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所謂的『恰到好處的距離』嗎?」山本世界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只圍著一條浴巾、頭髮還滴滴答答掉著水珠的佐藤大樹。「我得承認這跟我以為的不太一樣。」
「才、才不是!」佐藤大樹漲紅著臉,伸手就想捂住山本世界的嘴巴,不料動作太大,腰間的浴巾岌岌可危地落了一半,只好連忙把毛巾扯回安全位置,整個人狼狽得不行。
山本世界很想跟佐藤大樹說他不遮也可以,畢竟佐藤大樹全身上下哪裡他沒看過?不過看少年慌張窘迫的樣子,就不忍說出口了。所以他只是抬手環抱胸前,問:「那你現在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是?」
大概是被山本世界冷漠的態度刺傷,佐藤大樹抿唇,僵站在山本世界房門外一步的距離,手指抽動著揪緊了圍在腰間的布料。
山本世界看似漠不關心,實則細細打量半夜三更出現在面前的不速之客──或者該說天亮後就將分道揚鑣的現任室友。
佐藤大樹此刻赤裸著身體,結實緊緻的線條明晃晃地昭示著這個人在健身房花的時間跟精力不容小覷。山本世界當然知道佐藤大樹健身房跑得勤,曾有許多夜晚他在練舞室裡只開著幾盞燈,隨著隨機撥放的歌曲跳舞,就只是為了等佐藤大樹訓練完後喊他回家。
他其實很喜歡重訓完後的佐藤大樹。胡亂擦乾的頭髮還帶著微薄的水氣,一綹一綹地垂在額頭、頰側,奔騰的血液讓佐藤大樹整個人暖烘烘的,手臂上浮凸的青色血管讓這個瘦瘦小小的少年充滿蓬勃的力量。山本世界喜歡用舌頭輕輕舔過那些勃動的生命線路,看在回家路上好不容易降下溫度的小孩在他床上又重新發紅、變得滾燙。
佐藤大樹站得有點久了,剛洗完澡殘留的熱氣蒸散殆盡,連頭髮都不再滴水,取而代之的是由山本世界房間內帶出來的陣陣涼意所引起的輕微顫抖跟雞皮疙瘩。他咬緊牙根試圖讓自己不要發抖,但收效甚微,儘管如此他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彷彿在考驗山本世界的容忍與耐心。
「……嘖。」山本世界焦躁地翻了翻眼睛,扭頭就往房間內走。
被他留在身後的佐藤大樹連忙往前踏一步,又在踩進門框內的瞬間觸電般縮回原來的位置。
當山本世界拿著一件上衣回到門口時,只看到佐藤大樹蹲在地上,楚楚可憐地縮成一顆小球,髮絲間隱約露出的雙眼閃著亮晶晶的水光。
「喂……不要搞得好像我欺負你一樣。」
山本世界抓抓頭,沒好氣地把手上那件衣服蓋到佐藤大樹頭上。本來想揉揉對方的頭髮,想了想還是收回手,甚至像是擔心自己又做出什麼動作似的把手塞進褲子口袋裡。
「不管你想說什麼都先穿上衣服吧,如果你不打算先回自己房間的話。」山本世界看著那個動也不動的小球,又說:「多照顧一下自己,都是當隊長的人了。你這樣胡亂行事,以後怎麼帶那群小鬼?」
佐藤大樹不曉得是被他哪個字戳到,總算有了反應。他扯下蓋在頭上的衣服,站起身後先把衣服抖開,看見衣服上不出意料的大姊姊圖案後表情一言難盡,但依然垂下頭把那件對他來說稍嫌寬大的T-shirt往身上套。
佐藤大樹記得這件衣服,那是他在上一次山本世界的生日時送給對方的禮物。當時山本世界哼笑著說佐藤大樹被他不論哪種意義上都摸得知根知底,還能送什麼驚喜禮物?講得佐藤大樹滿臉通紅,又羞又惱地把塑膠包裝袋用力拍到山本世界臉上。他為了不被山本世界發現,還讓快遞員把衣服送到Mandy家,害玲於差點跟Mandy吵起來;後來這件事沒有少被那些人拿來開玩笑,尤其當山本世界穿著這件衣服,大喇喇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現在這件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像是強迫他面對他一直試圖忽略的事實。
佐藤大樹不冷了,他只是覺得難過。非常非常難過。
他本來沒有覺得委屈,畢竟是他主動提出「那個提案」的。可是山本世界不愧是比他成熟的大人,只在一開始驚訝後馬上冷靜下來,重複詢問,得到肯定答覆後點點頭,說了好。然後山本世界飛快地拉開距離,那些本來已經習以為常的肢體接觸、安撫的擁抱、甜蜜的親吻,一夕之間全都沒有了。山本世界沒有再等他一起上下班,就連獨處時曾經頻繁發生的毫無重點的對話也都最大限度地被壓縮成每日的寒暄。
他們忽然又回到了剛熟悉起來的階段,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過去幾年的親密像是虛構出來的,又或者只是佐藤大樹的一場夢境。
太快了。怎麼能這麼快呢?
