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月没有通话了吧。轻泽的早樱都开了。最近过得如何呢,Kenちゃん?”
“还好。不过…我辞职了。”
“那么,回老家来看看吗?”
“…好。”
出发时东京阴沉,云层凝重,白茫一片。越行驶,上空的天蓝色越渐渐清晰,好像列车的速度太快,晦郁的天气也追不上来。
橘看着窗外的景象飞快地向后滑去,没有带任何欣赏的眼光。一直到两个月前有村隆之介宣布继他之后的下一任社长的姓名之前,橘都坚信这个位置将会属于自己。
从橘进入这个行业起,有村就是他的恩师。十多年来,工作室里人出人进,橘是在职时间最久的一批人之一。他跟随着有村学习,从入门到如今,得过奖,设计了数量可观的建筑,对工作室业务的贡献不说居首,也绝不能说是尺寸之功。
对于自己是现在的员工中最有资格担任社长一职的观念,他过于自信。从有村退任前几个月起,橘便在期待这件事。
“我想要推荐铃木麻纪来担当下一任社长。”
橘成竹在胸的神情僵在脸上。在这之后,他甚至还寄希于铃木会自谦能力不足而婉拒有村的邀请。然而不是一切都会顺遂心意。
“很意外吗?”老师请他去家里时问到,橘默然点头,“你是介意铃木是女性吗?”
“这跟是男是女没关系。”橘捏紧茶杯。
“应该说,你一直都认为我会让你来担任这个职位吧,Kenchi。”
前任和现任社长的交接工作也已结束了,仍只有他还在介怀有村的选择。“做社长不仅仅是去和客户吃饭、拉贷款就行的。”有村沉缓地说,“你最近的设计在套用你从前的作品,连铃木都看得出来,你在敷衍你的工作。如果你只是追求这个位置,是无法走得更远的。”
“月初交到你手里的项目,你是准备搞砸了,让铃木没法收拾吗?”橘忘了他在有村眼里有多么一目了然,“Kenchi,你太浮躁了,你自己钻到了瓶颈中去。”
他噌地站了起来,遭到看穿的窘迫使他难堪,以至于恼羞成怒。
“辞职信我会交给铃木さん的。”心态失衡让人无法公正思考。
“又想逃避了吗?”老师问。
自己答了什么,橘选择性地忘记了。“你可以更进一步,Kenchi,但不是以现在的方式。”他离开后,有村发给了他这样的话。然后对于姐姐在电话里的提议,他想了想,于是便答应了。
到了车站后,又继续搭了一个小时的大巴车,才到了轻泽。这里三月的晴润,令橘产生了陌生的熟悉感,因为疏于联络,已很久未曾回来。
他拖着行李箱慢慢开始走。他是顺着风的,因此风向他的耳边送来了身后的声音。
——“别骑这么快啊玲於!我腿都没力了!”“我赶着去打工呢!你也太快就累了吧!”奋力蹬脚踏的声音。“落后的人要请喝汽水!”“我才没答应呢!”他们在靠近。“喂!隼!不要跟我并排啊!别闹了前面有人——”急促的车铃声。
那铃声还没能响完,橘就被单车连带人从侧面撞了个翻。
意识短暂地恍惚后,一些身体部位疼痛起来,看清手侧被地面擦破层皮后,橘看见行李箱也倒在一边。接着视线中闯入一个少年面孔。
“对-对不起,您没事吧?”自行车已被扶起来,他跪在地上,前倾着身体问橘。
