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每天都说“有傍晚,有早晨”,但上帝从来不说“黄昏”,因为黄昏只属于相爱的人。(注1)
“夏辉,不好意思啊,之前跟你说的那位当地的翻译好像有临时任务,早上突然联系我说来不了了。我这边再让夏喜帮你联系一下,你先克服几天。”
泽本夏辉一路从东京颠簸跋涉,终于踏入可可西里的时候,收到了这样一条信息。
“没事的前辈,麻烦您了。”客气地回复后,他看着自己已然亮起红灯的手机电量,咬了咬牙。
在外人眼里,可可西里是生命禁区,如若你和不懂她的人聊起,想来必然能感受到对她的敬而远之。可对于夏辉来说,这里是他作为野生动物保护摄影师向往的净土,单单是踏上这片土地的这一幕,他就已经在脑海中预演了成千上万遍。
夏辉自诩已经充分做好了困难准备,却没有想到此行好像从最初就开始没那么顺利。
“先生,到了。”他的思绪被话音打断,那个长着原住民模样的男孩是他在车站门口遇到的,比起那些殷情拉客,一眼就能看出混迹于车站已久的贩夫走卒,这个眼神里有些胆怯与闪躲的男孩反而更令他信服。毕竟在异国他乡,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男孩或许也注意到了夏辉的注目,犹豫了一会儿便快步迎面走来。夏辉拿出手机,指了指前辈发给自己的那家旅馆,聪明的男孩马上从他的动作中获取了信息,朝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便慢步往前走去。边走还边回头,看夏辉是否有跟上……
汽车以在现代化都市无法想象的运动形态,颠簸在从一个陌生地点通往另一个陌生地点的道路上。
夏辉下车,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红色的纸币递给男孩,看着男孩有些苦恼的表情,大抵能猜到他无法找零,遍挥挥手示意不用找了。男孩感激地看着他,用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栋建筑,示意他这就是他要找的那家旅馆。随后男孩和他点头示意了一下就上车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目光尽头的那栋建筑,和都市里林立的钢筋水泥不一样,充满东方特色的结构,氤氲着一丝独属于此地的神秘色彩。
和可可西里一样。
“欢迎光临。”夏辉推门而入,少年音伴着风铃声一起飘入了他的耳膜。前台站着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男生,看到夏辉推门而入,与他点头示意。夏辉几步走到桌前,在包里翻找了几下掏出了自己的护照,一边递给男生一边在苦恼如何解决言语不通的问题。
“慧人,我觉得这个客人需要你的帮助。”男生从夏辉手中接过护照,看了一眼便喊道。
“飒太你喊我吗?”可能是因为离得比较远的缘故,那个叫飒太的男生的声音可能传达的不够真切,另外一个男生循声从楼上跑下来,匆忙地在木质楼梯上留下了急促的脚步声。
没几秒,他出现在夏辉的视线中。微微卷曲的头发蓬松地搭着, 宽松的T恤和黑色牛仔裤,如此普通的搭配却在他的身上呈现出无法比拟的少年感。他先是有些疑惑地看向飒太,随后在飒太的示意下转头看向夏辉。
猝不及防的视线接触,伴随着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金木犀的香味一同撞了过来。
爱的开始是一个眼色,爱的最后是无尽的苍穹。(注2)
“先生您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是母语。夏辉有些惊讶。这个少年会说日语。
他从飒太手中接过夏辉的护照。“夏辉先生,您是要入住是吗?我记得有在预定系统里看到过您的名字,稍等飒太会帮您办理入住的。请问对房间有什么要求吗?”
不对,这个少年对日语的熟练度应该不仅仅是会这门语言这么简单。
明显感觉到夏辉眼神里的惊讶,被唤为慧人的少年笑着自我介绍,“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木村慧人,和您一样来自东京。”
看着慧人朝自己伸出的手,夏辉愣了一下赶紧伸手握住。
异国遇同乡,怎么不是一种幸运呢。
慧人借着与夏辉寒暄的短短时间便把他上下都观察了一遍,熟悉的背包以及装备,以他的经验不难猜出夏辉的职业。
“飒太,给夏辉先生一个内宾房间吧,不要靠窗。”慧人和飒太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非常迅速地明了,快速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夏辉先生,入住手续办好了,我带您去您的房间吧。”慧人把方才递给飒太的护照拿回来递给夏辉,笑着侧过身示意他上楼。夏辉朝着依旧站在前台的飒太点头示意了一下就跟着慧人上了楼。
“夏辉先生,您的房间在这里。长途跋涉辛苦了,我就不打扰您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直接找飒太,他只是因为从小就跟着父亲来这里了所以日语不太熟练。”慧人把夏辉送到了房间,并不进门,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当然……也可以找我。”
“不要叫我先生了,太客气了,我应该比你们年长,可以直接叫我夏辉哥。还有……慧人,可以这么叫你吧?夏辉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帮大忙了,很高兴认识你们。”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夏辉哥。”慧人朝着夏辉微微鞠了个躬就离开了,倒是夏辉缓步走到门口,看着慧人离开的方向驻足了好些时间。
“泽本夏辉……飒太,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回到前台,慧人坐在了电脑前,一边敲着键盘一遍和飒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飒太倒是没有回答他,他走到门前,推门看了看天空,风有些大,看着要变天的样子。
泽本夏辉,28岁,新锐摄影师,从事野生动物摄影多年,足迹遍布世界各个保护区, 首场个人摄影展将于今年年底在东京国立美术馆举办,是在该美术馆举办个展的最年轻摄影师。
慧人的直觉再次应验。他确实曾经在某本世界级动保杂志上看到过夏辉,所以才会在见到他的第一面时产生如此熟悉的感觉。他定了半个月的房,想必这次来应该是有拍摄计划的。
来到可可西里的第一天,夏辉并没有急着去周边踩点。所有慕名而来的人,无不带着敬畏之心。这里的一切充满着未知的神秘同时也埋藏着同样未知的风险,他必须要在出行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他在房间里研究着保护区的地图,思忖着要如何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拍到自己想拍的东西。得益于慧人帮他安排的内宾房间,纵然外面狂风暴雨,也丝毫未能影响到他。
第二天早上夏辉下楼到时候才知道前一天晚上下了场大暴雨,本该是夏天的可可西里却意外地因为这场大雨的冲刷而变得有些凉意。
“夏辉先生,早上好。”前台依旧只有飒太一个人,他看到夏辉下楼连忙跟他打招呼,“昨晚睡得还好吗?”
