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萩原利久回到了东京,他搭乘山手线,从神田一路坐到目黑,在飞速疾驰的窗内,他看到外边片片斜落的雪花,总是缠绕又分开的电线,不知为何,也觉得十分寒冷。车厢内有暖气,站内广播一个接着一个,萩原上车早,落到了一个座位,他随身带了一本文库本,是从机场拿出来的,他为了消磨时间,垂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就泛起了困,闭着了眼睛。
他想起了八木勇征,想起了他在转学后第一天晚上做的梦,梦里的八木有着漂亮的脸和尖尖的下巴,他说话声音有点低,有点哑,趴在他的身上叫他利久,两个人搂抱在一起,又昏沉沉的,手足无措的。
萩原不是东京人,他高中从埼玉转学到东京,性格还算可以,个子高,长相不错,很多人夸他说话好玩儿,也喜欢和他打趣逗乐,但不包括坐他旁边的八木。八木个子也很高,刘海柔软的有点遮住眼睛,萩原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八木才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萩原从八木细碎的刘海里看到了他的眼睛,见他盯着自己半晌,才又趴回去,缓缓睡着了。
萩原报道晚了,又是个雪天,天色昏暗,雪下得很大,几乎把萩原的肩膀打湿。他拿了一把透明雨伞,立在教室外,大家都急着放学,下课的铃声也早就结束了,萩原才磨磨蹭蹭地自我介绍,把自己名字的读音说了一遍,又往后写了一遍。他的字不好看,有女生笑了一下,萩原扭过头来,也盯着那个女生笑。过了一会儿,女生不笑了,班导说散会,学生便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萩原的座位被安排在八木旁边,是最后一排的中间位置,八木靠着窗户,寒气从他左侧的大窗子外微微散过,萩原想打声招呼,但八木不理他,等大家都走了,有几个对萩原好奇来搭话的男生女生也要走了,八木还在睡觉,还是没有人理他。
萩原便问他是谁,到底是什么情况。“别管他了,他就是那样。”同行的这位叫木山的人说,他是篮球队的,是八木的国中同学,他说八木家里有背景,不屑和大家一起玩,没必要强求。“反正一到放课,就会有人把他接走,既没有人生自由,也没有说话权利,看着也蛮可怜的。”木山和八木相处那么久,好像也从不了解对方是怎样的人,就这样自顾自地说了说,还问萩原要不要加入篮球队。
萩原没有应声,也没有拿走自己没晾干的那把伞,他走晚了,学校走廊空荡荡的,除了雪声,雨声,还有茫茫的脚步声,木山的声音也朦朦胧胧的,好像是从窗外传来的,只要一拉窗子,就能瞬间被暴风所淹没。而就在这样尖锐的风雪中,萩原仿佛在风暴的中心,瞧到了八木睡着的脸,瞧到了他被教室灯光照亮的睫毛,还有他发出的小小呼吸声。
晚上六点三十二分,萩原下了车,他一路顺着楼梯,慢慢踩上大道,他路过目黑川,两岸的樱花树早就被刮上了白霜,有几个坏心眼的小孩子,想要拼命地摇树,说要得到些水晶球般的场景。不过目黑川大桥不是玻璃城堡,太多的积雪容易造成路面过滑,萩原便走得很小心,他的步子也很慢,手插着兜,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戴着渔夫帽。
雪天一到傍晚,天空就会变得有些发黄,让人一时无法辨别真正的时节,而空气又会变得很白,白到惨白,吸到嘴里好像吃了一口带着冷气的粉末,这一路上都是植被树木,高大又孤零寂寞,地上落着秋天里的枫叶,很厚一层,萩原踩过去,还能发出和雪一般的微弱叫声。他要去河岸旁的酒吧,那从傍晚营业到天明,萩原不怎么到这种地方。这里狭小、拥挤,就算是几年前的学生时代,他都没找机会太来过,就算来,也都是因为同一个人。而且太吵了,萩原眯起了眼睛,打算在这逐渐热闹起的场景里寻找到什么。
他没有点酒,也没有坐在吧台,穿着制服的侍者问他有什么需要的吗,萩原则偏了偏头,他说来找人。侍者笑了,他漂了一头黄毛,还说先生,这里如果有喜欢的,都可以带走的。萩原不置可否,也笑了一下,他笑起来有点恐怖,本身长相又偏阴郁,侍者被他怵了一道,也就讪笑两下,扭头走了。其实萩原完全可以拉住谁,问他这里有没有这个人,再给他看一张照片。但萩原偏不,他就想体验一下这种全凭直觉和连结感受到的距离。
萩原穿过热烘烘的人流,音乐已经从爵士转为了摇滚,驻唱乐队在低矮的舞台上拿着立麦喊叫着,人们踮起脚胡闹,和身边的人都贴得紧紧的。只有萩原,也只是萩原,他轻车熟路地拐上二楼的包厢,在正数第三个房门前停下,他既没有敲门,也没有喊叫,反而直接推门而入。房间里没有人,只有亮着灯的梳妆镜,窗户大张着,白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纱帘被吹得起伏。萩原知道自己不是找错了,是有人怕麻烦,躲起来了。
该工作了吧。萩原想着,也顺着窗子,跳了下去,这楼不高,只有两层,萩原落地很轻巧,周围正好是酒吧的后院,堆着一堆杂物,和乱七八糟的垃圾桶。它们都被不断下着的、厚厚的雪盖住了,一时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但萩原只盯了几秒,就知道这里没有活人,他扭开后门,又再度走到了那个吵嚷的空间。和刚刚正在热场的不同,这里又打上了许多暧昧的灯光,紫色的、绿色的、还有浓浓的靛青色,萩原踩过一个橙色的圆点,就看到有一个穿着露背装的歌手站在舞台上,开始唱歌。
他的声音有点低,尾音有些颗粒感,但唱得很温柔,缓慢地拉着人层层下坠般,歌手扭动着腰肢,把嘴巴贴到立麦边,吐舌、张嘴,睁开眼睛。萩原笑了,一曲唱毕,他先鼓起了掌,人群中爆发了几声突兀的喝彩,大概是让歌手再来一首。歌手也不推让,他穿了一件白色露背衬衫,后背绕了许多银色的挂坠,具体什么形状,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萩原只知道他浑身都亮晶晶的,不知道哪儿来的装饰反着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他换了一首曲子,右耳挂着长长的耳坠,他一晃,耳坠也晃,挂饰也晃,那系着皮带的窄腰、黑色的皮裤包裹的臀部线条,瘦长的腿,还有高跟靴都随着动作,仿佛连成了一条十分舒适的线。不止萩原在看他,几乎整个店在他唱歌的时候,都要安静了。
他不停地唱,唱了好几首,有人请他喝酒,把鲜花丢到舞台上,有人对他吹口哨,大叫着他的名字。“勇征。”萩原的话很轻,却又很重、很清晰,在他的高跟鞋踩在并不坚固的木制楼梯间,这一声,又好像是一种重重的足音,在远去的喧闹声中,留下了标记。天已经黑了,变成了雪后的深红色,这场景就像是把太阳晕染、埋葬过一样,八木推开门,坐到了窗边,晃着脚,瞧这镜子里的自己,也瞧到了萩原。
他知道是萩原在叫他。
“讨厌还是喜欢?”八木伸出手,卷了卷耳坠。“看到我变成这样,你就满意了吗?”萩原在镜子里的影子没动,他的侧脸很平静,黑色的眼睛还是一如记忆的样子,有点幽暗,还很阴晦,冷目灼灼。八木突然觉得很烦,他点了一根烟,夹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两指之间,吸了一口,又吐了出去,露出一个淡淡的褐色的团。
“你来找我做什么?是看我可怜,想看看我变成什么样子了,还是终于决定满足我的心愿了。”八木化了蓝色的眼妆,嘴巴也涂的很红,但他只是看起来更艳丽了,至于其他的违和感,也几乎没有,并不存在。萩原为了看清他,才慢慢靠近他,他觉得自己在靠近一只残缺不全的燕尾凤蝶。萩原的语气很平缓,拨开了总是阻隔八木的白色窗帘,对他说话。
“你是可以找到我的,你偏不,你觉得谁爱你,谁就得满世界的找你,谁喜欢你,就得一直凑到你面前说爱你。”萩原的话毫不留情,但面上却是笑着,再次见到八木,他还是欢喜的、愉快的。
“我找不到你。”八木眯起眼睛说,他又吸了一口烟,喷了萩原一脸,一手摘掉了他的渔夫帽,丢到地上。是草莓味的女士香烟,他听到自己说:“我见不到太阳,你也是知道的。”他的语气颇有点诉苦的味道,责怪只有一瞬,充斥而来的,却是十足的可怜味儿,好像在问萩原,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可是先丢下萩原的又是他。
萩原笑了,他捏住八木做好头发的发丝,“剪短了啊。”他的语气带着酸劲儿,“你不是说想留长,留很长很长的头发吗?”八木偏了头,打掉他的手,等过了一会儿,可能只有一瞬间,八木又改变了想法,他突然扭过头来,屈着身子,把脸放到了萩原的手心里,蹭他,还伸出舌头舔,他的声音也变得黏糊起来,完全进入了一种程序启动的轨道,说头发太长了很麻烦,我不喜欢扎头发的,现在露出眼睛也好很多。
