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さん刚才的表情…是不相信我说的吗?”
“不不,那只是节目效果而已,我尊重您的工作。”
“是嘛,那您要来试试看吗?”
1.
绿茵场上阳光正好,足球队的训练气氛高涨,队友操着一口大阪腔冲中岛飒太喊让他传球,离球门还有一段距离,前面有好几个人已经随时准备好截球,此时射门成功概率并不高,但中岛飒太还是一个转身闪过眼前拦截的对手,估量了一下角度后干脆利索地抬腿——球擦着守门员扑过来的手飞进了门。
他成功了,这个进球打破了焦灼许久的比分,直到比赛结束,对手队伍再无得分,中岛飒太所在的大阪代表队赢了。
关键球值得表扬,但教练在赛后复盘时提醒中岛飒太这次是运气好,下次还是该传球的时候就要传给队友,不能冒进。
中岛飒太点点头,教练不知他听进去没有,但念在年轻人刚赢得比赛,想必心情正得意,不好多泼他冷水,也就没再说什么。
“飒太今天踢得很好,特别是那个进球,虽然不像你平时的风格,但真的很精彩!”回家路上,同行的队友见中岛飒太一言不发,以为他被教练说了几句心情不好,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不像我平时的风格吗?”中岛飒太终于开口。
“不像…你以前踢球像做数学题,很精准,没把握就不射门,但今天那一球,飒太自己也知道不一定能进吧?怎么没像往常一样传球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直觉吧,直觉告诉我应该试试看。”
“直觉吗?好熟悉,诶,是不是有谁也这么说过啊?…我一下想不起来了,飒太能想起来吗?”
中岛飒太的眼睛快速眨了两下,他当然知道是谁,从全国大赛上相遇以来,他们交流了无数次球技,一开始是在大阪队和东京队的联谊上,后来加了联系方式,私下见面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八木くん是吗!我记得八木くん也说过,他踢球喜欢靠直觉。”队友恍然大悟,扒着中岛飒太的肩膀问。
“是…”耐不住对方来回晃自己,中岛飒太承认了。
全国大赛结束已有近半年,队伍之间的来往早已淡化,但打开手机,中岛飒太和八木勇征的LINE对话没有一天有断。
“诶——?飒太怎么学习起八木くん的踢法了?是他教你的吗?”
“不是他教的。”中岛飒太的脸颊泛红,他挣脱队友的手,撂下一句“我先回家了,明天见!”就匆匆离开。
不是他在学,也不是八木勇征在教,不过是见了几次面,踢了几次球,聊了几次天,他承认和八木勇征聊足球,聊兴趣爱好,聊一切都很开心,但他竟然没发现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踢球的习惯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
中岛飒太一直以为自己在踢球这件事上很有my pace,队友不必多说,连教练有时候都说服不了他,但今天,在球进的那一刻,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被染上了别人的颜色。
2.
“这个故事很好啊中岛さん,天生默契,互相吸引,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
中岛飒太坐在医疗躺椅上,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眼神还有些飘忽,仿佛做了噩梦惊醒。
他沉默了一会,反刍刚才那些“非自愿”的叙述,然后回答道:“不是。”
“我想也不是,”身穿白大褂的人笑了,“可惜今天天色已晚,不能等你说完,我只好强行打断你,实在不好意思,”说着,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中岛飒太,“中岛さん愿意的话,我们下周再见。”
回到公司,其实这么晚应该直接回家,但听说今天在给特定成员开会,中岛飒太不在其列,却也忍不住想去看一眼。
走进乐屋,看到八木勇征的包和东西都在,估计会议还没结束,中岛飒太索性坐在沙发上等他。
无聊地翻着SNS,手里摩挲着那张收到的名片,其实不过是节目上一面之缘,是庸医还是神医都与中岛飒太无关,他也不抱希望这个人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只是那些花里胡哨的噱头让中岛飒太感到好奇,在被问到要不要试试看时,他甚至晃过一个念头:也许对方可以帮我找到正确答案。
“飒太?”