“早上好,飒太你也和慧人一样叫我夏辉哥吧,不用那么客气。睡得挺好的,看这外面是下过大雨呀,房间隔音效果太好我都没有察觉到。”夏辉和飒太打过招呼,走到门口向外探了探头。
“那可是整间旅馆隔音效果最好的房间呢,慧人可真会挑。”
“飒太,你是不是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慧人从餐厅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三明治,一边白了飒太一眼,一边走到夏辉面前把手里的三明治递给他。“夏辉哥,早上好,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不介意的话早餐就吃它吧。”
飒太看着慧人吐了吐舌头。夏辉倒是被他俩的举止逗得有些好笑,一边道谢一边从慧人手里接过三明治送进嘴里,又想着要跟他俩问问附近保护区的情况,正准备开口。
“夏辉哥是想问保护区吧?”慧人笑着朝着夏辉眨了眨眼,看到他有些吃惊的表情露出了像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这两天有强对流天气,去保护区风险性太大,被困住就麻烦了,等过几天再去吧。”
“夏辉哥,你别看慧人这样看起来不靠谱的样子,他可是对保护区熟得不能再熟了,而且他会很多国语言,经常给来我们这从事野生动物保护工作的各个国家的人当向导呢。”飒太明朗的声音从慧人身后传来。
“喂,中岛飒太你说谁不靠谱呢……”慧人转头就想教训飒太,已经预知到会发生什么的飒太已经一溜烟跑进了后厅。“这臭小子……”
纵使此刻夏辉心里有百般疑问,也不好直接开口,毕竟他和慧人昨天才认识而已,但他依然谨记着慧人的提醒,并没有鲁莽地出行。
这天晚上夏辉依然在房内完善着自己的拍摄计划,就听到敲门声传来。“夏辉哥,是我。”
夏辉打开门,慧人站在门口,他穿着比白天更休闲的宽松T恤和运动短裤,踩着拖鞋,手里还拿着两罐啤酒,手掌的大小和啤酒罐着实不匹配,夏辉眼疾手快地在其中一罐啤酒滑落的一瞬间接住了。“啊,不好意思。夏辉哥。”慧人一脸抱歉,“那个,要聊聊吗?你应该有想问我的事吧。”
夏辉把自己接住的那罐啤酒攥在手里,向着发问的慧人点了点头。他侧身让慧人进屋,慧人却说要带他去另外的地方。
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延伸露台,慧人带着夏辉推门而出。可可西里的昼夜温差很大,即便是夏夜,雨后的气温也还是让夏辉打了个哆嗦,自己穿着长裤尚且如此,不禁有些担心露着腿的慧人。但慧人好像完全感觉不到这阵寒意一般,在露台边缘随意地坐下,朝着夏辉招招手示意他也过去。
夏辉走在慧人身边坐下,把手中的罐装啤酒打开,递给慧人。慧人愣了一下便乖乖接过,顺道把手中另一罐未开罐的啤酒递给夏辉,一脸期待着要与他干杯的模样,等着他打开。
啤酒罐碰撞出有些沉闷的响声,如这看不明晰的夏夜。
“夏辉哥,你问吧。”慧人仰头喝了几口啤酒,抱着腿坐着然后把整个人都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抬眼看着夏辉。
“我还是先说说我自己吧,然后作为交换,我再问你我想知道的。”夏辉喝了一口啤酒,转头看着团成一团的慧人,继续说道……
泽本夏辉并不是东京人,他出生于长野,因为孩提时代一次偶然翻阅地理杂志的契机让他喜欢上了摄影,这个爱好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升学上京。本科攻读摄影专业的他在大二的时候去观看了一位业内知名动物保护摄影师的个展,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透过那位前辈的作品,他看到了隐藏在人类未知的诸多地区的蓬勃生命力,尤其是那些关于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内藏羚羊等动物的照片更让他对这片土地无比向往。今年,他终于要举办自己的首个摄影展,如果缺少了可可西里的照片,想必是会终生遗憾,所以他从年初便与工作室的同事开始制定计划,也终于在前天来这里进行首次踩点……
夏辉说完转头看了看慧人,他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歪着头看着自己。他的眼睛在黑夜中澄澈而明亮,波光粼粼却又有些看不清。
“夏辉哥讲完了呀,那就轮到我了。”慧人直起身,依靠着椅背,望向黑暗中的远方。
木村慧人出身于东京的郊外,一个叫做青梅的小地方,他的父亲和中岛飒太的父亲是挚友,所以他们俩严格意义上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年在外,每次回来都会带来很多在他看来无比新奇的照片,于是他对父亲的归家又产生了更多的期待。后来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飒太一家举家搬到了可可西里,在这里开了一家旅馆。后来慧人才知道,这里是他父亲和飒太父亲的工作中转站,而也是从那之后,慧人每年放假都会和父亲来到这里,他也才知道原来父亲相机里的照片,绝大多数都拍摄于可可西里。他原以为自己会顺着父亲的足迹一路往下走去,大学也选择了动物保护相关的专业……
讲到这里慧人停住了。夏辉早已从慧人的自述中听出了些许端倪,有时世事就是如此巧合,却又如此残酷。
“所以慧人,你的父亲……”
“是的,夏辉哥,你猜的没错,我的父亲就是木村光。”正如刚才夏辉所说的看了前辈的个展而走上这条道路的,这个前辈恰巧就是慧人的父亲。
四年前的冬天,慧人的父亲在可可西里拍摄野生动物的时候偶遇了盗猎组织,他勇敢地上前阻止,却最终留在了那片他热爱了半生的土地。在那之后的数个月里,慧人辗转反侧,最终决定要继续父亲未竟的事业。于是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学习包括中文在内的多国语言,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和飒太一起,跟父辈一样,以旅馆为中转站,协助来自世界各地的动物保护工作者们。由于对父亲的职业太过熟悉,以至于他看到夏辉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一定也是摄影师……
“抱歉,夏辉哥,没能一开始就告诉你……”慧人的声音有些沉闷。
“哪里的话,你很了不起了慧人。”黑夜中,夏辉看不清明慧人的表情,犹豫再三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慧人的后背,试图传递一些慰藉。慧人又恢复了抱着腿趴坐着的姿势,不发一言。
静谧如同天色一般隽永,盘旋着,倾诉着。
即便此时两人并无言语上的交流,夏辉也并没有停下轻抚慧人后背的动作,他甚至有些享受此刻这暧昧不明的气氛,与都市里喧嚣与浮华造就的复杂人际关系不同,与这片土地在自然条件上造就的拒人远之不同,他一路走来所结缘的人际关系反而更加简单纯粹,让人欲罢不能。
夏辉这么想着,仰头将易拉罐中的啤酒一饮而尽。夜风席卷而来的凉意又一次迎面撞击而来,夏辉想着再这样下去慧人得着凉了,于是转头想要叫他回去,却看到慧人竟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还剩下一小半的啤酒罐被他用手指虚虚地捏着靠在自己的小腿上,半倒不倒。
明明还是孩子嘛,如此浅的酒量还邀请自己喝酒。
夏辉伸出手搭上慧人的肩膀,本想叫醒他,却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涌上了一股不舍,不知是不舍打破这片静谧,还是不想扰了慧人的好梦。夏辉不自觉地浅笑,轻轻地从慧人手里将啤酒罐接走,将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起身快走两步将两个空酒罐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转身动作轻巧地走到慧人身边,俯身将他抱起。
好轻,像点翅就会飘飞的蝴蝶。
