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隅左川,再往南驱车几里路,就到了坂下。有人会说,全日本有那么多个坂下,到底说的是哪个坂下,如果说是有“乱春”的那个坂下,您是否就清楚了呢?
坂下原先穷得很,前些年有不少走南跑北的车队途径那里,顺便歇脚,商人大多是有钱的,他们不介意花点小钱换吃食和遮风避雨的住所。后来,路过坂下的商人越来越多,坂下的居民就靠着旅馆酒肆发了家。
乱春就是当地一家很有名的旅馆。门头修建得大方雅致,漆成朱红色的柱子泛着光泽。每天早上都有两三个杂役安静地拿着扫帚和水桶在门口打扫,据说匾上“乱春”那两个字还是某位东游的诗人题写的。乱春如此出名,除了周到的服务可口的饭食,自然有它的过人之处。旅馆后面有一个小花园,那是乱春老板娘最引以为傲的地方。旅馆还在修建时无意间凿出了温泉水,原本是想建成温泉旅馆,可惜那眼泉水实在太小,并不足以成为噱头,于是那块地就被专门辟出来,建成了花园。受温泉水灌溉的花园不受季节的影响,一年四季都能花开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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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世界去过那个花园。深秋时节,明亮的色调和现实的萧瑟形成了巨大的撕裂感,像是无意在人间瞥到了蓬莱仙山的一角。但是当他深入走进花园后,还是不免觉得失落。大概是急功近利,许多花并不是自然开放,而是被人硬生生掰开的,以此来延长花期。薄薄的花瓣大张着,露出中间还未发育成熟的花蕊,甚至没有多少花粉在上面。有些住客出于好奇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会停下来注视这些花,上手搓揉花瓣捻弄花蕊,然后嫌弃地拍掉手上的花粉,继续说笑着走向下一簇花丛。
山本世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到屋子的阳台上里喝闷酒。
三楼的露台可以看到一小块花园的景色,一个小而轻快的身影从花园里一闪而过。山本世界捕捉到了这一异动,他放下酒杯,开始盯着那里看。不一会儿,身影再次闪过。看打扮不像是这里的杂役,但是也不像客人,下榻的商人不会带家眷。山本世界没看到长相,只看到随着那个人奔跑而变得灵动的浴衣,浴衣是米白色的,没有繁复的花纹,只有飞扬起来的袖子上有几朵淡紫色的瞿麦。
是跑进来的孩子吗。山本世界干脆站了起来,走到露台的栏杆边,在一片大紫大红中寻找瞿麦。当那个孩子再次跑过时,山本世界条件反射向前一倾,几乎要喊出来。
喊出来做什么,会被当成变态吧。山本世界的理智将好奇心拉回来,哽着嗓子望向花园。
没想到这次,那个身影停下来了,似乎察觉到什么一样,背对着山本世界左看右看,然后一扭头,准确地与山本世界四目相对,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
山本世界来不及躲藏,窥到了半长的黑发下比女孩子硬朗许多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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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世界这才想起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尽管第一次见到时一直以为是“她”。大概是山本世界住进这里的第二天,他和同行的商人朋友站在玄关和老板娘闲聊。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在他耳边响起来,一个穿着华丽和服的女孩风一样跑进旅馆,在玄关直接把木屐甩掉,没有要放好的意思。
老板娘比他们先注意到跑进来的人,瞬间变了脸,从容的表情紧张起来。
“喂!小树!”老板娘的眼神越过山本世界他们,皱着眉头冲那个孩子喊道。
女孩短暂停顿了一下,还没等老板娘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跑过去,一个转身在回廊消失不见了。
