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一过,白昼像是即刻骤减,太阳的直射点从赤道去到南回归线,日落提前而至,黑夜显得更长。不过这个季节,容易看得到日月同辉的现象。
今天却不太晴朗,朝向西方的落地窗外云层掩住了曼妙的霞光,透漏不出来,叫人觉得心里也微堵。下了讲座之后,驱车就回了酒店,就这扇透明窗前,橘坐了两小时,一直到天光昏暗。
工作之余的时间十分无所事事,从白天就开始小酌起酒来。多年与理论和数字相伴,让人也变得执拗和孤独。橘不记得什么时候起,生活就演变成这番状态。每年都花一大部分时间做研究项目,接着便是各地高校的巡回讲座。留给自己的时间突然就只剩下自己,平时住在研究所,出差就是酒店房间。
之前租的房子因为几乎没有在住,也不记得是多久前退了租,就这么变成了居无定所的一员。
现在记起来的,是自己有些饿了。橘没有叫客房服务,而自己动身去了酒店的餐厅。
客流量不算大,但总归是人来人往的场合,他觉得安心了些。吃过五分饱,来到吧台前要了杯酒,和调酒师随意说了几句话之后,橘扫量四周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位面孔熟悉的陌生人。
那人与他年纪相仿,现在正通着电话,神态上像在沟通着事务。
橘记得他,因为昨日从羽田飞来大阪时,他就和自己同一候机室,同一航班,同一头等舱,连位置也相邻。现下在一间酒店里,昨天还一同乘过电梯。说是巧,确实很巧。
他多看了人几眼,似乎也引来了对方的注意。看样子,那人像是个商业场上的精英。
酒罢,橘就打算回房间洗个澡早些休息。他起身,他也起了身,走到餐厅门口,于是肩并肩地撞在一处,不知谁先出这个门。
那人就笑了,嘴角右上方有颗痣,很引人注目。“真的很巧啊,”他说,很大方地伸出手来,“我是土田哲也。”略低的身量使他微微仰视入橘的眼睛。
很快就对彼此有了准确的定位。经历并不相似,看过的世故、人事也并不总一般,但却很聊得来。
在大厅里随意找出位置坐着,拿出钱包里一叠酒店的、航空公司的会员卡相比较着。土田是一位商业公关,和橘一样总出身在外。连飞行里程也用来对比,在日本这个国界不算大的地方,橘的数字更甚,土田明显吃了一惊,笑他是住在空中。
说起年轻时候的窘事,也相互嘲笑着,只花了半小时,就已经像是交识几年。而比起朋友,却更像是有另一层意味:相互吸引。
趁着天气还算爽快,两人在酒店周围走了一圈。很快,橘察觉到在听对方讲话时,他开始轻微地神游,视线也缓缓游移,有微不可见的探究。
和土田相处很愉快,橘在私下已经很久没这样健谈过。送他到了16层,土田踏出电梯,橘也跟着迈步。
“你不在这一层吧?”土田歪歪头,略正式的套装解开了外套,搭在手上。
橘欲言而止。“我等下一班电梯。”他踌躇了一阵子,又认为不能不得到结果就终止。于是上前去,轻缓地压了几步路,土田被他推到了墙边。
他低头,已经发现了土田的那双嘴唇,像猫的一样。橘不确定的是,土田是否感受相同,与他一样觉得愉快。男人挨近了几分,想攫取之物近在咫尺,微微张开着。
结果电梯提示音响起来,橘尴尬地退后到正常距离。也许因为犹豫,便没有下次机会。
土田却仿佛心知肚明地笑了笑,他背过橘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方便吗?一会儿我过来吧。有好多话还没说呢。”
云层在远方的空中互相摩擦,所以有了闪电。外面电闪雷鸣,但暴雨却淋不到自己,橘说,他喜欢这种念头。
土田随意地站在一边,疲惫地笑着。近两点了,话题虽然不歇,嘴倒是说得累了。橘刚刚一大番有关一个艰难的数学项目的话,讲得他打了几个呵欠。
男人其实不知道还该做些什么来酝酿气氛,他想自己应该是领会了土田的言外之意。
最后只能趁他倚在落地窗前看着自己的时候,有些突兀地,也称得上是终于果断地,上前吻下去,土田仰起头,松开唇以示迎合。让橘安了心。
“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呢?”身体贴合,土田调笑着,“橘老师?”
