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五十二年。
佐藤大树和山本世界是邻居,俩家仅仅一墙之隔,佐藤大树常常可以透过自己二楼的卧室窗户看到山本家的院子,他喜欢这个邻居家的哥哥,从少年时便是。
佐藤大树第一次对山本世界表白时,十几岁的少年爬在墙上大声喊出自己的爱意,染着黄色头发的少年站在墙下眉眼弯弯,在夏季的花火晚会上背着父母在封闭的仓库肆意宣泄感情。
他们在青春年少青涩懵懂的蝉鸣盛夏偷偷接吻,在钢筋水泥筑浇的都市彼此扶持,在寒风凌冽里相拥相吻,也共同抚育过孩子,经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抗拒多巴胺的绑架与阻隔,也攀爬过病痛。
他们像大多数同性伴侣一样经历父母的阻挠,也彼此互相推开过。但在落魄时,似乎只有对方能让自己安心的吃一顿饱饭。
所以他们在一起了。
“我爱你。”
这话山本世界鲜少去说,即使在一起很久,佐藤大树也没听到过几次。
为数不多的几次,一次告白,一次结婚,一次领养孩子。
山本世界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做的永远比说的多,记忆中刚到东京的时候,佐藤大树在车上因为工作疲惫到昏沉睡去,醒来时目光所及却是近期想去的动物园。平时随口提及的喜好,也会在不久即刻被山本世界兑现。
他自认自己不是成熟的人,人生多数是在山本世界这个年长者的引导下亦步亦趋的渡过。
有人戏称自己一直在照顾山本世界,但实际上山本世界对他的照顾远大于旁观所摄取的程度。这个伴侣总能带给他极大的安心感,无论是不设锁的手机还是上交的工资卡。酒量极差的人在酩酊大醉中的呓语甚至皆是自己。
他们的爱让四季颠倒,他们可以夏季滑雪,可以冬季吃冰,春日看枫,秋日赏花。
就像他们结婚的誓词:没有寻找和失去,无所谓疾病与健康,无所谓巅峰或低谷,无所谓谬误或真理,我带着所有的热情投入爱河,永不熄灭。
总有遗憾,这是常态。佐藤大树安慰自己,只是不浪漫而已,少些情话,心意相通就行。感情总会渡过人生的热情期渐入平淡,依然目交相通,这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可他总觉得遗憾,他写过一些小卡片,像是怀春少女一样偷偷塞进山本世界的口袋,可并未换来什么,要说唯一多的,只是睡前多了些嘈杂。
“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他们终究不是爱情。”山本世界合上书,大腿跷二腿的抬头看着躺在床上的佐藤大树,那人没好脸色的瞥了坐在床边的人“你觉得我们不是爱情吗?”随机蒙上了头,山本世界咧嘴一笑,“怎么会呢。”
反反复复,第二天第三天……直到这事成了一种习惯,书里的话已经让佐藤大树耳朵都要生茧。
“在这里,鲜花会生锈,盐巴会腐烂,四个世纪以来,除了在凋谢的月桂树和腐臭的沼泽间慢慢衰老,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我想,可能爱情除外。”山本世界俯下身亲了身边人一口,佐藤大树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继续沉睡,恍惚间好像听到了什么,但又不真切,索性直接睡去。
渐渐的他们已然老去,山本世界每晚的日常念书环节在病危通知下发后戛然而止,而后会常常向佐藤大树提及死亡,在茶余饭后,或是深夜的彼此慰藉,问及如果自己死在佐藤大树之前会怎样。
虽然换来的是白眼,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这是必将面对的未来。
他们都知道,佐藤大树的每一次回避其实自始至终其实只在重复一句话:
“不要死。”
可死亡终会到来,他们心知肚明,却不晓得如何面对。
他们办了出院手续,其实都知道无谓的续命只不过是徒增伤痛,还不如珍惜时间陪伴彼此。
他们回到了少年时居住的地方,没有东京的光污染,夜晚天幕星星点点,山本世界侧头躺在佐藤大树的膝上,微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这里的一切太熟悉,就好像回到了少年时,捎带着沉重疲乏的苍老躯体也重焕活力了一般。
可他知道,他身体告诉他,已经撑不住了。
山本世界看着佐藤大树爬满皱纹的脸庞,这张脸他看了几十年,却依旧没看够。
“你说人会有下辈子吗?”
山本世界突然发问,佐藤大树一愣,他眼中先是悲伤又继而漫上迷茫。
他们太过熟悉彼此,这话代表什么,他们都知道。
山本世界开始絮絮叨叨的说些没头没尾的话,从幼时说到中年,又说起孩子,交代了存款又说起屋子里养的花,讲些只有他们知道的糗事,说了许多坏话。
回首往事或者怀念过往,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后的故作镇静,佐藤大树明白,他环住山本世界,泪水就像一团火,灼热的令人生疼。痛感充斥着整个头颅,耳间嗡嗡作响,他使劲拍了拍耳朵,轰鸣暂歇。
“书在…行李箱。”
佐藤大树听着山本世界婴儿般的呓语,没听清楚 “什么?”