与慧人身上穿的宽松衣服格格不入的,是透过衣物硌得夏辉有些心疼的骨节,清晰得不真切。他抱着慧人走到楼道尽头才意识到,走到了自己的房间,而慧人住哪个房间他并不知晓。片刻犹豫之下,夏辉还是抱着慧人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轻柔地将他放置在自己的床上, 轻轻为他盖上被褥。不知是不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这样的动静竟也没让慧人醒来,夏辉看着床上酣睡的人,无奈的摇了摇头,洗漱后便在沙发上和衣而眠。
慧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睁眼的第一刻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夏辉的声音传来,“醒了?”慧人这才从床上弹坐起来,刚醒又突然一个剧烈的动作带来的眩晕感让他差点又倒回床上,倒是夏辉眼疾手快用手在慧人后背撑了一下,才避免了这个场景发生。
“夏……夏辉哥……”大概用了十几秒钟,慧人在脑海中将事情大致捋了一遍,就大抵了然昨晚自己喝了点酒又吹了风,不胜酒力睡着了。“不好意思……我昨晚……”比起自己睡着被夏辉带回房间这件事,慧人更过意不去的是,这两天在查夏辉的资料的时候曾经在某个采访中看到过,夏辉有很严重的洁癖,而此刻自己竟然睡在他的床上。“夏辉哥,我昨晚洗完澡再来找你的……”慧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越说脸越红。夏辉反而被这一幕逗得笑了出来。
“看来你对我的事了解得不少嘛……”不知道是不是逗小孩的恶趣味作祟,夏辉有些玩味地看着慧人。眼看着慧人脸越来越红,就差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了,夏辉这才收起了自己的狐狸尾巴。“好啦,没什么事,不要在意。”
慧人听闻感激地看着夏辉,却又意识到这么盯着他看好像不太好,下意识地把脸别开。这一举动在夏辉眼里反而像是偷腥的小野猫,可爱又好笑。
“那个……夏辉哥,今天天气应该不错,下午我带你去保护区吧。”慧人话锋一转。
“我很好奇,我这房间没有窗,你是怎么知道今天天气不错的?”夏辉有些诧异,但就他今天下楼时看到的,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
“因为昨晚的风呀。可可西里的每一缕风,都不会说谎。”慧人朝着夏辉眨了眨眼就从床上爬起来朝外走去,“夏辉哥我先回去收拾了,下午3点左右我在前台等你。”
等夏辉检查好摄影器材和随身装备下楼的时候,慧人已经等在那里了。站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男孩,夏辉有些意外,这不是那天他在车站碰到然后载他到这里的那个男孩吗?男孩看到了夏辉,笑着和他打招呼。
“夏辉哥,这是阿吉,他是可可西里土生土长的土著,对保护区的情况很熟悉,也一直在和我们一起帮助野生动物保护者们。”看着面前这个面容黝黑笑容淳朴的男孩,夏辉油然而生出一股敬意。
原来很多时候,英雄都来自白丁俗客。
夏辉跟着慧人和阿吉上了车,直到颠簸在入区的路上时,他才真正对生命禁区这四个字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是不允许私自进入的,所以我已经提前和有关部门报备也和索南达杰保护站打过招呼了,我父亲和那里的工作人员是旧识了,今天我们先去那里……”慧人不同于平时的沉稳话语传来,夏辉坐在后座,看着慧人直视前方的背影,转头看向车外那片荒芜人烟的旷野,这里明明人迹罕至,却又好像便是足迹。
那是诸如索南达杰以及慧人的父亲一类为保护这片净土所前赴后继在这片海拔4600米之上的热土留下泪水、汗水甚至鲜血的先驱们,踩出的历史车辙。于是这片神秘而浩渺的生命原野得以被发现、被关注和被保护。
多可敬啊,这一方生灵。终可窥天光,在原野之上。
“啊,是藏羚羊!”慧人的惊呼声将夏辉有些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阿吉平稳地将车停下,夏辉熟练而迅速的组装好镜头,拍下这无比珍惜的景象。远处的雪山与这夏季仿佛格格不入,可那突然出现的藏羚羊又仿佛让这一切变得合理。
慧人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夏辉,一心沉浸到拍摄中的他与平日里的他截然不同,专业到令人着迷。鬼使神差般地,慧人偷偷在夏辉的身后,用手机拍下了他拍照的样子。
送走了偶然出现的藏羚羊,三个人又再次踏上了前往保护站的路途。“今天运气真好呢。”阿吉忍不住感叹道。
“是啊。”慧人附和道,又想到夏辉听不懂中文,就用日语跟他翻译,“阿吉说我们运气很好,藏羚羊可遇不可求。”
“或许是和你同行的原因吧。”夏辉脱口而出,等到意识到的时候说出口的话已经像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了。
慧人显然没有想到夏辉会这么说,竟一下子羞红了脸。
暧昧不明的气氛在空气中扩散,好在这个时候他们抵达了保护站。已经有工作人员等在门口了,他们看到慧人从车上下来都热情地迎了上来,和他拥抱,长者更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好不容易从友善的包围圈里“脱身”,慧人朝着夏辉招了招手,夏辉便走上前去。“对了,跟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泽本夏辉,从东京专程前来的野生动物保护摄影师。”虽然听不懂慧人说的中文,但夏辉也能猜到他在向众人介绍自己,于是友好地点头示意。三人很快在众人的迎接之下走进了保护站。
“夏辉哥,你可以把你的拍摄计划和他们介绍一下,他们可以根据最近保护区的情况为你提供一些建议,这就是我今天带你来这里的目的。”慧人轻声在夏辉耳边说道。“我会帮你翻译的。”
他竟考虑得如此周全,比起自觉已然做过无数功课而踏上这片土地实则并不了解这里的自己来说,如果没有遇到慧人,这次的可可西里之行多半是要以失败告终了吧。
他是何其幸运。
夏辉在慧人的帮助下将自己的拍摄计划和保护站的工作人员全盘介绍了一下,后者也根据他的计划将推荐的路线,拍摄的时间一一给予了反馈。
“慧人,你们如果要夜拍的话还是要注意安全,听说最近那伙人又有一些动静了。”
“好的,谢谢你们,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在今晚回旅馆,就告辞了。”短暂的交流过后他们和保护站的工作人员们匆匆作别,驱车返程。
在挥手道别的黄昏中,夏辉按下了快门。
等他们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了,而飒太竟然还在前台等他们回来。“慧人,你们回来了!”飒太语气有些急促。“保护区警队那边打电话过来,让我提醒你最近要小心,有一伙盗猎者最近好像在行动,而且他们怀疑队里有内鬼在给他们偷跑消息,所以几次埋伏抓捕都没逮到。”
“今天我们去保护站,他们也跟我们透露了这个消息。”慧人罕见地皱起了眉,“你和阿吉说一下这个信息吧,他刚刚送我们到这就回去了。”
“好,你们早点休息吧。”飒太朝着夏辉点头示意后转身先上了楼。
慧人转头看到夏辉有些担忧的眼神,便把情况与他一一说明。“夏辉哥,你夜拍的计划可能要稍微搁置一两天了,我们先观察一下情况再说,不然贸然行动有可能会有危险。”
了解前因后果的夏辉点了点头,情不自禁地抬手揉了揉慧人的头。“不要皱眉。”
慧人感觉到夏辉的手触碰到自己头发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阵酥麻的电流瞬间席卷自己的四肢百骸。
可他没有拒绝,没有躲避,只是迎着,迎着,悸动与光明。
夏辉同样通过指间的触感,与慧人感同身受。他不爱与人肢体接触,但近日慧人好像独占了他的所有例外。明明只是头发,可他好像通过这与人体毛细血管和神经末梢相连却相距甚远的皮发,感知到了慧人的呼吸、心跳甚至情绪,无限放大,无限占据他所有的感知。
好似宇宙洪荒,归于一瞬。
在那之后的几日,夏辉又在慧人和阿吉的带领下进了几次保护区,每次都前往不同的区域,每次都能遇到巧合般出现的保护动物。除了夜拍,他的拍摄计划竟基本都已经完成。转眼离夏辉原定要返回东京的日子仅剩下两天,他本觉得顺其自然,这次如果没法实现夜拍的话,就等下次再来实现,可这时候他却接到了慧人的邀请。夏辉其实并不想慧人为他冒险,但慧人这次却表现得很坚决,夏辉也就并没有拒绝。
