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门关上了。
白滨在沙发上坐着看他,过了会儿他就站起身跪上沙发然后扒着沙发背看他,托着下巴神情一如三年那样狡黠。
变了,又没有怎么变。
今次算久别重逢,赶上整个公司的人联动开演唱会不稀奇,更难得他们两个还能时隔多年再次同台。
到场的时候他们远远见了一面,白滨要转头的时候被身后的佐野推着进休息室,所以只是野替见他罢了。
他相较之下看起来好接近得多。
春季末尾天气还凉,白滨就套了件宽松的外套,瘦了,挽起袖子露出来的胳膊细了一圈。
野替心不在焉地进休息室喝水,他想他得去见见白滨。
有些事情被当做秘密一样发酵了三年,以至于野替都能觉察到自己像被剧烈摇晃之后的汽水一样的心情,强烈的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此刻需得说些初见,但是人与人的初见无非这几样,似乎也说不出有哪里不同。然而事情安在白滨身上,总会有些不同。
他像一首起始结尾过于相似的歌,从前与现在衔接得如此之好。
野替头一回见白滨在十年前。
十年前的夏天,七月六号。
他二十五,白滨小他七岁,刚满十八,染着红棕色的头发,表情是那个年纪常常会带着的不屑,也不正眼看人。最常做的事是在一边站着,嘴里念念有词,或是背台词或者自己一个人练习动作。
野替看他完全就是个小孩,让他想起十八岁的自己,一个人在国外,也是这样一幅傲慢又不好接近的样子。然而骨子里实际上活泼又开朗。
他走过去,和白滨搭话。
白滨被他吓了一跳,唐突往边上跳了一步,回头看野替的时候眼神惶恐又懵懂,但是很快又调整成那副很孤高的模样。
野替见他就笑,问说,“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很好吃的冰淇淋店,推车的老爷爷那种,”他看看表,“现在去可能已经赶不上了,你去不去?”
看得出来白滨在脑子里斗争了一会儿,最后一咬牙,“去。”
所以十八岁的少年真的很好哄骗,他只是口渴或者只是嗜甜,就能和第一次讲话的人一起从剧组逃跑半刻钟,然后捏着融化得飞快的甜筒往回飞奔。
下一次休息的时候白滨就主动来找野替讲话了。
他确实如野替所想那样好看透,熟络之后活泼又有趣,喜欢讲一些不着边际的笑话,还喜欢和野替分享一些自己听来的不算秘密的秘密。
白滨和野替交换了联系方式,他打开日历,问到野替的生日,显得十分郑重,“万一有空的话还可以送你生日礼物。”他说,“反正你也可以送我的……可是你生日已经过头了诶。”白滨把手机举到野替面前。
野替往后稍了稍,“你生日快到了。”他想了一会儿,把嘴里的糖嚼碎了咽下去,“不如来看我的演出吧。”
白滨一脸兴味索然,“不想去。”他看看野替的反应,又说,“如果排练不忙的话就来。”
野替那时候还混混地下的场子,整个人显得张扬又野蛮,站在音响上举着右手。
他那时候叫自己“S”,横冲直撞的一个Rapper。
白滨后半场才来,慢慢挤到台前,场子小,大家都拥在一起欢呼尖叫,他扒着小小的舞台边,抬头看着野替。
野替冲白滨挑眉,他从音响上下来,整个人多少都显得有些拘谨了起来。
他不大唱情歌。实际上也根本没有情歌,全都是硝烟味十足的调调,听着就让人想跟着在节奏里蹦跳,想用手指比的枪不停冲着天空发射子弹。
然后白滨对着野替开了一枪,野替朝后退了两步,一脸真的受伤的样子把剩下的几句词唱完,白滨高兴地笑起来。
野替回忆起来的时候总是想着想用些什么词汇修饰一下当时白滨那个笑容,干净纯粹之类的辞藻,但他现在想起来,最后到嘴边的也只有“高兴”这两个字。朴素到有些简陋,但确实是很难再在现在的他身上看到的情绪。
有很长一段时间,白滨都叫他作“S”。
他们那会儿还近,有时候住公司的宿舍,白滨夜里睡不着就赤着脚跑去找野替,扒着他的宿舍门,小声喊他,“S,”不应就再喊一声,还不应就大声喊野替的全名,特别大声的,“野替愁平!”