飘忽的思绪被人打断,中岛飒太见八木勇征走进来,冲他点了点头,手上把名片折起丢进垃圾桶。
“ゆせくん,会议结束了吗?”
“嗯,你怎么在公司?”
“我有东西落在这了,回来取一下。”
“这样啊。”八木勇征点点头,“那你现在回去吗?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
“啊,可以啊。”中岛飒太欣然答应,本来就是为了见八木勇征一面才来的公司,能一起吃饭当然很好。
又是公司附近的豚骨拉面,八木勇征中午没有时间好好吃饭,晚上已经饿得脸色有点难看,这家量大管饱,正适合他。
这几天因为排练见了很多次,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可聊,两个人之间只有此起彼伏的吸面声,八木勇征吃得很快,在等待下一碗送来的间隙,他开口问道:“飒太落了什么在公司?”
中岛飒太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随口胡诌的借口,愣了几秒回复说:“耳环,新出的样品耳环。”
“我能看看吗?”
“…可以。”中岛飒太扭头在包里一通翻找,拿出一个蓝色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镀金的耳环,带有短短的流苏装饰和碎钻点缀,他把盒子递给八木勇征,对方双手接下,拎起一只看了看,问:“我能戴戴看吗?”
“可以啊。”很少听到八木勇征说出这样的请求,惊讶之余,中岛飒太还是很快答应了。
八木勇征没有动作,他扫一眼手里的耳环又冲着中岛飒太笑了笑,眼睛里带着几分狡黠和俏皮,“飒太帮帮我?”
“噢,好。”中岛飒太起身坐到八木勇征那一边去,一只手接过一只耳环,另一只手摸上八木勇征的耳垂,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触感温凉而干爽,仔细地把耳环穿进去,调整好位置,再示意他把另一只耳朵也转过来,同样细心地穿好,流苏在耳侧微微摇晃,闪出细碎的光,中岛飒太伸手捋了捋,说:“戴好了。”
“谢谢你。”八木勇征温柔地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中岛飒太也回以笑容,他刚坐回原位,八木勇征的第二碗面也端上来了,“ゆせくん快吃吧。”
3.
大阪和东京之间交通很便利,但凡假期,八木勇征就经常出现在中岛飒太家附近的足球场上,在一众说着方言的少年中,他的标准语显得格外突兀。
调皮的高中生们背地里叫他“city boy”,时间久了发现这个东京来的男孩虽然块头大但脾气好得出奇,即便有谁说漏了嘴当着他的面喊出了这个外号他也不会生气,只是腼腆地笑笑不作回复。
只是调侃倒也相安无事,但时不时也有人踢球上头情绪失控,正面冲突显得输不起,就拿这个称呼阴阳怪气,八木勇征面对这种微妙的恶意依旧坚持不予回应,他想大不了以后再也不一起踢球就好了,中岛飒太倒是十分地忍不了,豆芽菜一个的身形,却敢冲上去揪着人要说法,八木勇征只得拦腰把他拖回来,推着他离开足球场。
“干嘛不让我过去?”喝着八木勇征买的运动饮料,中岛飒太还是忍不住生气。
“没有必要嘛,我几周才来一次,说不定下次就碰不到他了,你每个周末都要在这里练球,和他们都闹翻了还怎么踢?”