“这孩子……喂!你们几个!快把她送回去!”老板娘表情变得很紧张,眼神示意旁边的杂役把甩得左一只右一只的木屐收拾好,“实在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哪里,这样活泼的孩子也很有意思。”同行的人收回追随的视线,摸了摸下巴。山本世界没开口,在心里难得对朋友的话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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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园里和动物一般警觉的孩子四目相对后,山本世界一晚上都没能睡好觉,也是因为隔壁房间昨晚的声音太过刺耳。第二天他有些没精神,住在隔壁的朋友倒是神清气爽,邀请他去坂下其他地方逛逛。山本世界拒绝了,临走时不忘叮嘱朋友:“别那么张扬。”
送走朋友之后,山本世界无事可做,原先没有那么好奇那个偶遇的孩子,现在发闲了,好像只有这一件事可做。他慢慢踱步在旅馆里,在缘侧*遇到了喝茶休息的老板娘,便问起了这件事。
“嗯……”老板娘给山本世界斟茶的手没有停下来,只能看到低头时频繁抖动的睫毛。山本世界没有催促,他也不是寻真相,只是杀时间来听个故事。老板娘把茶双手递给他,才缓缓开口。
“那个孩子……是之前在这里的女人的儿子,她和客人跑了之后就把他留在这里了。”老板娘看着庭院,像是看到了过去,“原本是想留他做个杂役,谁想到他在女孩堆里长大,行事更像个女孩子了。”
山本世界不置可否,无声地啜着茶。
“都是些无聊俗气的故事。”老板娘转过头来,笑着说,“没想到您都碰到他两次了,按道理他白天不许出来的,可能就是野种,关不住。”
山本世界放下茶杯,说:“我倒觉得他很可爱,小孩子还是出去跑跑的好。”
老板娘接话道:“我看您今天没什么事,不如让小树带您到处走走吧,您带着他我也放心。”
“可以。”山本世界站起来,偷偷塞了点钱给老板娘,“麻烦您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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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世界回屋子换了身行头,想了想,还是从自己的行李里拿了荷包,来到旅馆楼下时,那个孩子已经在等他了。他又穿上了那件花纹繁多的和服,宽宽的腰带上用的是金丝线,在身后打了一个文库结,头发不同于前两次,束起了一个半马尾,下半截的头发只是细碎地散着,盖住了脖颈。他站在玄关甩着振袖,看起来没什么兴致。
山本世界从后面慢慢走近他,就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准确地捕捉到了山本世界的眼睛和被惊到的神情。
“第二次了。”他开口道,“你这人怎么总是偷看我。”
山本世界断开交汇的视线:“没有。”
他转过身走向山本世界,抬起头说:“‘妈妈’说要我好好陪你,你想去哪?”
“妈妈?”山本世界被男孩盯着,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哎呀就是我们老板娘啊!”他翻了个白眼,丝毫不在意说话对象是谁,“行了,你到底想去哪,赌场?酒坊?想找漂亮姑娘的话不如就在我们店里。”
山本世界被扯着袖子走出旅店大门,男孩没什么耐心,对于他来说自己就像是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我该怎么叫你?”山本世界在嘈杂的街道上低头问他。
“大树。”大树头也不抬,吃着刚刚山本世界给他买的点心。买了这包点心之后,大树才算态度和善一些。
“怎么和你们老板娘说的不一样。”
“‘妈妈’她们喜欢叫我小树。”大树偏过头,眯起眼睛,额前的头发把他亮亮的眼神割成了几个光斑,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笑,“叫我什么的都有,客人晚上也会叫我些别的。”
山本世界挑了一下眉毛,一副很惊讶的样子:“这么说,你已经做过那些事了?”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大树的身体,好似无意间抬手扣住了大树的肩膀,轻轻摩挲了几下。