野替这种时候就会跑过去拿手臂制约他的脑袋把他带进来,同宿舍的人都见怪不怪,眼见着白滨跳到野替床上去还要他小心半夜野替把他踹地上。
他们窝在被窝里讲话,野替那时候身体不太好,瘦得很,还低血糖,白滨捏捏他的胳膊,“你这样不行啊,你看看我。”他那会儿已经热爱练肌肉,已经算得上小有成效,野替捏捏他的手臂翻了个身,“明天就开始。”他戳白滨的脸颊,“你要是想吃糖就和我说,不用每次都找个接借口伸手拿吧。”
白滨眼睛真的特别大,他又故意睁大了装得一脸无辜,鼓着腮帮子光笑不说话。
他睡觉可乖,喜欢趴着,被子盖着盖着就盖跑了,野替和他睡一张床很是有压力,他睡得浅,夜里醒过来就是给白滨盖被子。
然后想想他开的那一枪,到底还是一直记到现在。
野替关了门就靠在门边抱臂看着白滨。
他的目光从天花板的灯晃到茶几然后才落在他身上。
他们静静看了一会儿,可能有好一会儿,然后野替走过去,白滨就直起身子。
他张开手臂,隔着沙发和白滨拥抱。
香水味,柑橘,还有温暖的薰衣草。
自从十年前短暂的相遇,次年在白滨搬走之后野替就用“S”开头的名字正式从幕后到台前。
只是之后他们就很少见了。
野替像他说的那样开始健身,他开始变得期待重逢,开始只用“S”开头的名字出现在众人面前。
无论是专辑的封面还是签名,“S”永远在最显眼的地方。
可他们居然就这样再也没能好好见面。
白滨变得忙碌,私底下变得不那么爱笑。
仅有的几次擦肩而过白滨的状态都不太好,长年累月积累的伤痛开始一点点找上门来,他总皱眉,总是不大高兴。
在那场演唱会上,野替作为嘉宾出场,候场前他们在走廊遇到,白滨看着他,犹豫了半晌,说,“好久不见,Sway。”
他不再叫他“S”了。
野替站在原地,白滨缓缓从他身边走过去,野替突然说,“听说你开始弹琴。”
白滨停下脚步,野替接着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合作一次吧。”
他不知道白滨有没有点头或者摇头,但是有一些东西已经被时间冲淡了,刀刃只是单方面切割在野替身上。
而现在。
比之更遥远的过去,三年前就好追溯的多。
野替自然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他们竟然还有机会可以搭戏。
戏份不多,角色很好,可以令到他随时搭着白滨的肩膀。
他已经比白滨要健壮了,不会被他笑太瘦弱,也不必再随身带着糖,不过,野替还是去买了糖,有一些事情不做是会后悔的。
他和白滨像是刚认识,又像是多年老友。
好像一直以来他们之间就是这么矛盾丛生又毫无违和。
他们起初不太讲话,人生各有不同,一旦重新落回原点难免觉得生疏又谨慎。
好处是让他们用其他的身份热络起来。
多跳脱又自由的人物,Pearl还有Bernie,佣兵还有黑客。
野替想到许多年前的那一枪,时间流转,枪声终于响起来。
叛逆的人总是叛逆,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契机。
白滨转转脖子,坐在片场的天台晃着腿。
他嘴里塞着棒棒糖,一边的腮帮子像松鼠一样鼓鼓囊囊。
野替走过去顺手把糖从他嘴里夺下来放自己嘴里,然后靠在栏杆边上人往下滑一点,转头看着白滨,伸出拳头来,“Pearl,你怎么称呼?”
白滨和他碰了下拳头,“Bernie。”
他们这么互相看着,然后笑着靠在一起。
也可见会靠近的人终究还是会靠近。
然后白滨开始叫野替作,“P”,偶尔兴致上来就叫他全名,“Pearl。”
野替在片场给白滨讲笑话,白滨越听越耳熟,“这是我以前和你说的吧!”
野替装作不知道,举起手来投降,“反正Pearl是没听过。”
Pearl不记得Bernie和他说的笑话,倒是记得以前一起去光顾过的店铺,他说,“可惜那家冰淇淋店已经不在了,推车的老爷爷那家。”
Bernie穿着棉袄瑟瑟发抖,“老爷爷推寿喜烧我就吃。”
他凑过去占用Pearl的口袋,贴着他的手臂,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手里。
“手那么冷就不要喝冷酒。”他又补了一句,“开着暖气喝冰可乐的话分我半杯。”
“分你一杯好了,”Bernie笑起来。
就是那个冬天Bernie热衷和他拥抱,取暖也好,只是凑在一起发呆也很好。
Pearl高他半个头,有时候听不清Bernie说话就会低头凑过来。
时候长了,Bernie就总是半抬着头讲话,声音轻轻的,好像是故意让他低头凑过来听,他等Pearl再凑近一点,然后咬了一口他的下颌。
也许白滨不应该这样,但是Bernie就没有关系,Bernie做的许多事都值得被原谅,都可以被原谅。
他们在那个凌晨下了戏又挤到一张床上去,白滨不再趴着睡觉了,野替也不用再醒过来给他掖被子,但他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看着白滨,也看着Bernie。
然后被他们抓住没能落在脸颊上的手指握进手里。
入戏太深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偶尔唐突的分不清现实却很能叫人快乐。
若,真的有这么两个人在冬夜里窝在一起。
醒来是生死患难,梦里是繁花似锦。
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跳脱张狂,一举一动全都揉在Pearl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某一天里野替突发奇想拉着白滨的手腕一口气奔出去,甩脱身后着急追赶的经纪人。