“他们又不是我的队友,闹翻就闹翻了,而且我也可以换个地方练球。”中岛飒太不甚服气。
“我知道,但毕竟这是小事,不值得付出那么大代价,对吧?”八木勇征坐在他旁边,耐心地安抚他。
“小事?我从没认为这是小事,勇征くん也不许认为这是小事,记住了吗?”中岛飒太转过身面对着八木勇征,认真地讲。
作为对手偶然相识,又碰巧趣味相投,志同道合,虽然出身不同,但中岛飒太已经把八木勇征视为老家朋友一般重要的人,他又一向护短,自然不允许别人随意欺辱。
“好好,记住了,谢谢你飒太。”年下一脸正色,倒让八木勇征觉得可爱,他伸出手揉了一把中岛飒太的头发,由内而外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
天色渐晚,落日拉长了影子,也带走了午后的酷热,气温降低,凉风阵阵,但两个人对球技和刚才比赛的讨论依旧气氛高涨,没人提出要回去,等到月亮彻底爬上头顶,中岛飒太才恍觉时间流逝之快。
“勇征く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还是我去东京找你?”八木勇征是大学生,时间相对充裕,所以通常都是他从东京到大阪找中岛飒太。
“下次…我也说不准,不过最晚下个月,飒太想去东京玩的话也可以来找我,我带你逛街。”
“好!那下次见面,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八木勇征发现了没有,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中岛飒太还是想亲口跟他描述那个决胜的进球,告诉他,我和你越来越像了。
4.
“精彩,互相帮助、形影不离,真是一对好搭档。中岛さん,你对自己和对方都很了解嘛,刚才说的这些,有如真实发生过一样。”
中岛飒太讨厌他的用词,语气不善地怼了句:“是你让我说的,又不是我故意编的。”
“啊,确实确实,抱歉抱歉,是我失礼了。我的意思是,你说的这些我都会认真记下来的,辛苦啦,那今天先到这里吧?”
白大褂扶着中岛飒太从椅子上下来,把他的外套和包递给他,而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在身后的柜子里一阵翻找,递给中岛飒太一个小玻璃瓶,“香水,作为礼物。”
中岛飒太收下,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记得用哦!”
回去的移动车上,中岛飒太拿着瓶子把玩,从外观上看,这东西和普通的医疗药剂没什么两样,一点也不像香水,掀开盖子,他原以为会是那种清淡雅致的味道,没想到香味十分浓郁,中岛飒太对香水没什么研究,硬闻也只能闻出一点水果味,还说不出是什么水果,因为味道明显,担心喷多了引人不适,他只抹了一点在手腕和脖颈。
“感觉怎么样?”经纪人问。
“什么?味道吗?还可以,不难闻。”
“不是,我是说这两次…”
“哦…基本上都是他引导我说,还没从他那里得到过反馈,也许等我说完了,他会给点建议吧,”中岛飒太苦笑一下,“要是什么也不干只听着,他这收费也太贵了。”
经纪人沉默,不知对他的回答作何想法,中岛飒太拍拍他,“别这副表情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也没太当真的,反正原来那样也没有影响工作和生活,顺其自然吧。”
依旧团活,上午录音下午排练,他和八木勇征已经不纠结非要一起录音这件事了,因为日程安排不一致的时候实在太多了,强求也强求不来,刚好今天他要来医院,就让八木勇征一个人先录。
录音室门口交接,进去之前被拍了一下胳膊,中岛飒太条件反射地伸手想回应些什么,但擦肩而过的时间太短,只摸到八木勇征外套的布料。
中岛飒太戴上耳机,透过窗户,能看见八木勇征坐在外面的沙发上,他没走,看来是没有别的工作,真是难得,今天竟然误打误撞地让他陪着自己录音了,中岛飒太想。
午休吃饭,濑口黎弥从中岛飒太身后走过,嗅觉狗鼻子似的灵敏,都走开了又返回来凑到中岛飒太衣领上闻:“你喷了新香水?”
“黎弥くん好厉害,才换上你就闻出来了。”
“那是。我猜猜有什么啊…”濑口黎弥认真地报着水果和花卉的名字,中岛飒太听着权当科普。
旁边歪过来一只圆圆的脑袋,八木勇征也仔细地闻了闻,他靠得比刚才的濑口黎弥还近,鼻尖若即若离地蹭着中岛飒太脖子上的皮肤,呼吸打在他耳侧有点热,中岛飒太觉得胳膊酥麻,不知该不该躲。
“嗯!的确很好闻。”两秒钟,他给出结论。
5.