橘只记得他左眼皮上有颗痣了。橘站起身,接着去拉行李箱。“我陪您去诊所包扎一下手吧,真的真的很抱歉。”身后还在询问,而橘憋着郁闷,几乎不想开口。
“没事。”他勉强自己回答道,直打算立马离开。他没注意到手表也脱离了左腕,碎了表蒙,由那个少年拾了起来,再由他递给自己,带着惭愧和歉意。
橘低头堪堪一眼,就断定它已经坏掉。“扔了吧。”他随意说到,就转身离开。
他携着不愉快到了家,在门前盯了写着“橘”一字的木牌足有两三分钟。姐姐由里虽早已结婚,也改了姐夫相山大毅的姓氏,但夫妻一直住在橘家,父母相继去世以后,木牌也没有谁来更换。
上了香,姐姐替他的手上了药,温言地斥责他的不小心。“其实我以为Kenちゃん你不会答应回来呢,”她笑,并不问及辞职的原因,“你的房间还是原样。既然回来了,多待些日子好好休息一下吧。看你瘦的。”
橘点点头,只是无言。
他待在房内许久,了无事事地翻着手机,抑或发呆,直到室内的光线漫长而又急遽地变得暗淡,孤独而又彷徨的黄昏到来,觉到心中空虚无一物时,院门外传来呼喊。
“由里姐!”一连几声,没有回音。
橘去开门,却正是下午“撞见”的少年。橘只记得他左眼皮上有颗痣了。他抱着一箱蔬菜瓜果之类,见着橘,愣得张开的嘴没有合拢。皱皱眉的功夫,刚在忙的由里才到,从少年手里接过东西,付了钱。
“这是我家的弟弟橘Kenchi。他不常回来,你们就没见过。”姐姐向他介绍,橘已经抱着东西往回走。“玲於也是个好孩子呢。”进了门,又向橘叹到刚刚的少年,只是他并不在意。
日复一日的工作暂停后,在老家的日子便显得无聊,常常一梦醒来后才意识到自己不在东京,也无事可做,或者说是做什么都按捺不住烦躁。早起后橘便去散步,泛着新绿的青草已长得很深,春天多风,河坝上有嬉戏的孩子在放风筝。
燕状的丝绢风筝乘着风飞得很高,飘荡不稳,一失去助力就栽到了地上。橘看着风筝,就好像看到了自己。
不止有村看出过他的逃避,以至于和他同床共枕的人。
“你不能总是一说起坦白我们的事就移开话题。”
“你不去尝试,怎么知道就不可能呢?”
“如果你连接受问题都不行,那我怎么能和你一起去面对去解决?”
“我们还是暂时分开,各自冷静一下吧。”
尽管距离“暂时”已经过去许久,可所有事物都仍让他感到纷扰。
移步去了书店,翻阅杂志时,橘想到回去整理房里堆积的书籍。
“佐藤さん!”
橘从书本里抬头,透过眼前的玻璃墙就循到外面声音的来源——那个“玲於”,佐野玲於,照样是抱着一堆东西,来书店送货的模样。他看见自己,说了声“早上好”。橘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于是他便看着玲於小跑出去,骑上摩托,发动引擎。八九点钟,太阳光正好,男孩转过头,顺着目光看向橘,笑了笑。
大约是心理作祟,橘觉得和姐姐、姐夫同处不太自在,晚饭后找了借口溜出来,进了路上遇到的第一家居酒屋。
“欢迎光临-诶?好巧啊橘さん!”
轻泽确实太小,橘看着满面笑容的玲於,这么想到。
点了款日本酒,橘瞥了瞥玲於记单的样子。“嗯…下酒菜有什么推荐的吗?”橘看向菜单。
玲於在桌旁蹲下来,伸手替他指着指着突然道:“橘さん这餐我来请吧!”