夜间的动物比日间更加敏感,为了不惊扰它们,慧人让阿吉把车稍微停在有些距离的石障后面,提醒他自己要注意观察做好掩护,然后带着夏辉稍微向前步行了一段距离。这次他们的运气依然很好,带了夜视仪的夏辉很快就在镜头中捕捉到了想要拍摄的动物,快门的咔嚓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就在夏辉专心拍摄的时候,慧人察觉到了不远处有一阵不像是野生动物行迹的声响,心里暗道一声糟糕,连忙抓住夏辉快速躲到旁边的石障之后。夏辉被慧人一扯便对情况了然于胸,快速将镜头盖盖上,近乎屏住呼吸。
两人在石障后面躲了好一会儿,到感觉到对方走远才缓慢后撤到阿吉停车的地方,三人迅速返回旅馆。夏辉在车上检查照片的时候翻到了一张照片,刚好将那一伙人拍了进去,他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慧人。
“夏辉哥,你的相机能直接传照片到手机吗?”慧人急促地问道。
“可以,我传给你。”
“不,不是传给我,传给阿吉,然后马上把照片删了,绝对不要留痕。”慧人交代完夏辉马上用中文跟阿吉说着什么。
慧人没有让阿吉像往常一样送他们回到旅馆的院子里,他们在距离旅馆大概百米距离的地方下了车,然后慧人便带着夏辉抄小路返回了旅馆,从后门上了楼。楼下依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慧人的担忧应验了,他们一起回到了夏辉的房间,随后示意夏辉快速把外出的衣服换掉,但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里并没有自己的衣服。就在他苦恼的那一刻,夏辉已经从行李箱中翻出了一件衬衫丢给慧人,示意他先穿上,同时看是翻找适合慧人穿的裤子。可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谁啊?”慧人强装镇定地问道。
“警察,例行检查。”
慧人用眼神和动作示意夏辉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声,一边大脑飞速转动想着有无万全之策。
急促的敲门声再次传来,更令人窒息的是紧跟着就是备用门卡刷过卡槽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慧人一只手解开了自己衬衫的上两颗扣子,一边跑向夏辉,勾着他的脖子就吻了上去。
门外的人也没有想到打开门会是这样一副光景,直接愣在原地。夏辉被慧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撞得有些发懵,但马上回过神来,一只手环着慧人的腰,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脖颈,将吻加深。
“咳咳咳……”尴尬的咳嗽声这才让二人分开,夏辉瞥到穿着自己衬衫的慧人,衬衫下摆刚刚好遮到他的大腿根部,自那而下白皙的皮肤暴露无遗,迅速抓了一件身边的衣服帮他包住。
“我们就是例行检查,没想打扰你们。慧人,这位是?”慧人看到了熟悉的面孔,警队果然有内鬼。“钱队,他叫泽,是从东京来看我的,我的爱人。”
被唤做钱队的人根本就对慧人的介绍不甚关心,目光已然落在摆在桌上的相机上。他示意慧人要检查相机,慧人做了一个你请的姿势,随后连他俩的手机都没能幸免地被查看,仍然没有任何问题。最后毫无收获的钱队带着一众人等愤愤地离开了旅馆。
直到收到飒太从前台发来的“他们走了”的信息,慧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双脚不自觉地打颤几乎要站不稳,夏辉眼疾手快地从背后接住了他。慧人发抖得厉害,甚至开始抽噎,夏辉依然不发一言,只是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安抚。
“夏辉哥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们真的会碰到那伙人……如果……”慧人感到后怕,他执拗地希望能够在夏辉离开可可西里之前能为他实现所有的计划,因为他不知道这一次离别还要多久才能再见,有没有机会再见。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鲁莽的决定差点让夏辉陷入父亲曾经遇到的危机。
夏辉知道慧人在害怕什么,可这哪是慧人的错呢,没有拒绝的自己显然是共犯。他太想在这最后短暂的时光里和慧人留下更多回忆了,所以明知可能会有危险仍然答应他一起前往,这样的他,也同样自私。
“慧人,看着我。”在慧人稍微平静了下来之后,夏辉掰过他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不是你的错,如果非要说错,那是我们两个人的错。”夏辉的声音像是宁静却又深邃的卓乃湖,带着平复人心的温柔,却也带着引人深陷的魔力。
“可我还……”慧人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方才自己莽撞对夏辉做出的所有举动。
“吻我吗?”夏辉看到慧人瞬间变红的耳根,恶趣味再次作祟,他相信此刻自己的直觉是准确的,“那可不算吻。”
慧人在夏辉平静的陈述中抬头,略带疑惑地看着他,却恰巧撞进了他满是星子的眼眸,“慧人,这才是吻。”
不知何时再次爬上慧人脑后的大手温柔地插进发间,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将他轻轻地带向前,随后唇齿相交。并没有感情经历的慧人显得笨拙而不知所措,尽管在夏辉的引导下尝试着回应,却还是紧张得紧要牙关。夏辉觉得这样的慧人无比可爱,“张嘴。”从喉咙间漫开的低沉轻喃像是一句咒语,占领了慧人的神经,就在他牙关轻轻松开的那一瞬间,夏辉像是攻城略地的将领,轻而易举地抢占城池,一瞬即短,一瞬纵长,万般柔情归于旖旎。
直到慧人近乎憋红了脸,夏辉才嗤笑着放开了他。看着慧人大口大口喘着气,夏辉感觉到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好像至此有了归处。
他比宇宙璀璨,比时间具体。
离别的日子总是来得很快。夏辉曾打算把东京的计划推一推,在可可西里再呆些时日,却被慧人制止了,理由是那伙人已经盯上了夏辉,指不定什么时候杀个回马枪,所以保险起见,夏辉先回东京是最稳妥的。夏辉犹豫再三,这个时候连飒太也出面和慧人一起说服他,这时候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先行离开是最好的办法,因为与他不同的是,飒太、慧人包括阿吉,他们都是要长期在这里待下去的,如果他留在这里,那很有可能那伙人会继续找借口对旅馆加以搜查和干涉,反而会给慧人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夏辉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将房卡拿到前台交还给飒太。慧人和阿吉已经等在门口,看着夏辉和飒太说了什么,慧人听不真切,几分钟之后看到夏辉终于推着行李朝着他们走来。
离别总是多愁绪,阿吉看到慧人欲言又止的样子,转身退出了门外,示意夏辉他在车上等他。夏辉感激地朝着他点了点头,随后一把拉住慧人的手将他拽进了自己的怀里。这个拥抱的力度,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等我。”夏辉用只有慧人能够听到的音量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
在他们的拥抱里,时间仿佛就此停滞。
不知道多久之后,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慧人将手中一直拽着的小信封放进了夏辉衬衫前胸的口袋里,轻轻抚平褶皱,夏辉稳健的心跳通过掌心的触感传递到慧人的感知中。阿吉从车上探头,指了指手表示意时间到了,慧人轻轻推着夏辉走到车前。
等把行李都放好,夏辉面向慧人,“慧人,再见。”
是中文。原来刚才夏辉是在让飒太教他道别的中文。
再见,一定要再相见。夏辉用学会的第一句中文与慧人道别,再约定重逢。
“夏辉哥, 再见!”