大树的身体抖了抖,僵在山本世界用力收紧的胳膊下,他抬起头,看到客人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等待他回话。
“嗯……嗯,是啊,我什么都知道的……”大树咽了一口唾沫,点心袋子被他攥在手中,皱成一团。
山本世界卸了力,在大树肩上轻轻拍了拍,说道:“挺厉害啊。”他把胳膊收回来,两只手又揣在一起,“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我?”大树还没从刚刚突然的肢体接触中缓过神来。
“我没来过这里,你带我去哪里我都会觉得有趣。”山本世界扯着大树的袖子,提醒他避开行人,“放心,老板娘那里我知道怎么说。”
见他还是有些狐疑,山本世界指着那袋子点心说:“那你给我吃一块吧,就当贿赂我。”
大树扯开袋子,仔细挑了一块塞到山本世界嘴里,趁他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赶紧说道:“你吃下去就不能反悔了。”
得到了承诺,大树才放心下来,哼着歌一路走在前面,山本世界跟在后面,独自揣摩着大树。他看起来像街上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吃着点心,可是他的声音分明不是那样软,喉结有明显的凸起,行为举止也更大胆些。不过女性的服饰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不合适,不管是山本世界不喜欢的这套大花和服,还是喜欢的那套在花园里窥见的米白色瞿麦,衣服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帮他模糊掉了男女之别。
在山本世界之前,或许已经有人知晓了这样的大树,他不是第一发现者,但还被大树所吸引,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
山本世界还在想事情,大树则在一家店门前停了下来。山本世界走过去,发现是一家卖首饰的店。大树走进去,皱着眉头,眼神在几支雕花的木簪子之间逡巡。
“要买东西吗?”山本世界还是揣着手,站在一旁。
“讲废话吗。”大树白了旁边人一眼。他背过身去,打开随手拿的手袋偷偷看了一眼,又转过身来,继续审视眼前的簪子。
“山本先生,你看这支我带着好看吗?”大树拿起其中一支,在头发上比划。
山本世界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你买着戴吗,你又没有长头发。”
大树呛回去:“就不能等我把头发留长吗。”
“小孩子可不能骗人。”
大树瞒不过这个客人,瘪着嘴把簪子放了回去:“家里有位姐姐今天生日……她们不能出门,我想买一支送给她。”
“不能出门?”
大树又拿起另一支簪子:“我们店里有规定,‘妈妈’说女孩子们白天要在店里学弹琴跳舞,只有客人需要陪的时候才能出来。”
还没等山本世界回答,大树又赶紧补充道:“其实‘妈妈’对我们很好!大家的家人都死光了,是‘妈妈’收留了大家。官府最近查得严,‘妈妈’也是怕被发现……”
“那你们住在哪?”山本世界也拿起簪子看。
“就在西侧的那个旧楼里。”
山本世界细想了一下,西厢房的后面确实有一栋灰扑扑的小楼。
“是吗。”山本世界拿下一支镶有宝石的簪子,送到大树眼前,“我觉得这支好看。”
大树瞥了一眼价格,说道:“不好看。”
山本世界也没有生气,若有所思地看着宝石簪子:“你戴挺好看的,我买了送你吧。”
“等等。”大树拉住他,“我又用不着。”
“嗯……反正是你的了,想怎么处理是你的事。”山本世界拿簪子装模作样敲了一下大树的头,便招呼来老板付了钱。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首饰店,点心已经吃完了,大树把袋子叠起来放进手袋里,另一只手空出来,把装有那支宝石簪子的盒子紧紧握在手里,小跑两步追上了在前面走着的山本世界。大树用胳膊肘戳了戳山本世界,说道:“谢谢您,山本先生。”
山本世界也学着大树的样子用胳膊肘戳回去:“不用谢,小树。”
*
回到旅馆时太阳刚刚落山,老板娘在旅店门口正在和入住的客人聊天,看见他们回来了便赶紧迎了上来。
“晚上好,山本先生,今天玩得还开心吗?”