橘看过去。“嘛…橘さん刚回轻泽就被我撞伤了,有点不好意思。”男孩把下巴搁在手背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那我就点一个…”橘从低价指向了高价区间,恰好能看到玲於紧盯着他的手指,从无事放松到紧张兮兮的表情,那逗笑了橘,“好了,我自费一个定食套餐。”
“可是-”
“没有可是。”橘笑道。打工仔悻悻地去准备了,上菜时还会明朗地嚷嚷一句“橘さん不喜欢辛辣口味吧!”,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别的客人要加酒,他就会喊着“马上”地穿梭在店中。
橘独身而来,没有可交谈的对象和事,于是看着玲於来来去去。
“他前年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又遇上奶奶生了场病,家里又什么积蓄,就能没去读。妈妈改嫁去了很远的地方,父亲又还在狱里,家里就凭他打工支撑着…”
想起由里这番话时,店里的客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慢慢减少,橘面前的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室内沉寂下来,渐进地,能听到外头的雨声,而玲於忙过了,坐在一侧,显得恹恹欲睡。
趁他打了个盹把自己打醒了的功夫,橘开口询问:“你一天打几份工啊?”
“白天在超市,晚上在这儿。有时做做别的零工。”玲於揉揉眼睛,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时瞟见了挂钟,“快11点了啊——在下雨呢。”他又跑去扒拉店门望望外边,最后转回身来。
“橘さん没有带伞吧?”
他没有接受玲於要把雨衣借给他的好意。而等雨渐渐淅沥,和玲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东西,直到打烊时间来临。
连日的雨将樱花打下了枝头,橘也在不出门的闲散里整理好了一批留下来的、一批不再需要的书。在太阳总算有露脸迹象的早饭后的清晨,他把书装上手拉车,打算朝书店去。
念小学和初中时这条路他也走过许多回,时光荏苒,道旁景象早大变了样。
“橘さん去书店呀!”随清脆的铃声叮铃铃而来的又是骑自行车的少年,他又是笑着,停在橘身边,车前框子里躺着颗足球。
“爷爷催我去棚里,我先走咯玲於!”和玲於同行的浅发男孩儿停也未停,风也似的,便只留下了背影。
“全部都要卖掉吗?”玲於打量着那几摞书本。
“嗯,还有一部分没装下,得再跑一趟。”橘接住他好奇的眼神。
“这里离书店还有个一千多米诶。不然我骑车带橘さん过去吧!”他不假思索地提议,一点也没拿现实作考量。
橘惊讶道:“你?载我?”他扫了扫眼前这个小个子。
“橘さん可别小看我。”玲於信心满满地昂起脑袋,做出胸有成竹的势头来。于是橘也不客气,欣然坐上了后座。
“出发吧。”不可否认橘说这话的时候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自行车尽管确实出发了,但是蹬脚踏的人使劲得脱离座位半站了起来,喉咙还憋出用力的闷哼声音。因为吃力而难以前进,车头一歪,连人带车差点侧翻。
不知道是用力还是窘迫使玲於的脸发红。“是今天的自行车不太对劲。”他向橘解释。
为了不挫败年轻人的自尊心,橘总算没崩坏表情而笑出声来,虽然后来还是变成小不点退居后座,拽着他衣尾,牵着小拉车。
从书店出来,橘扔了瓶果味汽水到玲於怀里,自己则打开了含酒精的饮料,仰头一口气喝了半罐下来,才见玲於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他于是投去疑惑的眼神。
“我,二十一岁了。”他堂堂地表示自己的年纪。
橘看了眼那瓶橘子味汽水,低头再看看米酒饮料。“不喝就还我。”大人说。
“才不。”玲於飞快地咕噜下去两口。
“橘さん是不是觉得待在轻泽很无聊啊?”玲於推着自行车和他同行时还问,“要不然我给橘さん推荐几个还不错的地方吧!”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游客吗?”橘反问。