入秋后眼睛时不时痛痒,中岛飒太原以为只是换季过敏,去了医院却被告知他的眼睛已经无法承受长期暴露在紫外线下的训练了,继续踢球会面临失明的风险。
从医院回到家的那顿晚饭吃得很沉默,中岛家有开家庭会议的惯例,母亲温柔地问中岛飒太有没有什么想和大家商量的,他从餐盘中抬头,扯出一个笑容以示安慰,“我没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不想放弃足球,要去找教练问问有没有别的办法;高三面临进学,如果不能靠踢球加分,那应试科目也要抓紧补起来;还有眼睛要先治疗,万一能好…
各种想法在中岛飒太脑中缠作一团,卧室门紧锁,他坐在床边,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亮着,是和八木勇征的聊天界面,他犹豫着要不要按下通话键,接通了的话,要说什么呢,告诉他自己再也踢不了球了,然后呢,他会安慰自己,甚至还可能会立刻飞来大阪见面,再然后呢,没有人能改变什么,自己会远离球场,他也终究会离开这里,回到东京。
到那个时候,他和八木勇征就一点可以联系的理由都没有了,中岛飒太想到那些因为进入不同的学校而关系变淡的朋友,幼驯染尚且如此,换了相隔几百公里的他们,失联似乎是唯一的结局。
那通电话最终没有播出去,中岛飒太抓起外套飞奔出了门,他跑去教练家告知自己的病情,经过再三商议,他得到了第二天一早去尝试室内足球的机会。
幸运的是室内足球对眼睛影响不大,中岛飒太也适应得很好,不幸的是他的确再也不能回归职业足球的赛场了。
一个月以后,八木勇征再次出现在大阪的绿茵场上,中岛飒太戴着棒球帽,穿着普通的T恤短裤迎接他。
“怎么穿成这样,不踢球吗?”八木勇征问。
“今天有话想跟你说。”
“哦!是上次说好要讲的是吗?是什么?”
“上次…不是那个…”
对这身装束的解释历时一个小时,从发现眼睛不舒服到得到诊断,从转去室内足球到现在,八木勇征的神情从关怀到沉重,最后不发一言。
中岛飒太笑笑,“没什么的啦,我没有完全放弃足球,眼睛恢复得也不错,只是以后,不能和你在赛场上见面了。”
“这都不要紧…你的身体最重要…眼睛没事就好…飒太成绩很好…还是可以进到很好的大学…”
他的声音逐渐模糊,直至完全消失。
6.
“然后呢,中岛さん?”
躺椅上的人眉头紧锁不发一言,对问话置若罔闻。
“中岛さん?能听到我说话吗?”白大褂站起身,加大了音量。
“中岛さん!”
中岛飒太睁开眼睛,两行泪水立刻滚落,他迅速抬手擦去,“抱歉,今天就到这里可以吗?”
“中岛さん,还记得就诊协议上写了什么吗?不要对医生撒谎。你不愿意说实话的话我帮不了你,请你理解。”
中岛飒太沉默,医生继续问:“为什么说到这里就停了?是因为你对他的了解就到此为止吗?”
“…不是的。是因为我也不知道结局,他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我相信他会安慰我,会陪着我,但我没法说服自己我对他而言是特殊的,没法说服自己他不会和我分道扬镳…”
“那既然你如此坚信你们会分开,就告诉我他离开你了不就好了吗?”
“我做不到。”中岛飒太低着头,羞愧但坦诚地说。
“为什么?”