逐渐远去的车辆扬起烟尘,也激起了慧人心中的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夏辉在返回东京的航班上打开了慧人递给自己的信。
【夏辉哥,见字如面。久居可可西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以为我所有的意志都将永远与守护这片土地而伴生,直到你的出现,就像是一颗耀眼的星星通亮了一片荒芜的宇宙(注3)。仅仅这半个月的分秒,就足够我回忆半生。中国有句名言,你走,我不送你,你来,风里雨里,我去接你。如若还有机会,无论多久,我会在可可西里等你。愿你安平顺遂。慧人留】
直到眼泪浸湿信纸,夏辉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潸然泪下。此时此刻,他仿佛与留在可可西里的慧人情感共生。透过机舱的窗户向外望去,那片旷野早已在云层的遮蔽之下隐约不见,可这些时日的种种却像是电影放映一般在自己的眼前重现着,重现着,却又流逝于指间。
回到东京的日子,被繁忙的工作占满。夏辉偶尔也会觉得力不从心,可每当打开和慧人的信息对话框,就能够获得无尽的动力。
【夏辉哥,今天忙吗?今天旅馆入住了一个很年轻的女摄影师,她居然跟我和飒太差不多大,真的好厉害。而且她居然是一个人来的,我和飒太都觉得阿吉喜欢她,因为阿吉看到她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
【你俩都没谈过恋爱怎么知道阿吉喜欢人家?】
【直觉啊,因为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
【夏辉哥,今天有一个从东京来的摄影师,好像叫做堀夏喜,看起来很凶的样子,一直板着脸不怎么笑。飒太偷偷跟我说觉得他好帅。】
【啊,夏喜是我工作室的同事来着,比我略小一点但比你和飒太年长……我都忙忘记了,这周他好像是跟着一个地理杂志去考察来着。他是社恐所以看起来凶,其实人很好,偶尔也犯傻。】
【夏辉哥,你说的对耶,夏喜哥真的有时候会犯傻耶。他今天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踩空了最后一级台阶,你猜怎么着?刚好扑倒了从前台走出来的飒太,两个人都摔地上了,还不小心亲嘴了。飒太因为这件事郁闷了好久,一直在念叨着这可是他的初吻……】
【夏喜这小子居然把飒太的初吻夺走了,等他回来我好好说教一下他(笑)】
……
【夏辉哥,今天夏喜哥要回东京啦,你说的没错,他也是个温柔的人,虽然对着其他人还是板着脸,但对我和飒太一直都是笑笑的。飒太那小子啊,是暗恋夏喜哥吧,他还偷偷让阿吉带他去燃桑烟,撒隆达,给夏喜哥祈福呢。我也一起去了,也给你祈福啦,希望你在东京一切顺利。】
……
【慧人,你猜怎么着?夏喜今天跟我说起了飒太,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真的很有趣。你说的没错,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夏喜说起飒太的样子,绝对是陷入恋爱了(笑)】
……
【夏辉哥,今天索南达杰保护站的大叔来我们旅馆了,他说有事要出站回家一趟,所以就顺路来看看我。他说他看到你在杂志上刊登出来的可可西里的照片了,拍的很棒,让我向你问好。】
【也替我谢谢他们的帮助,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忙,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拍到想拍的照片呢。】
……
【夏辉哥,今天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拍到的那张照片吗,阿吉把他传给了警队,今天从他们那边传来消息,说他们已经根据上级的天网联查锁定了这伙人,等到逮捕令下来就可以实施抓捕了。】
【太好了!多亏了慧人你的急中生智呢!最近我的个人摄影展也进入筹备的关键阶段了,等忙完这阵,我就可以回可可西里看你了。】
……
越到备展的中后期,越是无比忙碌,夏辉奔波于无数细枝末节的确认中,这是他自己职业生涯中首个大展,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最近慧人好像也很忙碌的样子,以往发过去都很快能够收到回复的消息,最近时常要大半天甚至要第二天才会收到回复,而且也不再像是以前那样详尽地讲一些碰到的人和事,只是简单地叙述他今天在哪里做了一些什么事。可同样忙碌得团团转的夏辉此时也分身乏力,无法剥离心神去细细询问甚至探查。
也正因如此,让夏辉后来每每想起都要懊悔许久。
等到东京的工作告一段落,已经是11月末了,距离夏辉离开可可西里,已经过去了四个月。夏辉终于能够坐下来好好地再读读这段时间来慧人和自己的信息,而慧人也从半个月前开始又恢复了从前的那种发信息模式,每天不固定地和他讲述着他在可可西里的所见所闻。
可越是静下来,夏辉越是有些不安。一条一条翻着他们往来的消息,他总觉得有什么被自己遗漏了。
他一刻也不想等了,马上预定了机票,当他在工作室说要再次前往可可西里的时候,夏喜提出要和他一起去。
夏辉从他的眼神里再次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但他并不追问,有些事,他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
当他辗转再次踏上那片土地的时候,看到迎着自己和夏喜走来的阿吉,夏辉无法形容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慧人没有来接他。那个承诺会来接他的人,此刻并没有出现在这里。他相信慧人是个言出必行的人,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无法前来。
夏辉从来没有觉得从车站到旅馆的路程如此之漫长,哪怕之前他第一次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时,在那时对于自己来说还是陌生人的阿吉的车上,走过这段陌生的路程,都未曾让他觉得时间像现在这样被无限拉长。
车子驶入熟悉的院子,面前是熟悉的楼栋。夏辉匆忙下车,甚至来不及和阿吉道谢,也来不及取走后备箱的行李。急促的风铃声记宣告着来者推门的力度,飒太在看到夏辉忧心忡忡的神色之时把快要脱口而出的问候给咽了回去。
“慧人在楼上。”飒太知道夏辉此时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也片刻不做犹豫地开口。如他所料,夏辉的身影很快伴随着急促的上楼声一起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几分钟之后,夏喜和阿吉推着他们两人的行李走了进来。夏喜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飒太面前,轻柔地拍了拍他的头。
夏辉跑得太匆忙,甚至没有和飒太确认慧人的房间,却鬼使神差地凭借着记忆朝着自己此前住过的房间走去,房门虚掩着,几秒钟的时间,夏辉好像在脑海中设想了千万遍他会如何与慧人重逢。
深呼吸之后,他推开了门。
靠坐在床头的慧人听到推门声,转头就看到了走进来的夏辉,视线接触的那一刻,时间好像再次静止了。
“夏辉哥。”无法简单宣之于口的想念夹杂着数月以来所有埋藏在五脏六腑的蓬勃爱意,应声而出,竟带着哭腔。夏辉在慧人唤他的名中走向他,他想要一刻也不犹豫地将面前他朝思暮想了数月的人拥入怀中,可动作却在瞥到他锁骨处刺眼的白色绷带时突兀地停滞。后来这些日子他所感知到的不对劲仿佛是一只压抑不住的巨兽,打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
为什么有段时间慧人回复信息的频次和内容与过往如此不同,又为什么那段时间的信息里总是会出现一些与慧人习惯不同的标点符号,甚至是一些语法错误。