“一切都好。”山本世界如实回答,“小树带我看了很好看的风景,让您费心了。”
“哎呀哪里的话,小树能让您喜欢是他的福气。”老板娘用袖子遮住一点笑容,说完又叫来旁边的杂役,“你们几个,送她回去。”
老板娘转过头来向山本世界解释:“抱歉山本先生,她们从后门进去离住处近一点,就不能送山本先生上楼了。当然……您如果有别的要求,晚上可以再找她。”
山本世界没有回答老板娘的暗示,他低头看着大树的发旋,抬起的手还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今天辛苦你了,天很冷,快点回去吧。”
大树感觉到了手微妙的轨迹,他仰着头,门前的灯笼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山本先生,谢谢您,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再找我。祝您过得愉快,再见。”
大树挥了挥手,独自跑进了黑暗的小巷里。木屐敲击地面,响起了和山本世界第一次遇见大树时同样的节奏。
老板娘还在追问山本世界晚上吃什么,他收回眼神,说送点酒去他的房间吧。
深秋的夜里过分寂寥,屋子里的檀香烧完了,留下一丝灰烬的味道,但很快就被夜宴的酒肉味,香得过头的胭脂味取代,男人女人的笑声叫声,杂役们里里外外忙着的脚步声,夜里的乱春甚至比白天还要热闹。山本世界灭了烛火,走出昏暗的房间,坐在露台上借着月光喝酒,远远望见花园里的花好像又开了新的一簇。
*
大树起得很早。他还是背着山本世界把簪子送给了要过生日的姐姐,那个姐姐高兴得不得了,硬是拉着大树说了半宿的话才睡。大树到最后说出了实情,这簪子是一位客人出钱买下的。女孩的脸色很精彩,惊喜中还有说不上来的期待和恐惧。女孩走后,大树还在琢磨着那个表情,睡着了也一直做梦。
自己起得早有人比自己更早,大树刚刚吃完早饭,就听见杂役在门外喊他,说是老板娘找他。他跟着杂役穿过连接旧楼和主楼的回廊,来到旅馆门口,从走廊一转弯,看到山本世界已经穿戴整齐,牵着一匹棕色的马,在旅馆门口和老板娘讲话。
今天的天气对于深秋来说有些好得异常,晨光铺满了整条大街,路过的行人是金色的,对面商铺的屋檐是金色的,棕色的马是金色的,山本世界也是金色的。他慢慢走近山本世界,在还有几步路的距离的时候,山本世界突然转过头,与自己四目相对,像是在说“被我逮到了”。
“天这么冷,你怎么还有兴致去郊外啊?”大树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坐在山本世界后面,一只手拽着山本世界的衣服,一只手捏着糖饼往嘴里送。
“那你不是也跟来了吗。”山本世界手握着缰绳,侧过头和大树说话。
“因为你是客人啊。”大树把糖饼吃完,用两只手拽着衣服,“你给钱了,我肯定不能拒绝。”
山本世界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吗?你还真敬业。”
大树继续说:“其实不怎么有人叫我们白天出来的,就只有一个客人叫我出去过,还买了东西送我!”
“嗯,然后呢。”
山本世界说话的语气有点冷淡,虽然他平时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大树还是识趣地收敛了:“然后?没有什么然后了。”
“怎么,你对这个客人动心了?”