八木莞尔笑了一下,“他们都夸我漂亮,人人都觉得我漂亮。”萩原微微弯曲了手指,捏住了他的脸颊,顺着力道,让他继续抬头看自己。八木很顺从,他刚刚的棱角,好像立刻被抚平了,就在这么几段交谈间,他又说了很多话,多数是别人夸他的好话,他的嘴根本不停,说了一句又接着下一句,萩原则在通过他一张一合的嘴唇,观察他的脸。
八木并没有任何变化,如果有,那就是看起来更漂亮,更精致了。他换了发型,这样的发型,也更好的展示出他过人的脸蛋。萩原垂下眼,欣赏了半天,又看到了他颈饰下还没有好完全的疤痕。他越盯,八木说得越欢,他还想把萩原按倒,爬到他身上,对他说要来一次吗,再做一次吧。
“这次我的技术变好了。”他毫无廉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避孕套咬开,带着香味的润滑滴落在手指上,萩原的羽绒服上,八木用牙齿咬着拉开拉链,夹着烟,伸出暖呼呼的舌头舔萩原的下巴,等滑过脖颈处,才又张大了嘴,想要狠狠咬下去。
萩原捂住了他的嘴,另一手从后面搂住他的腰。“你不是来帮我的吗?”八木怒目圆睁,没有东西撕咬,只好闭合的牙齿发出咔咔的声音,萩原又仿佛要逗他一样,把手指伸进他的嘴巴里,摸他瞬间变长变尖的牙齿。八木也不客气,他直接咬了下去,咬出了血,一闻到血味儿,他就仿佛长了耳朵和尾巴,闭上眼睛猛嗅一下,接着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双手扒着萩原的手腕,使劲把手往嘴里送。
“好甜。”八木吃完了又吃,眼神迷离起来,下身也不断地倚在萩原身上磨蹭,他突然长起的指甲一路滑下萩原的手臂,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这浓郁的血的气息,在八木眼中变得极其香甜,他伸出舌头,张大嘴,滑溜溜的舌头舔舐着皮肤,似乎饿了很久一样,蹋下腰,翘起屁股,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吸食猎物的小兽。
但他太贪婪了,吸的太多了,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吞咽着血液,眼睛变得红彤彤的,外面的天越黑,他的眼睛越亮,像是猫一样的,反着萤萤的光。萩原抽回了手臂,八木则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巴,又好心地帮萩原舔了舔伤口。但这是个无用功,没等八木舔几下,伤口就自动愈合了,快的就像开了一瓶冒着寒气的啤酒。八木把萩原的血当酒喝,他有些醉了,喉咙也烧得难受。八木急促地喘息了几声,仰着脖子,似要往后倒,萩原一只手支在窗台上,一只手搂住八木,让他不至于整个身子都悬在外边。
“好冷啊。”八木有点恍惚地说,他还有点反胃,这大概是萩原的血的原因。从第一次喝下去以后,八木就觉得浑身都要烧着了,而如今,畅饮的感觉多爽利,痛苦也就多强烈。他疼到呜咽一声,四下颤动着,一抬眼,血红的眼睛里还流着泪,他眼眶红红地求助着,被梳好的头发遮住的额角青筋暴起。萩原知道他不是冷,反而是热,他松开手,八木就直直地掉到楼下的雪堆里去了,和垃圾箱与杂物融为一体。
萩原就曲着腿,朝下望了望,他看着八木挣扎两下,便不动了。他昏过去了,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血液的过量反应。真是贪吃的家伙。萩原冷哼一声,跳了下去,他的动作很轻巧,还把拉下拉链的羽绒服披到了八木身上,抱起了他。
萩原的力气比常人大,速度也快,外面已经很冷了,雪下得越来越大,天红的就像害羞了一样,几乎要烧着那些枯枝败叶。萩原的体温很冷,而八木还是温热的,只是掌心有一点凉而已,趁着八木昏迷,萩原揭下了八木脖颈的装饰,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旧疤一样醒目的伤口,也在瞬间消失了。
从前八木觉得萩原和他的距离,大概是石子路和旁边树的距离,他明知道这个季节不会落樱花,却总是在地上,能隐约看到些樱花流下的痕迹。八木说樱花是一条瀑布,只要他走过,就会有很多溅到他身上,深深的,又浅浅的,好似又深又浅,他还要继续说,倒坐在萩原的自行车后座上,萩原就说你别说了,在学校也没见你话这么多。
八木的话很少,他在学校谁都不理,直到萩原按住他的手,问他会说话吗,他才转了转眼睛,短暂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八木每天都看起来精神不好,穿衣服也乱七八糟的,要不就是袖子太长,要不就是裤子太紧,领带很松垮,体育课换衣服的时候系扣子又很慢,很多人都看过他窄窄的腰和锻炼出的好身材。
有传言说八木每天不睡觉,只是为了弥补在健身房空缺的时间,也有人说八木是个小少爷,家里很有钱,当然也就有健身房了。萩原听到耳朵起茧,他觉得传言也够没意思,就在放学的时候拦住八木,问他今天也有人送你下学吗?八木觉得莫名其妙的,他俩一般高,只是萩原有点驼背,八木又喜欢稍微缩一缩。萩原路过贩卖机给八木丢过来一罐汽水,八木盯着发呆,用指甲抠易拉罐盖子,萩原看不下去了,帮他打开了,八木也不笑,不说话,萩原说什么,八木都不理他。
“你不喜欢和人说话?”萩原拿饮料瓶冰八木的脸,他买错了,买成了冷的,八木被冰得吓了一跳,他觉得比起饮料,是萩原的手更冷,更骇人。于是他问萩原,你不冷吗?萩原笑了一下,他把瓶子往上空抛了一下又接着,还说不冷啊,冬天嘛。
“好冷啊。”八木说,他不知道怎么被萩原逗乐了,他笑了笑,薄薄刘海下的眼睛又大又圆,睫毛长,卧蚕厚,像是个标准的外国娃娃。萩原想起了自己家老宅里的偶人,好像也有这种仿制西洋人面容的造型。八木知道萩原一直盯着自己看,他便也看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问萩原:“我美吗?”
萩原愣了愣,大笑出声,他问八木为什么要这么问。“因为我觉得我挺好看的。”八木说,“我觉得这是来之不易的天赋。”萩原不懂他的天赋来源何处,但就萩原来说,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也不在乎自己的模样,他的人生十分漫长,他觉得只要做自己想做,愿意做的事情,也就能度过大半。他看八木,也恍惚是看一种比自己弱小许多,又年少很多的不同种类的生物,与其说是兴趣,更多是想弄清楚,为什么八木要说这样的话。
他就问八木,你为什么在学校不理人,八木说因为我觉得没必要和大多数人说话,萩原不理解,问他是受过什么刺激吗?八木又不说话了,萩原没有继续哄他,也不追问,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八木没抽过,他看着萩原自然地点了火,把烟叼在嘴里,吸了一口,八木把脸凑过来,萩原就喷了他一脸,弄得他直咳嗽。
但八木也没嫌弃他,他眨了眨眼睛,问萩原能不能让他试试。萩原给他递了过去,八木就叼着烟,吹了一口气。他好像是有吸烟的天赋,第一次并没有被呛着,还说烟味辣,齁嗓子。那根烟萩原没抽几口,就被八木抽完了,他饮料都不喝了,好似一抽烟,脸上才能显出些轻松自在。
小小年纪,却是个潜在烟鬼,萩原咋舌,八木听到他嘴巴里滋滋扭扭的,问他干嘛呢。他们好像瞬间熟悉起来了,他一碰萩原的肩膀,又被冰了一下,八木呆呆地看他,萩原问他做什么,八木说你摸起来好像一块石头。
八木在石头棺材里醒来了。他讨厌很硬的床,这会让他想起脚上的石膏板,他滚下的楼梯,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重要的是,这会让他想到萩原利久。八木勇征扒着棺壁,四下检查着身子,他的脚边放了一束鲜花,蓝色和白色相交着,他知道是萩原留给他的,这儿也是萩原的家。
他没有来过萩原家,学生时代只是远远、远远地看了一眼,那段时间还不太平,萩原说他家周围都是雾,八木不信,以为萩原骗他,后来八木在林间迷路了,周围四面环水,远远望去,却看到了一个浮于崖壁,似为琉璃城郭的巨型建筑。那宫殿神秘莫测,寂静清冷,檐上镇兽鱼头龙身,砾石铺地,悬于山野赤水间。八木傻眼了,他动弹不得,深觉自己被那样恐怖且有些诡异的场景吸引住了,他立觉大脑空荡,一片昏黑,直到萩原从背后拍了拍他,才恍惚着苏醒了过来。
而如今,他已经处在这空中楼阁之间了,身上也换了衣服,只赤裸着披了一件纯白的长丝襦袢,他一摸脖子,还觉得钝疼感传来,让他又是一阵晕眩。八木几乎粗暴地踢开了脚底的花,爬出了棺材,他觉得好冷,想找到炉火,也想找到暖宝宝。