直到亲眼看到慧人的那一刻,直到猜想变成现实的那一刻,像是一整个冬季的皑皑白雪顷刻之间崩塌,埋葬了半山枯荣。
夏辉在床边坐下,颤抖着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慧人缠着绷带的锁骨。“疼吗?”像是压抑的咆哮被牙关压制,夏辉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被着刺骨的寒风吹袭。
“已经不疼啦。”慧人用可以自由支配的那一侧手,牵住夏辉的手,放在自己脸侧轻轻摩挲。慧人的举动让夏辉的心再次柔软成一汪活水。他倾身向前,用轻柔到不能更轻柔的力度,将慧人拥入怀中。
他明明,应该与他紧紧相拥。
夏辉回到东京一个半月之后,他在可可西里拍摄到照片在业内顶刊发表,那晚以突击检查为由试图找到他的警队内鬼钱某为首的盗猎团伙在因缘巧合下看到了夏辉的照片和简介,再次找上门来。幸好当时夏辉已经回到东京有些时日,他们再次搜寻未果,气急败坏之下和慧人起了争执。推搡之下慧人失足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当场失去了意识。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包括飒太。他跪坐在慧人身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还是听到动静赶来的阿吉高声提醒飒太,两人才快速将慧人送到了医院。万幸的是,除了锁骨骨折和头磕到台阶有些红肿之外,慧人并没有受到其他更严重的伤害,而他恢复意识所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让飒太不要告诉夏辉。接受了手术的慧人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期间无法自如地使用手机,为了不让夏辉发现,他就通过口述的方式让飒太来帮他打字,又害怕夏辉从中发现端倪,所以每次都只是陈述一些基本的信息,没想到飒太与他不同的标点符号习惯以及对日语有些生疏造成的语法错误还是让夏辉发现了端倪。
飒太因为慧人受伤的事同样受到了惊吓,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夏喜,夏喜一面安慰着飒太一面和他们一起瞒着夏辉,还帮着询问了东京医疗系统里的熟人关于锁骨骨折所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飒太。
慧人平静地叙述着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在夏辉听来却是字字泣血。他无法想象面对那些残暴的盗猎者时,慧人该有多害怕,当他从楼梯上摔下导致受伤不得不接受手术之后,该有多无助,当手术结束麻药退去之后,他该有多疼,以及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日子,他该有多无望……这些最需要他在身边的时日,他却偏偏忙于工作,远在千里之外,不曾觉察,不曾陪同。
夏辉将慧人的手紧紧地抓握,然后轻柔地检查着他身上的每一处,在亲眼确保眼下除了锁骨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伤处,他才放心,或者说,他才敢放心。
慧人明显又瘦了,夏辉的手掌轻拂过的每一处骨节,都像是要将他凌迟处死的刑具,扎入他的每一根神经。他仿佛要被懊悔淹没,沉浸入一种仿佛要溺死的窒息感中。就在这时他感受到如春山般温暖厚重的抚摸感自脊背传来,慧人将头靠在夏辉的颈窝处,用手轻抚着他的背,也宽慰着他近乎被沉积石压垮的心。
他在对他说,没事的,他还在,就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自那天重逢开始,夏辉像是把自己变成了慧人的监控探头一般,一直跟着慧人转,更有甚者还研究起了对骨头有益的料理,每天自己去集市买食材,回来就钻进厨房,直接接手了慧人的一日三餐。慧人看到夏辉拿刀总归是不放心,摄影师的手是无上的宝物,如若受伤后果将不堪设想,可夏辉却毫不在意,在他的眼里,这些与慧人相比都微不足道。在夏辉的精心照顾下,慧人也终于在大半个月之后拆掉了绷带,医生说恢复得相当不错,只要注意不要负重,正常的生活基本不会受什么影响了。夏辉格外开心,说着今天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便喊上夏喜一起去了附近的市集。先回到旅馆的慧人和飒太坐在前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慧人你知道吗,夏辉哥昨天让阿吉带他去燃桑烟了,夏喜哥和他们一起去了。”飒太的话让慧人想起了自己曾经和夏辉提起过的,飒太为了夏喜燃桑烟撒隆达的事。
夏辉是唯物主义者,却为了他向神明祈福。
“慧人,你是喜欢夏辉哥的对吧?”飒太很认真的发问。
“或许说喜欢还不够真切,我很爱他。”慧人第一次对自己的感情开诚布公,即便这件事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不争的事实。
“那你有考虑过和他一起离开吗?”飒太与慧人是竹马,即便中间很长的一段时间每年只有假期能够相见,他依然自觉自己是最了解慧人的人。大抵是因为父亲的事情,慧人将自己与可可西里捆在了一起,绳索的那颗结本就不是死结,只是慧人自己死死拽着绳索的另外一头不肯松开。夏辉的出现加速了绳结脱落,可要想真正解开绳索,还需要慧人自己放手。飒太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有些皱的纸,递给慧人。
“这是光叔之前留给我父亲的,父亲说他其实一直想要给你,但又害怕勾起你伤心的回忆,所以总是作罢。父亲上次去国外旅拍的时候把它留给了我,让我找机会给你,我觉得是机会了。慧人,我们都应该向前走了。”
慧人记得飒太曾经跟他说过,慧人的父亲因故去世后,飒太父亲所遭受到的打击也许仅次于慧人。他们是共同为动保事业奋斗了半生的知己,甚至可以说是战友。他记得飒太曾经说过他父亲有段时间拒绝拿起相机,也不翻看任何与可可西里有关的刊物。也许他在用这种方式向命运的残酷做无声的抗拒吧。但后来,飒太的父亲又背起相机上路了,他也走向了可可西里以外的世界,他告诉飒太,他为有慧人父亲这样的知己与战友感到无比骄傲,也会为这个他们深耕已久的事业奋斗终身。
是否要离开这里吗?慧人并不是没有想过。从他下定决心来到可可西里,他一度以为他也将和父亲一样,在这里生根发芽,直到夏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像是一只雄鹰,羽翼丰满且强韧,不属于山林、原野,天生就该翱翔天际。比起夏辉那夺目不已的履历,慧人觉得自己过于普通。他不知自己是否配得上站在夏辉身边。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胆怯与热望。
“如果夏辉哥邀请我的话,我会的。”
听到慧人这么说,飒太安心地舒了口气。其实自夏辉重返可可西里开始,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飒太心头,令他苦恼不已。昨晚他甚至因此有些失眠,独自一人站在窗前发呆的时候,夏喜正巧从楼上走了下来。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在想慧人和夏辉哥的事。”飒太倒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担忧向夏喜和盘托出。从父亲手中接过这家旅馆到现在,飒太见过太多相遇别离,有很多皆大欢喜,也不乏抱憾终生。面对这些与自己并无太多交集的故事,他还可作为看客,但慧人他们不一样。总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如果因为缄默而错过,那将是天大的遗憾。
本该相拥的人,怎舍只浓缩成泛黄的照片呢?