“因为害怕!我害怕和他分开,害怕他离我而去,我不想面对那些又没有办法,不然我来你这干什么!”中岛飒太克制着音量,但长久的不安和焦虑已然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中岛さん,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想治疗的顺利离不开患者的配合,如果你愿意让我用“患者”称呼你的话,你对某段关系的现状感到不满,却又无计可施,我能帮你,但前提是我需要你诚实地告诉我,你理想中的这段关系应当是什么样的,才能帮你找到差别,教你怎样弥合这些差别。”
“普通的形容词太匮乏单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性不是仅靠一些大众通用的词语就能概括的,所以我引导你通过描述一段故事表现出来,这不是写小说一样的天马行空,我要你时刻铭记‘我想要’,你希望你们怎样相识,怎样熟悉,遇到困难会怎样处理,通通告诉我。”
“但刚才呢?你希望他撇下你吗?从没打出那通电话开始,你就已经模糊了幻想和现实的界限,你把现实中的中岛飒太代入了,之后的发展,不再是你想要,而是你觉得应该会这样。”
白大褂一通长篇大论让中岛飒太有点头疼,没有办法,他是个务实的人,遵从本心是他的天性,即便在这种催眠式的心理咨询中也难以摒弃,毕竟他又没有真的在做梦。
而且,谁能真的构建一个完美的乌托邦呢?如果真的一切随他心意,那医生为什么还要构设那些挫折和困难呢?
但是,“非常抱歉,是我的问题。”中岛飒太看看白大褂的脸色,觉得还是先道个歉吧。
“…下周继续吧,我今天还有别的访客,对了,”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瓶子递给中岛飒太,“维生素,还有助眠功能,对你有好处。”
7.
中岛飒太的升学考试发挥超常,这给了他很多选择的余地,父母问他想去哪里上学,他说直升本校的大学就不错,妹妹建议离开大阪,出去看看,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查找不同学校的信息,母亲见中岛飒太不怎么讲话,开玩笑道要不去东京,看看大城市。中岛飒太笑,说大阪也是大城市,不过东京,确实很好。
上京第一天,全家一起陪他来布置新居,租的房子离大学很近,步行就能到,开放日的时候,妹妹看到社团招新的海报,建议中岛飒太去试试足球部。
“社团活动这种强度的训练你已经完全没问题了吧?去吧去吧,不要做回家部学生啊!”
被推着填了入社申请,又逛了一圈校园,父亲说还要赶新干线,就不陪他吃晚饭了,中岛飒太送他们去车站,母亲离开前和他拥抱,在耳边说:“要开心哦!”
回到住处,中岛飒太很快收到了来自社团的联络,欢迎他的加入并发来了群聊链接,除此之外,因为中岛飒太有丰富的运动经验也曾参加过重要的比赛,社团联络人推荐他去申请今年体教部新增设的助教岗位,据说月度补贴的额度很高。
虽然手头并不紧张但中岛飒太还是想体验一下不同的工作,于是又一通忙填好了申请发出去。
毫无意外,开学后他被录取为足球课程的助教,为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讲授一些基本知识。
第一周为理论教学,虽然还没有拿到固定的学生名单不用点名,但中岛飒太还是提前到达教室做准备,一切就绪后他坐在第一排等待上课,授课教师一进班就向学生们介绍作为助教的中岛飒太,他站起来转身和同学们鞠躬示意,抬头后撞见一张熟悉的脸,险些表情管理失控。
八木勇征支着头冲他笑,看着中岛飒太先是震惊,然后赶紧转过身去,坐下时还踉踉跄跄凳子都没抓稳。
一个依靠足球保送大学的人怎么会来上这种基础课程,而且他不是三年生吗,怎么在一、二年级的课上?中岛飒太一肚子问题。
下课后,八木勇征坐在原处,似乎笃定中岛飒太一定会来找他,虽然对方一直背对着他,看起来并没有要来的意思。
但的确如他所愿,等学生们都走光了以后,中岛飒太站起身朝八木勇征走过去,停在面前打量他半天却不讲话。
“先生(せんせい),有什么事吗?”八木勇征先开口了,语气有些轻佻,是愉悦的、打趣的口吻。
“勇征くん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来上课啊。”
“认真点,我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大腿肌肉组织突然断裂退出了球队,手术恢复后经队友鼓励加入足球部,原本并不抱有太大热情的社团一学期后加入了新的社员,在公告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为了创造和他再见一面的机会,递交了留级申请,八木勇征说,这一年,过得很漫长。
8.