“对哦。”玲於抓抓头发,“可是橘さん看上去就没有事做啊。”他诚实地发言,让橘甩去一个十分莫名的眼神,大大的问号仿佛就贴在他脑门。
绯红的寒樱过后,散步常经过的那个拐弯处,轮到洋槐越过院墙投掷白色的花朵在地上,连周围空气也香甜起来。
晚餐是寿喜烧,桌上话题不知怎的移到了橘身上,姐夫问了他句之后的打算。橘知道总避免不了会谈及这事,他放下筷子,坐端直了些。
“如果我住在家里给你们带来了不方便——”
相山大毅连连打断:“停停停,Kenちゃん你知道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说罢,伸手扶扶眼镜,只与刚从厨房端蔬菜出来的由里了了对视一眼。
橘低下头,为自己的多心说声抱歉。
他当然考虑过,从工作室离开之前他就在规划辞职后的打算。只是这其实并无可想,无非是再找一份工作继续做他的建筑师。转业实在是不明智的打算;再者这么多年来,橘也只会拿尺子画他的图纸。
再谋得一职不难。可在东京范围内,他免不了要在工作上和前同事们产生交集。而橘还在为他之前的行为感到羞耻,放不下架子,所以迟迟无法迈出一步。
思来想去,也催生不出另外的选项。正因为只有一条路,所以才不肯轻易做决定。
想着想着,渐渐又把思绪往死路上赶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来:
“明天早上八点半,在隼家果园见吧!”附上一只像是水獭的动物,眉飞色舞,很高兴的样子。
所以有一点很确定的是,即使不在东京,橘也一定不会在轻泽这样的地方工作。他看着玲於发来的消息,默默如此想到。
这地方实在小。小到一出门去,上午碰见的人,十有八九下午也能见到。除去每次遇到些长辈都要听到句“哎呀这不是橘家的次男吗?”之外,发短信来的家伙可算橘高频率接触的人物。
或者去到趟超市挑点零食,结账时得听他两句“橘さん果然是甜口吧!”“我也最喜欢和菓子了。这个很好吃喔!”;或者路过一处宽阔地,碰巧一群人的足球踢到中场休息,他远远发现了,就跑来同自己一起,侃侃地谈他喜欢的球星一直到自动零售机,最后自己碍着年纪的面子给他们全队的饮料付了钱。
就算是不出门,也能因为他有空送货到家时见上一见,更别提由里好像打心眼儿里喜欢他,会招呼他进门,招待他冰茶和相山带回来的哪里的蛋糕。
然后他就趁着咽下甜品的当儿,朝自己道:“橘さん喜欢吃草莓吗?”
“还行吧…”要说自己其实很喜欢,橘觉得奇怪。
“明天一起去隼家摘草莓吧!一大个棚子的都熟了呢。”如果橘没立即表示出同意,他罢了就一定要加一句:“可是橘さん本来就没什么事做啊。”
于是由里也笑劝说去吧。
等到橘穿好工作服站在大棚里,他才意识到这和他喜不喜欢吃草莓没半点关系——他不是来吃,而确实只是玲於口里的“摘草莓”——摘来,成盒,去卖。
玲於在同隼嬉笑着不知在说什么。小森隼的爷爷,自然也叫作小森的,和橘讲着如何挑择形状好的、连蒂同摘、上六下六地双层装盒,不疾不徐地问问橘家里的情况、东京的事宜,说说轻泽,至于瓜果蔬菜的行情,最后免不了埋汰一下隼。
老爷子专心下来后,就只有两个年轻人时有时无的交谈声。
“橘さん要轻点摘啦!”隼远远地昂头来看。
“就是就是。”不远的玲於附和着。
权当是体验生活了,橘想。
玲於正蹲着采摘底层的草莓。阳光好像金色的海水一样漫来,橘看着,男孩敲了敲自己的背,转动脖子的过程里,他发现了第二层的一颗草莓,它探出枝条,恰恰长在他上前方。
于是玲於伸长了脖颈,仰起下巴,同时松开了嘴唇。他用舌尖够到那颗红色果实,双唇裹住它,一咬,含入了嘴里咀嚼。
橘看着他,觉得自己也尝到了滋味,莓甜在唇齿间绽开。
偷吃成功,男孩子边嚼边咽着,对上了橘的眼神,还笑着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工作到下午才歇,橘冲完澡后轮到玲於,后来才是隼。盘腿坐着休息时,小森替他们端来了茶。
小森从浴室出来,不先去穿衣服,而“噔噔噔”地跑到客厅来,紧紧裹着浴袍,满脸狡猾。
“玲於玲於。”他喊。玲於转头,橘也顺着声音看过去。“锵锵!”隼突然大大拉开他的浴袍,使身体朝向他们之完全敞开。橘于是一口茶喷出在茶杯。
然而隼里面是穿了短袖短裤的。
玲於却无所反应,摆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隼啊,有意思吗?”
