点了根烟,很淡漠地说一年多没见这也很正常吧。
夏辉理亏,夏喜从不主动找他,他又是真的忙,以为孩子到了叛逆期,偶尔想起来打个电话过去问钱够不够花,说不了两句又有别的电话进来,难得有一点私人时间他家里还有个慧人要陪。
看到夏辉只是皱眉不说话,夏喜很短暂地笑了下,直截了当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老东西我是一定要除掉的。
那是你亲生父亲,夏辉惊到心神震荡,你跟一群外人合谋要害死他?
我不需要那种人来当我的父亲,你要是挡路,可以连你也算上。夏喜面无表情。
我是你哥,夏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被威胁了。
夏喜冷冷直视着他,少来这一套,你还知不知道你姓什么?你看着我,我是堀夏喜,你是泽本夏辉,你我父辈互相残杀,你告诉我,我们还怎么做兄弟?
夏辉强撑着自己问夏喜到底想怎么样,要钱要权要名声地位什么都好,他没有不能给的。
夏喜不为所动,甚至发出不屑一顾的笑声,你给不给有什么区别?想要什么我都会自己拿到手。
谈成这样是图穷匕见,夏喜已经完全陷在谎言和仇恨里,夏辉头晕目眩,只能苦苦一再劝他好好想一想,旁边的人们看着反目成仇形同陌路的兄弟发出阴恻恻的笑声,因为他们知道利用最亲近的人才能做到一击致命,像黑暗里环伺的狼群等着上前撕咬新鲜血肉。
夏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一进门就倒在沙发上,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在分崩离析。
他一边担心夏喜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边担心父亲知道了难免会伤心。
慧人轻手轻脚倒了茶,又过来力度适中地揉按着他快要裂开的太阳穴,温声软语地说这几天他已在公司尽力安抚稳住人心,但是夏辉还是过去亲自露个面比较好。
前几年夏辉把慧人安排进公司做自己助理,他一开始是不过是看中慧人漂亮温柔又体贴,不想omega还有颗聪明过人的脑袋,在工作上也助力不少,他既将慧人视作伴侣,渐渐也让他打理一些公司的事情,也有人会半开玩笑的叫慧人少夫人什么的。
夏辉在金木樨若有似无的清甜味道里慢慢宁神定气,慧人见他脸色不虞,猜到这几日奔走没什么结果,问下一步该怎么做,如果要凑高额保释金的话他马上去准备。
夏辉沉吟,他知道父亲虽说做的是正经生意,手底下还是有些见不得光的产业的,除了父亲他是唯一能调动的人,但是眼下风口浪尖,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夏辉怕这一动就会引来在后的黄雀,被顺藤摸瓜一把端了老窝。
但他同样承担不起失去父亲的风险。
夏辉说他要再想想,慧人好像松了一口气,夏辉戏言说你是不是怕我破产了养不起你啊,慧人拿白眼瞪他,撇嘴说那我现在还在这陪你做什么,不如立马卷钱跑路算了。
夏辉连日来难得地笑了一下,吻了慧人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不知道现在还有谁能相信。
灯光闪了闪,夏辉见慧人脸色有点苍白,问是不是不舒服,慧人回答没事可能是快到发情期了,夏辉亲吻着他的额头说那我尽快把事情安排好回来陪你。
凌晨时分夏辉被电话铃声惊醒,律师告诉他父亲被人袭击送往医院,情况危急。
他浑身冷汗,慧人也醒了,想跟他一起出门,却手脚发软跌回床上。
夏辉摸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Omega泛着水光的眼睛里全是愧疚的神色,哑着嗓子说发情期好像要提前了,他让夏辉先去处理事情,他会在家里乖乖等着。
夏辉赶到医院的时候被告知只能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看一眼,父亲缠满绷带插着仪器被手铐锁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医生说是被砸碎颅骨全身多处捅伤,语气里好像并不乐观。
