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太,你又来了。”
横竖的铁栅栏防盗窗,锈迹斑斑透亮出微弱的暖光,木村慧人习以为常地用钥匙打开门,“咯吱”作响,床上的人露出圆滚滚的狗狗眼无辜,趴在床脚看过来。
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连语气都照常像复制黏贴,读不出烦躁、埋怨,感叹似地,飒太,你又翻我家后门了。
慧人住在一个老旧的出租屋,这里大约有十几间独立的一居室,容积空间挤下两个人就该说“挤”字,共处在街巷深处的独立区域。
一道没有锁的公共大门,一个提供便捷翻越的矮墙,还有木村慧人寄存在他那里的一把备用钥匙,轻而易举地,使中岛飒太名正言顺地走进他家的正门。
只是在此之前要先闯入他家后门。
实习生木村慧人说着上班的趣事和烦恼,中岛飒太听他嘴里陌生的人名,眼神上挑着看见了天花板上忽明忽暗、闪烁着的灯。此刻他躺在木村慧人出租屋卧室里唯一一张床上,屋主则在门口松制服的领带。
“你家的灯泡好像不亮了。”
突然打断,慧人惊慌了一下,反倒认为是自己照顾不周,不知所措起来。
“诶……真的吗?”就是那么笨啊。
中岛笑而不语,大抵是终于能清净些,“下次我来帮你换。”
慧人问今天不可以吗?
中岛飒太把自己的脸埋进木村慧人的枕头,蜷缩起被子,折叠拱起桥的弧形后,人彻底地遁入,用低沉近似昏睡的声音,“今天上课太累了……下次帮你……”
木村一下子安静了,手里解开的西服领带还绕在手指上,轻轻地捏紧后,领带摩擦过书桌旁的椅子,稍稍抬起不至于移动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他踮脚才够得着破旧出租屋的的设施,刚被椅子遮掩过那之后的灯线。
房间的灯关了,慧人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不明意味,通过黑暗蔓延至飒太世界难以入眠的那坏掉的灯泡。
要怎么做才能一直是好朋友?
两人大学同窗好友,毕业后飒太继续发展读研,慧人选择就业。半步不离彼此的好友,在这条分水岭里分歧,走向了并不同行的道路,难免会有“被动”时差一说。
慧人早起搭乘第一班电车时,飒太刚刚赶完论文打游戏不久;
慧人碍于交通成本午休时分也留在公司,飒太只能和室友一起吃饭;
慧人下班通勤回到出租屋,飒太往往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
“往往”,并不是每一天。
研究生的生活也并不空闲,好在中岛飒太聪明,能迅速完成任务使他能够找木村慧人耍赖,仅管这个人只比自己大两天,意思是“在我想欺负这个人的时候欺负他”,“在我想依赖这个人的时候依赖他”。
如此一来,偶有几次木村慧人下班回家,望着黑蒙蒙的窗户反而感到别扭,像是“期待你回家”的人消失不见,本不该存在这份心情的心被悄然玩弄了一般,那样别扭。
因为飒太并没有理由“必须”出现在这里。
但是今天不同。昨日中岛飒太隐约提过,要来帮自己置换灯泡,木村慧人在心里一直记挂着,又想那个时候飒太没准已经睡着了,自己也不记得说过的话。
就这样心浮动着,慧人推开了房屋外层的公共大门,踩在陈旧不堪的台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也如同乱敲打的心在不受控制地看向窗户。迫不及待却又小心翼翼偷瞄,暖黄的瞬间一闪而过,宛如错觉般,陷入了死寂的黑暗。
飒太没有来,他忘记了。慧人心想,深呼吸了一口。
站在自己家的门口,手抖了两下,没有戳进钥匙孔,感到好笑又赌气地将手里的钥匙迅速准确地插进锁孔,拧转两圈后推开了出租屋的门。
“喂,不要碰那个——”
是飒太的声音。
木村慧人处于黑暗之中,下意识地想要跨越退出房子,床板被踩发出的弹簧抖动声,有人从床上跑了下来,惯性冲散了他的行动,身后的门被用力地推上了,险些倒塌,犹如房屋与面对面紧贴的脸,此刻灯线就在慧人的手指边缘。
中岛飒太的呼吸好近,脸贴着脸他们不是没有过,比这更亲密的距离他们的关系要更亲近,他们是好朋友。
慧人僵硬着身体,手指摸索住灯线垂下来的圆滑的滚珠,吞咽着口水,“飒太,可以开灯了吗?”
片刻失语,他感到中岛飒太离自己越来越近,嘴唇上似乎有不明觉厉的产物一闪而过,难以捕捉到那是属于好朋友的哪一环,像窗户弥漫着的那暖黄的灯光一样出现又迅速消失不见。
飒太说,可以了。
慧人近期从公司打成一片的实习生口中得到一个新的议题:“朋友”关系为何默认被居于“恋人”关系的级别之下?
