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要说又得从头说起,太长,无趣。
总而言之,Pearl知道个屁的生日,他连自己到底几岁都印象模糊。
二十岁之前的记忆被风沙焦土吹得几乎不见,再往前过了十岁反而又清晰起来。
他在那丛记忆里摸索到自己去河边玩,穿脏兮兮的旧背心,河岸的芦苇有当时的他两个人那么高。
十岁不到的捣蛋孩子身板精瘦,手臂胳膊还细却能做得了那许多调皮事,整个人被七八月的太阳晒得黝黑,光笑起来咧一嘴白牙。
河岸堤坝那丛芦苇,冬天的和煦阳光也就剩梦里还乐意出来那么一小会儿。
很多时候Pearl分不清他究竟有没有过那样一个孩童时光,究竟是他真的在那条河流里趟过又或者只是脑子里把这部分画面按照寻常该有的平静童年补全。毕竟他该印象深刻的天总是灰黄的天,该印象深刻的事总是最初端不起的那把冲锋枪,该印象深刻的时候总是狭小的房间与男人们的汗臭。
他非生来士兵,迫不得已投身战场,运气还没彻底用完所以苟活至今。
要活下来,所以记忆里精瘦的身板被扎实的肌肉覆盖,小麦色的皮肤上被子弹匕首洗礼,生生剥他一层皮才换得一线生机。
所以他生硬、不懂变通,他在十岁之后,或者再年长两岁之后就只有依靠战场来学习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套路。后来有了音乐,但得加上“即便”两个字——即便后来有了音乐也并未让他变得柔和。反而那些暗藏于心无法具体描述的情绪在各式各样的曲调里爆发,火药味十足。
所以生日,这样一听就柔和的日子,一听就温暖、散发着食物甜香花束芬芳的日子一向与他无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免去这样一份让人有期待活下去的日子也好,免得一颗铜墙铁壁的心逐渐融化堕落成攀附沉溺于日常,从此爱惨了一盏玄关的灯。
凡事例外,这事也是。
Bernie永远能弄出意外来,破天荒这日子把拖欠将近两个月的复活节彩蛋塞进Pearl怀里。
他们认识得早,与Pearl最后一场佣兵工作无缝衔接。
其实在那次工作之前他们就算是认识,只是认识,一个挺有趣的朋友,可以一起喝酒一起赶赴某场聚会一起分享捏扁的烟盒里最后一支烟。
Bernie圆滑,只在相熟的人面前跳脱,平素就是个普通音像店老板,看谁都三分客气。
他爱他的店,对客人们热情得很,可话说回来他到底不是好人,仗着自己一副好皮相迫不得已也做哄骗人的买卖,开着的电脑屏幕上谁知道是游戏还是工作。
他是个好黑客,不过不一定是个好的游戏玩家,常常找不到目标的倍镜反光,也不太能在3D的游戏里分清路线。
他拖着Pearl打游戏那会儿他们已经认识两年,所以Pearl说Bernie其实怕生,真要和他熟起来,你得和他打游戏,你得能在游戏里骂他两句他还能不好意思地笑,而不是转头就黑你账号。
他和Pearl叨叨最近又口袋空空没有买设备的闲钱,又说到店里入不敷出,想着要不就算了。
“反正经常来买碟的人也就只有你们几个。”
Pearl那会儿看他,他这人记性应该不好,相当不好,记不住,记多了就太阳穴胀痛。
但他记得Bernie那晚上被电脑屏幕映得虚虚实实一张脸,是强作冷静。
Pearl就知道,哦,你其实是不想把店卖掉的。
单是音乐赚不了钱吃不了饭,爱好也赚不了钱吃不了饭。
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一个道理。
Pearl把手柄放下,他摸兜,摸到那个满了又空了的烟盒,里面是他自己卷的最后半支烟,他递给Bernie,看他被辛辣的烟雾呛出眼泪,知道人生漫长着实不易,就说,“我过两天出去一趟。”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句话,最初的时候Pearl总这样和Bernie道别。
他们这样的人总不好兜底,真想让人知道也只能一句分半句说,大半靠猜。
Bernie那么聪明,当然猜得到,猜不到他也可以查得到。
所以说他其实不是好人,也许自私,他没拦着Pearl再去用命换钱,他也知道Pearl这是为他那句“要不算了吧。”
许多年之后Bernie靠着Pearl打瞌睡,问他当时,Pearl就说,“就是不想。可以不丢的东西尽量就不要丢,万一死了也要不留遗憾地死。”
他的话一向不太好理解,但是其实又很好理解,是他一贯的直白——喜欢就别丢了,总能想办法留着。
大概吧。
Bernie捏着那截烟屁股,想自己欠Pearl许多人情。
Pearl总是凌晨去集合,Bernie破天荒良心发现去送他——严格意义上是Pearl自己来敲门,正好Bernie准备去找他。
两个人就站门口乐,乐过了Bernie指指Pearl的行军包,问他说,“挺重的吧?”