“书…,念…”
山本世界用尽力气咧嘴笑了一下,这个人太傻,他明明说了那么久,却还是不懂,他想抬手去擦掉佐藤大树的泪水,就像过去做的那样,可惜没有力气抬起手,说了太多话,他很困,可他还想再多看看眼前这个人。
也是,何必一定要他懂呢,他都要死了,不懂才能更好地忘掉他继续生活,他抓住那双手,攥了攥又不甘心,用气音拼尽全力。
“请用一枝玫瑰纪念我。”
突然的一句,又不像是这个平时吊儿郎当的人会说的话,佐藤大树以为听错,俯身去听,却久久不见动静,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闷痛的呜咽,从嗓子里挤出:“好。”
院子里的泥土裹着棕黄色的树叶埋葬,渐渐的随着夜色再没有一丝温度。
佐藤大树开始出现了丧失记忆的症状,早晨醒来他开始遗忘自己身在何处。
除此之外,他开始遗忘一个人。
佐藤大树开始写日记,他尽力搜刮自己脑海中所有关于山本世界的碎片。可他总记不起,他喊了儿子回来送他回到山本世界去世的那个院子,因为难过,所以自那天起他不曾踏足过这个房子,把一切都留在这里。他没有打开那日他们住的房间,而是打开了客房。
在最普通的一天,佐藤大树像往常一样醒来,他疑惑的看着自己床边摆放的一排相框。
他不知道这是谁。
门响了,来了个年轻人,年轻人说他是自己的儿子,相框里的男人叫山本世界,是自己的爱人,已经去世了。
他翻看着自己的日记本,这些文字即陌生又熟悉。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男人躺在他膝头,问他人会有下辈子吗?
可他不知道那是谁?他想开口说话回答,却开不了口。那人说:“请用一支玫瑰纪念我。”那人又说了什么,可佐藤大树总听不清。一醒过来相框就在枕边,就像必须按掉作响的闹钟,走了一夜,摁掉后还在走。
他选择继续翻看日记本。
可再次进入睡眠,却依旧是那个梦,是那个人,可他依旧忘记了这个男人是谁。那人还是重复这一句话,“请用一支玫瑰纪念我。”后边又是听不清。
反反复复一个梦,层层叠叠一个人。
在医生下发了病危通知书那天,即使知道死亡渐近,可佐藤大树并不怕。
夜晚还是那个梦,还是那个人躺在他的膝头,重复那句话,“请用一支玫瑰纪念我。”后边的话又模糊了起来。
佐藤大树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用尽全力去听还是听不到最后的那句话,可他没由来的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无力感令他控制不住的哭了出来,梦中那个伏在他膝头的男人第一次做出来与以往梦中不同的动作,他抬手擦掉佐藤大树的眼泪,轻声说出。
“书在行李箱里,拿来我给你读。”
一瞬间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化,他满是皱皮的双手变的细嫩。
一个染着黄红色头发的男生,对他说:“我叫山本世界,新搬来的。”
“你真的喜欢我吗?”
“别出声,你妈在找你。”
“我们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吗?我为什么要翻墙跑?”
“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想法,我和你过又不是和他们过。”
“你冷吗?手给我。”
“我们结婚吧。”
“要不要领养个孩子?”
“这小孩真丑。”
……
……
“我不想说那些肉麻的话。”
“夫妻间什么最重要?”
“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他们终究不是爱情。”
“怎么会呢。”
……
“请用一支玫瑰纪念我。”
那个梦,那个人。
他记起来了。
那个夜晚,山本世界冰凉的脸庞和自己滚烫的热泪。
佐藤大树猛然醒来,老化的身体让他活动不便,脑内的急迫不足以驱使苍老的身体,让他快要同手同脚,他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房间,入目是落灰的行李箱,那个写着山本世界的姓名牌还在发着微弱的荧光,是他和山本世界第一次来东京时他在礼品店定制的,他抚掉灰尘缓缓打开箱子。里边是一些杂物,还有一本书。
书被包上了封皮,俨然是山本世界常读的那本,他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书,从这本书出现在自己记忆中起就被包裹上了外皮,像是不想让他知道名字一样。佐藤大树拆开书皮,漏出的陈旧的表皮,随之掉落的还有一张相片。
佐藤大树盯着封皮上写的书名——《霍乱时期的爱情》,因为书皮的保护所以封面基本上没什么损伤除了被剪掉的一块。很突兀,佐藤大树拿起刚刚掉落的相片,相片上的两个是喜笑颜开,略显稚嫩的脸庞和土气的发型有些好笑,这是他和山本世界结婚那天拍的。
突然他摸到相片背后有一处凸起,他翻过相片,是一片纸被粘在背面,佐藤大树比了比,发现正是书的封面被剪掉的那块。
上边印刷着“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故事。”
佐藤大树噗嗤一声笑出来,低头乐了很久,但笑久了眼眶溢出泪水,最后嚎啕大哭,他翻开那本书,密密麻麻的荧光笔痕迹,被标出等等都是主人公表白的话语。
“你为什么不喜欢说我爱你。”
“我喜欢啊。”
翻到书本的最后一页,他看到熟悉的字迹——“佐藤大树♡山本世界”
原来你一直在说爱我啊。
我听到了,山本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