“吓到橘さん了,挺有意思的。”他大笑了两声,被他爷爷敲了脑门。
回家路上橘还在摇头笑叹。向由里道了声“吃过晚餐了”,正要进房间,一声“Kenちゃん”将他叫住。
是姐夫相山,说有事想与他谈。橘坐下喝了口水,他才开口:
“你记得轻泽原来的中学校已经废置挺久了吧,学生们都得到邻镇去上学,虽然说也不远…”相山在省厅里工作,“不过最近决定要推翻重修,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建筑师来设计。”
橘渐渐听明白了,相山也只是点到即止。
“这样小规模的学校的话,对Kenちゃん你来说并不难吧。我向上司稍微提议了一下,主要是需要设计,后续场堪我们会委派给别人。当然,是由你来决定的。我个人觉得你很适合…”
“嗯…我可以考虑一下吧?”他问。
“当然。”
下意识反应是回绝。橘总认为在他下决定前,他不应该再开始设计。不过相山所说的也曾是他念过书的地方,由自己来重新构造,倒有些莫名的吸引力。
隔天他便到中学校去走了走,长期未受使用,校区显得荒弃。
回去的路上,漫天轻晕着蓝墨色,欲暗未暗,和黎明的将明未明很相像。家家都在准备晚餐,小小的这里人便非常少。
而橘在河堤边长凳上发现了个佐野玲於,旁侧停了一辆自行车,车篮里有颗足球,特征很明显。
经过他时停下来,看见他埋着头沉默地只是坐着。橘唤了他的名字,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玲於闻声,抬起头来,轻易看得出他哭过许久,眼里包满的泪水还一颗颗往外掉。
橘有些讶异,因为玲於总是笑着。
“晚上好,橘さん。”
他抹了把脸,这声噙泪的招呼教橘心软。“出什么事了吗?”橘问,搜了搜自身上的口袋,找到了袋装纸巾。
“没什么。”显然是谎话。橘在他面前蹲下,将纸巾递出去,垂着头的玲於没接,他便搁在了玲於腿上。再伸手,稍迟疑地放在男孩肩上,轻拍,勉强安慰他。
玲於才说话:“我妈妈打电话给我了,问我过得怎么样,让我不要挂念她。真是的…怎么会不担心呢?在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住在哪里,吃得好不好,有没有瘦…真是的…”
他说着说着,又颤起身体来。
对你母亲来说,你说的也正是她想说的吧。橘想,无言地安抚着。只是玲於满脸泪痕地抬眼看了看他,后来伏到了他的肩膀上去。
不多时,橘觉得右肩都濡湿了,可腿也麻了。男孩子似乎缓过劲来,想起了什么。“对哦,”他放开面前的人,拿过包,翻找出一只好像很随意地扔在里面的手表,“喏,你的手表。”
橘愣了下子,看着被塞入手里的腕表,想起来,这正是初见时,他叫玲於丢掉的那只。
“你看,是可以修好的。”玲於红着脸和眼,不顾自己哭过一般地笑了笑,“怎么要扔掉呢?”