大树隐藏在深处的心事被对方轻飘飘地讲了出来,心里恼得不行,下意识就想反驳回去,但是碍于山本世界现在心情不好,他只能忍着气,敷衍道:“谁知道呢。”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因为这段对话变得有些尴尬,大树不知道山本世界怎么突然心情不好,他也有自己的心事,一路上话都变少许多,一直到目的地奇怪气氛才算是消失。
山本世界带大树来的是一个藏在树林深处的水潭,是他来的路上偶然发现的。原本深秋季节已经是枯水期,附近的小河小溪都不如夏天看着活泼,但是这里的水量依然丰沛,淙淙溪水从地势较高的山坡上注入水潭,一时也看不出源头在哪里。周围的绿植也因为水源丰富,落叶比其他树木要少些。
在人工建造的花园里待得时间长,大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自然景色了,他甩掉木屐脱掉袜子,一脚踩进水潭里,从脚到头打了个寒战。他这一跳把水潭里的游鱼都惊到了,一甩尾巴游到了另一边。山本世界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原本还有点别扭情绪被大树兴奋的笑脸赶跑了,只剩下满足感,让他想起小时候给朋友送礼物,对方一旦表现出喜欢和惊喜,自己也会感觉到满足,甚至有一点骄傲。
大树在水里玩够了,哆哆嗦嗦走上岸,挨着山本世界坐下来。山本世界拿出一双新的厚布袜,先帮大树把脚擦干净,再帮他穿上。树林里十分静谧,除了流水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了,大树的脚一上一下打着节拍,唱起一首儿歌,两个人没有交谈,仿佛成为了树林的一部分。
“山本先生,您晚上……会和大家一起玩吗?”大树不唱歌了,斟酌着说辞慢慢问道。
山本世界没想到大树突然会问这些事,但还是实话实说:“不会,我对那种事没兴趣。”
“哦。”大树小声地回应了。
“那如果对方执意要求呢?”大树又追问道。
山本世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转过头说:“不想做的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做。”
大树没有任何回应,过了一会儿自己穿好木屐,从石头上跳下来:“山本先生,我有点冷,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山本世界要大树坐在他前面,大树他圈在怀里,动一动就能接触到山本世界热烘烘的体温,大树全程挺直了腰杆,和山本世界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刚刚还发冷的身体已经要烧起来,大树感觉这一冷一热肯定是要感冒。
回到旅馆后,大树还没等杂役来接他就自己跑了回去,老板娘看到了以为出了什么事,山本世界解释说一切都好,可能只是玩累了。
老板娘趁着人少的时候低声对山本世界说:“山本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两人来到之前喝茶的缘侧,老板娘照例给山本世界倒了一杯茶,才开口说道:“听说山本先生给我们家的姑娘买了一支簪子,您真是个善人啊。”
山本世界捧着茶杯,说:“言重了,希望没有给您带来什么麻烦。”
“哪儿的话。”老板娘抿了一下嘴,开口道,“那位姑娘说什么都要亲自谢谢您,但是我们店里有规定,姑娘们白天不方便出来走动,您看今晚……”
山本世界大概明白老板娘的意思了,他放下茶杯说道:“抱歉,恕我不能接受,姑娘和您的意思我都心领了,还烦请老板娘告知她一声。”
“您先不要着急回绝嘛……毕竟这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老板娘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那就另外开一间屋子过夜吧,钱不要记在我们的账上,我单独给您。”山本世界又喝了一口茶,他不再和老板娘对视,表示这件事不必在商量了。
老板娘也不再纠缠,点点头答应了。两个人又就着最近的事情聊了一会儿,一直聊到快晚饭的时间,老板娘起身要去忙晚上的事。末了山本世界随口说道:“越看越觉得大树和您长得像。”
老板娘一边收拾茶具一边笑着说:“是有很多人这么说,可能一起生活久了,和店里的孩子们都有些像了。”
*
晚饭山本世界照例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吃的,最近都是晴天,晚上也没什么云,山本世界只点了一盏灯,坐在屋子里,看着银白色的月光如水一般,一点一点漫进屋内。这两日正好是月中,月亮圆而皎洁,甚至上面的沟沟壑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月中了。山本世界算着日子。过几天就该离开了。
突然,他听到门外有衣服摩擦的声音。山本世界觉得奇怪,他周围的房客昨天已经退房了,朋友也不在隔壁。过了一会儿,摩擦声又响了起来。他轻轻站起来,提着衣服的下摆,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尽量不发出声音。
“唰——”
和室的门被山本世界猛地拉开,大树像一只偷吃被抓到的小耗子,圆眼睛望向山本世界,愣愣地僵在原地。
发愣也就是两秒,大树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转身就要逃走。山本世界比他更快,伸手拽住大树的衣领子,真就像拎住小耗子后颈皮一样把他拉进屋子里,接着迅速关上门,一气呵成。
大树挣扎着还要跑,山本世界直接从背后圈住他,在他耳边低语:“现在跑出去会被老板娘发现吧?你在我这待一会再走也不迟。”
几个杂役正好从门外经过。大树在山本世界怀里呼哧呼哧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山本世界看他不逃了才放开手,示意大树坐在自己旁边,想到大树还小不能喝酒,只好把晚饭留下的点心给他吃。
大树低着头乖乖吃东西,还好是晚上,山本世界看不见自己脸有多红多烫,温度已经把脑子烧得不能思考了。屋子里没有点香,但是檀香的气味如一缕缕看不见的丝线将大树缠住,每一次呼吸都充盈着鼻腔。点心已经没了滋味,大树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手和脚怎么放都不舒服,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这个时候来看我啊。”山本世界喝着酒问道,“怎么偷跑出来的?”