Pearl掂了掂,笑得特别傻,回他说,“还行。”
以前他们也总勾肩搭背的,就那晚上矫情得要死,可能这就是某些不太好的预兆。
Bernie支支吾吾,最后说,“嗐,完事儿早点回来。”他当寻常给Pearl个拥抱,隔着行军包的绑带、贴身藏的匕首、腰上的枪,然后才在凉风习习的夜里得以把脸颊贴上Pearl的肩,还故作镇定拍了两下,要开口,到底一句话没说。
反倒Pearl和他说,“没三天准回来,要哪些设备你可先看好了。”
Bernie就笑,让他赶紧滚。
Pearl点点头,上了车愣是没回头看他一眼,他知道自己迟早要完。
三天,三周,三个月。
循环往复的日子有时候会让Pearl觉得担心,他后悔把回程说得太早,让人有所期待又让期待落空最残忍不过。最主要他是怕晚了Bernie订不到想要的东西。
不过他被流弹打中的时候就没想那么多了,只是庆幸留档紧急联系人的号码留了Bernie的,临到头还能让他知道自己不是骗他。以及他还希望Bernie给的号码是真的。
Pearl倒在湿滑的泥地里陷入昏迷,天上下起瓢泼大雨。
Bernie不在,他和Bernie窝在一起的时候,至少Little Asia从没下过雨。
他做梦。
梦里他是匹独狼,是他看到的一匹独狼,而这个梦里他是它。
狼在草原上慢慢走,草长得茂盛,所以应该已经入夏。这个高度让Pearl无比清晰地回忆起河岸边上属于十岁的那丛芦苇。
狼到岸边,河里那个穿着脏兮兮背心的小孩儿就拿棍子赶他。
狼开口说话,梦里的狼的声音很轻,温和又有礼貌,简直可以和童话故事一比,他告诉小孩说,“你别赶我走,我不下来。”
小孩举着木棍,执着地让他回头,走回头路,让他一直往回走,一点都不要靠近河岸。
十岁的自己原来这样凶,Pearl想,像Bernie一样的性格。
他想到Bernie,心里突然像被刀扎了一下,那种想象中的钝痛真的蔓延开来,Pearl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变得沉重,他觉得困,又觉得痛,让他觉得痛的一定让他放不下,让他放不下的一定是Bernie。
他醒过来。
目光所及是白得刺眼的天花板,药水缓慢滴落融进血脉。
腹部是手术之后特有的钝痛和轻微的痒,Pearl像是被囚禁了一样,左手打着石膏动弹不得,右手又被Bernie压着,而这小子睡得正香。
Pearl松了口气,还好留置针不至于被他折腾得戳破静脉。
他等Bernie醒过来,看他一脸呆滞地盯着自己,终于没忍住,问他要一口水喝。
长久不动的右手有些僵硬,被药水冷却的手臂光是Bernie抓过的手腕热得发烫。
Pearl看Bernie倒水的背影,给他报卡号和密码,“你去查一下,我走之前算做了一半活,总得有一些。”
Bernie倒水的身影一顿,Pearl又说,“那台设备涨价了吗?”
