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堀さん,BeReal的通知跳出來了喔。」
「真的欸。要拍什麼好呢……」
橫濱的海風吹在兩人沒有特別整理的頭髮上。這座海港城市的魅力便是能讓人不知不覺待上一整天,從藍天待到黃昏,轉瞬間便是港未來漂亮的夜景,適合拍攝,更適合約會。
「拍你好了。」堀夏喜隨口一說,但中島颯太露出了嫌惡的眼神。
「才不要。BeReal已經沒有濾鏡功能了今天又沒上妝,堀さん肯定會把我拍超醜。這邊海那麼漂亮你倒是拍點海啊。」
「你什麼時候偶包這麼重了?」
「在堀さん面前一直都蠻重的吧?喝酒的時候除外。」
見小狗難得不願上鏡,堀夏喜盯著那人又在調整富士相機的模樣,也只好放棄。他隨手找個角度按下快門,前置與後置鏡頭同時記錄下了此時此刻的堀夏喜與橫濱的海,他看著自己自拍的角度,猜想等一下發布後小狗就會來留言這個故意仰頭的兄さん好奇怪或好好笑。
「所以,堀さん拍了什麼?」聽到快門聲響起後的颯太飛快地擠到堀夏喜身旁,他以攝影師的目光端詳著夏喜手機螢幕上的照片,瞇起雙眼認真評斷,「拍得還不錯嘛。」
「也只有你會對要上傳到BeReal的照片有那麼多奇怪的堅持了。」
「海景8分,堀さん的自拍6分,人很帥但角度好怪。」
「就你意見最多。上次你和慧人喝酒時拍的那張我只給1分。」
「那張居然還有1分嗎?」
「那0分。」
「堀さん真壞!好嘛,我下次不會再這樣了。」
沒辦法,誰叫你們根本快親在一起了──他努力地不在年下戀人面前表現出佔有慾,想讓自己顯得成熟一點,可是中島颯太那雙水靈的眼睛總是能看透自己的內心。
有時候這樣莫名又瑣碎的拌嘴是殺時間最有效率卻也最奢侈的方法。橫濱人總是很多,所以堀夏喜知道中島颯太正努力地維持著合適的距離,而不是像平常一樣直接輕靠在男朋友的肩膀上。
「上禮拜在大阪的廣播,我也穿了堀さん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知道,我有看到照片。」
「但現在想想,那能算是生日禮物嗎?平常我也會穿你的衣服啊。」
「放在你那裡跟放在我這裡還是有點差別吧?而且你會穿我衣服的時候──」
「哼嗯──」
話題戛然而止,再多說一句都是危險,畢竟他們還在外面,而不是家裡的沙發角落或是剛鋪好的床上。
「還以為堀さん差點就要講出來了,嘿嘿。」
「你的膽子也真是夠大。」明明剛剛還那麼努力地忍住想要靠過來的衝動,堀夏喜想,他都把颯太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
「至少剛才我沒有在堀さん拍BeReal的時候衝過去親你。」
他把親吻兩個字的音節講得很輕,幾乎快要被淹沒在海的聲音裡。瀏海被風吹起,掃過他的眼睫,讓堀夏喜看不清戀人黑色眼眸裡寫著什麼樣的情感。
「原來你會想這麼做。」
「但是不行啊。」任何的電子數據都是一種風險,而戰戰兢兢規避風險永遠是第一準則,不得違背。
「那今天幫我多拍點照片吧,要上傳IG的,麻煩中島大攝影師了。」
「當然!」
他起身走向更靠海的欄杆旁,單純地感受海風,他知道不需要在意相機鏡頭,從過去到現在,颯太自然而然地就能把自己拍得好看,他懂得營造氛圍感,對於人的表情變化簡直像是有著與生俱來的雷達。颯太今天帶了兩台不同的相機,一台富士、一台Nikon──但用哪台拍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這些攝影的時刻裡,他的戀人雙眼中將充滿自己。這很少見也很珍貴,因為充滿活力的小狗幾乎每天都能和他提起陌生的姓名,然後再用淺薄的一兩句話建立起這些人一點都不立體的形象,快樂地分享他和平面角色們的交談與歡笑──可是堀夏喜眼裡立體的、真實的,永遠只有在自己面前笑著的中島颯太。
就算已經是戀人了,他也無法完全地佔有中島颯太的視線,因為喜愛人類是他的天性,是構成颯太最為重要的一部份,無法、也不能因為佔有而被割捨。
「堀さん的背影真的好好看喔。」颯太結束了持續約十多分鐘的拍攝,回到戀人的身邊給他看相機裡的作品。
「這張的失焦感很不錯吧!」
「確實,真不愧是中島大攝影師。」
