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发,再慢慢改吧
1.
天海今天是第一次踏入这所女校。
朝气蓬勃的少女们结伴而过,看到他们时停下鞠躬,然后欢笑着离开。
“我们学校的校规比较宽松,孩子们是有一点点外向。听说天海老师来自东京私立名校,肯来区区小地方教书,令我校感到无比光荣。”
天海连忙摆手,“哪里哪里,贵校在少子化的今天,还能招收到如此多的学生,可见校长与教师们的可贵用心。”
校长秘书广志听到此言,露出微笑,仍然恭敬地带领新任教师参观校园各处,不见一丝怠慢。
天海跟随在广志的后面,悄悄地观察着他。
广志先生是这所学校的校长秘书,已近中年的他身形却未走样,依旧挺拔高大。斯文的面容,谨慎细致的性格,据说管理着学校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
一路走来,一些大胆的女学生看到他便挥手直呼其名。
广志也未曾生气,只是叮嘱她们不要在走廊上奔跑。
看来他确实深受学生爱戴,天海默默记在心中。
在教师休息室的门口,广志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似乎有些话想说,但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开口的为难样子。
天海耐心地等待着,没有显露一丝不耐烦。
“天海老师,您也执教多年,相信您也知道……”
“每所学校都避不开一些谣言,这些有损校誉的流言往往离奇不堪。”
“希望您不要介意。”
天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2.
广志带着天海进入教师休息室,简短的介绍后,天海坐上办公椅,开始整理着自己的物品。
广志一离开,离天海位子最近的一位女教师靠了过来。
天海连忙站起。
“坐下,坐下,不要那么客气。”
“你能来,我们都高兴极了。”
这个略显八卦的女教师名叫美穗。
美穗故作神秘地在天海耳旁说道:“等会午餐时间,告诉你一点儿事。”
天海连连点头。
“我早就和广志他们说过,要能压住那个班,必须是像天海老师一样的资深女老师!”
天海面带微笑,并不插话。
“广志有和你说过,你的前任是怎么走的吗?”
天海疑惑地开口:“广志先生和我说,她是实习完以后回师范学院继续深造了。”
美穗一脸不屑,“那个年轻的女教师,才来到这里不到半年!”
“太年轻了,压不住场子啊,她是被班里的学生欺负走的!”
天海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美穗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
“你要接管的那个班,有好几个不安分的女孩子。”
“对了,那件事你知道吧?”美穗压低了声音,“也是在这个班发生的。”
3.
下午进班之前,天海盯着面前展开的学生名册发呆。
那页上的少女有着一头秀美的卷发,蜜色的皮肤光洁细致,五官秀美端正,并无任何时下夸张的打扮。
照片下写着她的名字:中务裕太。
这个美丽的少女在暑假的最后一天,一跃而下,鲜活的生命戛然而止。
没有留下任何遗书,或者说,当地警方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记者在一开始的时候蜂拥而至,被采访的少女们脸部打着马赛克,漫不经心地说道,“谁知道呢,可能是得罪了谁,或者失恋了吧。”
学校为了声誉逼迫当地警方快速结案,最后的定性是自杀。
中务的手机并没有被找到。
事件平息了下来。
4.
天海刚踏进教室,就迎来了第一个下马威。
粉色挑染长发的哥特装扮少女气势汹汹地走到窗前,把放在窗台的白色雏菊连着花瓶一起扫在地上,撞击发出巨响。
她瞪着杏眼,环视着教室所有人,用手指着前面高声咒骂。
“谁TM再在这里放这种玩意,被我查到了……”
话音还未说完,广志已经闻声赶来。
“白滨亚岚!你在干什么!”
那个叫做白滨的少女并不见害怕,皮质长靴踢翻了好几个椅凳,气呼呼地坐回原位。
“好了!像什么样子!”
“大家都坐回去,今天是天海老师第一天任职,你们倒是给人家留下了个好印象!”
他歉意地看向天海,天海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广志很快就离开了教室。
天海按照流程做了自我介绍,如常地开始授课。
她趁着空隙偷偷地观察着白滨亚岚。
白滨并没有在听课,头枕着手臂一直看着窗外,脸色阴郁不定。
而她的同桌,那个染着金发,辣妹打扮的少女每隔五分钟就摊开手掌欣赏自己的美甲,或者把玩着自己的耳环,亦或是手握小镜子检查妆容,顺便在她路过身边时奉送了几个白眼。
天海并没有说什么。
5.
