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着脚到客厅打开电视机,早间新闻开始播放,人声、背景音为清早6点50分带来了从夜晚苏醒的声息。
23岁,正是社畜的佐野玲於便栽下去,八爪鱼似的抱住抱枕。困意拖泥带水,随他从床上陷入沙发。
“…昨日晚7点左右,又确定有一24岁女性大泽佑香失踪于东京都品川区大井町。据悉,警方推断此失踪案有可能与两月前的山下辉(23岁),四月前的工藤桃子(25岁),五月前的菅原升太(24岁)失踪案有关…”
新闻词几乎没能入耳,一分钟的极限时间到表,再不动起来就会错过电车,非迟到不可了。
佐野不得不由着“现实”的魔爪将他拎起身来,催促他冲进浴室。
刷牙、剃胡子、洗脸…一套洗漱程序花了他6、7分钟,钟表从6点58分59秒走到6点59分整。正是这一时刻,他面对的镜面上,于眼高位置出现了一行白字——
“不要搭电车。”
他嘴里包着的一口清水便喷了上去:“不要我搭电车难道我走路上班啊喂!从多摩川走到新宿你走走看!”嚷嚷了两句,翻了个白眼,佐野转头就走。
换好鞋,坐在玄关刷推特直到嚼完吐司,佐野拿上牛奶盒出了门。每天都如此。
镜面上出现文字这回事,是从他在这个出租屋过完22岁生日,开启23岁第一天时发生的:6点59分,即会现出一句有关于今日的提示。
“走××道左侧”的那天避免了路右侧人行道后段封闭而绕路的麻烦;“下班前别和同事说话”的那天因装作很忙而甩掉了帮忙加班的包袱;“提前戴口罩”的那天遭遇了早开的几树花朵;…
“看好背包”;“提前完成策划”;“去隔壁街道的便利店购物”;等等…
可佐野也不是每次每句都听,偶尔,尤其是最初那些天,他会抱着“我偏不信”或是“我偏要做”的心态来证实一下这些“提示”的真实性,比如:
“不要外出就餐”的那天因为不好拒绝好友的邀请仍去赴约,后来却吃坏了肚子;“绕××路回家”的那天仍照平常路线,却来不及躲避洒水车全身浇湿;“不要上6号车厢”的那天踏进6号车厢,途中差点被误解成小偷;…
佐野的适应能力很快,从第一天的惊诧到习惯于“提示”并没有花费很长时间。毕竟这个世界发展到如今已然变得怪异,他从新闻上读到好些大洋彼岸出现兽孩、发生动乱,日本偏远地区有类似同类相食的人出现等消息。相比下来,“镜面上的提示”这种事简直显得不足为道。
每天都如此:社会好似变化了,生活又都照常,这有时令他费解。
有关这些“提示”,遵守过的帮他规避了一些风险,未遵守的也惹来几个问题,不过那似乎都算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因此他今天仍旧小心翼翼地乘上了准时到来的电车,捏着吊环扶手,缩着肩,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列车驶过行程的一大半。佐野只戴左侧的无线耳机,惴惴不安地环顾四周。这个时间,学生和社会人士占绝大多数,偶有人对上他的眼神。车内景象寻常,降低了佐野的担心值。
收回不礼貌的扫视目光时,几米外一位男士也接到他的眼神,佐野正要略感抱歉地颔首,那人却忽向他笑了,眉眼和煦,笑容包裹着温柔。
佐野愣了愣,至于松开了嘴唇。反应过来,撤回视线,他呼了口气。
无事发生,却在出站口迎来了没有预兆的雨。公司距离此处还有十几二十分钟路程,选择只有两个——等雨小些,迟到;或者准点,成落汤鸡。
“什么嘛,”佐野边望天边嘟囔,“今天的‘提示’不该是带伞吗?”
行人三三两两经过他出站或进站,雨声和脚步声,都催促得佐野心慌。横下心跑步冲到公司吧,他想。
正此时:“你好。没有带伞吗?”