山本世界乾脆俐落地把自己從佐藤大樹的生活中切割,佐藤大樹卻覺得像是身體的一部分被硬生生撕扯、剝離,結果剩下的那些都變得支離破碎。很疼,但再沒有人會勸慰他,告訴他沒事、安撫他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
因為是他先拒絕的。
想著想著忍不住快哭出來。佐藤大樹揉著眼睛,含糊地說:「我可以進去嗎?」
「嗯。」山本世界想佐藤大樹寧願站在這吹著冷風跟他大眼瞪小眼也不願意回自己房間,那他除了把對方引進門之外還能做什麼呢?
兩個人沉默地走到山本世界的床邊,房間主人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不速之客只能侷促地在床沿坐下。佐藤大樹坐下後有點恍惚。山本世界換了床單跟被套,仔細一看連枕頭都只剩一顆。還等不及他多打量這間許久未進的房間,山本世界就開口了。
「你要說了嗎?」山本世界好整以暇的看他,沒有一點不耐煩,聲音平靜,但正是這樣的平靜讓佐藤大樹更煩躁不安。「要再想想的話也可以。」
──要再想想的話也可以。
那一天,山本世界也是這樣說的。
佐藤大樹吸吸鼻子,頭低垂,拘謹的併攏著膝蓋乖巧地正坐著。他覺得一絲不著的腿跟他的內心一樣赤裸裸地被山本世界看得精光,羞恥又難堪。
可是山本世界又接著說:「你想要我摸摸你嗎?」
佐藤大樹猛地抬起頭,眼睛瞠大。「什麼?」
朝他伸出手,山本世界的手指舒展,勘勘停在佐藤大樹面前。他看著佐藤大樹視線隨著自己的指尖往上爬,溜過手臂、攀上肩膀、滑過臉頰,最後兩人四目相對。明明是無形的視線卻讓山本世界背脊發麻,是他熟悉的源自內心的震顫。
「你希望我怎麼做呢?」
「我、」佐藤大樹嚥了嚥,再開口時眼眶已經染上紅色,聲音沾染哭腔,「能不能跟你牽手?」一滴淚珠掉落,佐藤大樹粗魯的揉下眼睛,抓住山本世界懸空卻穩定的手。
「你能不能抱抱我?」
下一秒,他被山本世界一把攬進胸口。山本世界抱得扎實,佐藤大樹像是攀住浮木,慌不迭地伸手環住山本世界,抱得很緊很緊,深怕這好不容易縮減至零的距離又被拉開。
「這不是我要的,我不想要這樣!」佐藤大樹的不安被這個懷抱簡單撫平,不過隨即又有焦慮湧上,忍不住胡言亂語:「但到底怎麼樣才是正確的?世界桑?」在他懷裡的佐藤大樹脆弱的蜷起身子,臉深埋在他肩窩,聲音被淚水跟無措浸泡成一片黏糊。「我到底該怎麼做?」
雖然毫無主詞,也沒有前言後語,但山本世界並未進一步詢問,只是嘆氣。
他有時候會想佐藤大樹接下隊長的位置是不是有點過於沉重,一邊應付連自己都還沒完全掌握的工作,一邊要帶領毫無經驗的團員,責任心跟認真的個性不停推著他往前,最後只能跌跌撞撞的踏進迷茫的網中。
「你怎麼會問我?我也不知道啊。」他拍拍佐藤大樹纖瘦的背,「但之所以有兩個隊長,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相信我吧。依靠我吧。這種話山本世界說不出口,所以他說:
「還有我啊,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