八木不知这是白天还是夜晚,倘若是白天,他恐怕会被居外的阳光照射,在皮肤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窟窿,如果是黑夜,他也没法自然穿行,只会加重自己不流畅的呼吸。他有些恨萩原利久,是他让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一副模样。所以等萩原端着杯热牛奶慢慢走到八木面前的时候,八木先是白了他一眼,才一把夺过杯子,喝了起来。
他渴了,姿态豪迈,用袖子擦了一把嘴,不自觉长出的牙齿也收了回去,眼睛闪了几下红光,又变成了褐色。萩原饶有趣味地盯着他,问他还是牛奶好喝吗?八木不知如何作答,他坐在那口木棺上,还嗅了嗅味道。“有点臭。”他实话实说,“是一股灰尘味和木头味儿。”“那是我之前收留的人类住的地方。”萩原回答的很爽快,他从八木手上把杯子拿了回来。“他可能不太爱干净。”
八木做出想呕吐的样子,他有点洁癖,之前有,现在似乎更严重了。萩原笑了,他问八木你都这样了,还做那种工作。“我就唱个歌,我没有钱。”八木辩驳道,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可怜,大概是觉察到了自己有些过于强势了,才缓缓放慢了语速,“那儿的老板待我很好,加班还请我吃夜宵。”
八木很能吃,在学生时代就是这样了。他出生在一个离异家庭中,母亲改嫁,却一直没有再要一个孩子。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不幸福,八木觉得自从自己意外跌落,摔伤了腿,他的人生就变得极具违和。他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能吃,也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依赖旁人,实际上,他本身就是那样的。
八木的欲望很强,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甚至是外貌、性,他只要想得到,就想要拼命去做,去得到。与此同时而来的,则是他那坚韧的,总不会轻易放弃的内心。“我只是找一处生活之道,我也需要生活。”他不满地说道,“我只要活着就好了。”
“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萩原打断他,他挥了挥手,玻璃杯浮在了空中。八木已经不会被他的把戏吓到了,他说我没有这样的能力,你也不肯给我。言下之意是,萩原可以给他,却不给他。“你的躯壳早就被自己折磨的疲惫不堪了。”萩原换了一种语气,“你说你想一直漂亮下去,然后呢,我的仪式没做完,你就跑了。”
八木显然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他跳下石馆,双臂用力搂抱住自己,他在打哆嗦,并怀疑自己已经发烧了。这几年来,他身体变得很差,大概是作息不规律的缘故,连高中时期锻炼出的肌肉,都快消失了。而且他每天都在唱歌,唱别人写的苦情歌,有人喝醉了,走过来摸他屁股,还会把钞票塞到他的领口里。他喜欢钱,但对于性骚扰,一向都看心情。
就在萩原给八木准备早饭的时间里,八木袭击了羊圈里的山羊,他咬了一只公羊的身子,羊疼得咩咩叫,萩原听到以后,还在想八木是用怎样的毅力,从厨房跑到重桥外的下场去的。外面下雪了,天还没亮,雪也就没下完,萩原运他回来,还特地找了个棺材,情况急迫,他没找到合适的,只找来口曾经放过些不知名遗骨的,和蝙蝠的尸体的。
萩原以命保证,那人是个好人,那蝙蝠,也是只和自己亲密的蝙蝠,但八木不乐意,他敏感的意识到自己醒来的地方不对劲,于是他吐了,由于什么都没吃,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崩溃的在廊阁上大喊大叫,萩原闪过去捂住他的嘴,他就咬萩原,胡乱蹬着腿,没过一会儿,就顺着茶屋亭,一跃到下场的羊圈去了。
萩原知道他饿了,也知道他害怕在天亮前回不来,灼伤到他漂亮的脸。事实上八木身上的伤疤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就连之前在舞台上裸露的后背,都有好多道血痕。萩原一手拿着刀,一手举着番茄,找到了嘴里咬着羊脖子,跪坐在雪地里的八木。
他把那只可怜的山羊拖行了足足十米远,血滴到雪地上,变成了一道长长的门路,绿瓦、白墙、褐桐柱,全然被白侵染了。但八木的身上却都是红色的,他的头发乱七八糟,脸上还有血印,眼睛通红,指甲奇长。他的衣服全变成一股、一股的红色,但他却面色惨白,膝盖又紫又青,脚趾蜷起,全身摆出一副野生动物战斗的姿态,护着自己嘴边的猎物。
萩原叹了一口气,他刚放下那颗番茄,就看到八木手脚并用地冲了过来,似想将他扑倒在雪地上。
“我是神魔,我可不是妖怪。”萩原腹诽出声,他本来可以躲开,但本着一颗博爱的心,他还是选择和八木一起躺在雪地上。这下他也觉得冷了,八木趴在他身上嗅来嗅去,萩原把那颗可怜的番茄塞到他嘴里,还举了举自己手上的菜刀,意思是别伤着你了。他见八木的牙齿又变尖了,番茄的汁水就像血一样,重新滴落在他的衣服上、脖子上。萩原也没嫌脏,他伸出手摸了两下,就吮吸进了嘴巴里。
萩原喜欢吃番茄,他最爱吃的食物榨汁就是番茄汁。虽然能不能尝到好味道是一回事,萩原乐不乐意,则是另外一回事。但他知道八木的味觉系统时而好,时而坏,不稳定的几乎要把面前的这个“暴食者”折腾坏了。就像他现在啃死了一只山羊,嘴巴里有膻味,还有血腥味,这些气味,八木是一个都不喜欢。
但他饿,他吃血会反胃,不吃,胃和喉咙都灼烧着,仿佛被丢到式神炉当中。和萩原分开的那段时间,他几乎瘦成了皮包骨,皮肤在阳光下会冒烟,会起一个又一个小窟窿。八木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放在烤箱里的面包,站不稳,也拿不稳东西。冬天还好,幸好是冬天。
八木变得讨厌起春天了。他又动了动鼻子,冷得抖了一下,想缩到萩原怀里,还觉得更冷了。八木气得想骂人,他觉得自己像一块半温的冰,而萩原则是一块冰砖——他从不喝动物的血,还有点心疼家里的这些小宠物们。萩原的心思很简单,是真的在养,在照料,根本没想把它们做成美食。
不过这抵不住八木爱吃,他甚至有预感,在和八木如果要继续相处下去,自己这些羊都要不翼而飞了。萩原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出去吃饭,八木就穿着校服,在烤肉店成为了大胃王的传奇。大概是二十盘还是三十盘?烤肉料好,量少价格贵,那次吃完了,八木害羞到从头红到脚,萩原则一直瞪大眼睛,瞪着瞪着,还差点说漏嘴,说自己家里那只最大的蝙蝠,都没法做到这么一脸享受的吞食动物的皮肉。
八木很不好意思,他知道是萩原请客,但自己老毛病犯了,又吃多了,还停不下来。他说自己在国中的时候曾经在烤肉店打过工,萩原为了缓和气氛,边掏钱,边问他那你年纪够吗,八木说不够,但我有个哥哥是开店的,他带我去的。萩原在认识八木开始,就听他提过无数个自己的哥哥,有的是开服装店的,有的是开烤肉店的,甚至还有道上的,开酒吧的,萩原没细问,他知道八木不肯说,他对自己的身世也藏得死死的,同学讨论越多,他就越避开。
但自从发现萩原的体温不对以后,八木还好心地从家里拿了很多暖宝宝出来,他以为萩原是冻着了,生怕他生病,没人陪自己吃饭了。萩原倒是能理解八木这种团队的归属感,八木说萩原是唯一一个和他相处以后,不对他问东问西的人。萩原觉得奇怪,他抽着烟,两个人躲在走廊里,八木也要吸,两个人换着法儿的抽一根,有时候还怕烟灰掉下,学着折纸烟灰缸。
“但我不是还问你挺多的吗,比如勇征你是不是哑巴。”萩原说话直,但不会叫人难受,八木很容易就接受了,他不知道哪儿来的习惯,喜欢嘟嘟嘴,疯狂挤眉弄眼,变换脸上的表情。可是一旦有人来了,八木就消停了,他又是那个冷酷的“冰柜箱”,而萩原就是那个“不锈钢”。
八木第一次听到萩原的绰号,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但他大笑,反坐在放课后空荡荡的椅子上笑,这外号还是木山起的,他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缘不错的萩原和那个不苟言笑的八木成了好朋友,居然还是萩原主动去聊的。有天体育课下了,刚打完篮球的萩原就被同样穿着训练服的木山怼了怼胳膊,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人蛮好的。”萩原套了个万用公式,“勇征虽然话少了点,但在我面前挺多的。”说完,萩原就呲牙笑,他的嘴巴弧度像个M,笑起来就像个W,木山看着他这种有点炫耀的样子,就说他像个不锈钢。“因为百毒不侵嘛,还不会生锈!”把篮球抛给萩原以后,木山也回了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萩原看着他笑完,还在想,我笑得有那么难看吗?
