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丘向下张望,除却村庄袅袅,便是不远处松林比肩而立,若是到了季节,这向内凹折的原野当被万盏花簇占领,带来纷飞的蜂蝶与溢出眼眶的生机。
木村慧人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这座山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钢铁洪流如铠甲般的城市裹挟的巨大压迫感让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难能可贵的假期远离喧嚣,短暂逃离现实到郊区的小村落寻求片刻的苟延残喘。无法摒弃的虚荣与对所有物的攀比之心又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选择繁盛的季节扎堆而来。慧人一般会在自己家面朝山丘的阁楼之上,远眺那些人头攒动。他灵动的眼眸像是扫描仪一般从人们细枝末节的动作中剥离情绪。
人们好像对于借助眼睛之外的任何科技力量来留住片刻的美景从来都乐此不疲。
慧人的视线在清晰与模糊间毫无规律地变换。他早已经习惯,从家族遗传来的眼疾,如若在乡邻的说法中应当早在他更年幼的时候就该有所表现,未曾想到竟到这等年岁才有所发作。对于慧人来说,已经是贪得春光无限好了。他那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终究逃脱不去要失去焦点的命运。或许是因为这样,慧人自得知自己罹患眼疾开始就仿佛赶路一般地试图用眼睛去丈量更广袤无垠的天地一般,低头看花识草,抬头赏月观星,完全不能够得到满足。除此之外,他还买了大把大把的画册影集还有各种刊物,就是为了能够在有限的视野里留下更多具象的画面。
这其中就有一位叫做泽本夏辉的画师,每一幅作品都能够戳中慧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他的画运用了丰富的色彩构造出了看似凌乱却异常和谐的结构,不似色彩堆叠的迷宫,更像是童年时期爱不释手的万花筒,充满着无尽的创造力与想象力。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眼疾的关系,慧人偏爱色彩纷呈的画作,却也对颜色的搭配有着近乎苛刻的诉求。这是他极致的个人喜好,既要赤朱丹彤又要水乳交融,无论内行还是外行人看起来都有些吹毛求疵,但夏辉的作品偏偏就能够做到这一点。
但是近半年来,他的作品风格有了近乎割裂般的转变。
社交平台上众多画粉在讶异于他的转变的同时,绝大多数人在赞许他敢于突破,并能够求索到一种新的成功风格,另有一小部分人自然是对他画风的转变表示可惜,但大体上还是尊重画师本人的意愿,毕竟画作首先归属于创作者本身。
他究竟在思忖什么呢?
翻看着他最新公开的一张画作,慧人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疑问,然后随着自己对这幅画作的审视而逐渐放大。他的视线已然因为眼疾的侵扰而没有那么清晰,甚至偶然开始出现出重影,反而让他有了一个不同于健全人的角度来观赏这幅画作。
振翅欲飞的天使为何落泪?
洁白无瑕的羽簇为何散落于血月之下?
尚未离地的双脚究竟是在助力还是在反抗?
……
飞翔的同时,除却随风的自由,同样承受坠落的惊悸。
不知为何,自我剖析过这幅画作之后慧人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甚至于晚上无法入睡。第六感告诉他,他应该要做些什么。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向夏辉公布的工作邮箱发送了一封邮件。
而身处大都会的泽本夏辉正在经历生命的寒冬。
最开始,他只是把作画当作是兴趣爱好。他喜欢色彩,万物叠加上色彩在他的眼里仿佛是镀上了一层玻璃纸,在其本身的颜色之外还能够折射不同光线带来的色泽。他无比享受将眼观心想的物品,通过自己的创作展现在纸上这件事。刚开始他只是时不时地将画作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发布,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可当关注的人多了之后,外界的声音也逐渐开始裹挟着恶意而来。天赋异禀的他总归是动了谁的奶酪,开始有不知道是谁策划的水军在不同的场合诽谤他抄袭,他本想对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置之不理,可造谣一张嘴,甚至对那些真心喜欢他画作的粉丝带来的不好的影响。就算再怎么想忽视,面对社交平台私信里像猛兽一般涌向自己的污言秽语,夏辉也不可能做到内心毫无波澜。逐渐地,他发现自己原本作画的动机开始动摇,时常久坐无法下笔,颜色变得陌生甚至带有攻击性,他开始抛弃鲜艳的颜色,因为它们看起来都带着尖锐的刺,仿佛要给予他致命一击。随之而来是无法创作的焦虑,漫长而虚空的失眠夜,即便入睡也挥之不去的噩梦,无限恶性循环。