“八木さん不需要利用催眠手段就可以很坦率地讲出来呢,流畅得好像…您已经设想过很多次?”
八木勇征腼腆地笑了,“是您问得好,每一个细节您都延展开,问我想要怎么安排、想要怎么做。”
“不不,细节还得您对对方的性格和背景了如指掌才能显得真实…你们真的都很了解彼此呢。”白大褂停顿一下,“其实正常的看诊应该重启一个全新的世界观,但鉴于您主要是来问上一个患者的情况的,我也就接着他的设定让您来说了,当然,出于对隐私的保护,我只能告知您他的客观描述,不能告诉您背后原因,请您谅解。”
“我明白,说实话,我一开始以为他是身体不好,听经纪人偶然提起他需要去医院,后来在垃圾桶里捡到了您的名片,我才找到这里,没想到是精神上的。”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下一次中岛さん来就诊,我会把您今天说的这些告诉他,我想这对他会有帮助。”
这两个人在叙述方式上都很有默契,中岛飒太的故事里不提八木勇征的腿伤,八木勇征的故事里不提中岛飒太的眼疾,虽然明知这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事情,但在得到如同重塑过去的主动权时,还是默契地选择为对方隐去旧日的苦痛。
更重要的是,中岛飒太推导不出的结局,八木勇征坚定地给了出来,相方如果认为他们会分开,那他就有把握让他们重逢。
如果中岛飒太能知道这些,他对现状的判断也许就会不一样。
“当然,我家的飒太,就承蒙您照顾了。”
医生站起来送客,八木勇征不动,“还有什么事吗?”
“您这里,还有卖香水吗?”
白大褂了然,从柜子里拿了一瓶给他,“也是礼物。”
走出诊室,下电梯到停车场,坐进车里一路开回公司,八木勇征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睡觉,他认真地感受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尝试着猜测中岛飒太每次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沮丧,且无奈吧。
相方这个名头不像结婚状,它没有约束力,昨天立定的契约,今天有效,明天有效,十年之后还有效吗?没人能确定。
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机构能颁发个证书给他们,宣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永远的相方,说几千遍我们到死都会在一起,每一遍也只能代表那个当下的承诺。
歌还要一起唱下去,但关系却没法再深入下去,中岛飒太的不安,并不是简单的分离焦虑,因为见不到面寂寞想求关注,是他在乎并肩而立的这个人,却没办法确信能和他一直站在对称位,毕竟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从来都见惯了伙伴渐行渐远。
9.
“ゆせくん。”
“ゆ—せ—くん——”
名字、昵称,真是很奇妙的东西,明明是同一个人,用不同的称呼叫,也会揉点不同的感觉进去。
在人前叫“八木勇征”是正式介绍,私底下叫“勇征くん”是亲密,变换着语速叫“ゆせくん”是撒娇。
“怎么了?”
“你换香水了…”
“啊,是,觉得你那天喷的那个很好闻,就换了一样的。”
“你怎么找到我用的那款的?”中岛飒太记得他的香水瓶子上没有任何标签,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医生自己调的还是他买来撕掉了包装,八木勇征是怎么精准找到一样的香水的?
“嗯…秘密。”八木勇征不擅长找借口,索性不告诉他,反正中岛飒太最会读空气,别人不愿意说的事他绝不逼问。
“诶——怎么这样!”果然,只是嘴上抱怨一句,中岛飒太没再纠结这个话题。
午饭点了外卖,是各种各样的丼饭,泽本夏辉从外面拎了两个大袋子进来,放在桌上让大家自取。
八木勇征离得最近,他过去把所有盒饭都拿出来摆好,又单独挑走了自己和中岛飒太的。
“你点的什么?”
“炸猪排饭,你呢?”