“是挺难看的。”八木赤着脚,踢了踢被自己咬死的山羊,突然心头飘来一阵悔恨。萩原倒是没怪他,还在他耳边幽幽地飘来一句,“不是你饿吗,饿了就吃呗。”“但我吃的也不开心。”八木哭丧着脸,他还是觉得很饿,眼睛珠子圆溜溜的,往萩原脖子上看。“你喝不下的。”萩原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想干嘛。
“昨天的确挺难受的。”八木回忆了一下,他看了眼自己的脚,上面又是血又是雪,冻得都快没有知觉了。“我因为太饿了,出来吃东西,都没有自我意识。”萩原看到他冷了,还把外套解开,披到了他身上。“不是昨天,是一周前。”萩原补充道,八木快速地眨了眨眼,大脑迟疑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怪不得。”八木说,“怪不得我饿成这样。”萩原都快被他这样呆呆的样子逗笑了,他也开始看八木的脚,和他说马上要天亮了,回去吧。“我走不动。”八木说,萩原明明离得他那么近,他却仿佛看不见萩原一样。“我到了雪天,只能看到一片白,就算是红色的,也很快会被白色吞掉。”
八木张了张嘴巴,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我饿了。”八木理直气壮地说,摸索着要往萩原身上爬。他摸错了地方,只能堪堪瞧见一个轮廓,八木一使劲,就扑了个空,一头又栽回雪地里。他头上、身上、脸上现在都是雪了,萩原站在他旁边大笑,八木左顾右盼,懊恼地呜咽了几声,攥起雪就想丢,又想吃。他太饿了,把脸埋到手心里,嚼起雪来。
白色,到处都是白色,八木眯起眼睛,远远望着周围成群的针叶松和棕榈树,他觉得地上是草地,又是草坪。他闻到萩原利久的味道,就浑身躁动不安,好像要死了一样。不是愉快,而是死亡的降临,他揪着自己满是污渍的领口,头晕目眩地躺着,缓慢地转动脖子,移动四肢,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雪的气味是凛冽的,丝毫不温和,但雪又是柔软的,冰冷的。八木感到萩原的气息近了,但很快又在这没有一丝风的凌晨,被线一样的绞断了,而巨大的热量,也从远方升起来了,他被吓得不轻,蹬弄着双腿,但在萩原看来,只是一个人化作了一种物的婴儿,变成了种类的初始阶段。
他早已帮八木洗掉了眼影,卸掉了唇妆,他不常看到那样艳丽的八木,看久了,却还是觉得有点刺眼。比起美,更是浓烈过头了。而现在,八木几乎要昏过去的此刻,萩原见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服,剪短的头发露出额角,因为寒冷,裸露在外皮肤上的伤疤,似乎又裂开了,变得仿佛看到血管的纹路,变得好像被谁鞭打过一般。
“明明是你丢下我的。”萩原蹲下身去,把八木抱到了怀里,八木颤抖了一下,他的衣摆很长,拖到雪地上,萩原穿了一身黑,他则是一身白,白中是红,红里又染着黑。由于人类身体的保护机制,在饥寒交迫的时候,皮肤总会变得暖融融的。萩原觉得自己好像把某种剥开的器官,搂抱进怀里了,临走前,他还深深地看了眼那只瞳孔占据整个眼眶的黑山羊。
“怎么了?”扇着翅膀的单眼蝙蝠落到了他的肩膀上,“还要吃掉它吗,昨天明明活得还好好的。”蝙蝠的声音很低,个头却很小。“挖来做汤药吧。”萩原叹了口气,走了两步,一个闪身就消失了。“我又不是你的仆人,能不能花钱雇个仆人啊!”蝙蝠愤愤地抗议了一句,瞪起了他那一只纽扣眼,叼起了萩原丢下的刀和咬了一口的番茄,翅膀也仿佛是牛皮做的,一被雪沾着,就烦得旋转成小陀螺。
“你说它没有名字?”八木有气无力地裹着毛毯,他问萩原要了几件足以御寒的衣服,穿着厚厚的蓝色毛衣,整个人缩在一起烤炉子。“我买了一些暖宝宝。”萩原坐在椅子上喝可乐,他最近爱上了网购,还总会买点篮球周边,八木知道萩原从学生时代就喜欢那些东西,什么库里啊,什么曼城啊,为此萩原还特别在这个仿后古典主义的里建筑内,特别开辟一间百平的房间搭上幕布,只为了放比赛。
萩原的房间在内居的最高点,远远望去像是个巨大的堡垒,他说自己不喜欢太裸露在外的样式,还雇人造了墙,如今才变成这今不今,洋不洋的样子。八木就多嘴,问他雇什么人,普通工人,还是你同类的工人。“当然是其他生物。”萩原一抛易拉罐,刚还在一边做菜的单眼蝙蝠就飞速冲了过来,叼着空罐子,上下飞动着,瞧着也是气哼哼地大叫:“能不能下次不要乱丢东西啊!”
蝙蝠的声音很低,好像古树展了根,长相也像个玩偶,八木好奇地凑过去,轻轻地捏了捏蝙蝠的小翅膀,问它你真的没有名字吗?“他根本懒得给我起名字!”蝙蝠说,翅膀绷直,扇了两下,自然地落到八木的手心里去了。“起名字太麻烦了。”萩原回答说,“本来是说一句话就会出现的家伙,叫个喂也没关系。”
“那多过分啊!”八木根本看不下去,他发现自己之前也不算了解萩原,他也学着蝙蝠的样子,气哼哼地控诉几声,又笑弯了眼睛,对着蝙蝠说:“要不你就叫西兰花吧。”“为什么是西兰花?”萩原第一个疑问,八木吐了吐舌头说,“因为我喜欢吃啊!”
这刚得名为西兰花的单眼蝙蝠,实际上和真正的蝙蝠长相差距极大,他是萩原小时候练习术式,不小心用棉花、布和纽扣缝起来的,只有一只眼睛,尾巴特别长,声音也很像什么大型的怪物,声压很低,大叫起来还挺震耳欲聋的。
八木和他说了两句话,就觉得耳朵不舒服,萩原嘴里念念叨叨了什么,两指捏起,在空气里点了两下,八木也就好了,因为熬夜和睡眠不足经常会有的耳鸣也消失了。“这是鼓膜封闭术。”萩原逗他,八木信了,反应了几下,还问他那我为什么能继续听到你的声音呢?“因为是骗你的。”萩原挑起嘴,笑了,八木听了,脸上的表情从震惊转为不快,又缩回了他那个毛毯里。
西兰花不忍心看着这么好心的人被萩原针对,嘴里吱吱哇哇地不知道骂了什么,用翅膀拍拍八木的头,转身又哗啦哗啦地飞回厨房,烧它的内脏去了。萩原呢,这才慢慢从椅子上下来,他蹲到八木面前,问他怎么了,他以为八木会委屈,实际上八木在朝他翻白眼,做鬼脸,他一凑过来,八木就捏他的脸,把他按地上,嘴里不停说叫你骗我叫你骗我叫你骗我啊混蛋!
萩原不动了,八木还在喋喋不休,嘴里不肯消停,手上又把萩原扯来扯去,等好扯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对劲,他往下一看,尖叫一声,他发现自己只是捏住了一个毛衣裹着的黑袍子,掀开袍子,千千万万的纸小人像蝴蝶长了脚般,在他周围旋转成漩涡。八木眼晕了,但他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萩原没被自己压死,也没有变成灰。
八木嗅到了萩原的味道,他动了动鼻子,趴在地上闻,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但他又一秒也不想离开那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火炉,扯开嗓子喊萩原,问他暖宝宝在哪儿,你又在哪儿。话音刚落,他的脑袋顶传出一声咳嗽声,八木顺着往上看,才看见萩原倒着站在天花板上,还朝他笑。
八木觉得那个笑有点得瑟,还贱贱的,他一手啪地一声,拍到萩原脸上,不料却扑了个空,打了个空气,萩原不见了,一闪身,手里拿着碗热乎乎的汤,西兰花在他旁边躁动不安的,也是嫌他抢了自己功劳。“喝了。”萩原说话简洁,八木反着来说:“不喝!”萩原挑眉,八木也挑眉,指着他的脸说,“别以为你比我多活几年,就能这么强硬。能不能好好说话,不当命令之王?”
“是几百年。”萩原纠正了一下,自己喝了,喝得八木也急了,冲过去就说你饿还是我饿啊,你受伤还是我受伤啊,你身体不好还是我不好啊,多大了人,怎么还这么幼稚呢!萩原不给,两个人在炉子旁边争起汤来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最后还想大打出手。
当然八木现在是打不过萩原的,从辈分上来说,萩原算是他四分之一个老祖宗了。而萩原呢,自己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点也没给八木留,还笑嘻嘻地把空了的碗给八木看。八木很生气,他问萩原到底想干嘛,不给我喝要做什么!“我都这么饿了,你还这么对我,你到底想让我怎样啊!”他气得不行,甚至要落几滴眼泪来骗人,还气极反笑,皱着鼻子,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
萩原早就被他骗惯了,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他说又不是就这么一碗,你吃我也要吃啊,我又不是不用吃饭。八木眼泪停了,他立刻抬起头来,萩原给他盛好了,两个人在厨房旁边的矮桌上继续喝汤,吃内脏。“这真的有用吗?”八木吞下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以为是西兰花烤焦了。“我喜欢吃这种的。”萩原说,“你下次有什么喜好,和西兰花说就行了。”
西兰花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个正经名字,八木说了又笑,憋不住地捂住嘴巴,但西兰花本人,则觉得有名字就是一个值得昂首挺胸的事情,他见八木笑他,脾气还有点起来,说难道不适合我吗?那小小的脑袋上,仿佛有个熊熊的烈火,八木又把笑意憋回去,对西兰花微笑,说真适合你,你最可爱了!
