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兵拨开纷乱的梦。
天光大亮。
Bernie敲他的门问他去不去靶场,他一如既往宽宽大大的外套,卫衣长出一截,上面别着两个荧光的徽章。
他刚吃完东西,咀嚼下咽的动作像一只仓鼠,被盯久了就笑,故意恶心佣兵似的凑过去张嘴,“怎么?想吃?”
脑袋上换了佣兵不轻不重一巴掌。
他为人颇自负,有时候骄傲起来的方式像小朋友,挺胸抬头直白地和佣兵说,“夸我。”
最初他们并没有那么熟络,Bernie也不与他多说话,偶尔一句两句也是因为佣兵询问店里黑胶的价格。
他的店还在,大半商品被挂在墙上标注非卖品,也不知道是开店还是开博物馆。
头回见时佣兵从博茨瓦纳回来不久,皮肤晒得黝黑,性质特殊的工作换来饱满结实的肌肉露出在背心袖子外头,张扬不羁得像只矫健的黑豹,走路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Bernie在柜台后面打量他,他从他身上见到硝烟子弹烈日当空,笔直的公路一路融进深红像血的夕阳,越野车的轮胎磨过路面的沙砾,藤编的座椅在身上印出交错的痕迹,后座是擦得锃亮的M16,5.56毫米的子弹被压在枪膛。
Bernie听到子弹破空。
他闭紧嘴唇又张开,唇瓣被刻意弹出气泡碎裂的声音。
佣兵没与他提刀枪,Bernie收回捏着地下室钥匙的手。
他们提到雷鬼提到朋克,最后佣兵从Bernie手里收到一张德沃夏克的交响乐黑胶。
一面之缘,谈不上熟络,见面能点头的程度。
佣兵出现的时间不一定,Bernie应当没有关注过,只有时佣兵一连好几天都泡在店里然后突然消失个把月,回来时照例戴兜帽插口袋,坐在柜台前的转椅上问Bernie,“你连杯水都没有给我喝过。”
Bernie把手边的碳酸饮料推过去,“你不问,我不提。”
佣兵伸手去拿,胡乱缠着绷带的手只有指头灵活,捏着瓶身把剩下的一饮而尽,气泡腐蚀喉咙,酸痛爬进胃里,他打了个小嗝,手里的瓶子抛进十步之外的垃圾桶。
“渗血了。”Bernie还在游戏里草丛匍匐,随口说一句。
看样子纱布层数不少,血迹渗出来想也知道根本没止住。
他等游戏结束,不疾不徐领完任务奖励军需补给,才重新捏住那把地下室的钥匙,说,“你和我来。”
店门徐徐落下,墙上交错张扬的荧光色涂鸦亮起来,在这空间蔓延出蓝紫色模糊的光。
地灯亮起来,佣兵跟着Bernie走进地下室的门。
楼梯下去,隔着两米就亮一个红圈。
他带佣兵进地下室,一张床一张茶几一墙屏幕,八块分屏循环闪烁咧嘴笑的兔子玩偶,佣兵看了眼桌上胡乱放着的POS机和空白护照灰色卡片,墙上红圈又亮一下。
Bernie开灯,取了医疗箱,也不言语只要佣兵伸手。
血红周围洇出棕黄,纱布粘连的斜里伤口被氧化成黑色,Bernie皱了皱眉,他不乐意见,自己也会觉得疼。
倒下去的双氧水泛起密集的气泡,新洒的药粉没进血肉,佣兵沉默地看Bernie重新给他包扎,最后一圈没有绕过拇指,束缚住整个手掌,他解释,“免得你忍不住张手,伤口又裂。”
过后Bernie拿抗生素,针头扎进佣兵的上臂肌肉,溶进他滚烫的血肉断层。
佣兵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我们像是很熟。”
“带走我五张黑胶了,该熟了。”Bernie拍拍他的肩膀。
佣兵伸出左手和他握在一起,“Pearl。”
Bernie不乐意没话找话,实际上他生性凉薄得很,但多数时候表现得热情吵闹,一向伪装良好,学着好客学着搭话,Pearl带人一起来的时候他就咋咋呼呼,雀跃着提新买的器材,雀跃着提新作的曲,雀跃着提店里的收入,雀跃着应下一个又一个关于人们对游戏人间的人与不同女孩子之间的猜想,一举一动都十分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浮夸。
但他不和Pearl装,总是十分突然地觉得没意思,只懒洋洋和他打招呼,把大部分时间用在打游戏上。
他也不拦着Pearl把地下室当自己家。
佣兵还算谨慎,动他的东西都会询问他,Bernie就点头或者简短地答他,“别碰。”
佣兵剥一个橙子,四散飞溅的细密汁水抛洒进房间散发出清甜的香,他问说,“我能碰你吗?”