夏辉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里,行动这么迅速,下手又这么狠,透着一股不赶尽杀绝誓不罢休的怒气,他知道是谁的手笔,他也知道是这在逼着他做决定,是要家破还是人亡。
夏喜还是个孩子,不过是被人利用,事到如今夏辉来不及对他生气,虽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以人为重,夏辉深吸一口气给公司财务打电话,让他们停下所有项目开始筹措一切能动用的资金,自己亲自去几个不挂名的灰色产业拿了账簿,开始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样才能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抽出一笔巨款。
直到夜晚的时候夏辉才从办公室里出来长叹了一口气,联系律师告诉他明天将上缴保释金,他已竭尽全力做了该做的,接下来是否能够稳住局面或者挽回父亲和夏喜,他无把握也无信心,不过是用生死与天意对赌一场。
他这时候想起来家里的慧人一天未联系过,拨电话回去也无人接听,他安慰自己说慧人从来不会在他忙的时候打扰他,可能是打了抑制剂已经睡了,但是近日一连串的事情发生让夏辉觉得惴惴不安。
他按下乱跳的心脏一路超速开回了家,刚打开家门就闻到馥郁如云海的金木樨香气,信息素肆意蔓延到好似要在空气里拉扯出粘稠的蜜糖。
他往二楼卧室的楼梯上走,每走一步心都往下沉一分,夏辉觉得自己好像正踩在草地上,迎面吹着林间和湖边的晚风,呼吸间带着香根草的绿意和薄荷清爽的味道。
与金木樨令人绝望的甜蜜揉在一起就是一个如玻璃纸般易碎的夏末。
夏辉站在没开灯的卧室门口,昨天他还觉得只是个孩子的弟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上,抱着他的Omega,在他的怀里睡着的慧人颈侧腺体上的牙印和血迹触目惊心。
哥。
夏辉听到久违的称呼,年轻的Alpha带着明亮到刺眼的微笑看他,眼里稚气尚存,语气甚至有一点像是小时候在撒娇,说出的话语却像蛇牙一样尖锐淬毒。
你看,我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夏辉没有打过夏喜,一根指头都不曾碰过,尽管怒火已烧到理智边缘他只是拎着夏喜的领子把他扔出卧室反手关上门。
昔日抓着他袖口的孩子不知不觉长高到需要微微抬头仰视,夏辉已在极力压住情绪,但是面对同样的Alpha的时候还是不自觉的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长在终年不化的冰原之上的橡木苔,与凌冽的极地风暴相携交融,又有着皮革的气味,仿佛一根结满冰刺的鞭子随时要破风而出。
夏辉平日极其克制很少拿信息素压人,那股相似的阴冷潮湿的绿意他会想到那个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的Alpha。
夏喜并不怕他,甚至往前走了一步,凑在他面前说慧人很好闻,标记他之前身上还有夏辉的气味,不过现在没有了,他慢条斯理地问夏辉现在感受如何。
夏辉说,你愿意当人棋子是你的事情,但你我之间恩怨,你冲我来就好,何必牵扯身边人。夏喜用几乎怜悯的眼神看他,你知道你的身边人是国际刑警派来的卧底吗?
夏辉第一反应挥拳揍在了他的脸上。
他偏了脸擦掉嘴角的血,又转过头来笑意不减,你以为你是下棋的那个人?你早不知道被人卖了多少次了夏辉,趁早给自己找条活路吧。
他享受完夏辉的震怒和痛苦,踏着月色扬长而去。
身后的卧室门打开,慧人慢慢走出来,夏辉看着他的眼睛想听一个解释,或是借口理由,什么都好,只要慧人说出来,他都会相信。
但是慧人只是流着眼泪说对不起,让夏辉保重。
他什么也没带走,孤身一人走出与夏辉住了五年的家,消失在夜色里。
晚秋的金木樨凋谢又被碾碎压进泥土里,空气里只剩下愈发冰凉的湿润和苦涩的绿叶味道。
夏辉在楼梯上一个人坐了一夜,黎明的朝霞升起来的时候他的电话响的像催命一样此起彼伏,他用最后一点精力接起来,财务慌里慌张地说国际反洗钱组织的把公司资产全部冻结了要进行金融犯罪调查,律师那边发来消息,说父亲于昨夜抢救无效去世了。