西兰花被夸飘了,周围冒了粉色的小花花,萩原哪儿见过它这种样子,好玩又还有点嫌弃,他让西兰花把剩下的羊看好了,别让八木神智不清的又咬了。“我也不是想杀死它的。”八木简单地回忆了一下,他肚子填饱了,暖和多了。“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自从那次开始,我就总会袭击别人。”
“我以为我有梦游症,每天早上,我都要早上起来检查有没有人死于非命。”他说。“顶着最浓烈的太阳?”萩原问,“我见你房间的窗帘也不是很遮光。”“我早就不住在那儿了,我就去那画个妆。”八木说,“店主给了我一个房间住,但我得在她那儿打工。”
“只是唱歌?”萩原打了个响指,火苗从他指尖窜出来,八木盯着那刚升起的火苗,还有些落寞地说,“只是唱歌。”火光把他的棕色的眼睛照亮了,他的眼中也没了红色,看起来像个正常的人类青年,不会受诅咒,也不会被人袭击,更不会杀死谁,被鬼怪缠上。
倘若萩原算鬼怪的话。
但萩原说自己只是神魔,具体如何,他从不跟八木说。这让学生时代的时候,八木一直以为萩原是个借尸还魂的死人,来人间复仇的。“与其说死,那应该是我根本不会死。”萩原回答的很干脆,这个答案在八木的质问下,显得轻巧得都有些好笑了。那天八木可怜兮兮地问萩原,你能暖和一点吗,萩原也就像这次一样,给他手上打出一个火苗。八木本被吓了一跳,他望着这凭空而生的微弱亮光,两个人在不开灯的音乐教室里面对面站着,都在观察对方。萩原看见八木的眼睛也随之兀地亮了起来,他说那之后抽烟就不需要带打火机了。
不好笑。
八木问萩原能不能变出根烟,萩原就说他戒了,电视上说对肺不好,八木问他那你有肺吗,萩原说不知道,他又没有医生,好像自己有什么病,不超过半个小时就会自动痊愈。“那你的血小板妹妹真的好辛苦啊……”八木没含量地接了话,他问萩原到底为什么去找他,现在又想让他做什么。
“我想找你帮个忙。”萩原单刀直入,他远远地抓起一包冲泡的茶包,远程把它丢到了烧开的水壶里。“我就知道。”八木答道,他似是想起什么一样说:“难道和最近的失踪案有关?”
“没关系。”萩原说,“我知道不是你咬的,可能是其他动物咬的。”“电视里说那些人的脖子上都有血窟窿,我吓得三天没出门。”八木又不自觉抱紧自己,他说,“你到底是为什么来的。”“你还害怕这个?”萩原笑了,他说,“他们都没我厉害,如果你死了,你的灵魂就会到我的肚子里,这样我就能做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式神。”
“我才不要当式神!”八木大声地说,“我就不能好好活着吗?”“你现在倒想活着了,之前闹着要自杀,闹着要被人爱,还闹着要长生不老。”萩原抱着臂,坐在他旁边,他说:“不过你的运气真不错,现在正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
“什么机会?”八木很诧异,但他还是想凑过去,还好脾气地笑了一下,“利久,难道说?”不过八木期待的答案,萩原并没有给他,反而给他铺了个另一个根本没想过的路。
“和我结婚。”萩原说,八木听了,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他大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怒火中烧,仿佛要把他身上的毯子给点着了。“不是,你有病吧?”八木咬牙切齿道,“当时说要交往的时候你也不答应,只是每天要做要做,我提出点要求,你就装哑巴,现在我跑了,你又来找我,说要和我结婚,萩原利久,我看起来很好骗是不是?”
“你要是只是为了恶心我,何必演这么一出?”八木又急又气,但萩原坐在他对面,就和个没事人一样,一会儿看看指甲,一会儿又瞧瞧西兰花哪儿去了。“你听我说话啊!”八木的双臂越过桌子,揪住了萩原的领子。
萩原身上连领子都是冷的,八木觉得自己被冰了一下,但为了不处于劣势,还是用自己本来就不暖和的手,死死地抓住萩原,还把他扯近又拉远。“我以为这是你想听到的话。”萩原见他费力半天,也不知地怎么像熄了火,表情也不做了,气话也不讲了,听到萩原这句话,只是疲惫地抬了抬眼睛,接着直挺挺地倒在桌子上。声音不大,但奇怪,把西兰花吓得忽扇着两只织布翅膀就来了,跌跌撞撞的。
它一来就瞧到了神智不清的八木,和悠闲自得,好似在观察他的萩原,没忍住,冲过去拿自己的棉花脑袋,给了萩原的脸一头槌。萩原闷哼一声,差点跌到地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西兰花那低沉,又怒气冲冲的声音几乎要从天花板上跌落下来,萩原捂着脸,慢慢把上半身支起来,他说:“时日不多了,体内已经不怎么产血了。”
“他不是半吸血鬼吗,怎么会变成这样?”西兰花一惊,只有一颗纽扣的眼睛居然能瞧到些悲伤。“谁说他是了。”萩原又摸了一下自己被撞的地方,疼得呲牙咧嘴,西兰花倒是对这个没觉得愧疚,瞥了萩原一眼,就赶紧落到八木身上,用翅膀给他扇风。
“就你那点风,有什么好扇的。”萩原后背靠着椅子,仰着头,皱皱眉,闭了闭眼睛。“我有办法救他,我刚刚也和他提了,但勇征不答应。”
“他说我骗他。”萩原咧嘴笑了,看着阴森森的,不显和善,只显恐怖。西兰花则没有把翅膀停下来,它叫了叫八木,嘴得空了又回怼萩原,说那都是你自找的,谁叫你高中时候那副德行。“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西兰花说,“你要是好好做人,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情况?”
“我又不是人,人有人的活法,神魔也有神魔的活法,况且他根本不是魔,他只是灵魂被抽走一半的鬼。”萩原的声音蛮好听的,声线很年轻,让人觉得他不过是刚步入社会的一位青年。“我在救他,甚至在努力救他。”
萩原打了个响指,西兰花就从空中像是被用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身子,拖拽到了远离八木的吊灯上。萩原还嫌西兰花骂骂咧咧的很烦,就抬手禁了它的声,随它在头顶上挣扎着上上下下、起起伏伏。这一切做毕,萩原把椅子拉近,岔着腿,用自己指节细长的手拨了拨八木脸颊边垂落下的头发。
没有学生时代有些长的、不规则刘海的遮挡,萩原能看清楚八木因为生长而轮廓更清晰好看的五官,他因为奋力吸气而有点鼓起的鼻梁,还有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就像萩原转学过来,刚从讲台上下来看到的那样。这张脸还是如此的让人熟悉,也还是如此地吸引着他。
八木在迷迷糊糊间,听到萩原在叫他,那声音不像是从声带里发出来的,反倒像是从水流中传来的。八木呜咽了一下,四肢也逐渐恢复感触力,他感到有一种强烈的失重感包围着自己,像是篱笆和栅栏,是非常坚硬又冷酷的东西。
八木呛了一口水,扒住浮木一样扒住了萩原的肩膀。萩原很瘦,只有上臂有些薄薄的肌肉,摸起来有点硬,而在这样温暖的潮水当中,萩原宛如一块顶天立地的冰锥,杵在八木不得不依靠的重要位置。
“没事多来泡泡。”萩原知道八木醒了,捏了捏他的脸,让他睁开眼睛。“这儿能让你的皮肤恢复弹性,虽然按理说,你之前喝我的血够坚持几天了。”八木本听得模模糊糊的,一提到血,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我好累。”他虚弱地说,“和你结婚就能摆脱这种痛楚?”
“不能。”萩原摇摇头,搂着他,用手擦了擦他被水珠浸湿的脸。“和你结婚是我有其他要事要办,而有些事情,只能你这样的人才能去处理。”“我感觉我要死了。”八木的双眼很模糊,他喝下肚的肾脏汤汁,也好像已经被枯萎的血管完全吸收了。八木上学时候偏科,生物学并不好,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现象,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具干涸的标本,逐渐变得吃什么都吸收太快,根本没法静下心来面对满餐的食物。
他很渴,只有血,也只要血。八木搂住萩原的脖子,滑溜溜地把嘴唇贴了过去,萩原不为所动,慢慢地推开了他。萩原一旦放手,八木觉得自己就要沉到这巨大的浴池当中了。于是他害怕了,脸上闪过恐惧,闪过绝望,他伸出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但只能和萩原越离越远。
萩原就盯着八木,看着他飘到自己画下符咒的位置,又被透明的隔断网拉回。“收。”萩原两指并拢,立于额前,话音未落,八木便看到一束白光打过自己周围的池水,那冒着热气的温泉,好似突然变成了一堵半弧的墙,他被扣在其中,却也能看到外界的情况。
他看到萩原就站在不远处的正前方,神色严肃,手指相贴,嘴里念念有词。八木不懂,但他觉得萩原要为他做点什么,想给他看些什么。他还觉得这池水越发沸腾,而他的身子却越发冰冷,简直比之前还要难受。
八木感到自己仿佛被撕裂了,就好像是把身子塞到水池里,又具像化了一般,只要稍微移动,就感觉每寸肌肤都在被人推开,被人掠过。先前他还是漂浮着的,后来变得头重脚轻,浑身发抖。八木叫不出声音,喉咙也疼得不行,他那几乎无法再产生血液的血管当中,有一种似是泡腾片的粉末,正在疯狂逃窜。八木感觉自己的骨头发出了剧烈的疼痛,眼眶也暗沉沉的,像是被人缝上了一层纱。
但他还是看清楚了,他看到萩原身周的风吹起了他的头发,让他化为了一个露出额头和眉骨的模样。这样就更看清了他那锋利的五官,他的鼻子,他的下颚骨,他尾端微翘的嘴巴,他脸上的痣,他那变成金色的眼睛。
随后,风暴来袭,池水上涨,在空中盘旋成漩涡,水流声急,八木想捂住耳朵,却觉自己那燥热,被仿佛烧入骨髓的巨焰,也同时被卷成了一团,眼前天地似搅拌晕染,水火又交融穿插,最后全都聚在他的周围。
风起了,风漫过水流,漫过火焰,遮盖住了萩原,八木急了,在狂风当中,他发疯似得大喊着萩原的名字,那声音没能传达出去,就已经被收走。“别说话。”他听到萩原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但他没型也没神,只有一句话,几个音节。
但八木便不说话了,他害怕得要命,双拳紧攥着,双脚也够不到地,他不敢看天,又只好盯着不断减少的池水,直到水完全被吞噬,而他的脚接触到了大理石的地面,才抬头朝上看。
是血,血从天上滴到了八木脸上,一滴、几滴。这血像花,和花瓣一样芬芳、香甜。八木张开了嘴巴,任凭这血水沾染着。
这场面真是无法言语的恐怖,比起美,更是一种超自然的神魔之景,他见萩原就立于那风暴之间,他的眼睛还是金色的,头发却完全的竖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很凶,也很遥远,他就像是刻意要和自己制造的风暴反着来一样,站在了最容易被吞噬的位置,嘴巴还动了动,好像在叫谁。
八木觉得他好像是在叫自己。
“勇征。”
八木趴在了池边,剧烈地咳嗽着,萩原解除了幻境,就和没事儿人一样靠在他后边,还有心情给顺顺气。“我以为我要死了。”八木脸色惨白,体温高了一些,萩原摸着温暖,没忍住从后把他搂到了怀里。“好暖和。”萩原说道,八木打了个寒颤,想推开他,但萩原的手好像是一种坚硬的块状物,八木没法这么做,他甚至觉得萩原如果在这里把他吸个干净,他也没法反驳。
但萩原对他说,“你之前见到这样的场景吗?”“怎么可能。”八木担惊受怕地开口,他僵着一张脸,艰难地往后望去,“我又不是那种爱做梦的人。”“但你把它吞掉了。”萩原把手放到八木脸前,笑了笑。“我果然没选错人。”
“你似乎能在危机之下,形成一种丝状的结节,有点像蜘蛛的网那样。”萩原说,“我需要你的能力帮我办点事情。”“我马上要死了。”八木说,他好像后知后觉,身体才感受到了恐惧,于是他哭了,推开萩原的手指不停地在发抖,而他的声音也很可怜,坚决中带着很强的无助。“你为什么不给我喝血?”