佐野循声,恰是刚刚朝他一笑的男人。身量较高,三十后半年纪,成熟的,得体的,自然也是温柔的。
“我带了一把伞——你往哪个方向走?”他问道。
年轻人似乎能明白他的意图,又觉得轻易明白不能够。他小心地给出答案,指明方向。
“虽然不是完全顺路,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佐野当然不介意,只疑惑于这份帮助因何使然。
“我也淋过雨。”他说。
途中得知了那人的姓。“橘さん都搭电车上班吗?”佐野问。
橘摇头:“前两天车拿去修了。”
“这样啊…”这也印证了佐野的猜想,因为橘怎么看似乎都不像自己这号人。
佐野也能察觉到伞礼貌地向他倾移,橘送他到地点后,就打过招呼要离开。他本想要一张名片,可橘仿佛不在意他这一插曲,点头领了他的口头道谢便离开了。
他也没特意放在心上,直到周日和朋友踏进咖啡店,加入排队队伍后,佐野才想起被他遗忘在脑后的今天的“提示”,正是远离这家咖啡店。
现在退出去也不知怎么向同行人解释,佐野就在心里打着哈哈,随意地向镜面背后那个“上帝视角”说了声“真抱歉啊”。
“最近的失踪案看起来真可怕啊。”和朋友谈论琐事,拿过咖啡,刚想着上次违反“提示”也并没有后果,一转身,迎面撞上一位女士。
好巧不巧,她手中一杯冰饮全泼在他身上。
报应还是来了吗,佐野叹口气想着,还要对惊慌的女士道“没事没事”,婉拒她付洗衣费的请求。
跟朋友大眼对小眼,谁也没带纸,只好低头看着白色T恤上的棕色痕迹。
“没关系吗?”一道听过的嗓音响起,佐野抬头,对上队伍里一人的眼神与他递来的手帕。
“诶,是——橘さん,您姓橘,对吧?”他飞快地认出给予帮助的人。
“是你——你还记得啊。”橘也笑,“好巧。”
“每次遇到您,我都需要帮助啊。”佐野很不好意思。
好巧。一次、两次,或许是因为未归还的手帕,所以催生了第三次。
聚餐结束,佐野艰难地扶着一个醉酒的同事从居酒屋出来,对面的店门口也走出来了橘。
“太巧了!”佐野兴奋起来。橘也很讶异。
正是第三次,让佐野觉得“偶然”是冥冥之中的“必然”,他不应该再只是由着天意,而应人为。
本来正常地道了别,背对背走出了几步路,他又急忙回头。橘也回了头,于是两人对视着笑了笑。
身上拖着一个人,佐野还是上前要了名片,这次橘给了他。
“橘さん,下次一起去喝酒吧。”他鼓足底气说出邀请的话语。
“好啊,你不介意和我一起的话。”橘答应道。
佐野不只是说说,他很快就付诸了实践。注定要认识的就该认识。
他约橘在他常去的居酒屋。佐野时常单独来这儿,和各种各样的陌生人聊天,还每次都编出不同的职业身份。
很意外,橘和他有许多话题谈得来,而不甚熟悉的事佐野也听得津津有味。他们聊到电影,竟然发现彼此喜爱的是同一类型。
“宫野佐志!”
“宫野佐志!”
两人异口同声后都笑起来。这是个小众流派的导演,他们却喜欢到了一处去。
“啊,之前《铁道旁》出限定碟没能买到,我超遗憾的。”佐野喋喋,“这会说起来突然很想再看一遍这场了。超适合晚上在家放的对吧!”
橘抿了口酒,接话:“我家里正好有。如果你想去看的话我很欢迎。”
“诶?真的可以吗?我超想看!”佐野一下子坐直,两眼都放光。
于是他真的到了橘的家中。那里装潢格局不很特别,容易叫人接受和自在,可佐野觉得不很有生活的味道。
“我才搬进来没多久。”橘解释。
电影播放的中途就已过了末班车的时刻,佐野全然不记得,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即使是看过的内容,也心里欢喜再看。
接着理所当然地留宿了下来,橘给他整理了客房,入睡前还吃了橘煎的饭团,因为好吃又多吃了一个。橘看着他的吃相笑,让佐野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腹饱,心情也满足,一点戒备也无地睡到天亮。生物钟在平常时间叫醒他,浑身松软。
“起床了吗?”在佐野快速脑内了愉快的昨晚回忆后,房外传来了敲门声。
“我——我醒了!”他喊。
门口开了一条不宽的缝。“起来吃早餐吧。”橘在门口露面,还穿着围裙。
“…好!”
门被关上,佐野突然耸身,将被子遮住大半张脸,只剩眼睛和以上。
——一瞬心情变得微妙。
时针立马就要指向数字7,分针打向59的一瞬——面对无一人的镜面上现出了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言简意赅的:
“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