“担心的话,直接问不就好了吗?”夏喜低沉的嗓音自飒太身后传来。“有时候直率并不是什么坏事,人类走过的弯路已经足够多了,倒不如径直向前。”
“是啊,你说的对。”飒太倒是被夏喜点醒,决定第二天坦白点问问慧人。
“说完他们俩的事,说说咱俩的事吧。飒太,如果我说跟我回东京的话,你会跟我走吗?”
飒太转过身,一头撞进了夏喜深邃的眼眸。他皱了皱眉,而这细微的动作也丝毫没有逃过夏喜得目光。
“如果我说不会的话你会生气吗?”飒太弱弱地说道。他深谙自己和夏喜的感情,但他着实舍不得这里。这家旅馆见证了他的成长,也陪他一路见证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如何能够轻易割舍。
“不会,而且,我猜到了。”夏喜好像并没有因为飒太多回答而感到惊讶。“今天白天我收到了工作室的通知,我拿到了一个刊物常驻可可西里的摄影师资格,大概短期内都不会走了。明天我的同事就会帮我把一些必要的行李寄过来,我可能要叨扰你很久了,小朋友。”夏喜话音刚落就被飒太撞了个满怀,嘟嘟囔囔地传来一句“谁是小朋友。”
推门而入的风铃声拉回了飒太的思绪,是夏辉和夏喜回来了,两个人不知道买了些什么东西,两只手都拎得满满的。慧人起身想要上前帮忙,被夏辉一个眼神瞪了回来,示意他伤还没好乖乖坐着,飒太接过夏喜手上的东西,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夏辉哥这边也已经搞定了。
方才去市集的路上,夏喜和夏辉说了自己将会留在可可西里的决定。夏辉倒是有些惊讶,调侃道看不出他做起决定来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夏喜反而笑了,他说有些事不能犹豫,要赶在生命出现缝隙之前往前走,与其遗憾,不如勇敢一点,与其顾此失彼,不如果断开始。
夏辉自然听得出夏喜是在点自己。笑了笑,也不回话。
夏喜与夏辉相识几年,自诩也是对他有所了解。他知道夏辉在犹豫什么。大抵是不想打破慧人的舒适圈,可可西里是他熟悉的地方,有他熟悉的人,而东京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能够依靠的只有夏辉一个人。
他希望慧人能够根据自己的喜好生活。
“夏辉哥,我们都不是慧人,你不问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呢?万一他愿意和你一起回去呢?换句话说,我们都没有权利替他做决定。”
是啊,人类因为自以为是,错过和懊悔的还不够多吗?
这一晚,四个人围桌而坐,就着夏辉张罗了大半天的一桌菜,庆祝着慧人的伤愈。夏喜在饭桌上告诉了慧人要留下的消息,慧人笑着调侃这回可要给飒太高兴得夜不能寐了,飒太更是装腔作势地说别以为你伤刚好我不敢打你……
欢声随人起,唱罢随夜消。
吃罢晚餐,夏喜和飒太把夏辉和慧人从餐厅撵了出去,美其名曰夏辉已经下厨了,收拾就交给他俩了,让夏辉赶紧送慧人回去休息。他俩也就打过招呼后一起上了楼。
夏辉把慧人送回了房间,然后拿出了今天医生开的用来强化骨质的补充剂,叮嘱着慧人要按照医嘱按时吃。
“那个,夏辉哥,你这次待到什么时候?”慧人坐在床边,看着夏辉把袋子里的瓶瓶罐罐拿出来在桌上按照种类摆好。
“这周末。”夏辉没有回头看慧人,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离个展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最晚这周末他必须要回到东京。
“啊……这周末啊。”慧人的低喃却像是装了扩音器一般传进了夏辉的耳朵。
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夏辉将手中的东西暂时放下,转身走到慧人跟前。“慧人,你愿意跟我回东京吗?”慧人抬头,夏辉目光灼灼,慧人的眼睑有些发烫,甚至有些失神,因为他似是看到了黎明与翡翠。
“夏辉哥,我愿意。”没有思忖与犹豫,“或者说,只要在你身边,去哪里都好。”
哪怕上天入地,探海巡山。
夏辉用双手捧起慧人的脸颊,端详着,这个他第一次词穷到不知用哪些字句来形容,美好到不真实的人。他轻轻拨扫开垂下来挡住他眼睛的碎发,忍不住用手指勾勒着他五官的轮廓,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却在指间扫过唇锋的时候被慧人轻轻抿住。像是触电一般,夏辉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指,却被慧人拽住了衣角。
不可以,最后的理智告诉夏辉,慧人锁骨的伤还没有好。可慧人如同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神和顺着衣角逐渐攀升向上的动作,都像是无声的邀请。夏辉直视慧人的眼睛,是问询也是警告,确认着,也告诫着。
可慧人何时退缩不前过。在夏辉脖颈后交叉扣抱的双手直白地昭示着他的应允。
一根弦绷断的声音,拉开了夜色的帷幕。
夏辉有力的手在慧人的腰间一托,慧人不得不踮起脚尖保持平衡,随后夏辉的吻落在他的发际,眉骨,鼻尖,耳垂,最后准确地落在唇间。他们交换了有生以来最绵长而又柔情的一吻,唇舌纠缠舔舐,伴随着津液的交融与滑动,呓语从牙缝间如春光一般泄露。夏辉的手从慧人的腰后游离到腹部,顺着他劲瘦的胸骨一路向上,从衬衫到内侧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将纽扣一一挑开。慧人松开扣在夏辉脖子后的手,就在手臂低垂的那一刹那,衬衫就顺着滑落。夏辉单手扯掉了自己的上衣,扣着慧人的脖子将人轻柔地放倒在床上。他最后一次用眼神追问着,再次得到应允的那一刻,似是一头觅食的猎豹,倾身而上。慧人未经人事的身体白嫩而又敏感,夏辉长期操弄相机的手上满是茧痕,轻抚过的每一处都留下酥麻的颤栗。这是慧人的第一次,夏辉格外珍惜,他极度耐心地将前戏做满,为了尽量让慧人的身体放松下来避免受伤,虽然这对他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煎熬。