“我想看看你到底被逼到什么程度,才能编织出这样的东西。”萩原使劲,把八木转了个身,往自己脖子上按。“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但得答应我要求你的每一件事。”“没有爱的话,我不想结婚。”八木很执拗,他的牙齿已经长出来了,眼睛也发着微弱的红光,但萩原的眼睛是金色的,金色的深处,又是极其黑的瞳孔,八木又打了个寒颤,他爬过去,舔舐起了萩原的嘴唇,萩原按住他的后脑,把这个吻变深了。
八木尖锐的牙齿刺破了萩原的嘴唇。两个人越吻,血好似越吻越多,沾了满下巴都是。八木一边吸着萩原的嘴唇,还要抵御他伸过来的舌头,两个人一边纠缠,又一边吸食,八木不知道萩原给他下了什么咒,让他喝血的时候没有那么痛苦了。恶心、灼烧、还有昏厥,此刻都没有发生。八木觉得现在不只是化为吃人血的怪物,而是在和喜欢的人缓慢的交缠,从心理上也过得去了许多。
萩原虽说一直面色苍白,可被吞掉再多的血,也能瞬间补满。八木觉着不甘,他想到是因为萩原,自己才变成这样不人不鬼的模样,本来以为只是活着痛苦了点,哪儿想到活着竟要变成了奢望。他亲着萩原,又拐着弯的,要把脸往萩原脖子边上蹭。
“你就算是现在把我的脑袋咬掉,也杀死不了我,还会失去一个移动血包。”萩原往后轻轻扯了扯八木的头发,让他离开自己一点,八木不,他像个迫食的动物,又开始伸出舌头,在萩原皮肤上舔来舔去。他有时候咬破,有时候只是留个牙印,萩原把手伸到他嘴里,八木就开始吮吸他的手,从指尖舔到突起再到骨头。
“你就算是咬断也可以重新长出来。”萩原说了同样结构的句子,却也没把手收回来,八木用着那长出来的犬齿一直在轻咬萩原的指节,嘴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仿佛在吸别的东西。萩原就勾了勾手,用之前下术咒的手指捏起了八木的舌头。声音停止了,八木疑惑地抬起了眼睛,萩原也把他的眼睛捂住了。
“你又想和我做,都死到临头了,却还是这副样子。”萩原微微蹙眉,语气稍有不耐,却也露出了饶有兴趣的无可奈何。八木就是这样的人,对性爱一直很坦荡,他不满地含着萩原的手,模糊不清地说:“我喜欢啊,感觉来了不就是要做吗?”那段时间也是八木提得多,萩原有时候很累了,八木还要闹着做。萩原也有非常想做的时候,八木会非常配合,只是表情上几乎都会显露出我果然很有魅力,这种有些得瑟的表情。
萩原当时还暗自腹诽了一把自己的年纪,想自己活上几千岁,也改变不了这种顽童个性吧,某些方面来说,八木比他成熟太多了,但在想要爽方面,八木又是那种不顾一切的——他的欲望很强,有了目标总要去靠近,萩原认为这是八木在知晓自己的特殊后一直粘着自己的原因。
“我不喜欢你。”八木突然说,他呸的一声把萩原的手指吐了出来,擦了擦嘴巴。目的没达到,他不高兴了。“你要是不想做的话,至少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吧。”“不告诉你,你就没法安心吸我的血吗?”八木的脸还是很白,萩原觉得他快倒了,就又使了劲儿抱着他。“这不是明摆着吗?”八木有气无力地反驳着,每句话的中轴好像都是歪着的,中心都是空着的,走风漏气的。“我不想吃个饭还要吃出毛病来,不问清楚我才不敢随便进入餐厅呢!”
“不是什么大事,你吃完我们就出发。”萩原扯了扯自己的领口,让细长的脖子又露出得明显一点,八木吞了口唾沫,还是凑过去咬了。他咬得很使劲,连萩原都疼得闷哼了一声,八木狼吞虎咽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像是咬破了一颗苹果,又往里注了水一样。
“多谢款待。”八木拍了拍肚子,舔了舔嘴巴,他还扒在萩原身上,亲了亲萩原的嘴巴,嘴贴着嘴说味道不错。“居然不灼烧了。”八木说,“昨天真是难受死了。”“那是一周前。”萩原好心提醒道,他也伸出舌头舔了舔八木亲过地方,那还留着自己血的味道,不算好吃,萩原有点嫌弃,默默评价道。
但他知道八木离不开这个,他就好像是用自己的生命源泉饲养动物一样。不过吸收的太好,说明太过短缺,总会出问题的。萩原没和八木说,就看着他在那边舒服得开始享受这暖和的温泉,还大声地夸赞这里真是好地方啊,你可真会享受。“不是我建的,称不上是我会享受。”萩原说,“我更喜欢用我房间里的淋浴。”
“没情趣的家伙!”八木露出一脸不知好歹,嫌恶地瞥了萩原一眼,却转眼又满脸幸福起来。“话说回来,西兰花呢,你不会还在指使它干活吧,就算是娃娃也是有人权的!”萩原听到这个名字,更是在脑袋里短短地闪过一个瞬间,发出一个短促的啊声。“我忘了。”萩原说得很平静,“我好像把它捆到吊灯上了。”
西兰花很生气,它气得趴在萩原头上啃萩原的头发,不过它更担心八木的状况,看到八木没事,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咬起了萩原的头发。八木不想劝阻,穿着毛衣缩着袖子趴在沙发边上偷笑。
“别笑了。”萩原好不容易才把西兰花从头上甩下来,“该走了。”他一把抓过八木的袖子,那儿空空的,八木嫌冷,把手都缩进去了,他被萩原拉了个磕绊,西兰花趁机飞了过来,咬住萩原的手腕不放手。萩原吃痛,八木就笑,萩原看他,八木就往嘴上拉了个拉链动作,萩原叹了一口气,他捏住西兰花的小翅膀,把它丢到八木怀里。
“你干脆姓八木好了。”萩原幽幽地说了,八木母性绽放,说好啊,你就叫八木西兰花吧,西兰花也是玩具生第一次有姓,和八木更是你亲我亲,你好我好,高兴得连萩原画好阵图也没反应过来,等一阵黑风刮过,八木已然站在了夜晚的墓园当中。
八木冷,他身上就穿着一件厚毛衣,外面在下雪,雪没化掉,空气还是飕飕的,不吹风,也冻得要命。萩原凭空拿来个铁锹递给他,自己悬在空中。“这样走没有脚印。”他解释道,拉了一把八木,把他拉上个薄薄的透明平台。平台像是朵悬浮的云,而西兰花也不见了,八木就缩着脖子,搓着手问萩原西兰花哪儿去了,萩原则指了指完全看不见的脚踏板,意指是在这儿呢。
“那你拿铁锹做什么?”“挖坟。”萩原说得很爽快,八木吓了一跳,恨不得拔腿就跑。他大惊失色,声音又低又抖:“你这样做也太不尊重人了!”“我是神魔,别拿人的那一套限制我。”萩原脸上并无夸张情绪,反倒是见到八木的模样,还笑了一下,说他挺可爱的。
“被你夸一点都不高兴。”八木站在平台上,见萩原合指下了一个咒令,被雪堆积而有些苍茫的墓碑中,有一块亮起了幽蓝的光。“找到了。”萩原的语速拔高,这脚下踩着的西兰花,也按照他所想的那样,提了速度,八木一手抓着铁锹,一手抓着萩原,等接近了蓝光,八木又说害怕,真的害怕,他松开萩原,捂住眼睛,用指缝盯着那个奇怪的墓碑。
墓碑本身不会发光,亮着光的只是萩原发出去寻找目标的咒文罢了,只见萩原手一挥,符咒消失,他一把抓住八木手里的铁锹,用投标枪的力道,把它砸向了墓碑。八木想叫,但他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他本以为会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噪音,从而把墓园看守招来,接着两个人就要逃之夭夭,他也要上失踪人口和通缉名单了。
不过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铁锹像是一块巨大的钥匙,慢慢地转动,铲起了底下铺着的石板,埋着的泥土,不一会儿,潮湿的土和有温度的雪混到了一起,那被钉好的木棺也出现在了眼前。萩原根本没犹豫,他悬在空中,手指用力一拽,铁锹像是他指挥的木偶,立刻砸开了棺木。依旧没有声响,只有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和八木一滞的呼吸声。
棺木是空的,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我是不是见不到鬼。”八木小心翼翼地问,“你大半夜的让我看这个做什么,你疯啦?”萩原回身就捂住他的嘴,用眼神警告他别喊了。“我只是来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什么真的假的。”八木咬了萩原的手,萩原没松手,八木觉得有点好玩,又开始舔他,萩原刺激了一下,把手松开了。
“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是受不了这个啊。”八木沾沾自喜,萩原复杂地看着他,问他,”你不记得这是谁?”八木眯起了眼睛,西兰花很听话,载着他往前移了移。“啊。”八木看清了墓碑上的名字,这墓主人是位女性,印在大理石上的脸庞虽被雪弄得有些模糊了,但八木还是记得她。
“竹野内同学……”八木眨了眨眼睛,仿佛觉得自己的脸,也被这雪刮伤了个口子。“怎么会这样?”他的语气无措极了,不由得开始把矛头转向萩原,“她不是当时和你很熟吗,你把她怎么了?”萩原嗤笑一声,“你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做的,而且当时我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她笑了,我才看她的。”“字不好看也是事实啊。”八木勉强回忆了一下萩原刚来的那天,也在下雪,天也是很冷,八木吃不饱饭,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有点低血糖,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讲台上的转校生,很高,像个黑黑的树影,大家本来还发出闹哄哄的不满,但看到萩原的那一刻,倒也安静了不少。