距离上次到心理医生那边复查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重度抑郁的诊断结果并无变化,医生开的药他也没有按时吃,因为副作用带来的注意力下降和肢体僵化等会严重影响他画画时的状态,但失去了药物的治疗,他的状态也每况愈下。灵魂深处仿佛有一个自救的声音在提醒他,你必须要寻求一个途径逃离这个令你沉溺的泥潭,那是求生的唯一途径。
可这条路在哪里呢?他无从得知。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慧人的邮件。
“泽本老师,您好。很抱歉如此冒昧地写信给您。我是您的忠实粉丝,一直很喜欢您的画作,并且已经关注您很久。近半年来您画风的转变实在是给人带来了非常强烈的冲击感,不知道您是否有遇到什么特别的情况带来了这个转变。无论如何,希望是好的事情。再次为我的冒昧致歉。您的粉丝,木村慧人。”
信件很短,却让夏辉看到了光。
他马上敲起了回信。
“木村君,你好。你的邮件已收悉,让我受宠若惊。感谢你长期以来的关注。如你所言,我画风的转变确是受到一些个人事务的影响,但很抱歉,我还无法做到坦然地叙述其中缘由。你的祝福我已收到,万分感谢。我会尽量坚持继续创作,也祝你诸事皆宜。泽本夏辉。”
夏辉没想到仅仅在半个小时后,他就收到了邮件回复。或许那位名叫木村慧人的粉丝正守着邮箱关注他的回信。
“泽本老师,收到您的回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现实,我甚至还捏了自己一下以确定不是做梦。还挺疼的,确实不是梦。 您说您受到一些影响而改变画风并还无法叙述缘由,我只想说您无需在意。您是创作者,而如何挥毫泼墨是您的自由,不要让外界的声音影响到您。如果觉得累了,也可以选择休息。或许散散心会是个不错的选择。我给您推荐一个地方,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您一定会喜欢那里。……”
随着邮件发来的还有几张图片附件,夏辉一张一张点开,温暖的春色包裹着鲜艳的色彩从屏幕中飞出来,落在了他的眼中,更落在了他的心上。夏辉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在牵引着他一定要向照片中的那一片土地行进,那将是将他带出泥潭的唯一途径。
夏辉在自己的SNS账号上更新了一句话,马上准备收拾行李订票出发。
“我出发了。”
慧人还沉浸在收到夏辉回复的狂喜中,又再次被夏辉即将动身而来的巨大好消息装了个满怀。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捏自己的脸,疼的,是现实。可他马上又从这样的狂喜中短暂地清醒过来,虽然夏辉并非是明星,但他这样满含私心的推荐他来自己的家乡,会不会过于明目张胆?现在并非是照片中的季节,夏辉到了这里没有看到花海是不是会失望?以及自己每况愈下的眼睛状况,是否会造成不便……
慧人想了很多,但却又马上全都抛到脑后。
人生短暂,活在当下才是。
第二天,慧人早早起床,好好捯饬了一下自己,根据夏辉提供的车次信息提前一个多小时就到车站等待。慧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紧张又兴奋到心情,他只在夏辉的SNS上看过他的照片,如今他视力下降得厉害,看人都像是眼前遮着雾,虽然他有信心自己已经把夏辉的样子记住了,但他却没有信心能够在模糊的视线中把他认出来。
“那个,请问是木村君吗?”慧人还在出站口眯着眼睛伸头张望,完全没有想到夏辉已经先一步把他认出来了。他猛地一转头,雾色中飘来了金木犀的芬芳,和他想象中夏辉会喜欢的香水完美契合。
“啊,是泽本老师吗?”慧人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师,我有眼疾所以看不太真切,老师您怎么知道是我?”
“大概,想象中的你应该是这个模样。”泽本夏辉打量着眼前比自己稍矮一些的青年,他看起来要比自己年轻几岁,清秀可爱,只是眼睛的焦点有一些发散。“实在不好意思,你眼睛不太方便还来车站接我。”
“完全没关系的。泽本老师,您叫我慧人就行。我已经习惯啦。”慧人大概是想要带夏辉先从人群中走出来,抬起手想要拉他往前走但是突然又觉得刚见面就肢体接触有些不礼貌,抬起的手一瞬间僵在了原地。
夏辉被慧人这突然的僵硬可爱到了,自然地抓住他的手挽在了自己手肘处,“那你叫我夏辉哥就行了,这样的话你会比较方便带路吧。”
慧人因为夏辉的动作而不自觉地脸红,轻轻“嗯”了一声,就带着夏辉往前走去。
在问过第三家旅馆依然满房之后,慧人和夏辉站在旅馆外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明明往常这时候是淡季来着,怎么这个时候爆满了。”慧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夏辉,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慧人,你不要介意,也怪我走的急,没提前定酒店。”
“那个,夏辉哥,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今晚先住我家吧?先凑合一晚,等明天再看看旅馆会不会有空房。”
“这样好吗? 不会打扰到你的家人吗?”
