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口抓住了一只蜻蜓,在二十二岁夏日的午后。他不是故意要抓住它的,平时他根本不会去打扰这些动物,哪怕是停留在身上的小昆虫,他都会轻轻地吹一口气,帮助它们飞走。而不是像其他武士那样——“啪”一声,留下几只虫尸,和身上擦不掉的污渍。
是因为快要下雨了,天色昏沉,野草疯长的地方蜻蜓成群结队地飞,他不过伸出手想知道刚才滴到脸颊上那滴雨是不是错觉,一只蜻蜓就这么撞到他手上,半边翅膀弯折着挣扎,再也飞不起来,下一秒就要从手掌边掉下去。
蜻蜓也没有做错什么,不过是遵循生理本能低飞而已,却被他一个不速之客弄成这样,关口怪内疚的,忍着手指被昆虫所有足一齐抱住的痒,和被昆虫口部不知道什么部位咬出的小伤口的疼,他想帮它找朵花。起码是放在朵花上,兴许能让它死的慢那么一点。
与佐野玲於的相遇十分老套,像大家口口相传的传统浪漫故事一样,落武者救了贵族人家的少爷。
往往这种故事里,相爱二人之间的阻隔会是身份尊卑造成的鸿沟,只是倒幕派声势浩大,幕府的衰败已成定局,一时之间,关口觉得在此时成为佐野家武士的行为有一种决绝的浪漫——佐野玲於跳到他身上让他不要感动自己:“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我?喜欢我的话,陪着我有什么不好。”
落武者向来不屑做人家仆,爱恋如何抵抗时代的洪流,佐野玲於从来不懂。
这日他说想出来踏青,就只带了关口一个人,花了一下午时间钓上来的鱼,随便塞进哪个过路人的手里,让他送回家中。佐野玲於拿摩擦热了的打火石去碰野草的腰,野草便会折断低头,是很无趣的游戏,但佐野玲於乐此不疲,打算多玩会,玩腻了放把野火,两个人再一起回去。
看见关口如此小心地对待一只蜻蜓,佐野玲於笑出了声:“过不了多久它还是会死的。”
“嗯。”
“或许你可以把它带回去,问问有没有人知道怎么养一只蜻蜓......就算它没有饿死,这里也马上会被我烧个精光。”
关口脸上果然露出了挣扎的表情,这让佐野玲於长叹一口气,点燃了脚边的野草丛,从关口手里接过蜻蜓,干脆地扔进了正飘荡着升起的火焰里。
“可是它的翅膀都已经折断了,你怎么知道它到底想不想活呢?让你好好养着他你又不肯,真是虚假而无用的善意。”
“走吧,我想回家了,脚真疼,你把我抱回去。”
仅仅磨损了一些的鞋子被甩出去,少年抱住关口脖子,白嫩光滑的小腿和脚丫在空中一晃一晃。
关口来不及想蜻蜓了,也想不明白,佐野玲於和他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思考,但正是这种不一样让关口觉得佐野玲於对于自己来说是珍贵的。从小因为混血的身份被同龄的孩子孤立,作为“杂种”从来都是武士同僚们口中调笑的对象。后来战败,在路途中碰到遇险的佐野玲於,当时的佐野玲於也没穿鞋,身上脏兮兮的,脚被石子划破,忍痛跑向他时的眼神却很纯净而坚定——救救我。
关口鬼使神差地出手。
“你看起来像个好人。”佐野玲於后来解释道。
佐野玲於的父亲无所谓儿子带回来什么人,反正有的钱养,关口看起来也像个稳重的,难得对一切都不太关心的儿子主动要求些什么。
雨渐渐下起来了,依稀可见闪电击中远处的田地。佐野玲於一开始还伸出两只手试图为关口遮一点雨,后来干脆地把自己缩了起来。
到家时气氛有些怪,所有人都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遮遮掩掩的眼神让佐野玲於心烦。
“怎么回事?”他抓住关口的衣领。
“将军也许在等你。”关口示意他下来,佐野玲於不情不愿地跳下了地,扯了扯湿哒哒的衣服:“你和我一起。”
面前的地上有一块白色的布,父亲示意儿子打开看看,关口想要阻止,却被一个眼神叫停。佐野玲於掀开了那块白色的布,布上的一大块其实已经被组织液染红,他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体,脸上有血淋林交错着的刀伤,破开了整个鼻腔、眼眶,一道道皮肉向外恐怖的翻着,一只眼球已经不见了,手上布满了血痕,右手的手背皮肉几乎被全部削掉,只剩下森森的白骨。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人曾从自己手中接过鱼筐的手,心脏突然痛了起来。他撑着身体强忍住血腥的味道和视觉冲击带给他的恶心感,轻轻碰了一下那尸体的左手。
“是刺杀,临时起意。”
“玲於,世道变了,你还要继续装傻下去吗。”
父亲抚摸他的头,佐野玲於抬眼,看见袖口的褐色痕迹,挣扎着退到门边吐了出来。
他坚持要自己回房间静静,拒绝了关口伸过去的手。
如何解释“世道”二字呢?人世间的兴衰变迁纷纭万变。《菩萨璎珞本业经》卷下说:“譬如一里二里乃至十里石,以天衣重三铢,三年一拂此石乃尽,名一小劫。若一里二里乃至四十里,亦名小劫。又八十里石,以梵天衣重三铢,三年一拂此石乃尽,名为中劫。又八百里石,以净居天衣重三铢,三年一拂此石乃尽,故名一大阿僧祇劫。一里二里石尽名一里劫二里劫。五十里石尽名五十里劫,百里石尽名百里劫,千里石尽名为千里劫,万里石尽名为万里劫。”
讲学的先生说,世间有磐石,方圆四十里,每过五百年,天人以衣袖拂扫磐石一次,直至磐石成灰,是为拂石劫。