夏辉已经感觉不到悲痛,他机械地想着要怎么去处理去这些事,但是他甚至无法从地上站起来。
天光大亮,只有他像在极夜里一样找不到方向。
夏辉三天后去领了父亲的骨灰,公司基本停摆,树倒猢狲散,他也没力气去管,律师找到他说还有些文件要他签字,他意外发现父亲生前立下遗嘱,当年的领养协议竟有前置隐藏条款,如果夏喜成为Alpha,夏辉的领养关系即刻作废,公司全权交给夏喜。
律师找夏辉签字是确认放弃股份,他只想放声大笑,父亲算无遗策,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公司已是烫手山芋,没人想要的烂摊子,被扫地出门是他走运。
夏辉头也不回走出公司,路过个垃圾桶顺手把装骨灰的袋子丢了进去,他本还想办个风光葬礼,现在看来他自己就是一块流动的墓碑,被埋葬的是他数十年如一场大梦的人生。
夏辉孤身一人离开,所幸手上还有些能动的资产,至少下半辈子不用发愁,他干脆躲在个私人岛屿,不问世事,天天种菜养花钓鱼做饭。
一月后慧人打来电话,他正在地里浇水,他接起电话先祝贺慧人官复原职,慧人问了他近况如何,像老朋友一样互相客套几句后又都沉默下来。
他们曾对彼此坦诚如赤裸,夏辉至今不认为那些相伴的时间都是假的,他只是为一早注定的立场不同感到遗憾。
夏喜失踪了,慧人突然说,我觉得至少该跟你说一声。
夏辉心口处紧了一下,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很难装的云淡风轻,说完全不介怀又是在骗人,过于复杂的情感让他如鲠在喉。
以慧人的能力说找不到人说明情况有点严重,否则也不会来联系他。
我尽快回来,夏辉挂掉电话走回岛上的住处,给帮佣和照料他生活的人结了双倍工资,他们高高兴兴地问泽本先生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夏辉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了。
换了几种交通工具花了几十个小时,夏辉回了家。
他顾不上休息约了慧人出来,一见面两人先愣住,谁都没想到不过短短一月能把人改头换面到相见不识。
慧人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色警服,不笑的时候眉如霜刃眼藏寒星,明明还是一样的脸,但是跟过去那个甜美柔软的Omega完全不一样了。
夏辉穿着在岛上种菜时的短袖短裤拖鞋,既掩人耳目又舒适自在,慧人大概是没见过他穿着手工西装以外的衣服。
想笑就笑吧,夏辉看得出来慧人在一瞬间瞪大眼睛后一直用力抿着嘴角想憋住笑,习惯性地往他的咖啡里多放了两块糖。
他记得慧人怕苦。
笑意慢慢淡了下去,慧人省了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说夏喜当初和帮会有过约定,能暂时使用一切资源和力量,条件是事成后将公司交给帮会,但是,慧人停顿了一下,说,你也知道,现在公司基本没有价值了。
夏喜等于是签了个空头支票。
虽然说是慧人一手造成的局面,夏辉心里知道自己还能在岛上悠闲地晒太阳,是慧人念了旧情给他网开一面,没把他的私产算作公司的一并清查。
夏辉问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夏喜三年前开始做我的线人,慧人解释,声音发涩,我一直没有找到突破的机会,直到查到了当年的案件,但是苦于证据不足无法起诉,夏喜一是想找当年的知情人,二是想在分化前抓紧时间借助帮会的力量除掉父亲。
他作为受益人得知了你那份领养协议的前置条件,慧人说,他清楚自己的父亲绝非善类,一旦自己成了Alpha,不管夏辉是否自愿交出股份都一定得交,然后被当成障碍清除掉,才抢先下了手。
一开始我没有同意他的行动,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全,也是知道到了最后他很难脱身,慧人低头,他让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
夏辉深吸一口气。
夏喜给自己找了条死路,换了他一个月的阳光沙滩和从此自由的几十年人生。
