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报以服务生一个微笑,土田哲也的视线转移到对面的佐野玲於身上。
年轻人托着脸搅拌一杯草莓撞奶,又看向落地窗外,晴好光线使他虚起双眼。
“那个姓橘的男人真奇怪啊。”佐野转回头看土田,“是吧,叔叔?”
土田面露疑惑,隐隐对忽然提及的话题人物心生不安,于是问:“橘?你说谁?”
佐野笑,没有直接回答,继续说:“我忘了,叔叔不知道我也认识橘さん。说起来,我第一次见橘さん,是今年元旦叔叔带他回老家的时候。”
这场见面是佐野邀约的,土田他一直心存疼爱的侄子。
“叔叔可能不记得,那天下午我出门去朋友家里打游戏,没有在家里露面。但我回家的时候,正看见橘さん从家门口出来。妈妈之前说过,您有一位‘朋友’会来拜访。没见过面的生人,我想一想就知道他是谁了。”
对于见面的目的和对话的内容,土田此时仍不明就里,只能被动听取。
“可是他一个人,我想,他是借故出来透气的吧。那天家里可是很多亲戚呢。那会儿快日落了,他走到不近不远的一个路灯旁边倚着,嘴里含了一根没点的烟,发呆好久。”
佐野边说边回想。他那时走过去,假装向橘问路。男人晃神回来的反应他还记得,取下烟,跟他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本地人。”
“开年之后我上了东京,在一家工作室找到一份临时工。‘afs’,很巧吧,叔叔?我发现代表正是橘さん。”
“……欸?”土田发出一声无意义的语气词,“可是这和玲於你跟家里说的不一样啊。”
佐野眨眨眼,直视土田的神态毫无保留,面上、眼里的笑意甚至闪着光。他再次答非所问:“叔叔,橘さん真是爱你。”
“他从来不把烟盒带回家里吧?叔叔这么讨厌烟味。所以我总是看见他把烟盒留在办公室,而且他从来都只是含在嘴里,不把烟点燃。”
“我送过橘さん一个Dupont打火机,花掉了存了两个月的钱。可是他拿在手里看了很久,也没有打开点火,反而让我赶快拿小票去退货。”
“叔叔,橘さん真是好爱你。”佐野重申,鲜活的带有羡慕的笑使他的面容生动,几欲失真,“那次他帮我付打车费,我说有话要讲让他靠近,可即使我勾住他的脖子,越过车窗想要吻他,橘さん还是别过头不肯。”
听到这时,土田终于能作出些明白的反应。“你在说些什么啊玲於……”他勉强笑了笑,“你是在编故事吧?”
佐野收敛了表情:“没有啊,我是在实话实说。我从没骗过您吧,叔叔?橘さん是您的男朋友——噢,是‘曾经’是您的男朋友,不是吗?”
土田握住咖啡杯的手紧了紧。“……为什么?”他问,脑中各种思绪嗡嗡作响。
“我嫉妒您,叔叔,从小就是。”玲於耸耸肩,“您是优秀的代名词,一帆风顺地做了成功人士。从小,妈妈的天平就总是偏向您。‘学学你的叔叔’‘看看你的叔叔’‘争取像你的叔叔一样’,妈妈每天都在我耳边说。她会在各种人面前称赞您,因为您是她的弟弟而自豪,可不会夸奖我一句。”
可年轻人说话的语气并不严重:“不比您能考入全县前十名,能上早稻田大学,现在又是大企业高管,我学习向来一般,大学也普通,毕业了还在家蹲了大半年。总是望着您的背影,我好像透明人一样,叔叔。”
“我并不是怪您啊,您一直都对我很好。”佐野靠上舒适的座椅,“可是我却想,哪怕只有一点,也想要在哪一点胜过您呢。”
“直到我看见了橘さん。”佐野前倾到桌沿。
飘着小雪、他主动提出帮忙整理资料的那晚,工作室里除他之外只有橘。休息的间隙,佐野接到朋友的电话。
“嗯,怎么了?没空。就加班啊。打工的怎么不能加班了?有什么辛苦的,我陪喜欢的人一起加班呢。”
他一点也没避嫌,橘就在几米之外,呛到了水。
挂电话之后氛围沉寂。“我可没开玩笑,橘さん。每句喜欢,都是真的。”佐野冲他笑,“您是聪明人,肯定早就看出来了。”
可是橘也笑着回他:“你们年轻人就是爱开玩笑。”
“我有爱人,佐野くん。”橘这样告知过佐野,可佐野并不轻易罢休:“可是您不能剥夺我喜欢您的自由啊。”
可是,为什么?佐野读土田的神情。
就像是:他喝牛奶其实不耐受,但还是会点;吃了鸡蛋会起红疹,午餐还是吃了蛋包饭;对霉菌过敏,一穿古着就打喷嚏不停,还是热衷于收集。
“所以还是想得到,叔叔。他对您的那样的爱,我越了解,就越想得到;而且,我只想要他的。”
土田找不到合适的回应方式,而佐野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反应,望向窗外,于是他失神地低下头。
橘对他来说,是个怎样的人,土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单纯,诚实……易于控制。他想到了这些词语。
连橘两年前向他告白时,土田也提前就看穿。那时在喝酒,橘替不喜欢酒精的他点了苏打水,端详菜单半天,给自己加了一份腌渍八爪鱼。
“我还不知道你喜欢腌渍品。”他随口道。
“喜欢啊,”橘喝得双颊泛红了,“你不知道的我的事多了去了。”
“比如?”土田接话抛题。
橘边想边列举:“比如,我不喜欢辛辣,比起猫我更喜欢狗,我怕高;还有……”
“还有什么?”他接到了橘看来的一眼,而橘的眼神总是太好猜,“还有你喜欢我?这我知道。”
“喂,”橘慌乱里差点失手打翻盘子,“不要抢我的话啊。”
朋友也说,你们在一起,怎么说,不像是缺失的零件互补,而是只要存在于彼此周围,就拥有只属于你们的独特又强大的氛围,别人不能交汇。
他说不喜欢,橘就保证戒了烟。
想想,面对他眼里具有那些特质的橘,土田自然地表现出偏执,希望橘能做到他的要求和想法。
他说去见见自己的家人,从“朋友”开始,因为希望总有一天能被接受;但他说过可以不用勉强,还说过自己对这份交往最认真,也说过这是自己的心愿。橘是说了“好”的。
想想,面对他的许多期望,橘惯会先报以最好的结果的回应,再尽力而为。就像“逞强”。
这是因为橘爱他。可是,橘是爱他的吧?