萩原写字,写得不快,八木匆匆地扫了一眼他的名字,就趴下继续睡觉了。他只记得萩原在看一个女生,两个人时间停留了几秒,不过和八木没有任何关系。八木就那样沉沉地睡去了。
他那一觉睡到放学,教室里一个人都没了,雪后的天空变成了深红和土黄色,八木揉了揉眼睛,脚步也不太稳,他随便把书包一背,走到一半才往教室的大窗子外看。下雪了,雪还是慢慢地下着,他看到走廊上放着一把透明的伞,就拿去用了。
太感谢了。八木昏昏沉沉地想着,慢慢地走到走廊上,又打着这把伞坐到车里。伞沾了雪,会弄湿地毯,八木之好抱着那把湿漉漉的伞,坐在后座继续睡。这期间没有任何人和他说话,直到身侧那车门被打开,他差点跌出去,半个身子探到外边正在飘落的雪中。
后来他好像把那把伞弄丢了,可能不知道塞哪儿去了,那把伞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了。
“竹野内光希,二十四岁,因药物过量死亡,颈侧留有两个像是被牙咬过的血窟窿。”八木慢吞吞地说道,他有些冷了,就算已经有了一点萩原的血液,但要供暖还是离得太远了。况且萩原的血是冷的,八木甚至觉得那是蓝色的,总之和人类绝对不可能会是一样的。
“是想兼职新闻记者,还是看报太多了。”萩原过来问他,他把棺木恢复了原状,又塞了回去,八木默默地手划了个十字,萩原说那种东西可降服不住我,八木说没关系,反正也不知道怎么划正确的步骤。萩原挤了挤他,他就自觉地往旁边去了,两个人又站在西兰花上,雪也还是没有停的架势,天也快亮了。
萩原本想带着八木快走,但八木说饿了,非要吃便利店的番茄牛腩便当。“你那个大宫殿里什么都没有吧,连新鲜的食物都没有,我们去买点吧。”八木很有理,西兰花把他俩放到一个道路的中段,就嘭的一声变成了单眼蝙蝠布偶,八木捧住它,把它和自己的手一样缩回毛衣袖子里。
他穿得实在太少了,但萩原好像给他贴了个什么符文,现在也觉得还好,不至于要栽在这冰天雪地里。“你不像个吸血鬼,倒像个阴阳师。”八木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戳了戳也在吃杯面的萩原。便利店里有监控,八木的声音刻意放小了,值班的店员在柜台戴着帽子,喝着热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马上要到来的晨间新闻报道,八木和萩原也被他那股热情劲儿吸引了,开始跟着侧着脑袋等着。
“竹野内光希,二十四岁,因药物过量死亡,颈侧留有两个像是被牙咬过的血窟窿。”便利店又响起了欢迎光临的开门声,那人夹着一卷报纸,穿着雪地靴,叼着一根烟,插着兜就走了进来。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他却还戴着一副茶色的太阳镜,头发有些自然卷。
“小哥你就按照这个来猜就好了。”他浑身沾满了雪,但还是对柜台里的值班店员笑了笑,把报纸拍给他。“喏,你等的吸血鬼大新闻,借个火交换一下?”店员有些为难,他很年轻,像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只是来上晚班打工的,性格也内向,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话。来者见着店员左右为难,也不再纠缠,他吊儿郎当地去保温柜拿了两罐啤酒,还买了个打火机,一屁股坐到萩原和八木旁边的椅子上。
“我还要吃一块三明治。”八木凑到萩原耳边说,萩原知道八木的食量,自己也有些饿了,人的食物虽然吃不太饱,但也是能吃。萩原也告诉八木给自己拿一块金枪鱼的。“我以为我听错了,结果真是你啊。”那本埋头抽烟喝酒的人突然扭过了脑袋,摘下了墨镜,萩原本来觉得这人话怎么这么多,一看脸,才又愣住了。
这人不是木山还能是谁?木山一看是萩原,更又去找那个热好三明治回来的影子,见到八木,还乐呵呵地叫他八木。“你不在酒馆工作了?我以为你们没联系呢。”八木好像之前就见过木山一样,抿了抿嘴也不说话,看了看萩原,把三明治丢给他,自己拆了一个,狼吞虎咽,没两下就吃完了。
萩原突然不饿了,他把自己那个也丢给八木,木山像是对八木的态度也不在意,大概是喝酒喝热了,脱掉了羽绒服外套,里面穿着一件制服,标着警徽。“当警察了?”萩原自然地拿过他没喝的那瓶啤酒,打开以后和木山碰了个杯,自己喝了一口。
“大学考了警校,没办法嘛,我是搜查科的,最近被调到特殊调查科了,你说巧不巧,正好负责了老同学的案子。”木山指的是报纸上那个和八木在墓地里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的标题文案,“我记得你和小光希很熟,毕业之后还有联系吗?”他话到一半,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当时都在传她喜欢你呢。”
“没有,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萩原又喝了一大口,几乎要把一罐喝完了,八木这时伸过手来了,一把夺过他的酒,自己给喝完了。“你俩关系还是这么好。”木山愣了一下,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八木,又对萩原说:“他唱歌可好听了,之前我还去听了,只不过“冰柜箱”变成“烤炉箱”了啊。”
“我还给他去买了东西,八木不知道怎么,就是不喜欢在白天出现,我本来帮同事问他Line联系方式,结果被他指使去买烟和甜甜圈,我问他你就不能回报我点什么吗?你知道他说什么。”木山笑得拍起了桌子,惹得八木扭过来,狠狠地剐了他一眼。
“他说那拿一夜来交换好了。”
“听起来不太正经。”萩原回答道,木山也不管八木,他递给萩原一根烟,还给他点,萩原说他戒烟了,就把烟吸了一口,点着了,塞到了八木嘴里。八木也不吭声,他一个缩到靠窗单人座的角落里抽烟,萩原能从玻璃的倒影里看到他圆圆的后脑勺。
“我要和他结婚了。”萩原漫不经心地说,“过两天。”木山没反应过来,吸了两口烟,吐出了个烟圈,才拍了拍萩原的肩膀,挤着声音说:“到美国去啊?”“不是。”萩原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他这个人总是不长记性,八木没反应,没反驳,也没跳出来赞同。木山就像是八木不在现场一样,继续说着学生时代和八木有关的趣事。
“小光希在你来之前是喜欢他,后来才移情别恋的。”木山神秘兮兮地,“但据说是知道了八木什么秘密,根本没法忽视,之后在学校里也不理他了。”萩原又闻到一股烟味,他看了眼八木,又找他那边飘来的、静静的烟圈。“我问小光希,她也不告诉我,就说离八木远一点。”木山眼底带笑地用胳膊杵了杵萩原,“但没想到你俩搞到一起去了。”
“你不会是真心喜欢他吧?”木山不了解萩原的背景,只知道他是埼玉县人,毕业典礼也没来参加,而八木早就退学了。对于木山来说,那是他觉得最无聊的一个春天了,等毕业后考上警校,他才闲来没事,查了查八木的户籍。“萩原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匆忙结了这个婚不合适吧,八木现在是无证居民,简单点来说就是“黑户”啊。”
“户籍的事,只要我这边帮他补办,不也就也进入白名单系统了吗?”萩原不懂木山大惊小怪什么,两个人说话声一高一低,八木抽完一根烟了,走过来把烟按灭在包装纸上,还掰了一半三明治给萩原。“分着吃。”八木说,萩原没要,反手把三明治塞到八木嘴巴里去了。“就这么点东西,自己吃了吧。”萩原笑着说,“之后饿了我也不会做饭。”
天亮了,木山也买了一块三明治,穿上羽绒外套,揣到兜里就走了,留下一堆烟屁股。“他看起来也不好过。”便利店店员来收拾桌子的时候,默默地嘟囔了一句,他看看萩原,又看看八木,不知怎么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恭喜啊。”八木又坐回那个角落位置去了,萩原又给他买了好多零食,基本把货架扫空了几格,也冲店员点了点头,问他刚才木山给的报纸能让他看看吗。
店员好像是个民俗爱好者,他冷哼了一声,把帽子摘了下来,把报纸丢给萩原的语气,也不太客气。“我还以为你又出去惹事了。”他咋舌,帽子下是染黄的刘海,这人长相不错,很清秀帅气,比萩原略矮一些,口气也一改之前的唯诺磕绊,抱着臂看了看萩原,又看了看八木。
“如果不是你做的,那最好不要出现在这里,我要是不小心把你误杀了,我都可以升官到顶了。”萩原和他是老交情了,他问能不能请自己吃饭,一边还继续在货架上拿东西。“你拿那么多会坏掉的,不是什么人都和你们一样没有保质期。”店员虽这么说,也没太阻止,他说萩原的行为太怪,会被盯上的。“我就是想让他们盯上。”萩原笑了一下,露齿笑,“你又加班了?”