他想到,这手表还是自己曾得奖时,用奖金才得以不心痛钱而奖励自己的物品。已经许多年了。
一时陷入回忆而没动作,玲於倒又拿过手表,直接替他戴上左手腕了。
“回家了。”玲於说。
春夏交季,伴着舒软的日光,午饭后又饱足,很容易就在沙发上睡着。睁开眼后,侧躺的橘一眼就对上在桌子边咬着吸管喝可乐的人,吓了一大跳,差点滚下沙发。
“你怎么又在这里?”橘平复着心跳站起来,顺着胸脯。
“由里姐请我吃大毅哥带回来的特产馒头啊。”玲於笑眯了眼睛。
“Kenちゃ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啊?”姐姐收完衣服,推开玻璃门,从院子进来,“大ちゃん刚刚打电话回来问呢,说能尽量快一点决定就好了。”
“什么事啊什么事啊?”玲於问,由里就向他回答了重建学校的事,“诶——橘さん答应不就好了,前几天你不是还去了旧校嘛。”那天傍晚玲於确实问过他从哪儿回来。
而他也问推着自行车的玲於,考上却没有去大学,不可惜吗?
玲於摇摇头,“重新再考就好了。”他说,“重新开始就好了。”
“原来Kenちゃん去怀旧了啊。”由里笑着叠衣服,“以前我和Kenちゃん也总是早早一起去上学呢。”
橘也去帮由里叠衣服,说道:“我还在考虑。”
“还考虑,”玲於瘪嘴,“可是橘さん本来就没什么事做啊。”
橘瞪了他一眼。禁止“可是”,他想说。
那个午后,他难得主动地向由里说起在东京的这些年,得到的、失去的,遇过的人和事。因为橘看见左腕上的表,便总是能想起来玲於说:
“是可以修好的。”
可以修好的,在任何意义上。于是他接受了相山的提议。
算进考察讨论会议之类,橘的初稿完成约半,他估计还需要四五天时间。工作方面懈怠太久,拿起笔时也觉得不熟悉了。且他一贯工作起来就埋头连坐个几小时,起身就觉腰酸背疼。
雨后天晴,称得上凉爽的夏午。由里让他歇歇,如果要出门,就顺带帮她将做多了的土豆炖肉送到佐野家的奶奶那儿去。
橘点点头,因为他也算有事告诉玲於。
向佐野奶奶道了好,橘进了客厅,见玲於恹恹地伏在矮桌上写题,有点复习的样子。他坐下,推了罐冰饮过去。
“上次你说的没有抢到票的事——”橘一边开口,一边将手机屏上的电子票码展示出来,“下下周六,国立竞技场,主看台。”他笑,卖起了关子。
玲於猛地坐起来——
他一直喜欢的足球运动员将要从FC东京退役,联赛末场便是他最后一次以现役球员身份踏上绿茵场。可惜玲於没抢到季票之外的放票,为此也嘀嘀咕咕抱怨过。
“骗人的吧?!”玲於瞪大眼睛,“你说真的吗?!”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吗?”橘道。
“太好了!”玲於跪直双腿,手臂双双举高,兴奋劲满满,遏制不住。
“有个朋友在国际竞技场工作,请他帮忙留了一张,一会儿我把票码发给——”
“你”字被冲来的玲於一扑,逼回了他的喉咙。
“谢谢Kenchiさん!”
“就当是你帮我把手表修好的回礼了。”橘被一个散发着热意的活体压倒在地上抱住,在夏日里这一点也不舒服,况且人还不轻。不过他什么时候允许这家伙叫他名字的?橘一瞬间想不起来了。
“谢谢谢谢谢谢!”
“行了。”橘象征性地拍拍他的后背,“不过我只问了一张,因为不知道小森是不是也喜欢足球。”
“那家伙不喜欢要动的运动。”
激动让他的胸腔里怦怦地用力作响,身体产生更多热量。这时候做出什么举动,是否都能算作处于兴奋昏了头呢?橘不知道他在这样想。
“知道了。先放开。”橘已经觉得在冒汗,玲於和自己都是。
“Kenchiさん和我一起去东京吗?”年轻人转移话头。
“你是未成年吗?需要监护人作陪?”
“可是Kenchi本来就——不是,可是我是第一次去东京啊!”玲於嗤笑。
“所以先放开我,很热。”
“就不呢?”