木村慧人的脑袋无法立刻思考回答,下意识地乐天派说着,“我回去帮你问问我研究生的朋友,他应该很了解呢。”
“慧人前辈,你每天都要提起你那个‘研究生朋友’,是不是在瞧不起我们这群人不是研究生啊~”
被逗弄的人眨着大眼睛,频率由慌张加快闪烁,晃着手摇摆,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真的不是啊。”
“哈哈哈哈逗前辈真的太好玩了——这个公司唯一一个可以被我玩弄的人诶。”
这样的话木村慧人不是第一次听。
第一次见面,他从飒太的口中听过类似的话,大概是他这样的人会被其他人欺负的,所以要和自己做朋友才行。
现在想来太过“不坦荡”,明明就是想和自己成为朋友才主动靠近自己,“唯独允许自己一个人欺负我”算是什么样的保护啊。慧人在心里吐槽。
“不可以这样啦。”慧人小声抗议道。
“好好好,前辈我错了。”实习生的表情露出狡黠的神色,“可是前辈这样的话只会让人更想欺负啊!”
怎么可以连女孩子都对自己调侃纷纷。木村慧人把这件事如常告诉中岛飒太,并且顺口将这道议题抛给了研究社会人际关系的中岛飒太,“你不是擅长观察人类吗,快给我说说。”
听完题目的中岛飒太对上毫无自觉的木村慧人,读出了面孔里的“无暗示”纯良做派娃娃脸,大眼睛水亮地蚕食着天花板上的灯晕,隐隐看出了自己的身影。
飒太打着玩笑话扯开话题,他似乎并不适合对木村解释这道题。如若换一个人,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更改,都可以成为主观题的标准作答,但现在不可以。
不可以拉开那盏灯,中岛心想,现在不是好的时机,正如那晚刚换完灯泡闪烁着黑暗与黄昏的交接,他也选择了逃避。
难道真的要问我的心,也许这就是作为“朋友”的答案。
我无法做到回答。中岛飒太躺在木村慧人的身边,睡前突然对他说。
将木村慧人的睡眠一扫而空,对方失眠着起身上班,嘀嘀咕咕地埋怨,“不是说无法回答吗,又对自己说那句话做什么……”
与山中柔太朗久别重逢,是计划之外令人感到惊喜的事。
木村慧人受这位幼驯染的哥哥疼爱,应下邀请,居酒屋小酌交流近况,聊过去、现在、未来,聊那些成年人的生活,以至于中岛飒太拨通木村慧人电话后,不容拒绝地告诉他,“你喝醉了,我来接你。”
这个时间了,还要和别人出去喝酒,你上班不累?中岛飒太一边把人往屋里塞,一边装凶地质问。木村慧人傻笑着回答,那不一样啊。
真应该给你扔在居酒屋,中岛飒太翻了个白眼,扯开了灯,“快去洗澡。”
“你呢?”木村慧人呆呆地问他。
“我在学校洗完澡才来,你忘了?”
“是哦,我忘了,我忘了飒太不住在这里的。”
“……难道你希望我搬进来吗?”
“诶,这恐怕不是我想得那么轻松吧!你现在没有搬进来,却一直霸占着房子的使用权不是嘛!”
“你觉得不好吗,慧人。”
“不是不好,当然不是——”木村慧人点点头,“我们是好朋友,飒太,我没有觉得不好,你不要误会。”
太烦了,太傻了,这个人。中岛飒太想让这个人闭嘴,对方依旧喋喋不休地解释着,生怕他为此感到难过。
“我是不是上班太忙忽视你了,所以你今天才会这么生气呢?”
“……不是,大部分情况,不是这个原因。”
“但你今天生气了吧,飒太?”
“……”
山中柔太朗长着一张温润的脸,看起来比木村慧人还要更漂亮,就是这样的人长在慧人的小时候,任由他依赖、撒娇,行使现在自己可对慧人行使的一切权利,是对方的纵容。
与其说是嫉妒突如其来的“更亲密的没有血缘关系的那个人”,倒不如说是恐惧“原来你也对我如他一般的心情”,无论是哪一种,“朋友”或是“恋人”,都超过了他观察人类的范围。
讨厌被卷入观察范围,是上帝明哲保身的守则。
我最近不会来了,学校那边很忙。——飒太
第二天睁眼,收到飒太发送的讯息,以及那盏没有关掉的灯。
于是他回复道:
飒太,你走的时候忘记关灯了,电费很贵!
中岛飒太回了一个机灵鬼的吐舌表情,决定耍赖到底,反正他对自己没辙。
归根究底,灯亮起,就不想熄灭。
你自己关嘛——飒太
已经关掉了啊,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关掉了——慧人
那我不要给你修灯泡了,反正要关掉的——飒太
喂喂喂又闹什么脾气?——慧人
开玩笑啦——飒太
中岛飒太持续两个星期没闯进后门进入他家了,木村慧人觉得家里好冷清。明明是窄小的一居室,只能住得下自己和摊开的行李,无心处理堆积的文件,连对话也停留在昨天问他,吃饭了吗?