深夜的书桌前,天海仍然紧盯着那本翻开的学生名册。
她单手扶额,迅速地在脑中整理今天所看所听的线索。
美穗等她一下课,便迫不及待地把她拉到一边。
“是那个白滨亚岚吧。”美穗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从美穗的叙述中,天海至少知道了几件事情。
一是中务裕太之前和白滨亚岚是朋友关系,她们小圈子一共七个人,从高一开始就玩闹地不错;
二是自从暑期结束,这个圈子似乎随着中务裕太的事件开始分崩离析,并且关系不断恶化;
三是学校盛传,是白滨亚岚把实习女教师赶跑的。
天海一边写着什么一边回忆着美穗的话。
“那个白滨亚岚,传说外面有个暴走族的男朋友,也有人见过开着重型机车的男人载着她来上学。都说中务的死可能和她有关,说不定那个实习教师知道什么了,所以被逼走了。”
“和她要好的那个金发不良少女叫小森隼,坐在她们后面的那个打扮成山姥辣妹样子的女孩子叫数原龙友,和她们是一伙的。据说这两个人一直在外面做着援交的活动。”
“这种情况,学校不通知家长么?”
“通知家长,也只会说是学校的错。”
“好在’那件事’警方说是自杀。”
“如果是校园霸凌,说不定下一个跳楼的就是校长了,学校的招生彻底就完了。”
“不过谁知道呢,大家都在传会不会是被她们三人组推下去的,毕竟你也看到了,白滨脾气那么坏。”
“而且,都在说中务的手机也没找到,说不定是中务掌握了她们的什么把柄之类的。”
“天海老师,你怎么脸色那么苍白?被吓到了吧。”
美穗恶劣地笑起来,“这才第一天呢。”
天海在白滨亚岚的名字旁打了个问号。
6.
没过几天,天海就亲眼目睹了一起霸凌。
被霸凌的对象是班级中一个叫做佐野玲於的女孩子,以前的七人组之一,现在不属于任何一个派别,孤单单的一人。
她的椅面上被涂满了强力胶,玲於坐下后就发现了异状,现在尴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周围的女生们并没有人伸出援手,一些还发出了哧哧的笑声。
天海把玲於带到卫生间,询问她有没有带备用的衣服。
佐野玲於是个过分安静内向的女孩子,连人带椅的路途中已经被不少人围观,她双眼早已湿润,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天海拿来了备用的运动短裤,帮忙剪开了粘在椅子上的校裙。
玲於涨红了脸,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转身准备离开。
天海叫住了她。
“你要勇敢一点,可以保护自己的首先是你自己本人。”
“是谁对你做的,你可以和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佐野玲於并没有理睬她,扭头就逃走了。
放学之后,天海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师休息室,无意识地在白纸上画着什么。
她从别的学生那里了解到,似乎欺负玲於的并不是白滨亚岚一伙,而是那个做着杂志模特的工作,有着不少拥趸的片寄凉太。
她回想着这个学生,高个子,大眼睛,成绩也很不错,确实是有些高傲的样子。
跟着她的那个叫关口曼迪的女孩,也是模特一般高的身材,印象中笑起来一脸灿烂,还是学校田径队的明星。
天海脑中理不出思绪,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她走出教学楼,朝着操场走去,天海想,也许关口曼迪知道些什么,这些人里面好像就她比较好说话的样子。
田径社的大门虚掩着,天海朝里望去。
关口曼迪正在帮佐野玲於缝合裙子,佐野玲於身上那件过大尺寸的校裙应该是关口曼迪的。
“她们真的越来越过分了,片寄也控制不了了,她们简直就是借此为乐了!”
“嘘,嘘”,佐野玲於反而安抚起了关口,“下次我注意一点就可以了。”
“实在是无法再忍受了!”关口依旧激动不已,“这些事情,还有你父母!”关口撩起佐野的袖口,斑驳不堪的伤口已经发青发紫。
“是你的书本被她们扔进水塘里,为什么挨打的却是你?”