橘也忍不住笑。“现在它不重要。”他低声回应。交织的呼吸温热急促,嘴唇由刚开始的干燥变得湿润柔软。舌上的相互试探,随着手上的互相抚摸,一切都心安理得。
他伸进浴袍的下摆时,土田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喘得让橘觉得好听又难耐。衣领的部分已不再整齐,腰带的结也松了,薄唇被碾磨得深红。
右手移到臀部,橘却被土田突然的反应中止而打断。他没说话,看着比他更主动的男人。
“太快了吧?”橘道出他这个想法。这时他就已无措了,短时间里没想好替换来解决的方法。
土田则笑:“你可以,用别的地方。”
很少试过腿交,往腿根中间挤进渴望被包裹的性体时,橘还觉得有些新奇。双手置在土田合并对折的双腿外侧,做着和交合一样的动作。紧实有力的大腿拥有肉感,橘只向最里边拼命靠近,又不得满足。
两根性器在他挺入时能得到彼此摩擦,可那种快感几乎只是滥竽充数。可如此他仍然将一双大腿内里磨得红肿发热。然后不如放了那腿,拽过土田的手,重合想释放的阳具,叠加上他的手,一并撸动起来。
胡乱地,像是相互抚摸又像是自我安慰。没有充分润滑的部位交替着紧密接触、来回移动。
总像是不知其味似的,橘的手掌当中挤压着臀肉,有些不分轻重。
土田躺得不甚舒适,要拉回橘的注意力,他凭空撑起上半身去勾住男人的后脖,用力地吻他,在吻里得到高潮,有种格外的满足。精液吐在双手中,起了些顺畅的作用,土田空出手去帮橘打出,乐意让他咬着自己肩膀,射在自己腹上。
橘完成了这一套,睁开眼看向土田,发现他也看着自己。土田没气力地轻喘着,浴袍敞开,白皙的肌肤上痕迹着色得很容易,样子确实不很雅观,带着性欲席卷过的余味。
和刚刚只是场腿交不同,那模样让人觉得很不尽情。
他没多久就坐起来,挠挠潮湿了的发根。“浴室,借我用下。”
闪电过后橘依稀记得响了雷声,可最后并没下起雨来。
都因为疲倦而小睡了一阵,七点左右土田的手机闹钟响起,他得起床回房去收拾收拾,赶两小时后的飞机。他起身离床时被橘绊住,回过头就听得一句: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土田眉眼间神情柔软,伏下就印上双唇,缠绕了好几分钟,将人吻着躺回了床。“电话联系。”他留下一抹笑。
对了好久的日程表,发现最近一次能见面的地点在福冈,而那天土田正落地福冈国际机场,橘就要从机场起飞。不过只有一小会儿的见面时间。土田提完行李后,在接机口远远地就看见橘显眼的身影。
想来,仿佛是第一次有工作以外的人来接机。土田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最后几米距离直接小跑着缩减。行李箱的小轮也快乐地滚动着,土田把自己塞进橘长外套的怀抱里。
已经一个月过去。“好久不见啊。”他道。
在旁人看来这不过一对相见的好友。人流量颇大的场合,他们没有另寻地方做额外的亲密,只是在聊聊近况,仅仅这样也感受到慰藉,连着羁绊的靠近。
橘有很多话想倾诉,他知道土田也是,可是距离登机时间越来越近,难免不一边从相见里受到安慰,一边又有些心急。直到广播开始找人。橘借着拥抱,侧头吻过他脸颊。“再见。”他说。
再次在千叶见面,土田后面跟着个提包的小年轻,穿得虽中规中矩,可却染着白毛,扎眼得不像话。
“没法,得带他见见世面。”土田笑着介绍这个后辈职员。
“我叫小森隼,您就是橘先生吧?听说是数学教授真的太厉害了,我数学就没及格过呢。哇这就是成功人士的光芒吗?”那小子一脸明媚着,毫不认生,面对着眼前两位成熟有为的大人,“还是双倍的,闪耀得我快睁不开眼睛了。”他噼里啪啦说着。
趁着土田和客户联络,年轻人也没消停下来,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问了大通听来他也听不懂的数学,然后忽地转移话题问:“橘先生成家了吗?”
