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2018年4月13日,中午13点46分,历经10个月搜查时长之久的岸井佐贺、饭岛源治杀害案嫌疑人橘ケンチ在世田谷樱新町被捕。
嫌疑人被捕时正在家中吃午饭。我略略扫了一眼,炒肉、烩蔬菜汤、米饭,是家常菜式。与他一同进餐的——同居人佐野玲於,在10个月前第一次案件受理时, 就已经接受过问话,所以我并不面生。
我们一行人出示警察证、搜查令和逮捕令时,橘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这带给工作很大便利。他表现得一切似是情理之中,早已预料。搜查结束后,同事将他拷上手铐,带出公寓。
他经过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佐野,甚至含着浅笑。那个眼神,如同说着“我走了”,就像“我出门了”一样,过不了多久仍会有“我回来了”,就这般的平常。
直到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外,我知道于理而言,佐野要随我回去再次接受询问。而这个年纪轻轻的一言不发的男孩子,猝然大喘起气来,蹲了下去,抱紧膝盖。
随行的并没有女警,我只好俯身,放轻语气关怀道:“你还好吗?”
他迟迟不肯再抬头。
约莫二十分钟后,他才起身,收拾好餐桌,把碗筷放进了洗碗机,关了其余电源,锁好门,跟着我和后辈佐藤宽太这组离开。
哦,我正要说,我是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警员。我叫铃木伸之。
案件须从头梳理到尾。
——第一起,岸井佐贺,30岁。
事情发生时,还是去年的仲夏。岸井死在地下停车场中,尸检没有外伤,于左肩发现一处针扎痕迹,后判明为胰岛素注射过量致死。他受害前没有疫苗等注射经历,当时没有出现目击证人,监控也没有拍到可用画面。佐野是追究人物关系时出现的,作为受害人的前男友。
但案发两个月前,他们就已经分开。交往时,佐野曾受到过岸井的暴力相待。
“喝醉后有时会睡死,有时很兴奋,偶尔会突然发怒。清醒的时候也有过。年龄和体型,我都不占优势。他动过手就会道歉,保证没有下次。我不敢报警,也不是很想。而且我们那种关系…”佐野那时略微苦笑着,盯着桌面陈述,“别人只会觉得是我活该吧。”
据佐野所说,可以推断他有明显动机。而他有不在场证明,对可能与其受害有关的人物也并不清楚。但反过来将橘——佐野的现任列入考虑范围,似乎能把这起事故定性为橘因其对待佐野的方式生恨进而杀害,即情杀。
“你和橘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问道。
佐野想了一下才回答:“七月中旬吧。”
我不禁捏紧了圆珠笔,因为他的话证明这并不是情杀——橘杀害岸井时,还不认识佐野。而实际上,橘连岸井姓甚名谁,同样无知。
佐野的话断断续续,显得他的记忆也同样接连有隙。我试图从两人所述中理清这段经历。
他曾是橘的患者。嫌疑人是一名精神科医生。
橘发言时没有一分侵略性,倒不如说他总是很平静,用温和的表情注视着我,说:“我选择做精神科医生,是因为我喜欢各种各样的不幸。”
无论是混乱、焦躁,还是分裂、无望,他从那之中汲取满足,怀着微妙的心态医治患者。
案发后,佐野因为失眠和多虑在橘之处就过诊。
“做过测试,诊断之后我给他开了些非苯二氮卓类药物。他每次用完就会来回诊。”橘说着,指尖轻轻地一次一次点在桌面,“有一次他临时打电话来问能否安排会诊,说状态很不好。当天我排满了病人,就请他在我下班前过来,我最后抽点时间给他看看。”
但橘一直等到7点,佐野也没过来。那天据说雨很大,橘办公室的窗户玻璃上,就像有水不断泼上来一样。
然后他就下班了,走出医院,在距离大门200米的地方,佐野正蹲在雨里。橘正经过这个方向,于是发现了他。
那一把伞,在一场那样大的雨里,连一个人撑也要打湿衣袂。橘借伞为佐野挡住些许雨水,蹲下并递去了手帕,问他:“你怎么没来?”
“我看见他就知道,孤独、无所依从、内心缺失,那些东西是无法用药物治疗和填充的。”橘说。
“我告诉过ケンチさん,我是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
“那时我回答他说:‘不要担心。我也是哦。’”
这像一个契机,也像,缺口找到了缺口,因而拼凑成了整体。我沉默了一阵子,再继续问:“所以你们就在一起了吗?”