“夏辉哥,我可以了。”慧人忍着夏辉用手指为他扩张带来的异样感觉,颤抖着从嘴里挤出话语。“会受伤的。”夏辉继续着为他扩张的动作并不停下。“真的可以了。”兴许是对自己在夏辉指节动作下无法自控的样子过于羞怯,慧人显得格外心急。夏辉将手抽了出来,轻轻叹了口气。该拿他怎么办是好呢?进去的那一刻,慧人近乎被剧痛冲昏意识,夏辉看到他瞬间紧皱的眉头就想往出退,慧人感觉到他的意识一紧张便一下子收紧了后穴,夹得夏辉闷哼一声。“慧人,放松。”夏辉知道慧人怕自己不再继续,轻轻擦去他因不适滴落的生理泪水,引导着他慢慢放松,然后一点一点地抽送起来。身体被侵占的疼痛与不适随着房事逐渐深入而被巨大的快感取代,原来他们的身体是如此地契合,时而是浪漫的圆舞曲,时而是激扬的进行曲,在躬身与后仰的起伏与水乳交融中,在可可西里深冬的夜风中,在春天到来之前,与灵魂合二为一……
在不知道多久的缠绵中,慧人累得睡了过去,夏辉抱着他到浴室做好清理之后,与他相拥而眠。
今夜的宇宙啊,断是星河璀璨。
又到了别离时分,却与以往每次都不同。慧人和夏辉要出发前将打包的一些行李从旅馆寄走,碰巧夏喜从东京寄来的行李抵达。
总有人离开,也总有人到来,就像是可可西里一般,永远人来人往,永远生生不息。
在返回东京的飞机上,慧人靠在夏辉肩头,看着云层之下逐渐依稀的那片土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了夏辉的掌心,马上就被紧紧回握。
与慧人十指紧扣,夏辉想到昨天慧人带着自己到他父亲长眠的地方道别。雪山为证,他在桑烟与隆达的祝福下向慧人的父亲许诺,他对慧人,定此生不负。
回到东京,慧人曾经有过的不安都在夏辉的妥善安排中消失不见,夏辉带他见过了工作室的同事,带他一起往返办展场地,毫无保留地让慧人参与他生活与工作的一切。慧人对多种语言的掌握也成为了协助夏辉推进工作的重要武器,没有跟夏辉去工作室的日子,他就在家里远程协助夏辉与海外的项目进行沟通,然后在夏辉到家的那一刻,飞奔向他。
转眼到了平安夜,隔天就是夏辉的个展,他说要去场地做一下最后的确认,让慧人在家里等他回来。慧人乖乖照做,还学着网上搜到的菜谱,准备了一桌饭菜等着夏辉回家。密码锁的声音传来,慧人马上跑到门口,就看到一身西装革履的夏辉站在玄关,张开双手等待着他的拥抱。慧人笑着扑进了他的怀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夏辉穿西装,平时休闲装扮的他已经身型挺拔英俊,在西装的加持下更是帅气非凡。“夏辉哥,怎么还穿了西装,太帅了会被别人惦记的。”慧人把头埋在夏辉的颈窝处,带着醋意说道。
“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呀。”夏辉被慧人吃醋的语气逗得有些莞尔。
慧人听闻从他的怀里撤了出来,略有些疑惑。今天不就是平安夜吗,有什么特殊呢?
说时迟,那时快,夏辉从裤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单膝跪下,盒盖被打开,一枚戒指出现在慧人的视线中。“慧人,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慧人愣在原地,他怎么都想不到夏辉所说的去展览现场只是去取戒指和准备求婚的幌子。他觉得此刻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更加幸福。“我……愿意……”慧人哽咽回答。夏辉起身将戒指戴在了慧人的无名指上,又取出了另外一只由慧人替他戴上。
红绳系定,白头永偕。
圣诞节这天,在夏辉的个展开始之前,他们一起去进行了伴侣登记与宣誓。而这天,夏喜和飒太也特地从可可西里赶回了东京,来参加夏辉的个展。
偌大的展厅,不同方向的墙面上挂着上百幅夏辉在世界各地拍摄的照片,而在主展厅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张巨幅照片,是一个男生站在索南达杰保护站外的巨大的金色羚羊雕塑下的背影,远处是雪山,旷野还有黄昏时分那漫天橙红色的晚霞。这是展厅里唯一一副人像照,署名也与其他照片不同。夏辉习惯于在自己的照片下署名“泽”,而这张命名为《乐园》的巨幅照片,署名分明写着“泽与木村”。
“夏辉先生,我很好奇照片里的这位是否就是您作品署名中的木村先生?”夏辉接待着来看展的业内人士们,他们都对这幅截然不同的照片表现出了明显的兴趣。
“您说的对,照片中的这位就是木村。”夏辉笑着向他们介绍着照片,只是看着照片中的慧人,也不禁露出笑容。
“他一定对您很重要吧。”
“是的。”
“如果不失礼的话,很好奇他是您的什么人?”
“他是……”
“夏辉哥。”夏辉还未说出口的话,被边跑向他边唤他的慧人打断,顺着慧人的方向,夏辉看到夏喜和飒太在向他打着招呼。
慧人跑到夏辉身边才注意到他在接待客人,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忙和旁边观看展品的众人表示抱歉。任谁看来,这个站在夏辉身边的男生,就是照片中的男生无误。
“夏辉先生,这位就是……”
“是的,他是木村慧人,是照片中的主人公,也是署名里的木村,也是,我的爱人。”夏辉不动声色地牵起慧人的手,十指紧扣,缱绻指间的戒指,在《乐园》之作里独属于黄昏的色泽跃出平面的光芒折射下,焕化出曼妙的风雅。
远处的夏喜看到这一幕,毫不犹豫地举起相机,焦点聚集,定格一瞬。
你是不朽、是温存,是天地浩渺间的万千星辰。
你是光阴本身,从黎明到黄昏,从相遇到重逢。
你是荆棘、泥土与伤痕,你是夜莺、玫瑰与众生。
你是我倾尽所有终于抵靠的乐园之门。
终。
注:
1.上帝每天都说“有傍晚,有早晨”,但上帝从来不说“黄昏”,因为黄昏只属于相爱的人。(阿米亥)
2.爱的开始是一个眼色,爱的最后是无尽的苍穹。(林清玄)
3.我和你的相遇,怎么说呢,就像是一颗耀眼的星星通亮了一片荒芜的小宇宙。(《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