大树支支吾吾地回答:“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妈妈’。”
“好,我答应你。”
“旧楼的阁楼上有个窗户坏了,从那里出去可以翻到房顶。”大树用手比划着,“然后从回廊顶上爬过去,就能翻进主楼了。”
山本世界笑了:“你这么费尽周章过来,看到我没和别人上床,是不是很失望啊。”
大树在山本世界面前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涨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山本世界。
自从昨天得知收了簪子的姐姐想要来找山本世界之后,这件事就一直在心里默默折磨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客人,想和谁共度良宵都与他无关,他再怎么任性也不能在这种事上插嘴。但偏偏这个人是山本世界,大树觉得自己像是疯了,一想到山本世界和别人拥抱接吻,做更亲密的事,他恨不得钻进自己的想象中把那个人杀掉,直到委身于山本世界身下的那个人的脸变成自己。
就是这种可怕的想法促使大树走到了山本世界房间门口。他知道那位姐姐被杂役领出去了,他也知道这样做轻则被罚重则这家旅馆都要完蛋,但是大树几乎要被各种想象折磨疯了。他不会对任何人动手,他只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山本世界见大树不说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我说过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别人要求我也不会做。”
你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和那位姐姐过夜呢?为什么让我知道后又把我留在你身边呢?
再抬起头时,大树自己都没有发觉眼睛已经蓄满了泪水,山本世界抬手擦去大树要掉下来的眼泪。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大树的好奇心,即使被束缚在活动不便的衣服里,即使日日夜夜被关在无法逃脱的花园里,大树身上那种野劲完全没有消失,反而和周遭的一切融合后形成了一种和谐。他一度以为大树是野外的动物,受伤了自己会愈合。但是现在,大树的泪水让他明白大树终究还是家养的宠物,是易碎品。
山本世界顺手捧住了大树的脸,大拇指在发涩的泪痕上来回蹭。总有一天大树会被某个人占有,不如一开始就将他打碎,重新拼揍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大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感觉到干燥温柔的吻落在自己的额头,眉梢,湿润的眼睛,脸颊的泪痕,如此反复。对于来自这个近乎陌生人的吻,大树没有任何不适,好像两个人已经是相爱多年的恋人,亲昵的举动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大树不自觉地开始向山本世界靠过去,把自己身体的重量交付给对方。山本世界也就势将大树搂在怀里,开始用亲吻探索身体别的地方,他撩开大树一侧的头发,在耳边吐出鼻息,不等大树从颤抖中缓过来,就直接咬住耳垂。山本世界嗅到了大树身上淡淡的胭脂香,顺着耳朵开始亲吻脖颈。
理智已经飞到了九天之外,大树的意识随着山本世界的吻沉沉浮浮,头脑发昏的感觉像是高烧,让他想起自己偷偷喝了老板娘藏了很多年的酒。山本世界的吻没有停过,大树自己也不愿意喊停,可是很快他就发现,山本世界始终不愿意亲他的嘴。大树不满意,他强制自己找回理智,推开山本世界,可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万一山本世界本来就不想亲吻自己呢?