“生姜烧肉。”
临近巡演,乐队也一起参加排练,一时找不到那么多椅子让每个人都坐,分不到椅子的成员干脆席地而坐,八木勇征原本是有椅子的——他不爱站所以休息时候基本都坐着,但看到佐藤大树蹲在地下,觉得他辛苦,就把椅子让给了队长,自己和中岛飒太一样坐在排练室的地板上。
炸猪排金黄酥脆,一口咬下去会挤出油润的汁水,米饭又恰好中和了炸物的腻,八木勇征直呼美味,余光瞥见旁边低头进食把脸吃得鼓鼓的中岛飒太,忍不住笑起来,问:“好吃吗?生姜烧肉。”
“就是很标准的生姜烧肉的味道。”
八木勇征用自己的勺子,把碗里的炸猪排、蔬菜和米饭拌匀,舀上满满一勺递到中岛飒太嘴边,“飒太尝尝看?”
中岛飒太把碗放下,就着八木勇征的手把那口饭吃下去,“哇!好吃!”
“那我们换?”八木勇征看他眼睛亮亮的,以为他很喜欢。
“不不,ゆせくん吃吧,”中岛飒太摆摆手,虽然被分享的这一口真的不错,但他对炸猪排饭就只是一般的程度,加上这是八木勇征点的,比起和这个人抢食,他还是更喜欢投喂他一点,“你要尝尝我的吗?”
“好哦。”
于是中岛飒太也搲(wǎ)了很大一坨米饭,还盖了很多肉上去,手接着勺子下面喂给八木勇征。
“好吃的!”八木勇征笑得眉眼弯弯。
“还要吗?”
“喂!那边干嘛呢!不要调情啊在这里!”八木勇征还没回答,对面的佐藤大树假装严肃脸训道。
“诶—大树くん生气了,嫉妒吗?你也来一起吃嘛!”八木勇征邀请他。
“不要!我不问你不给,一点都没诚意。”
中岛飒太看他俩拌嘴笑个不停,冲佐藤大树招手,“快来快来,大树くん也过来。”
于是午饭又吃成像开完演唱会之后的直播一样,成员们你一口我一口互相从对方的碗里扒拉东西,不过即便如此,佐藤大树还是不忘控诉主唱不给performer主动分享的行为。
10.
“中岛さん,早上好。”
“早上好。”中岛飒太在早晨九点准时到达诊室,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今天来还要说什么,他猜医生可能会让他把上次的结局改了重说一版之类的,不过这不就真成编故事了吗,想要什么说什么,问题是他还想和公司签一辈子的合同把勇征くん绑在身边呢,也得能实现才行啊。
“请坐吧中岛さん,以后不用躺在那了,我想问的都问完了。”
“嗯?您上次不是说我做得不好?不用重来吗?”
白大褂笑笑,“让患者单方面重构一段关系就是为了让他们正视自己内心真实的意愿,或者更直白地说,自己的欲望,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求你诚实的原因。上次你的确忘记了这一点,不过现在我们都很清楚你害怕的是什么了,这也算是我意料之外的反向推导答案吧,所以没有必要再重来了。”
中岛飒太点点头,医生继续说:“据我所知艺能界搭档分手的例子虽有,但数量并不多,贵公司也没有出现,最重要的是,你和相方之间一直没有不和,中岛さん为什么担心有一天会和他分开呢?”
如果五六年前被问到这个问题,中岛飒太一定会觉得是天方夜谭,组合结成了就是结成了,除非公司倒闭,否则怎么会有分开的一天,更何况他一直坚信团队和个人都会越来越好,好到没有外力能把他们拆散。
但走到越高的地方,被越多的观众看见,就意味着生活中会挤入更多的人,八木勇征能和他因为唱歌而联结,自然就能和别人因为别的而联结,因为工作没有好坏之分,所以对待因此结识的人也不能厚此薄彼。
如果有摄影、广播、舞台剧,那就只能赶去,不能一起录音变成必须付出的代价,虽然中岛飒太知道他们都心甘情愿,但真的一次次在录音室门口错过,只来得及给对方留下一句“加油”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想,这个代价,是否还会变大?