橘动动眉尾,向身上人的腰间腋下伸出手去。果不其然,玲於立马痒得大笑。因为距离近,于是笑声在橘耳边响亮又清脆的,他便不住地挠。
玲於乱动着,挣脱他的手又不肯移开身体,到橘等不住直接反身把他压上地板后,还在扑腾。“我错了我错了。”他躺着笑着流着汗水喊,“下次不敢了。”
大约是个四五分钟的事。橘渐渐停下来时,玲於突然就笑不出来了。他制住橘的手腕,还喘着气,神色有异地抬眼看橘。
只那几秒,他满脸和脖汗涔涔,又亮晶晶的,肤色较刚刚更红了几分,圆溜溜的眼睛以及咬住的嘴唇。这样的画面,被看去了。
橘还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突然神情就冻凝住。结果玲於往后挪动着坐起来,侧过身去,抿着嘴把下身挡住了。
幸好大人没有为那欲盖弥彰的举动笑出来。他只是站起身,摆摆手说了句“那我走了”,出了客厅,又去向在别的房间的佐野奶奶道别。
想来,年轻人这个年纪正是这样的。这回他和玲於,一个没大,一个没小。他也忘记了自己该做个大人样子,橘走进日光里,摇摇头。
“哇天空树诶!好高!”
出了东京站,玲於就喊。他看了看橘,又说:“Kenchiさん肯定在心里说我土吧,是乡巴佬。”
橘笑着摇头,去拦出租。
他们出发得早,到东京时距离近傍晚时才开始的比赛还有一段时间。橘就陪玲於去逛了逛附近,才前往球场。
年轻人很亢奋,甚至脸颊画上了主队的代表色,穿着球衣走路也要跃起来。但橘只送他到入口,就止了步。
“都一起走到这里了,结果让我一个人进去看啊。”玲於望着他。
橘拉拉他手臂,避开点从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又没票,”他实话实说,但话锋又一转,“况且,你期待了那么久的事,你一个人经历过后,这么美好的回忆,值得你一个人享受。”
他双手握了握玲於肩膀,那样诚恳地说到。
橘便在周围打发了下时间,约两小时后去出口接到了满面红光兴奋得不能自已的人。晚餐是同橘口里在竞技场工作的朋友——黑泽良平一起进行的,他还利用职务便利带来了球员的签名球衣,于是那人更激动了,一直到在酒店,还一直对比赛和球员、进球和比分说个不停。橘想他可能是后半夜才安分睡的。
虽共住一间,但不透明的浴室完全没有带来困扰。不过橘先起床后发现了一点:
“你睡觉眼睛居然是半睁开的。”他对玲於陈述,后者吐吐舌头。
第二天,玲於便开着导航自己逛了大半天。“不会迷路吧?有事及时联系我,不要跑太远。”橘走前叮嘱过,本来还打算电话一个关系还好的后辈,与玲於差不了多少岁的,让他来帮帮忙,不过玲於倒拒绝了。
他倒不是特意陪玲於来这一趟。橘确有要事,也算是顺便,圆了他不得不面对的事。
学校的稿他随在身上,已在进行第二次修改,橘带着它们,先是去到了有村老师的住处。他想要征询老师的意见和建议,更想向有村提及他的打算。
过后,他和铃木有约。毕竟是社长,橘因此提前询问过她的日程。一顿饭,道歉必要而首先,而橘希望接下来在工作上也能与她多交集和学习。
结束他所要做的事情后,在一个步行街和玲於碰了面,慢慢地散步回酒店。
“都处理好了吗?”玲於并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但还是问到,而橘点点头,“感觉Kenchiさん一下子安定了很多呢。”
大约是确定了早该决定的,没有了困惑,不安也排解了,因此他才在喧嚷的街头、来去的人群里显得安定些许吧。
“Kenchiさん。”
玲於住了脚步喊,橘也停下来。年轻人表情真诚,让人期待他将说什么。
“我…”他看着橘的眼神一点也不掺假,可是停顿了好久,说出来的却是不相干的内容,“…月亮,对,月亮好看。”他失措地望上天去,从自己给自己下的台阶上逃脱。(月亮,tsuki;喜欢,su ki)
橘也不知道是否听懂,只是很想捏他的脸,于是伸手了。
把工作辞去后,回轻泽前,橘急躁地就把公寓退租了,来东京便只能住酒店。这个缘故,他和玲於也说过。
玲於从刚才的对话后就心不在焉的,入睡前,在一片寂静的漆黑里,他也突然问了一句。
他说:“能不能让我提前知道Kenchiさん的计划?”