回忆起这段关系,似乎从毕业起就变成了无法握紧的一根丝绸,顺滑无比地从“学生”与“上班族”之间的缝隙,灵活地蠕动。
他在下班的电车上问中岛飒太,我们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居酒屋?
中岛飒太一直没有回复,直到他走下电车,离家还有很远的人行小路,他收到了短讯的提示音。
最近可能没办法……——飒太
没关系!——慧人
他想起自己也曾以同样的理由去推辞中岛飒太的邀约,仅管日后挤出了时间陪他,却在看电影的时候睡着。那之后飒太便没有提出要约自己去看电影了,他也觉得自己很扫兴啊,这样。
但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两个人可以和足球队的朋友一起玩到黄昏落下,一起去居酒屋,一起去afterparty,直到凌晨,他们的时刻火热到白昼。
正如关系从“炙热”到“冷却”,缺少打磨,不知不觉连他和飒太也像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被社会的规则不得已地切断了。
飒太,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慧人
总要争取一次吧,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这个糟糕的运转着的地球斩断如此珍贵的情谊,很难做到啊。
到时我联系你——飒太
木村慧人握着手机,屏幕闪烁着阴影,天花板的灯泡又在隐秘的地方悄悄地闪烁着“坏掉”的信号。他不得已地在这一刻承认,自己怀念中岛飒太闯入自己家门,无论是后门还是正门。
自己被动着就不会被拒绝,而木村慧人知道自己不会拒绝人,所以这样最好。
难道不对吗,朋友。
如果“朋友”可以无时无刻上门修灯泡,可以帮你保管出租屋的备用钥匙,那么无需“恋人”何尝不可。
木村慧人发现自己的钥匙不见了,就在平常下班的某一天。
他第一时间并没有感到慌张,反倒是习惯性地打开了中岛飒太的联系方式,而在拨通前迟疑地出神,久久无法按下键钮。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发送信息就好,这样不会打扰到他在忙,而自己在外面解决完晚饭再回家应该也很晚了,不忍心麻烦他。
柔桑,今天可以借住一晚吗?——慧人
我的钥匙找不到了(哭)——慧人
对面回复很快:
好啊(笑)——柔太朗
收到不拒绝的回应,慧人产生了奇怪的心情。他又一次打开了与飒太的聊天框,没有回复,然后才坦然地呼了一口气。
就在木村慧人踏上前往山中柔太朗家方向的电车时,手机恶作剧地发出怪叫,他划开手机锁屏,赫然是中岛飒太的来电。
“我在去你家的路上。”中岛飒太说道。
“你不会在门口傻坐到现在吧?”他犹疑着问,还有些许地着急。
木村慧人现在只想,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如果自己在门口等他到现在就好了。他哑然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慧人,在听吗?”
“……我在。”
“嗯,那么我现在快——”
“飒太,我……”木村慧人看着电车倒退着的窗外发着星光的夜车站点,许多许多的话在嗓尖无法吐出。
电车播报的声音,撕破了僵局,冲破了由手机连接的两个地点的时空。木村慧人握着手机在这一站跑下,对着手机话筒说,“你在家等我,我现在就回去。”
对面没再追问,只说“好,我等你回家。”
电车播报声还在持续提醒,电车倒计时警报落于背后,门关上了,木村踏上了中转的那层阶梯。
他要回家去。
“柔桑,我不需要借宿了,抱歉抱歉!”
“没关系嘛,是找到其他住的地方了,还是找到钥匙了?”
“想起备用钥匙了。”
“那就好!”
“……放在上次接我的人那里。”
“诶,你们关系真好啊。”
“是啊,很好的朋友。”
好朋友,请不要再闯入我家后门。木村慧人对中岛飒太说道,指了指楼下的公共大门,那里没有锁,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这大门的锁‘默认’没有呢,慧人没有对我说过,没有对我敞开过。”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啊,飒太,不要再玩弄我了。”
“从学寝逃脱出来帮你送备用钥匙的我。”
“我打扰你了吧。”
“才没有说。”
中岛飒太和木村慧人躺在一张床的两头,中间的脸过分的近了。
“灯泡好像又要坏了,我们花钱找人换个新的灯吧,好不好?”
“为什么是‘我们’啊。”
“你不是打算搬进来?”
“我没有哦!”
“那还是你帮我修灯泡吧,这样坏了就可以一直找你来修。”
“……好。”
灯线是不明确的时差分界,身处如此近的距离,却要相隔着一天的日期。但还好天花板上有这样一轮短暂能够忽略“恋人”之下的“朋友”的关系,拒绝这样一层关系,“朋友”明晃晃地行使着应有的一切法则,包括义务与权利。
灯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心也一同起起伏伏。中岛飒太心想,再也不会有人像他这样白白维修还附加购入新的灯泡,可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占便宜的是自己,好划算。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