山本世界看到大树的表情就知道时机差不多了。亲吻别的地方都是出于性欲,但是接吻是基于爱的最高礼仪。他等了一会儿,大树啃啃哧哧,迟迟说不出口,最后没办法,两手固定住山本世界的脸,自己贴了上来。虽然只是嘴对嘴碰了一下,但是山本世界的节奏被打乱了,他一时有些上头,不管大树是不是不习惯,强迫他打开口腔,露出舌头,不管不顾亲上去。
*
山本世界背对大开的露台侧卧着,一边喝酒一边盯着大树。清冽的月光下,大树的浴衣下摆被全部撩了上去,两条腿向两边屈着,阴茎大喇喇地暴露在空气中。深秋的夜里温度很低,可是大树现在因为被山本世界盯着自慰,浑身是汗。他一只手勉强撑住后倾的身体,另一只手握着性器上下套弄,时不时还要听从山本世界的指导,玩点花活,用指尖刺激已经出水的马眼。
“不行……山本先生,好难受……弄不出来……”大树的声音已经变成哭腔,他面对着露台,被山本世界看着自慰有好长时间了。露台的对面是旅店另一侧的客房,只要有人打开门,他这幅渴求性爱样子随时会被陌生人或是店里的杂役尽收眼底。他越是想赶紧释放,越是因为紧张没办法放松神经。想要排泄的欲望积压在小腹,又酸又麻的感觉让他扭动着身体挣扎。
“山本先生……帮帮我……”
山本世界放下酒杯,对着大树下命令:“过来。”
大树立刻回应山本世界的话,手脚并用向山本世界爬过去,大腿还因为阴茎的刺激在发抖,一小段距离,大树就跌倒了两次。山本世界坐起来,接住了摔在怀里的大树。大树跨坐在山本世界身上,紧紧抱着他,像是在大海中找到了救命的浮木。下半身因为胀痛的阴茎,屁股不停地前后晃着,试图在山本世界的衣服上蹭出来。
山本世界看着大树的样子,托着他的屁股狠狠打了一巴掌:“急什么。”
“帮帮我……求求您……”大树紧紧攥着山本世界的领子,毫无章法地在山本世界颈侧啄吻,讨好地去亲山本世界的嘴。在欲望的边缘,山本世界变成了他的救世主,要他死就死,要他生便能复活。
看着大树可怜的模样,山本世界有些于心不忍,他回应着大树的亲吻,手握住大树的阴茎开始帮他释放。山本世界的技巧明显比大树熟练得多,很快大树就顾不上回应山本世界的亲吻,只能仰着头大口喘息,身体跟着山本世界的节奏上下摆动,把阴茎往山本世界的手里顶。可能是呼吸频率过快,大树头晕得难受,这种感觉让他想起曾经偷喝的半瓶清酒,让他想起海上的大船上下颠簸。只是性欲比波涛更加汹涌肆虐,在山本世界狠狠蹭了一下他的马眼之后,大树很快就射了出来,浓白的精液落在山本世界的衣服上。大树完全没了力气,吐着舌头摊在山本世界肩膀上,身子一抽一抽地发抖。猛烈的高潮让他眼前发花,仿佛看见了那糜乱的花园。
之后的两天,大树几乎就没从山本世界的房间里出来过。第一次因为没有做准备,山本世界用大树的腿帮自己夹了出来,后来他像是要弥补第一晚的遗憾一样,几乎没有用过大树别的地方,每一次都是在大树后穴里解决的,精液也全部留在了后面。他像欣赏战利品一样,看着白色的液体从一张一合的小穴里流出来,顺着瑟瑟发抖的大腿根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
第二天夜里,大树睡得不太安稳,此时太阳还没升起来,他在山本世界怀里艰难地翻了个身,掀开被子走到露台上,借着外面的光看到自己身上红一块青一块,那些暧昧的痕迹让他反复咀嚼回味,只希望这些痕迹晚一些消退才好。山本世界也醒了,他披着厚衣服从后面抱住大树,两个人坐在露台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心跳震动着前胸后背,他们倾听着万籁俱寂中唯一的声音,确认这一刻自己和对方都还活着。他们呼出的白气混在一起又消失在空中,大树又想起了花园里的花,老板娘会在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折去几支。大树以前不理解,现在突然明白了,如果不能永远地延续美好,那不如就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
和室的门突然被人敲响,敲门声又急又重,那阵势像是急着去投胎。山本世界打开门,发现是惊慌失措的朋友。
“该走了。”朋友压低颤抖的声音,“他们追过来了。”
山本世界比朋友要冷静一些,他问道:“现在吗?”