「那什麼稱呼啦,哈哈哈哈!」
好像藉著共享一台相機裡的相片,趨近於零的距離便能夠被接受。堀夏喜的鼻息飄落在颯太的前額,當他那小狗似的戀人仰起頭來望向自己的時候,他說,我們回去吧。
因為照片已經拍夠了,因為颯太那被風吹亂了的瀏海需要整理,因為夜色的城市海港太適合接吻。
回程的計程車裡他們竭力不去看彼此的雙眼,因為只要再多一眼都會點燃親吻的慾望。颯太佯裝若無其事地張望窗外繁華夜景,沒有撐著下巴的右手卻找到了另一隻同樣不知所措大手,指尖觸碰指尖,婆娑著指節的肌膚,最後鑽進了指縫交纏在一起。
到颯太家時,他們連鞋子都來不及脫,夏喜先吻了颯太唇上的那顆小痣,接著又被小狗追著討要下一個吻。颯太雙手環上夏喜的後頸,承受著戀人逐漸加深的吻,來不及嚥下的唾液順著嘴角溢出,腰側逐漸發軟,缺氧的讓視線天旋地轉,卻像讓這一個吻那些失焦了的夜景照片一樣,美麗又炫目。
等到堀夏喜終於結束了親吻的時候,中島颯太想起了今天下午在橫濱跳出的那則BeReal通知,以及他無法在堀夏喜的手機中留下照片的惋惜感。
「堀さん,我們來拍照吧。」
「拍照?」
「嗯,用拍立得。我去找。」
小狗飛快地脫掉鞋子,連唇邊的晶瑩都來不及抹去,便走進房間裡翻找著有陣子沒被使用過的拍立得相機。拍立得沒有電子數據,只有僅此一張的實體相片,能被收在枕頭底下、抽屜深處,或是換季衣物的中間。
「這樣就不用擔心了。」他拿出淺藍色的拍立得相機,炫耀似地向堀夏喜說。
「你一定要現在拍嗎?」堀夏喜哭笑不得地看著颯太,不能理解他突然想要找拍立得的動機從何而來。
「現在是颯太夏喜BeReal時間!兩分鐘內只准拍攝我們兩人一起入鏡的照片!」
「那是什麼啦,好好笑。」
堀夏喜接過相機,拿在手裡端詳一番找到了快門鍵,他說,「所以你現在要衝過來吻我嗎?」
「對喔,堀さん就這樣拿著,手伸長──對,很好,這個角度應該就沒問題了。那現在請堀さん做好準備,你會知道什麼時候該按快門的。」
堀夏喜照著颯太的指示嚴陣以待,他等到了臉頰肌膚被小巧的雙唇輕觸的瞬間。颯太的嘴唇很軟,貼在頰上停留了一秒、兩秒,他閉上雙眼按下快門,閃光消失後颯太便退開。或許不該那麼早按快門,他應該再等個三秒或五秒,然後颯太就會吐槽一句堀さん怎麼故意不按快門呀,是不是想被我親的更久呢?
「堀さん怎麼閉眼睛?我有睜眼喔。」
「……這種時候不是都要閉眼嗎?」
「啊,你看這張已經在顯影了,果然很好笑,堀さん閉眼的樣子好像被我咬了一樣。還是再拍一張我們都閉眼的?」
「算了吧……」總覺得很害臊。
但後來,那晚夏喜依然拿著拍立得相機拍下了很多景色,颯太那雙被吻到紅腫的唇被特寫下來,還有捲翹的髮尾、鋪著一層薄腹肌的肚子(在他眼裡看來一點都不像是二十六歲男人會有的身體)、被刻上幾個紅紫色印記的鎖骨,以及仍留存著情愛痕跡的睡顏,颯太泛紅的眼角裡既有少年般的無邪,亦有歡愛後的饜足,矛盾卻又如此致命。
「堀さん拍這些照片要做什麼?」被窩裡傳來小狗的聲音,懶洋洋的語尾像被早晨陽光撥開的雲朵。他只套了一件夏喜的短袖T-shirt──也許明年又會變成他的生日禮物。
「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我拍得很不錯。」夏喜翻過一張又一張拍立得,昨晚的翻雲覆雨彷彿又重現在眼前。他深呼吸一口氣,以免早晨又得消耗掉體力。
「那下次換我拍吧?絕對會拍得很有藝術感喔。」颯太說。
被窩裡的小狗翻了身,牛奶巧克力色的皮膚與棉被和上衣布料間的隙縫引人遐想──很值得拍一張,堀夏喜想。
翻到最後一張拍立得,是颯太的側臉,他眼神失焦,雙唇微啟,迫切地需要呼吸,小巧而泛紅的唇邊沾著未能被嚥下去的液體。
「如果我們在做愛的時候你還有餘裕拍照的話,也不是不行。」堀夏喜說。
「……那你下次別讓我那麼舒服嘛!每次都覺得自己快死掉了。」光裸的小腿踢了一下夏喜鍛鍊有成的大腿以示警告。但這一切都很可愛,夏喜想。
他的戀人在愛裡失神的模樣,隱蔽卻又張揚地被留在拍立得裡。不是虛無縹緲的數據與檔案,而是能被握在手裡的真實──像他們一同度過夜晚、一起看過的展覽、一起走過的每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