佐野点头。
他记得把自己交给橘的重要的那天,明明被带倒了,被抵在两侧的双手与橘的双手紧扣着,就像蝴蝶的一双翅膀温柔地被钉在两旁。听着橘压制自己的呼吸,他觉得身体就像蝴蝶一样轻飘飘的。
听他说了许多话,这里是相对最详细的部分,显得十分重要。
“但是你知道橘是杀害岸井的人,对吧?”我试探地抛出猜测。
“嗯,我知道。”佐野垂下头。
“你是怎么发现的呢?”我趁势追问。
“打扫房间的时候,我在一个房间…好像是储物间吧,发现了一个钱包,是佐贺さん用的。那里面有我和他的合照,但是他的部分被撕掉了。”
“所以,你是在杀害岸井之后把他的随身物品带走了,并且在认识佐野之后,才意识到他们曾经认识对吗?”
“不错。”橘承认。
“你在意识到佐野和岸井认识后,有尝试告知他此事吗?”我皱着眉问他。
橘又恢复了微笑:“我怕他会为难。但他发现我带回来的东西之后,我就向他解释了。”
“你是什么反应?”我问佐野。
“害怕…第一反应当然是害怕吧。”佐野缩起身体。
他立刻开始收拾贴身物品,而橘只默默地坐在客厅靠窗的位置,注视着他直到离去。
“所以你和橘分开过?”我边记录边问,“那是他后来挽留了你吗?”
“是我主动回去的,半个月之后。”那话令我睁大眼睛,“你可能低估了依赖这两个字对我这种人的分量。警官先生,离开他,我就要再次缺失。”
橘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接受了他。
“可是和杀人凶手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不害怕吗?”
他摇头了。“他不会伤害我。”佐野说。
他确信的语气使我无言。不知是我多疑心与否,我观察着佐野的形容,觉得他几乎有些恍惚,黑发顺从地搭在额前,较先前变化不大,却显得憔悴与迟钝。
——而第二起,饭岛源治,65岁。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冬春交接之际。饭岛死在驾驶位上,同岸井案一样,尸检没有外伤,于左肩发现一处针扎痕迹,后判明为肾上腺素注射过量致死。他受害前同样没有疫苗等注射经历。后来出现过目击证人,而佐野此次是以饭岛曾经的学生,这样的身份出现在关系网中。
“饭岛被害前,你和曾经的高中同学聚会,他也在场吧?”得到佐野的肯定,我继续道,“如你所说,聚会结束前橘来接你,而饭岛提前离开了,他们有可能是这个时候碰上的。”
我的推想得到了橘的证实。“而你仍然不知道他也和佐野认识,没错吧?”
橘点头。这于是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橘他相当于杀害了两个陌生人。
更巧合的是,他们都与佐野有过或多或少的联系。佐野作为两起案件的共同点被我们重视,后来我们通过证人、监控以及医院的药物记录等大量繁琐信息,把视线转移到橘身上。
“而后来橘临时发消息告知你有事,没有来接你。”我确认着。
“嗯。我和西村…”提到曾经的同学,他突然卡了壳,“西村…什么来着,就是提出聚会点子的人,和他说了几句我就自己走了。”
“日期显示橘是聚会第二天杀害了饭岛。那天橘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正常时间吧…”
“有什么异常吗?”
“回家之后…还好,但半夜我起来喝水,发现他在琴房,弹了一首很激烈的曲子…我不知道什么名字,以前也没有听他弹过,只是听起来很愤怒又很…难过。”
“除此之外,他一切都照常?”
“是的。”
“所以你是在碰到他们第一面后,尾随其至家中或者工作地点,第二天再携带了注射器和药物前往杀害了他们。”我顺着他的作案方式,“你用了手套,使用过的工具带回医院同医疗垃圾一起焚毁了。”
“是。”
“你为什么杀害他们?”我直视橘的眼睛质问。
橘沉下嘴角,面色冷了冷:“因为他们对我说‘看什么看’。”
岸井和饭岛都是步行时,在街上撞到了橘,对看向自己等待道歉的橘说了一句:“看什么看?!”