他看Bernie折回来,眼睛大半是红的。
Pearl没见过男人掉眼泪,觉得那是娘兮兮的事,但他看着Bernie,只觉得胸口泛酸。
过不久他才伸手把杯子接过来放到床头,腹部稍微用力就痛,所以最终还是Bernie放的。
他其实知道,就是不说罢了,这下不用,他伸手去够Bernie的肩膀,拍了两下,故作轻松,“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Bernie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抬头一抹脸,破口大骂Pearl,“傻逼。”
场面一点不温馨,但很Bernie,也很Pearl。
一直到他出院回去,他们都没再提这事。
他的钱分到了,所以Bernie要的设备还是买了,黑客一脸敷衍,“买吧买吧买吧,我就喜欢欠你人情。”说完他就窝回柜台后面去,忙忙碌碌,和往常那些无数个没有Pearl在的日夜一样。
但他明显松泛,整个人都倦懒,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在货架前面徘徊的Pearl。
Pearl的房子因为他出事所以房东给他且退了,算房东违约,他着急租给下一个人所以很干脆地付了违约金。Pearl本身东西也不多,加起来顶多两个大袋子就能把他这小半人生都抓进手里。
Bernie那边地方也不大,勉强凑合,平时活动还好,夜里却只能挤一张床。
Pearl嘲笑他没有多的垫被毛毯,Bernie轻轻踢他一脚说,“半斤八两。”
挤着也行,夏日里热归热,冷气一开还是得搭点被子。
你说Bernie大大咧咧他也确实如此,可说他小心翼翼那其实也没有错处,惦记Pearl还没好全不敢睡得太放肆,安安稳稳蜷在一处,和Pearl始终隔着两拳头。
他背后就是地板,一动就让人惶恐要往下掉。
Pearl的伤口隐约发痒难受得睡不着,拆了石膏的左手臂也隐隐作痛,他醒着,听Bernie放平放缓的呼吸,就着从没拉严实的窗帘透进来的路灯光看他,到底于心不忍怕他掉下去,伸手把人往自己这里带,一动就把他吵醒了。
Bernie迷迷瞪瞪地问他怎么了,声音奶乎乎的,完全刨去了平日的中气十足。
Pearl就说,“你睡过来点。”
Bernie指定没睡醒,并不推脱,稍微挪了一点进来,又挪了一点进来,直到手臂和Pearl贴在一起才又重新落进梦里。
他洗过头,发丝里是隐约的花香,Pearl完全是怕他掉下去才伸手抱他,搭着他的肩,想着能不能再梦到十岁的自己。
那天是九号,Pearl出院那天,他算重获新生,所以Bernie后来擅自决定了一个普通佣兵的生日。
然后在又几年后的这一天送了Pearl一个迟到两个月的复活节彩蛋。
这会儿他们已经不必再担心烟盒里的烟不够,也不必再拼命去换为数不多的佣金,甚至不必再在仲夏夜挤在Bernie不算大的床上入睡。
音乐、爱好…这些温暖的事物不再需要被用来换取更好的生活,Pearl也不必担心他的心会被融化在一盏等他回家的壁灯或是一句生日快乐里。
Bernie会给他点很多灯,也会给他过很多个生日,送他很多笑话一样的生日礼物。
这是个温暖的日子没错,食物香甜花束芬芳,他有家人有朋友有Bernie。
两年之前的生日,Bernie叼着根狗尾巴草开玩笑一样说我真喜欢你,Pearl还以为他说胡话。
结果这小子把狗尾巴草吐出来,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真喜欢你。
Pearl想他常常哄骗人,但他信这话,所以他们在河岸边第一次接吻。
这吻局促得像初次见面,Bernie就笑,伸手抱他,鼻尖碰着鼻尖,温热呼吸全打在他嘴唇上,他在那时候也轻描淡写一句生日快乐,但他明明紧张,抓着Pearl领子的手都微妙发抖。
Pearl亲他一下,再亲他一下,最后把又想哭的没用黑客揉进怀里,说是,“嗐,那确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