慧人说了这么多话,端起凉了的咖啡,刚送到嘴边却猛地扭过头去捂住口鼻发出一声干呕。
夏辉愣愣地看着他冲到洗手池不断呕吐的背影,反应过来后倒了温水过去给他轻轻地拍着背。
慧人过了好久终于抬起头,头发凌乱一脸狼狈,还带着泪水的发红眼睛在镜子里对上夏辉的视线,他勉强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为什么在电话里不告诉我,夏辉没来由地感到生气,看了眼平坦的腹部又放轻了语气。
慧人接过温水,也不再看他,小声说我不想要你只是为了这个理由回来。
夏辉伸出手将慧人揽入怀中,在未卜的命运前安静地拥抱,无论将来如何这一刻他们如同一对归巢的倦鸟,仅依靠着彼此的体温就感到满足。
夏辉是生意人,但他是被夏喜的父亲养大的,亲生父亲还是个亡命徒,他很清楚黑道的手段,夏喜是利用他们的贪婪借刀杀人,现在公司虽然倒了,作为掌控者的夏喜无法兑现当初约定,肯定是要吃苦头,但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夏辉已被踢出公司,现在是夏喜全权控股,他一旦死亡被冻结的资产成了无主金矿是要被上面收回的。
说到底还是贪婪。
夏辉推测多半是把夏喜囚禁在什么地方了,明里暗里查了一星期找出个可能的地点,为免打草惊蛇夏辉决定一人前往。
以防万一还是给慧人打了电话,慧人声音在听筒里微微发颤说我等你回来。
夏辉无法做任何保证,他挂了电话,记忆里的只见过一面的亲生父亲突然出现在脑海里,那个一身血腥和寒带针叶林气味的Alpha。
夏辉很想问一问他,到底是天意难测还是人心易变,他有没有过一刻后悔过自己做过的选择。
夏辉的手是没沾过血,但是一脉相承的信息素气味告诉他骨子里和亲生父亲是一样的人,他深吸一口气,踏进了夜色。
老天眷顾,他还是赌对了一次,割开最后一个守卫的喉咙,夏辉打开门,大口喘着气与夏喜对视。
他的弟弟吃惊到说不出话瞪圆眼睛的表情很像小时候收到礼物傻乎乎的样子。
夏辉也没力气开口,他的衣服被血浸的透湿,扔了手上的刀走过去,靠着墙壁跟夏喜一起并肩坐在地上。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警笛的声音。
夏喜默不作声地蹭过来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夏辉伸手揉了一把他乱糟糟的头发。
他们相视一笑。
夏辉被现场逮捕,证据充分,法庭上他回头看旁听席上的夏喜和慧人,两人俱是脸色苍白,他对他们笑了笑。
法槌敲响,夏辉毫无意外地被宣告罪名成立判了无期,慧人痛哭失声把脸埋进手掌,夏喜在一旁拥着他的肩膀低声安慰着,同时抬头对上夏辉的视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夏辉也是轻轻笑一笑,然后转身跟着法警离开,他无论如何没想到最终走了一条跟亲生父亲一模一样的路。
他求仁得仁,求己得己,天意慈悲,他在意的人都好,他没有遗憾。
夏辉只知道他进了监狱的日子会不好过,谁知道在还没到监狱的路上就出了事。
押送的车辆被一辆突然出现的黑色改装越野拦腰撞了,在公路连连翻滚了好几圈。
车内烟雾弥漫哀嚎一片,天旋地转之际夏辉只感觉到有带着黑色面罩的人一脚踹开了变形的车门,拎着衣领把正在不断咳嗽的他拖出来,抬手几个点射打断了他的手铐和脚上的铁链,另一辆未挂牌的黑色车辆疾驰过来停在身边,他被塞进后座,整个过程快得他没来得及开口说句话。
药箱在座位底下,驾驶座上的人一边出声提醒一边踩着油门猛打方向往偏离道路的荒野里开,身后警笛渐渐远了。
跟他挤在后座上的人应了一声,摘下头套,血流过那张夏辉看过千万次的侧脸,他转头问夏辉有没有伤到哪里。
夏辉二话不说敲了他脑袋说你们真敢胡闹。
夏喜呼痛委屈说刚刚撞的那一下自己脑袋受伤怎么还要挨打,慧人在前面解围说是我要这么做的,夏喜只是参与。
夏辉帮夏喜处理伤口,他很难不生气,同时又忍不住心底漫上来的轻快自在,像是终于飞出樊笼的鸟能够逃往天空。
夏辉问我们去哪,慧人在后视镜里与他交换一个眼神,车窗外荒无人烟黄沙万顷,他眼里爱意温柔坚定。
他说,自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