“不会的夏辉哥,我一个人住,就是家里比较乱。”
“那就麻烦你了。”
慧人有些紧张地带着夏辉回到了家。房子虽然不大,但也内饰温馨,整洁美观,和慧人说的有些乱完全不搭边。夏辉换上了慧人给自己递来的拖鞋,跟着他走到了客厅。兴许是紧张的心情影响了慧人的专注,他一脚踢到了客厅的桌子差点摔倒,夏辉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
“你平时都是一个人吗?不会不方便吗?”慧人听出夏辉是在关心自己眼疾会给生活带来不便。
“对的,以前眼睛情况还好的时候一个人住完全没有问题的。最近眼睛情况越来越不好了之后,确实出现了一些麻烦。”慧人顿了顿,“不过也没办法啦,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啦。”
夏辉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就适时地禁声了。
“夏辉哥,你在这稍坐一下,我去收拾一下客房。”
“我来帮你。”夏辉并没有问慧人是否需要帮忙,而是直接用了陈述句,说罢就跟在慧人身后随他上了楼。然后根据慧人告诉他的位置,把新的被褥拿了出来,两个人一起铺好了床铺又套好了被褥。
夏辉觉得很神奇,明明他只是和慧人一起,做了平日在家里都交给家政做的家务,心里却畅快无比,此前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犹如梦魇一般的厚重阴霾就这两下子的功夫好像消散了大半。
不知道是这个地方的魔力,还是人的魔力?
在准备好房间之后,夏辉又和慧人一起准备了两个人的晚餐,吃好后又一起洗碗,随后一起坐在沙发上, 这才有今天做了不少家务的疲惫感。
“夏辉哥,不好意思啊,你明明是来散心的,结果还和我一起搞了这么多家务活。”慧人起身走到厨房洗了一些水果后端到了客厅,放在桌子上之后在夏辉身边坐下。
“没有的事,如果你没收留我,我今晚怕是要流落街头了。”夏辉是故意逗慧人的,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心情会如此好,或许这个初次谋面的男孩身上真的有一股超乎常人的魔力。
“夏辉哥不要逗我了,明天一早我再去问问旅馆有没有空房间。”
“诶,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啊……才不是啊……那个……”
夏辉看着慧人涨红的脸噗嗤笑出了声。
“好了,不逗你了,你不介意的话我住在这挺好的,你也有个伴,我也有个伴,不会无聊。”
“诶……哦……也对哦。”慧人转念一想,“不过夏辉哥,这个季节看不到我给你发的照片里的花,你莫不是要失望了……”
“慧人,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是为了看花来的?”
夏辉看到慧人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
我本意为拯救自己而来。
这天晚上, 夏辉睡了一个好觉。
这是他近半年以来第一次一夜酣睡。
第二天,慧人带着夏辉爬上了他常去的那座山丘。
“夏辉哥,就是这里,我给你发的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不过现在的季节只能看到平原和松树了。”慧人指着远处让夏辉看。
“很漂亮。”
夏辉顺着慧人的指尖向远方望去。比他这些年看到的全部加起来还要美丽。
慧人席地而坐,面朝远方。“夏辉哥,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画。不管是之前的那种风格,还是后来的风格。它们让我看到了无穷的生命力。”慧人转头抬眸看向夏辉。“它们拯救了因为眼疾而陷入低谷的我。还有这里的花草树木,真希望能够永远拥有它们。”
夏辉从慧人末了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失落。
他也席地而坐,和慧人肩靠着肩。
“我想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花。”
他们没有互相倾诉。
可他们仿佛已全然知晓。
……
夏辉在这里待了一周就不得不因为工作返程,走之前他让慧人关注他的SNS,他说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他。
慧人一直清晰地记得夏辉说出这句话是脸上的笑意,他看上去要比来这里的时候轻松许多,真是太好了。
而夏辉在回到工作室之后推迟了一些既定的约稿,马不停蹄地画着那幅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画作。
他一刻也不能等。
因为时间不会等他。
SNS传来特别关注更新的提醒,是夏辉。
看缩略消息是一张图片。
慧人点开消息详情,啊,虽然视线模糊,但他能认出来,是那座山丘。
一个少年的背影,在那座山丘,远处是金黄色的花海,再远处是松树林和袅袅炊烟。
文字内容只有四个字,伊什塔尔。
这是夏辉对这幅画的命名。
那是古巴比伦神话中象征自然与丰收的女神。
而她的名,更寓意着“星辰”。
于夏辉而言,是希望,是重生。
于慧人而言,这幅画是他能够看到的这世界最后的色彩。或许他对于自己在无意间为夏辉指明自我救赎之路的事略显懵懂,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但这没关系,自夏辉与他建立联系开始,命运的轮盘就已然开始转动。
那个将夏辉从钢铁丛林的欲望都市的纷扰与纠葛中带离的他。
那个让慧人在有限的时间里感受无数色彩的他。
他们的时间还长。
夏辉会拥有美梦,而慧人会走出山丘。
月亮转动它梦的圆盘。
最大的那些星星借你的眼睛望着我。
而因为我爱你,风中的松树,
要用它们的针叶歌唱你的名。
“叮”。
特别关注SNS更新的提示音再次响起。
“我回来了。”
“咻。”
评论分秒不差地更新。
“欢迎回来。”
终。
注:
月亮转动它梦的圆盘。最大的那些星星借你的眼睛望着我。而因为我爱你,风中的松树,要用它们的针叶歌唱你的名。——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