这个问题无解,因为即便能预见以后还会牺牲掉什么,他和八木勇征也不会退缩的,中岛飒太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坚定的觉悟,和想要守住特别感情的执念在他脑海里对抗,哪一个都不能舍弃,所以哪一个都让他苦恼。
说出来觉得自己幼稚,这样的压力艺人多少都有,的确不影响生活,但这就像一根刺长年累月地扎在心口,而且越扎越深,痛楚越来越难以忽略。
“你想要的,是稳定的、恒一的关系,但实际上,你的生活充满了能影响这段关系的不受控因素,我说的对吗?”
“是。”
“唱歌就像你故事里的足球,是联系你和他的纽带,我用你的亲身经历给你的故事增设的困难就像那些不受控因素,让你觉得纽带随时会断裂,所以才忍不住代入现实。”白大褂对着之前的记录分析,“中岛さん,你这个问题很难处理,如果就你原本来找我的意图来看,我会建议你主动减少工作,日程对不到一起去就人为改变日程嘛,不过我想你不会这么做的吧。”
无言即是默认,做artist是一直以来的梦想,中岛飒太不会做出让步。
“或者去认识新朋友,啊不过你的朋友已经很多了…”对面人做出无奈的表情,似乎真的无计可施,但当他看到中岛飒太露出失望的表情,又笑着安慰,“不过,幸运的是,你和其他患者不一样,你的问题,有人帮你解决。”
中岛飒太闻言歪了歪头表示疑惑,“我送你的香水,市面上买不到,只有我这里才有。”白大褂意有所指。
11.
“八木さん…流畅得好像…您已经设想过很多次?”
设想吗?八木勇征并没有设想过在中岛飒太设计的那个故事背景下,他们会是怎样的结局,他只是跟着医生的思路给出回答而已。
与其说是因为提前设想才显得流畅,不如说是因为从未设想,足球也罢、师生也罢,不过都是他们相遇的媒介,八木勇征从未想过他和中岛飒太会遇不到彼此,他们就是那种命中注定要遇到的类型,距离、年龄,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他知道飒太不是个坦率的人,虽然吐槽起来毫不留情,但要让他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会觉得很困扰,所以他们之间,一直是八木勇征担当那个“告白役”,从中岛飒太的害羞、吞吞吐吐中剥露他真实的想法。
一开始是公开的行程中莫名其妙空出一个半天,状似无意地向经纪人询问,得到的只有含糊其辞的“个人安排,具体的并不清楚”,直到在乐屋碰见假装回来找东西的中岛飒太——撒谎的表现实在好看穿——八木勇征注意到他一进来对方就把手里的卡片扔进垃圾桶,于是第二天特意来早想翻翻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私人医院,照片加姓名,没有更多的信息,八木勇征只好亲自去看看。
医生只告诉他中岛飒太在这里讲了一个故事,八木勇征耐心地听完那个没有结局的结局,问:“我能接着讲吗?”
“他说,没有你的这一年,过得很漫长。”
中岛飒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僵直着背听白大褂继续说:“一个人要改变是很难,但两个人在一起,就完全不一样。”
医生示意他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诊室的门已经被打开,八木勇征靠在门口冲他笑。
没有丝毫犹豫,中岛飒太立刻跑过去,八木勇征展开双臂紧紧搂住他,中岛飒太把头埋在他肩膀,眼泪鼻涕都蹭在相方衣服上。
“飒太,好逊。”听起来像责怪,实则语气温柔,溢出浓稠的心疼和爱护。
中岛飒太破涕为笑,八木勇征为他擦干净眼泪,“我永远不会离开,如果你感到不安,可以一遍遍向我确认。”
“勇征君。”
“嗯?”
“我爱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