“还没有。”橘押一口咖啡,浅浅笑着回答。
“诶,”小森莫名地答,“那可得抓紧时间呢。”
接下来他有工作,土田和小森自然也是。回酒店的时候已经各自吃过晚餐,原本想用来和土田安安静静相处的时间因为小森而没能实现。年轻人听说有个酒店内的派对,兴冲冲地就去认识朋友了,土田作为“监护人”一般只得跟着,连带着橘。
时不时确认一下小森还在视线范围内,两个大人在吧台喝着酒交谈。年轻人醉得太兴奋以至于掉进泳池,被捞上来扶回房间去休息时还可怜地发着抖喊着新朋友的名字,凭空质问他们去玩怎么不带自己。
费劲地替他收拾完毕,这个前辈当得尽心尽力,土田走出房间来看见一旁的橘,笑着靠上墙壁。“真不让人省心。”这一通功夫下来,土田看起来疲倦得狼狈,着装乱了,还沾染了水渍,额发也垂下来。
橘上前两步将他搂入怀里,浅淡地拥吻起来。
“你的房间…比较近。”他道。
双腿大开着跨坐在橘的胯部,整个脊背被收拢进橘的胸膛中,从后方传来的、橘的心跳,有力又快速——像他下身的顶入一样。
土田依着他的速率往下摆动臀部,绷着脖颈喘吟。他躺在橘的肩膀上,橘吻着他的唇角、脸庞与右耳。令人心慌的温柔下又是极大的愉悦感和满足。
与数字打交道的那双手掌贴合在他的身体上,带去激栗,快感使他震颤。
快逼近了,他听着耳边唤他的一声声“哲也”。起身去,性器滑出体外时,还本能地夹紧。
他躺下,拥着同样需要高潮的橘,要男人重新插进来。一次次擦过腺体的实感让他蜷缩脚趾,腿缠在橘腰上,欲望暴露得无遗。
所以他也喊着“Kenchi”,橘的名字,承受着每一下准确的撞击,爽快地射出来。日期接近一年里黑夜最长的一天。
第二天下午的潜水是早就预约好的行程。千叶波左间海中公园有座洲崎神社,想来是全世界也仅此海底一间。驱车赶到地方,小森那只旱鸭子被留在岸上玩沙子,橘和土田乘船到潜点,跨步入水。
这里一年四季都保持着温暖的水温,即使在这12月。冬季海水澄澈,晴朗天气使海底也通透光明。软珊瑚色彩可爱,他们和各种鱼群一起造访了这间神社。敲响钟,还唤来了驻守这里25年的守护鱼赖子。
他们运气很好,不怕人也不咬人的鲨鱼几乎是横冲直撞地乱窜,奇妙的鱼类在身边游来游去。
听说祈愿非常灵,两人在带领下一同游过神社,心里许下的愿无形地被封存在此,等着实现。橘侧过头朝土田笑,土田握了握他的手。
洗过澡后倚在床头,土田从之前起就敏锐地察觉到橘有话想对他说。
“就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朋友,黑木啓司,”橘不好意思道,“他搬家,要开个新居聚会,之前问我要不要去。”
“你知道的,我也挺久没和之前的朋友们联系了,觉得会不会尴尬。其实…也算挺想去见见他们。”
“想和人交际,是好事啊。”土田体贴道。
橘抓抓头发。“我想带你一起去。”他迟疑,“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黑木的家落地在世田谷区,虽为了方便只还是租下的,但举办乔迁宴的由头是别的。橘也是到了才明白,这次黑木和Nesmith搬到了一起。
包括请来的黑泽、八木、片冈和小林,都是认识许多年相交甚好的朋友。
橘拎了收藏的酒去,和他同往的土田送了一台咖啡机。黑木还是一样的爽朗外放,什么事都藏不住地写在脸上,尤其是兴奋的时候。橘看得出他心情很好。
“我发消息的时候,Kenchi会来的把握只有十分之一吧。”他剪好烤肉笑道。
“确实是好久没见了吧。”大家都说。
橘为之前的缺席道着歉,又给大家介绍土田。众人都没什么隔阂距离,很快就熟络了。
多多少少,几人都从之前就看出黑木对Nesmith的想法,但也不知道Nesmith究竟是因为内敛还是对黑木没有感觉,到了今天。一伙人才算明白,Nes肯定是才松口不久。
这同居的计划,想来黑木肯定飞快地就提出来并且加以实践了。
谁都懂,可谁都没有摆出明话来说,大家沉默地领会了,不带任何对友情的影响,一如从前地相处。黑木还是一样,橘看在眼里,他对Nes的喜欢总是很明朗,他时常说着说着就要把Nes拉进话题里,开玩笑地凶凶Nes,像要时刻保持自己在Nes眼里的注意力。
而Nes也是一样,只是他对黑木的照顾和纵容更在无言中。橘环顾四周,房子焕然一新的生硬还没被生活的气息磨平,但能全然看得出两个人的磨合与适应,其中有让人向往的安定感。
“我看以后房租都是我的份了,”黑木说着,“像Nes这样花钱的类型,你绝对不知道他拿着100万的镜头,钱包里就剩下1000元,银行卡都没余额的那种。”他装作头痛,大家笑着各自的。
Nes不断给他挟肉:“你多吃点吧。”少说点话。
回去的路上土田提起跨年没能和他一起过的事,说着“对不起”。橘摇摇头,像并不是很在意。“我有东西要给你。”他笑着,手指捻着土田的掌心。