关口抱住玲於,嚎啕大哭了起来。
“亚岚和凉太说,我们是正在追赶破晓曙光的鸟儿”,玲於轻拍着关口的背后,“只有我们这一群还没有迷失方向,所以更要坚持下去。”
关口呜咽着抚摸着玲於的手臂,“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怕还没有等追逐到,我们的羽毛就已经被拔光了,折断双翼的鸟是再也不能飞翔的。”
7.
天海想起她老师对她说过的话,当迷雾越来越浓时,你离真相也就越来越近。
高三学生已经开始决定毕业志向,天海收到的材料里,白滨亚岚和小森隼递交的表格都是空白的。
小森隼是她询问的第一个学生。
“你对毕业以后想做什么,没有计划吗?”
小森隼并不看她,自顾自地玩弄着指甲。
天海并不恼怒,接着说道,“关口和佐野同学会不会报考同一所大学呢?虽然她们的意向表填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小森隼怔了一下。
“关口和佐野同学现在周末一直在田径社里悄悄补课,不知道小森隼同学知不知道?”
小森隼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天海。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请你不要管我们。”
“不要装作好人,不要装作了解我们,更不要做出会帮助我们的样子。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懦弱自私,丑恶的大人们。”
天海并没有被吓退,反而上前一步。
“你可以不信任任何大人,但是你要有自己的武器”
“我知道你一直在存钱,可是用身体换取金钱是最不值的做法。”
“用点脑子吧,你们完全可以利用大人。”
小森隼不可置信地看着天海。
“就算存到钱,让你离开这里去到大城市,你靠什么为生呢?皮肉吗?”
“不要天真了,好好利用大人吧,好好利用这个社会吧。让家里供吃供喝,你可以专心念书;然后考上公立学校,申请各种助学金款,之后用心找到比你们大人更为体面的工作,然后……”
“彻底摆脱他们,你就是自由的,你们就是自由的。”
小森隼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
大门被踢开,白滨亚岚沉着脸走入教室,拖着小森隼的手往外走。
“白滨亚岚,考虑一下吧,你不可能救的了所有人,她们必须自救。”
天海在身后说着。
8.
“你不要再继续做了!”白滨亚岚的声音大了起来。
“没有关系的”,小森隼看向她的笑容依旧明媚,“那些大叔啊,很多都已经不行了。”
“有些时间只是盖棉被纯聊天而已。”
她甚至还说起了笑话,试图消散空气中弥漫的低压。
白滨打开了小森隼伸过来的手。
“我现在每晚都做噩梦,梦到你的身体开始溃烂。”
“那你呢”,小森隼慢慢移开了白滨脖子上的颈圈,骇人的红色疤痕一圈圈显露出来,“你找到的靠山,也并非什么良民啊。”
白滨的眼泪融化了黑色眼线,在脸上留下两条宛若伤痕般的印记。
小森隼半跪着靠近白滨,试图帮她擦拭掉脸上的泪痕,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每次在进love hotel之前,我内心都会大喊,为什么没有人来阻止我啊?”
“这一切都是不对的啊,为什么大家都视若无睹啊!”
“但是…..没有人。”
“没有大人来阻止这一切,大人们只会说,我们已经够累的了。”
“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
“裕太她一直是个乖孩子,她只是以为拥有了一段甜蜜的爱情。”
白滨亚岚抱住泣不成声的小森隼,眼神中多了一份决断和坚定。
“我想天海说的是对的。”
“我们不能指望别人来拯救我们,无论是男人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要开始学会自救了。”
天海知道周末的补课小团体越来越拥挤,她们似乎有着自己独有的交流方式,在各处不留痕迹地努力着。
她也知道,每周一她某个抽屉里会放着一些做完的考卷。她把它们悄悄塞进皮包,带回家细细批阅。
然后把这些试卷和参考教材趁别人不注意,放进关口的课桌里。
她要批阅的份数越来越多。
在其他时间,尤其是公开的场合,一切似乎并没有改变。
玲於还是时不时地会被欺负,不过至少在天海上门家访,大力夸奖佐野的父亲教女有方后,她身上的鞭痕越来越少;
白滨和小森隼还是趾高气昂地穿过走廊,有时踢翻几个花盆,跟在后面的数原一副谁都不理的样子;依旧有着超高人气的片寄和她们擦肩而过时,还会互翻白眼,对骂几句。
天海依旧是那个古板,守旧,不管闲事,时不时向周围抱怨班级不好管理的教师。
高三毕业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时,天海想,她们值得一个好的结局。
9.