“不然等着被抓吗?”朋友气冲冲地走进山本世界的房间,看到了在露台不知所措的大树。
朋友朝大树努努嘴:“你给他花了多少钱?”
山本世界知道朋友在问什么,他从屏风后面提着一个袋子交给朋友:“没动里面的。”
“哼,装得还挺深情。”朋友冷笑一声,催促山本世界快点收拾,慌慌张张提着袋子走了。
“你要走了吗?”大树没想到自己说出这句话时比想象中平静许多。山本世界面对他坐下来,点点头。
大树低下头,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算是吧。”山本世界心虚地回答道,“我们之前惹了麻烦……那些人一直在追我们。”
“不能不走吗?”大树抓住山本世界的胳膊,“你们在这里藏着,我知道一个很隐蔽的地方。”
山本世界不露声色地把手臂抽离:“我们留在这里,你们也会有麻烦的。”
敲门声再次响起,山本世界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们必须赶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他想站起来,又被大树施力拉了回去。有一瞬间,山本世界想听从大树的建议,干脆就留在这里藏起来,但是官府的人一旦知道他们没有逃走,肯定会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他做不到从容地接受别离,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带着大树逃走,或者两人就在这里结束生命,但是这些决定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鲁莽的决定也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山本世界把大树抱进怀里,像是落水的人被救上岸,贪婪地在大树颈侧呼吸,想把大树身上的气味混进自己的身体里。
“你会忘记我吗?”大树的声音闷闷的,“你可不可以永远记得我。”
山本世界没有回答:“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等春天的时候,我一定会再来。”
*
马车在石板路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车轮碾过飘落满地的樱花瓣,春雨过后,樱花已经落了不少,粉白的花瓣粘在轮子上,随着马车渐行渐远。
山本世界再来到这条热闹的街道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三年前在这里经历的一切还清晰地在他脑中回放。山本世界在深秋的夜里离开了乱春,带着偷窃的赃物和朋友想办法找下一个去处。没想到在山上逃跑的时候,自己被朋友暗算摔下了山崖,还好自己命大,只是摔断了腿,后来听说朋友在那不久后被抓了,山本世界因为摔下山躲过了一劫。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躲躲藏藏三年后,终于拖着再也医不好的断腿来到坂下。山本世界循着记忆来到乱春所在的街道,等来的是已经皲裂的牌匾和紧闭的门扉。山本世界被眼前的景象攮了一拳,脑子嗡嗡作响。他来到对面的茶室,向店家询问老板娘的去处。
“您不知道吗?去年这里死了人。”店家皱着眉毛。“一个男孩不知道怎么爬到房顶,坠楼了。那天下着雨,估计是脚底打滑,摔死了。”
“老板娘哭得特别伤心,可能真是可怜那个孩子吧,还回乡下葬了。”
“不过听说那女人也因为心病,不在了……”
三年间物是人非,乱春已经无人打理,但是花园里的花还是一茬一茬照开不误。没有人打乱它们的生长规律,倒是比山本世界三年前见到的开得还要好,甚至已经长出了园子,耗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盛开。
花园的门锁生锈了,山本世界推开门,站在春日的花丛中,从前乱春的纸醉金迷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大树为什么要在一个雨天偷跑进主楼,这个问题山本世界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他也无法确定那个深秋的经历,究竟是神的奖赏还是降下的惩罚。大树永远留在花园深处,等待下一个春天。
(*缘侧:日本传统房屋室外的露天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