Bernie握着鼠标的手一顿,抬脚蹬了下桌腿,转椅往后滑行一点被Pearl用膝盖抵住了,Bernie仰着脸倒着看他,“可以。”
这是他们头一次接吻。一年半内没第二次。
日子没变,佣兵突然消失,过了半年之后又出现了,他看着瘦了,被磨炼得更为坚韧的臂膀却仍像精壮的豹,四爪撑地背骨隆起,血脉里都流淌着滚烫的岩浆。
近前笑起来才知道到底还是傻狗一条。
他说,“有个大组织,买一个黑客的使用权,说很难搞。”
Bernie托着腮看他,蓝紫色的荧光底下他那张脸摄魂夺魄地美丽起来,“来了好几次,给了不少钱。”
“我也去,你去不去?”Pearl拿他的饮料喝,照例打一个小嗝。
Bernie伸懒腰,“去。”
其实不难搞,先前没找到钥匙罢了。
真不得不一起同进同出之后的个别早晨Bernie总不请自来,他平时不屑于做这样的事,只是日子长了,一起走过的路、面对过的事,甚至于一起坐过几回的公园生了锈的秋千、一起点过的烟、点过的线香烟火,都会让人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特别是线香烟火。
某个普通平凡没有星星月亮第二天阴所以连太阳也见不着的日子佣兵突发奇想说,“线香烟火想玩吗?”
Bernie坐一边没说话,可见是想。
夜里他们就一起出门,Pearl把两盒线香烟火拿在手里,袖子放下来就像藏了束花进袖子一样变得郑重起来。
公园空旷,Bernie坐在通往滑梯的阶梯上晃荡双腿,反着戴的帽子在他抬头的时候帽檐碰到背于是掉下来落在Pearl脚边,他捡起来掸了掸扣回Bernie头上。
先点的烟才点的烟火,整体编排上都带着种野蛮的意味,仿佛今天点的不是烟火而是炸药包。
细碎的星光落在他们手上,Pearl撑了一把阶梯也坐上去挨着Bernie。
两根线香烟火热烈烧灼,Bernie拿手拢住那些耀眼夺目落下来碎成五角星模样的星火,抬手在浓重的夜里用这火树银花做画笔写自己的名字。
他须得一直盯着才能捕捉到转瞬即逝在夜里的闪闪发亮的笔画。
写完自己的就写佣兵的,写了一半那点火光就暗下去,最后熄灭在他手里。
他就这么愣着,Pearl把自己手里剩下的小半根塞给他,又抽了一支去引那点火。
他揶揄Bernie,“人多的时候挺正常的,怎么和我一起就像个不能自理的儿童。”
Bernie把剩下那几个字母写完了,空出手去拍了下Pearl的背,仿佛是为他这句话所给的一个小小的惩罚。
佣兵继续点火,一边问Bernie,“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
Bernie了然,线香烟火的目的全在这里。
他倒是去捉他的手腕,往下滑着就握住他的掌心,把那道凸起皮肤额外附加的伤一并握在手里,再往下就把手指塞进佣兵的指缝,他总嫌Pearl手热,这下也一样让人无所适从,跑又不想跑。
握好了他就说,“我对别人再好也不见得和别人牵手。”
星火噼啪着炸开四散开成一束又一束的花,他从他眼里看到一小半被照亮的自己,于是像被丁点光亮吸引的飞蛾一样贴过去亲他的嘴角,又说,“我对别人再好也不见得亲别人。”
先前说了Pearl先点的烟再点的烟火,他们第二次接吻的时候他就尝到浓重的烟草味,帽子又被仰着头的角度碰着掉了,烟火也灭了剩下两缕青烟幽幽然飘起来缠着他们。
Bernie这是强词夺理,他总不能把一颗热切的心掏出来给佣兵看并说你看我没有冷落你,我这是太过喜爱所以小心翼翼,这不是他的风格。
所以这事全怪线香烟火。
Bernie后来乐于把自己放倒在佣兵身边的空处,压着他的被角。
挡着额头的帽子摘下来额发就胡乱翘,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墨绿色的外套和被子磨蹭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看起来并不是喊佣兵起床,而是为了来补个回笼觉。
他把手缩在过长的袖子里,扒拉佣兵盖住下半张脸的被子,鹿一样水润的眼睛看着他。
他们贴得近了佣兵就闻得到他身上带着的香水味。
后调是柚木和烟草花那瓶。
Bernie不喜欢这香水的前调和中调,唯一让他爱不释手的原因就是留下的这点后调。
所以他在外面晃荡,等只剩下这点温暖勾人的气味才进来佣兵的房间。
养熟了的Bernie亲切许多,已经有许多事可以证明了其他按下不表,最最源头的起因是某天他冷,须得寻个冤大头靠着取暖,偏偏Pearl站在泳池旁抽烟,他只好跟着出去,拖沓着脚步走到他身后伸手抱他,手从Pearl手臂与腰侧的空隙里钻过去在他腹部交叠,脸颊正好贴上温暖的后脖颈。
这是他第一次抱他,但佣兵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只问他,“困了?”
Bernie摇摇头,蹭着Pearl的衣领子说,“冷了。”
Pearl于是转过身来把Bernie搂进怀里,他比他高那么一点,适合拥抱,能够让Bernie把下巴镶嵌进他的肩膀。
他们这么抱着在泳池边上轻轻地左摇右晃,烟头烧尽了熄灭,余热烫着Pearl指头上一小块皮肤。
Bernie突然问他,“你听到声音没?”
佣兵不明所以,“什么声音?”
Bernie离开他一点,用手比着把枪的模样顶着Pearl的胸口,嘴唇开合,弹出子弹出膛的破空之声。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