那是个如同标本的东西,外表是玻璃压片。一到酒店,橘就从行李里小心地拿出来。“这是日本最北边的雪花,我上次经过那里。我用聚乙烯醇树脂把它保存起来了,永远都不会融化。希望你喜欢,哲也。”
雪花仍然像刚凝结飘落一样晶莹,土田看过去,橘的眼里全是温柔的水雾,期待地看着他。
他勾住橘脖侧,亲上去,手指在橘的下唇摁压着,含吮着上唇。“我很喜欢,”土田扬起唇,“这是我收过的最好的礼物。”
橘吻得深了,对他的答案很满足。
“但是,你有心事。”土田收好那份礼物,转而就看穿他。越和土田相处,橘就越觉得,他们并不是拥有对方缺少之物,只是同对方过分地契合。
“只是觉得啓司和Nes那样,真的很好啊。”他也不隐瞒,“对我这样随遇而居的人,那种安定感让人憧憬。”
土田盘着腿坐在床沿,静静地听着,指腹来回在他的手腕处摩挲,暖气烘得人有些困倦了。
“然后,突然想起我的父母了。再一想,从我远离其他人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有很久都没回过家了。元旦我也没回去,只是短暂地打了个电话。连话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尤其是我父亲,知道是我,声都没出。”他惭愧地笑,“真的是,很久了呢。”
正是因为疏远并没有确切的原因,才根本不知道从何处入手。“Kenchi,”土田开口,“我替那么多企业和人公关过,你知道只有哪种类型才能公关成功吗?”
橘对突然变换的话题感到不解。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Kenchi。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遇到问题或者犯了错误之后,只有那些直面问题、行事果断的人或者公司,才挽得回损失。名誉或者利益,一般很难百分之百恢复,虽然公关的态度诚恳,成功率也可能最多只有七成。但是第一时间是选择逃避的,叫我们替他们转移公众注意力的,或是避重就轻的,他们的损失,会多上数倍乃至十倍。”
土田说到:“你的时限比他们要多多了,你不需要立即就发通稿、明态度,可是家人也有失去的一天。其实谁都明白这一点,你也是吧?”
橘久违地请了几天假,落地神奈川时收到土田发来的消息,要他好好享受在故乡的休假。横须贺的老家看似什么也没变,橘带着久归的重逢感开了门,他什么都没带回来,就像只是出了一趟门刚回家一般。
要消磨时间产生的间隙也不太简单,但他学着尽力去拉近现在和从前,试图重新建立起联系。哪怕无话,只是安安静静和家人同处一间,好像也比他一个人在酒店里发呆来得更好。
自从认识了土田,橘就开始对安定感产生了渴望。
土田发来了一张月亮的照片,于是橘也回了一张。夜晚的缺月,并不算太圆满的象征。橘喝着酒,突然想起黑木前两天问他,为什么不果断一点。橘这时候猝然大悟,他很想见土田,想见面的渴望如同对无缺的月亮。身在广岛,他即刻订了回东京的机票。
登机前他发给土田一则消息,说,只有你才让我想要安定下来。
土田家的地址是他从小森那里要来的,他下机就去提了车,从中目黑一路开到千代田区。橘有些激动,尤其是当他找到了住宅区里那座独栋,他摁响门铃,退了几步,站在台阶下,拿着路上买来的一束花,二三月交接的夜晚还是冷得出奇。
他等着来开门的人,等着想与他确定一切,心下满是期冀。
想见的人给他开了门,也看见了几米外的橘。脸上的神情却愣了,带着错愕。橘刚要开口,但他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出现,叫着“papa”抱住土田的腿,好奇地看向他。
“Te?谁啊?”屋内传来男性的声音,似乎很明显,他们是这里的主人。
橘退了两步,转身逃离。
土田关上门。“没什么,”他笑笑说,“问路的人。”
雨刷持续地左右擦过车玻璃,橘靠在方向盘上,停在住宅区之外。他看着窗外,一场落在地面上便消失的晚雪。太阳的直射点正从南回归线返回赤道,白昼长得并不易见,春分会在不久后到来。
刚才土田打过了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提前打招呼就找来。我不想破坏我的家庭,这是他的原话。沉默罢了,则是“如果你还想见我,你知道怎么做”。
橘记得谁也没再说话,他缓缓地,做了先挂断的人。
胸腔里空旷的感觉,有如自心底长出一个虫洞,无限的引力,使任何情感也无法抽离。
他想起一个经济学理论来,理性的利益主义者们承认了一种虚无缥缈的观念:美好的存在的本身,也有价值。
有些东西,也许一生中不曾有一面之缘,也许一次邂逅过后再不相见,可是万物生存于同一个世界同一个维度。你会因此觉得共处一个世界是有意义的。
大概,正是这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