“看什么看?!”这句话橘很熟悉,它出自孤儿院的一位老师之口,橘听了许多次。也许她当时是在隐藏什么,在躲避什么,在自得什么。“当时”橘每一次望向她,伴随着恶狠狠的瞪眼的就是“看什么看?!”
小孩会慌忙闭上眼睛,生怕两根手指会立马戳向他双眼。
他憎恶数以年记的这句话。“所以我就杀了他们。”他至此仍带着淡淡的笑容,置身事外一般的神情。
“生命岂是这样可以任你取舍的东西?!”我无法理解,一时加重语气,没能做到客观和理性。
“你当然不会信。”橘说,“因为你没有试过饥肠辘辘时、疲困不已时、丧无希望时还要被逼迫着干活,听那句‘看什么看’,再想到这世界上你只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人依赖。你当然不会信,警官先生。”
案件从头梳理到了尾,橘和佐野都在自述上签了名盖了章,仿佛尘埃落定般的。
“你之后…打算怎么样呢?”我问佐野。
“谁知道呢…”他虚弱地笑笑。
我去买完早点到办公室时,宽太连夜写完报告,顶着黑眼圈冲咖啡,从他的包里拿出个药瓶,倒了两颗。
那个白底橙色的药瓶,让我在脑海中迅速找到记忆点。
“等等——你那是,综合维生素?”我连忙起身。
“对啊。”宽太把药片和水吞了。
“这种维生素都是淡橙色的?”我紧张起来。
“是的吧,我偶尔想起来会吃两片,忘了就算了。”他笑。
“你这家伙!”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在橘家搜查的是客厅,茶几下正有和你这瓶一样的维生素。”
我打开检查过了,可是,那瓶子里的药片并不同。
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我立刻申请重新联络了佐野,他仍在家中,因此我和宽太以差点闯红灯的势头赶去。
佐野开了门。我得到进门的允许后一路奔到茶几旁,不管三七二十一拽过那瓶药,中途打翻了别的东西,但我不在乎了。打开,是白色的药片,形状也不同。
“这瓶药,”我气喘吁吁地向佐野举起它,“是你在吃对吗?”
他神色有微许的异常,但还是肯定了我的话。我注意到,他衬衫的纽扣系错了一颗。
“你吃多久了?”我急忙询问。
我们又将佐野带回了警视厅。和昨天一样的问询室里,橘坐在同一个位置。我用力把这瓶药砸在桌面上:
“是你给佐野吃的这个,没错吧?”
橘不动声色地笑:“是啊。”
“从佐野离开又回来后,你就给了他这瓶药,早晚一片,每天服用。”
“怎么了吗?”他仍不松口,好像非要我明白宣告。
“这,不是普通的维生素。你换了里面的药,我没说错吧?”这让我有些愤怒,难以相信他为何会对所爱的人做出这种事,“这到底是什么药?!快说!”
“不过是一些暂时性阻隔神经刺激的药而已。”他回答,“停药就没事了。”
疯子,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过表面上,我只能在平复情绪后,冷冷对他道:“起诉你的罪名,会加上一项故意伤害他人身体。”
他没有任何动容,直到我要离开,才开口:“警官先生,你可能低估了依赖这两个字对我这种人的分量。”
我瞳孔微张,这一句话分明佐野也说过。我转过头看他,他却望向着阳光晴好的窗外,说:
“我最喜欢玲於的笑容了,那种明朗可爱的样子,随时随地都让我想要拥抱他。”
在等待我们告知结果的佐野站在半开的窗边,白皙的他在阳光下快透明了。我走到他身旁,看见他正看着的那几株建筑物间的樱花,它们盛放着,几只可数的蝴蝶飞绕其间。因为很近,仿佛能感受到花的气息。
“春天了啊。”他笑起来。
是啊,如今已经是正好的春天了。而我什么也没能对他说,退至门口,宽太摆着很可惜的神情。
“佐野分明是知道那药是什么的吧?”他喝着咖啡说,也递给我一杯,“可他为什么还要吃呢?是橘威胁他吗?”
难道你不曾想过,如果佐野他是自愿的呢?
而后这个后辈又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不过橘杀了人,还用这种方式把佐野禁锢在他身边,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佐野以后就自由了。”
是吗?他真的,自由了吗?
我看向佐野,在心里问他,也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