看他做着最平常的事时也念念着“可爱”,虽然土田往往笑着让他闭嘴。
总会追寻他的目光,只在他身边显露不安与薄弱,向他表达需要。
又在他所有状态下都给予包容,多混乱的思绪一股脑丢给橘,也会耐心地替他理清;只要靠近,贴近,橘都未曾退步。
“橘さん是个很好的人,不是吗?”佐野出声,“工作室里再没有经验的后辈,我这样的临时工,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有次我和妈妈吵了架,挂完电话误向他发了脾气,他也没有在意。”
“可是叔叔,橘さん没有告诉过你,他从来不爱喝咖啡的吧?”
土田抬眼,眼中的佐野坦然。
“叔叔是最喜欢咖啡的了,”他笑,像是无心戳破了不重要的秘密一般轻松地笑,“但我发现橘さん他讨厌一切苦涩。他从不在茶水间接咖啡,就算闻到味道也会皱眉。那对他来说不是享受和香醇,但是我猜,他从没在叔叔面前表现出来。”
他的话落音,有如浮动在半空的肥皂泡炸裂,水珠四下溅开。
“可惜叔叔不是旁观者,无法像我一样仔细地观察。”佐野说。
土田不是不知道橘嗜甜。“会蛀牙哦,”他这样说,“你的牙齿不是做过吗?”
而佐野去很有人气的甜品店排队,买来的东西,借机午休时间和橘在顶楼分享。橘说“好甜”的神情像个孩子,吃了佐野买的东西,又难免不好意思。
“下次请我吃蛋糕吧,我也最喜欢了。”他弯着眼睛,“做自己喜欢的事吧,和我一起,橘さん。”
可是聚餐趁喝醉了攀住橘的肩膀,凑在耳边说“喜欢你”,橘会推开。
佐野讨厌那样,橘总是把土田放在第一位的样子;除了工作要紧时,总会打断手里的事去接的电话,一定都是土田打来的。
可他想要得到那样的待遇。
有天晚上他“蓄意”偶遇加完班的橘,男人穿着西装提便利店的袋子,像在公园附近闲逛。
他自然要加入橘。说到什么的时候,佐野发笑;他蓦然发笑时,肩膀会颤动。
橘也笑,轻轻说了一声“可爱”。佐野戴着半边无线耳机,可也听到了,追问,他连忙摆手解释,是年长者觉得后辈可爱。
那时橘接到电话,抱歉地看他一眼,避开他去接了。
佐野知道电话那头是土田。倏尔下起雨,不大不小,打起伞的橘似乎要唤他,但碍于电话。“没什么,就是想散散步一个人待会儿……”佐野听见了,他戴上灰色运动衫的帽子,上上下下跳了几回阶梯。
接下去,他就一下子跳进了伞,跳到了橘眼前。橘惊得左腿退了一阶,而他在比橘高一阶的位置,打湿的额发碍眼,而不碍于他看进橘的眼睛。
橘不说话了,因为他靠近。
“如何?”佐野做着唇型,没有出声,“要kiss吗?”
男人皱着眉,捏紧手机。佐野都能听见,话筒里传来的微弱的几声“Kenchi”,是叔叔在叫橘的名字。佐野伸手,覆上橘的手背,替他摁下了电源键,结束通话,雨声淅沥。
佐野无意识舔舔嘴角,垂下的眼中噙笑,神情理所应当,略微侧过角度,松开双唇倾近。
那时若不是附近传来了人声,自己会不会真的吻上去,佐野不清楚。
“可是橘さん真的好奇怪啊……”佐野对着窗外念念。
土田回忆起橘向他提分开的表现,是沉默后没有预兆地跪下了,俯在他跟前的地面。
“对不起,请你和我分手。”橘低低地说,好像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声音,“对不起。有一瞬,我被别人动摇了心。”
他连隐瞒和撒谎也不擅长。
土田看着对面几乎浸在阳光中的佐野,看见他左眼上有一颗特殊的痣。他忽然疑惑,想不起来橘是不是什么时候,吻过自己同样的位置。
“可是橘さん,没有再联系过我呢。”佐野继续念念。
于是他也看向窗外:那确实是一个奇怪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