“不是加班,是潜入调查,我们怀疑警察署调查科有问题。”店员又把帽子戴了回去,萩原注意到他袖口捆着个银制的挂坠。“猎人协会总是会做些无用功。”萩原没在乎,还用手碰了一下,挂坠晃来晃去,对他一点伤害也没有。
而店员呢,业务娴熟地帮他收好了东西,还系了个结,问他你那个小东西呢?“西兰花啊。”萩原看了满当当的四袋子,又指了指旁边的一箱啤酒,“这个我也要,我会付钱的。”店员叹了口气,又认命地把箱子搬到柜台上扫码,还问萩原要不要拆开。
他的伪装技术不错,像模像样的,但萩原必须得走了。他一把捞过还在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八木,抖了抖他的袖子,叫醒了西兰花,让它把东西搬走。“是神尾先生啊。”西兰花本来要生气,看到店员,还露了个笑脸,仅仅是纽扣缝线弯了弯的那种。八木眯着眼睛,手臂挂在萩原脖子上,不知道西兰花和店员说了点什么,萩原又给了他什么,但自己几乎就是一睁眼一闭眼的时间,就躺在了沙发上。
八木好一点了,西兰花在旁边一直守着他,八木就问它那是谁,你也认识?“神尾先生是个好人,每次来这里还会帮我做家务。”西兰花扇扇翅膀,单只眼睛表露的情绪只多不少。“我也可以。”八木皱起眉说,“他不是吸血鬼吧,我闻不到那种气息。”
“他是吸血鬼猎人。”萩原进来了,半个身子倚靠着门,还给八木端吃的。“人类的食物可以吃,但吃了也没法补充太多的能量。”他提醒八木不要吃太多了,还说这里也有健身房,他连夜造的。“你更喜欢我之前的体型?”八木笑了,他没客气地伸手抽出一块羊羹塞嘴里,真是无比美味,八木好吃得眯起了眼睛,但萩原在一旁冷不丁地问他,你可以看到未来的碎片?
“看不到。”八木咬了一口鸡腿说,拜萩原所赐,他终于能不觉得反胃的多吃东西,他一边吃,西兰花在旁边看,表情本来还很平常,但随着八木越吃,西兰花的表情越来越惊恐,最后还特别高兴。“第一次有人对我做的东西这么情有独钟。”它的声音有些颤抖,“勇征先生,你真是个好人!”
“利久不喜欢吃饭吗?”八木问完,吞下了米饭,才想起来这句话根本就是不需要质疑的。他看了一眼萩原,萩原面无抱歉地朝他耸了耸肩,开口问他,“你之前有做过什么古怪的梦吗?”“没有。”八木依旧回答的很快,他盯着盘子,用手擦了擦嘴,“晚上在墓地也是,都是我的直觉。”
“我是一个直觉感很强的人,会避开很多灾祸。”八木半真半假地说,“还是说如果成为你们神魔吸血鬼,就会有属于自己的特殊能力?”“有。”萩原回答,“但是你不会有,你不算吸血鬼,也不算人类,你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果我不去管你,你就会变成一滩泥。”
这句话几乎要让八木难以下咽了,好在他的午饭已经解决,双手合十说了一句多谢款待,西兰花顶着吃干净盘子的托盘,十分满意飞去了厨房,它一边飞,还要哼着歌,声音又低,本来是轻松的曲子,又被它弄得像是什么封印邪神的呼唤,一时间惊天动地,余音还长。
“明明就是把便利店食物重新热了一下。”萩原抓了抓头发,一屁股坐到八木旁边。“你付给神尾先生的是什么钱,你们魔界的交换工具?”八木好奇,用手晃了晃萩原的胳膊。
“我的血。”萩原说,“他想拿去研究一下对抗吸血鬼的办法。”“那你给他没关系吗?”八木睁大眼睛,“你不怕死吗?”“这世上还没有能让我死掉的办法。”萩原又说,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胳膊从八木的手里抽出来。“他们是正常人类的生命,就算可以活一百年,能有精力研究的也是很少的时间。”八木边听,边看萩原,突然觉得他有点残酷。
这个人很残酷,他说出的话很残酷,时间也很残酷。
“不过你居然用出卖自己让木山帮你买东西。”萩原把腿交叠在一起,伸出手揽过八木。“那个时候很痛苦吧,没法出门。”“也不算出卖。”八木回答的含含糊糊的,他又从桌子上拿了一块棒棒糖,动了动纸棍撕下来含嘴里,“为了生存我什么都做点,会根据别人的喜好来调整的。”糖在八木嘴里搅动了一下,萩原凑过去,用手拽住那根白色的纸棍。“甜吗?”萩原问他,亲了亲八木的嘴角。他的手也顺着八木的脊背钻到他的衣服里。
萩原摸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疤,有的已经结了痂,有的还在流血,那些破口的,有一点缝隙的,八木不觉得疼,也许只是单纯的忍着,他柔软的脸颊被糖从口腔里顶起一个弧度,他张开嘴,萩原就舔他的牙齿,吸他的舌头,两个人吻到难舍难分。
八木吃饱了,他也不想喝萩原的血,也不想拜托萩原做些什么。他单纯的享受着这个来之不易的亲吻,他知道,自己这短暂的半生中亲吻过许多人,可是让他记住的又是寥寥无几的。八木想起了自己在那个小阁楼上化妆的样子,那漏风的木质台阶和铁架,他很怕自己有一天会因为踩空而丧命。然而死亡一直都是常伴着他,越是这样,八木却越想活下去。
这次他本来想和萩原做,但萩原亲了亲他,又放开了。“不做吗?”八木靠着沙发,两条又长又直的腿随意交叠着,萩原垂下眼看他,盯到八木有点受不了的时候,萩原的喉结动了动,眼睛黑漆漆的,像是两颗黑豆。八木笑了,他主动撩起了自己的衣服,用嘴叼住,还把腿岔开,用脚趾勾了勾萩原腿间沉睡的东西。
“我之前打过一种游戏,据说这样可以「补魔」,因为离得近,所以会恢复精神。”八木舔了舔嘴巴,又舔了舔自己的手指,他把手指弄湿,踢掉自己的裤子,已经做过全身除毛的腿很细,脚踝突出,萩原握住他的脚踝,把那两条腿往上一送,八木就顺势把腿架到他身上,扭了扭身子,还说别急,你等我扩张一下。
“你平时也不戴套吗?”“怎么可能。”八木又开始舔自己的手指,一只手扒着自己的腿,一只手往那个看起来已经经验丰富的洞里塞去。八木好像很明白自己的敏感点在哪里,抠了没多久,就哼哼起来,有时候稍微拔高一个音,头往上仰,眼神迷离。萩原看着,都觉得自己不存在也没什么大碍。
但八木显然想念起了萩原的东西,他扩张的差不多了,就往后一趟,说可以进来了。萩原没动,他看着那个湿乎乎的,周围已经变得很柔软的穴口,突然没了什么兴趣,他直接站了起来,八木的腿在他肩膀上,也被他弄的跌撞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
“发什么神经?”八木气得牙痒痒,“真是莫名其妙!”萩原也不解释,抱着手臂看了他一眼就推开门走了。八木知道他又用什么能力,直接移动到其他楼层去了,就凭自己根本找不回来。他无力地又躺回沙发上,看了看自己半勃的阴茎,重重地叹了口气,开始自己上下撸动,把手塞回去继续抠。
根本不够。八木使劲地缩紧后穴,却还是觉得身体内部有一个点怎么都达不到,那就像是一颗火热的小团,酥酥麻麻地卡在一个关键的地方。前面固然可以高潮,但后面夹紧以后被顶到的快感,才是他最喜欢的。
八木喘息着,吐着舌头,脑子一片空白,他随便抹了一把自己身上的白浊,眼睛一闭,翻了个身,就睡了过去。
八木知道了,自己的睡眠并不是自己的,而是他人的,是连接了其他事物,是变成了他人的眼睛。这次他又看到了,他看到了有人袭击了一家便利店,那人的头发很长,染成了深红色,背影像个女生,但是那样的移动速度,和那样的力度,只能被称之为“鬼”了。
吸血鬼,一只吸血鬼咬断了人类的脖子,浑身血污,她的嘴巴里嚼着一些布丁和坚果,脸色惨白,指甲很长。八木从那凌乱的,不再像是常人的面庞中,知晓了她便是早已死去的竹野内光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