橘看去并列的另一张床上,玲於问得很诚恳,好像真的很想知道,可是他是背过身去问的,橘只看见了枕头上的他的后脑勺。
学校的设计结束后,橘就在整理行李了,不过也无所谓东西,只是慢慢耗费出发前的时日。
“可是Kenchiさん现在本来就没什么事做啊。”
玲於邀他去爬山,橘嫌麻烦,于是他又在这么说了。
轻泽西边的一座小山丘而已,没费多少时间就登到顶。玲於说本来叫隼一起来,可是这小子一听是登山,瘫在沙发上直叫“不行不行不行”。玲於把隼那腔调模仿得惟妙惟肖的。
眼前看的虽是日落,心里却没有怅惘之情,反而是舒畅的,橘听到玲於说:
“我决定明年去考东京的大学喔。”宣言一样的,玲於告诉他,“具体哪所还在考虑中,去问问高中老师好了。”
“奶奶呢?”
“我爸年底就回来了。”
橘想到玲於的家庭,就问:“你不怪他吗?这么久都不在?”
玲於摇摇头。“他是误伤别人才进去的,大家都知道。”
“总之我会努力的。”玲於朝他咧嘴笑,然后冲太阳的方向大喊了两声,回过头来又满口“糟糕糟糕”的,“这下山下一片人都知道我在这里乱喊乱叫了。”他说,橘被逗笑了。
面前的一切风景皆美,他从前忘记了沉下心来欣赏,这真可惜,橘想。
早晨。橘没有让姐姐和姐夫相送,拖着来时的箱子,自己朝巴士站去。虽说还是提了很多由里一定要他带回东京去吃的东西。
他决定自己成立一间建筑工作室,首先告诉过了有村老师。从头做起,想想会很不容易,不过至少他还有些以前积累的客户——万事开头难啊,橘想试一把。
在站点站定了几分钟,他就看见骑单车飞驰而来的人了,急促的车铃“叮零零”地响起来。
“Kenchiさん!”他喊。
不会太快了吗,多危险,橘无奈地想到。而玲於更出格了,还有十来米距离时,年轻人直接从没停下的车上跳将下来,车也不顾了,甩开跌倒在地,篮筐里的足球滚远了。
不要紧吗?橘又想。但玲於跑了过来,飞快地,扑到他的身上,拥抱了他。冲力太猛,橘后退了三四步,才接稳了人。
隔着薄薄夏日T恤,橘听到也感受到玲於失速的心跳声。他拍了拍玲於的后背,似在劝慰。
而玲於松开些许,看了看近处的大人。“等等我。”他说之后,冲动地亲了上去。
他闭上的眼睛,左眼皮上的痣,颤动的睫毛,鼻尖上细密的汗水,贴上来的嘴唇。橘都看到了。以及他太用力,因此有点疼。连风吹过来,都是带有温度的熏热。
玲於睁开眼后,视线先是垂落的,而后才重新看入橘的双眼。
他退开几步,不管不顾他带给橘的是什么样的震动,跑开了。
玲於捡回他的足球,扶起他的自行车,回头朝橘挥手,用力得双脚也踮起来。
“等着我!”他笑着喊,灿烂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