这个简易的版本佐野玲於讲给关口听过,关口似乎是被震慑,但他更倾向于关口并没有理解,除非他直白地问他:“你觉得什么是永恒?你说你永远都会是我的武士,可这种永远也不过是衣袖扬起的一粒尘埃。”
“所以你也不要太在意......这样一类空话,暂且陪着我好了,陪在我身边就好。”
蜉蝣至死都不知道大地其实有昼夜交替,夏蝉也不明白什么是春秋冬,一场大火便能葬送蜻蜓整个世界,他明不明白、是否装傻,又与注定燃尽的他脚下这片土地无任何关系,甚至可以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才更好。
雨下了很久都不见停,轰隆隆的雷声让关口加快了脚步,他推开房门时佐野玲於果然还没睡,床上的被子被拱起一个小山丘,山丘颤抖着,佐野玲於闭着眼睛套弄着自己的下身,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关口知道什么样的行为可以带给这个十七岁的男孩抚慰,于是提供给他亲吻和抚摸,带着亲密、温柔,执着,一些更加强烈的情绪。天快亮时佐野玲於依然醒着,伸手去抓床头挂着的他们俩平日一起搜刮来的小玩意,说自己只要尝试睡着,就一定会做同一个梦,梦里的男人抓着他的衣服下跪磕头,满头满脸的血,他只看见画面,却听不见声音。
“忘掉他的脸吧,他的路过甚至有可能并不是意外,就算没有碰见你,他也会来,也会死。”
“不是喔,”佐野玲於钻进关口的怀里,“是很多不同男人的脸,但确实都是我见到过的,在相同的场景里。”
对于关口来说,在永不停息的炮火中,感情与思虑几乎与他们绝缘,佐野玲於给了他一种生活可以延续在他身上的错觉,他所表露的一切,以至于他本身,就是非常极端、激烈又优雅。由于经历,一直表现着缥缈的美好的他与关口格格不入,毫无疑问,这种新鲜感填补了关口精神与认知上的空虚,同样也让关口觉得佐野玲於是他难得的想要去守护的东西。
一个幸运儿出生即在罗马,那么他今生已经没有任何可担忧,但当他握住权杖准备继位时,突然发现头顶阴天的云如人影般耸动,天上出现了一只眼睛,或许是谁在看着他,或许是什么。那时他终于发现自己只是宏观世界的一只蚂蚁,宇宙里的一粒尘埃,他的罗马崩塌了,河流仿佛都不再涌动,可这一切都只是安静地发生在他脑海中。如果他大声喊叫,大部分人介于他的权威不可能会反驳,可他奢望的是能有一个人无条件相信他,或者不止他一人发现了那只眼睛的存在。关口太笨了,大概没办法理解,但是关口是那个无条件相信他的存在。
佐野玲於的父亲要送他去东京,关口依旧陪着,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是这回没有了家仆,以后也不会有。形势愈发紧张,佐野玲於最终被迫被排出在事件之外,第二天下午佐野玲於醒来时,眼前陌生的房间让他有些怔愣。
“去往东京的路上。”关口回答道。
“父亲呢?”佐野玲於抓住关口衣领,药物效力还没完全褪去的身体有些踉跄。
“他不会走。”
“那我为什么要走?你凭什么带我走?”
关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僵持许久,佐野玲於才缓缓松开手坐回床上,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最后笑出了声:“从多久前开始准备的?算了,走了倒轻松些。”,又抬头看关口,“竟然真能让你陪在我身边这么久,去东京以后呢?你还和我一起吗?”
关口点头,佐野玲於长吁一口气。
第二日,相安无事,两个人还在落脚的小地方逛了逛。
第三日,他们赶上了这年夏天的最后一场花火大会——其实只是一个村落的人聚集到一起,在晒粮食的稻场上一起玩烟花、放焰火,佐野玲於的手不小心被突然窜出来的火苗燎出水泡,晚上哼哼唧唧地喊疼,关口帮他吹伤处,不知怎么后面就变成了自手臂到脖颈再到唇边的缠绵的吻。
第六日,关口醒来时太阳已经落下了半边,赤色阳光斜射着旁边空荡荡的床。佐野玲於大概是把能买到的最大剂量都想办法加进了关口的食物里、水里,如果不是关口身体还算好,不知道还会多昏睡多少天。
佐野玲於从小擅长捉弄人,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日夜交替,罗马已然坍塌,可往昔留给他的东西永存着,目前看来,他的一生仍然由罗马决定。他往回飞奔。
很多地方已经被烧成枯黑色,佐野玲於在书房的位置看见了父亲的尸体,脚上的木屐是自己15岁时做来好玩送给父亲的礼物,他再眨眼,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眼睛的损伤让一切都碎片化,模糊的视线之中,亿万颗火红的星星向他涌来。
整个将军府都在燃烧,关口听人说,明明将军的小儿子回来时府内的混乱已经差不多结束,只剩下燃烧着的府邸。
能活着走向火焰的人都很平静,关口想,佐野玲於大概也非常平静,但最终一定没有抵抗过痛苦,毕竟他甚至难以忍受烟火带来的燎泡。
关口难以形容胸口如何闷痛,这是对不速之客的阴暗以及愚笨的惩罚,禁刀令颁布已久,而如今抵抗这种洪流已毫无意义——他扔掉了自己的武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