天海按照短信约定,在晚上八点时分进入教室。
她们都在,六个人聚集在了一起。
“老师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那么轻易就能进入晚上的教室?”
“因为我们这里啊,什么都如同虚设。”
“如同虚设的门卫,如同虚设的父母,如同虚设的教导者。”
白滨亚岚指着靠后的一扇窗。
“裕太就是从这里跳下的。”
“我和龙友赶到的时候,她坐在窗边,鞋子还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地上。”
“是我拿走了裕太的手机。”
片寄凉太接着说下去。
“我们不是没想过把证据交给警察,我回去和父母只提了几句,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
“他们说,不要多管闲事。”
“我们这种小地方,校长和警察局长根本就是同一个家族的,真的把证据给了警察,也不知道是不是会被掩盖下去。”
数原龙友哭着说,“带了我们半年的实习女教师是东京人,我以为她会帮我们,至少可以带我们去别的地方报案。”
“结果,结果她借故把裕太的手机骗了过去,给了那个人。”
“那个人当着我们的面,开车把手机压的粉碎。”
“我和玲於气不过,上门去找实习老师,被那个人倒打一耙,玲於被她爸打地半个月都下不了地。”
小森隼满脸泪痕,“那个人对我们说,他手上存有不少视频,如果我们出去乱说,他就把这些视频放到网上。”
“到时候,裕太的家人又会受到二次伤害。”
“关于裕太的流言真的多了起来,裕太的家里人不能再经受这种打击。我们没有办法,凉太和亚岚说,要抹去一个流言,就要虚造出一个更大的传闻。”
“第一次霸凌其实是我自己对自己做的。”佐野玲於声音哽咽,“是我想惩罚我自己,是我的错,我们唯一的证据被毁灭了。”
“只是没想到,同班的少年人那么残忍,也许是学业的压迫,她们似乎寻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我们只能想着不要让那个人注意到我们,让他以为我们已经不会去追究。”
“所以我们只能装作相互分裂敌视,背上霸凌者的包袱。”
“我们相约先顺利毕业,然后一起去东京,然后再想着如何报仇。”
关口曼迪用手指抹掉眼泪。“其实我们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
天海看着这些原本应该有着玫瑰色人生的少女,她们的生活被击地粉碎,剩下的世界被怀疑,恐惧和不信任包围着。
她们身边所有的大人都是包庇犯和同流合污者。
迷茫笼罩下的她们却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甚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保护逝去的同伴。
“天海老师,我们并不求您能做什么,我们只是很感谢您。”
“您的提醒和帮助,我们牢记于心。”
“我们想报考警察学校,政治系,社工类或者老师。”
“虽然我们没有帮上裕太,但是至少长大后我们不想变成那些讨厌的大人。”
“你们可以帮到裕太”,天海亮出了证件。
“我隶属于网络情报科未成年人保护部门,这是我的警号,你们可以随时打去东京总部调问。”
“几年前我们就发现暗网上有人定期售卖大量未成年少女的影片。”
“虽然我们追踪不到具体IP地址,但是技术科的人员经过解析,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裕太的那支影片里,偶尔露出了校徽的一角。我们终于确定长期以来有人利用职务之便,假借和未成年少女恋爱,骗取她们的信任,趁机拍下大量视频用作交换得利。”
“裕太的事件,让上头引起了重视,派我前来调查。”
天海警官看向片寄和白滨。
“我相信你们手上一定有备份吧,聪明的女孩们。”
10.
广志是在毕业典礼上被警察铐走的。
这大概是这片地区有史以来最大的丑闻。
以前是否有受害人寻求过帮助呢?没有人知道答案。
天海警官和她们六人作最后道别。
她递给她们一张拍立得,那是从当地警局的档案室拿来的。
照片上是她们七人刚刚入校,去唱卡拉OK时拍下的。
裕太虽然嘴上说着不要唱,却比谁都兴奋地霸占着话筒。
天海默默离去时,她们在樱花树下哭拥成一团。
亲爱的少女们,愿你们看清眼前的道路,躲过身边的豺狼,不要轻易落入旁人的陷阱。
万能的诸神啊,请赐予无助少女们抗争的勇气,
一代接着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