野替拉着他从巷子绕出去,他回头和白滨说,“你看,这种给人添麻烦的事一看就是Pearl和Bernie做得出来。”
这种行为势必要挨骂,野替和白滨并排站着听经纪人絮絮叨叨。
他们还笑得出来,在想夜里去哪家Club比较合适。
白滨用手指在野替手掌上写字,他写好烦啊,野替痒得直笑,他盯着地上的一点污渍,想,如果真的是Pearl和Bernie就好了。
真的是佣兵和黑客就好了。
他们可以想走就走,一起去海边、去森林、去沙漠,一起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赛车,一起在过弯的时候放肆大笑。
可是他也想只是这样站在白滨身边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而他也看着他,还要说是巧合罢了。
那晚的戏拍完他还是叫白滨作Bernie,然后在酒店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的时候拉着Bernie拐进巷子,用力抱紧、用力亲吻。
白滨捏着冰可乐,手掌冻得发麻。
他只够腾出一只手抓住Pearl的衣角。
他也觉得Pearl和Bernie确实相爱,又或者觉得他们如果相爱也很好。
这真是个很长又很短的冬日。
如今他们又得以拥抱了。
但若提到这拥抱姗姗来迟也并不全然对。
白滨只是在这时候,像三年前那只鸟一样,重新降落在情人的怀抱。
野替侧头用下巴轻轻蹭白滨的颈侧,最终隔着那件宽松的卫衣外套在他肩膀上亲了一下。
他放开他,却还搭着白滨的肩膀,只说,“你现在,看看我。”
白滨于是看着他,起初还当做玩笑,渐渐的他就真的挪不开目光。
三年也许真的太长了,以至于他都收敛了那样张扬的性子,变得柔软又温和。
那的确是一个契机,他现在看着野替,突然叫他,“Pearl。”
Bernie肯定特别喜欢Pearl。
白滨说,“我知道他好多年都没能从湾岸走出来。”
他好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那样,像是让野替记住那些笑话一样记住他的话。
“有时候看到外面放烟花就会想到在湾岸的线香烟火。Pearl抽的烟、他的发带,还有冬天的外套,全部都留在湾岸。”
他又说,“可是,他们竟然没有一起看过雪呢。”他看着野替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
太清楚的自己了,以至于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我很想你,'S'。”
是一种微妙的想念。不算强烈,不算热烈。但就是在每一个空闲的时候、他写歌的时候或是觉得累了,就会想到野替。
是唐突的念头。
会在某个夜里,非常想见他一面。
回去的时候他们一起。
白滨安心困顿,朝着车窗闭着眼睛小睡。
野替把后座丢着的外套拿过来给他搭上。
他对每个人都很好,朋友、好朋友、女朋友,全部都这样受他照顾。
白滨觉出微妙地不快,但是这种不快也如同唐突出现的那些想念一样飞快地消失了。
他想像Bernie一样把让他心烦意乱的事写在野替手上,但是时机明显不对。
他们从前也是这样。不说。
告别,各自回家,各自工作,然后就这么三年过去了。
今天是野替叫住他,白滨几乎就要落荒而逃,可他到底是站住了。
所以这是个契机,让他们得以在现实里,就在此刻,真切真实地在演唱会结束之后的休息室拥抱,弥补空白了三年的未说出口。
他头发的颜色换来换去还是换回黑色,没做造型之前软乎乎毛茸茸地搭着。
他沉浸在三年前的戏幕没能再往前走,经过许多事物时都会让他想到一些熟悉的场景。
很多很多人的举动都会让白滨觉得是在模仿野替的小动作。
他想起来三年前也是一场演唱会的排练,他在舞台底下,野替在台上拿着话筒试音,只有吉他老师给他伴奏。
他唱的那首歌到现在都没有发行。
吉他老师合不下去就停下,偌大的场馆里只有野替的声音。
那样平缓的旋律和温柔的歌词,他蹲在台上看着台下的白滨,那是唱给他的歌。
他可能忘了他自己说过,Rapper从来不会唱情歌。
那时候白滨弹琴还不久,他在结束的时候去找场馆的负责人,祈求他再多给他们一刻钟,他改口,不用一刻钟,十分钟就足够。
然后他挥别同伴跑去拉着野替回到熟悉的舞台。
十年前,他在台下,野替在台上。
现在他们并肩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场馆安安静静,灭了灯,只留下舞台和通往后台的射灯还开着。
白滨坐到还没撤走的钢琴前面,他还不那么熟练。
“只有十分钟,我们就必须要走了。”他说,“我们还没合作过呢。”
他用最简单的旋律给野替伴奏,这样他才能不看着琴键的位置,只看着"S"、只看着"Pearl"、只看着野替。
他在最少的时间唱了最长的一支歌。
末了,白滨站起身,他站到野替身边,手背贴着他的手背,朝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鞠躬,谢幕。
走的时候白滨拿了花篮里的一捧白色绣球花,他等在野替的休息室门口,然后扑上去装作是某位狂热粉丝。
“我最喜欢你了!”他说,“会一直……”
野替等着他的下文,“会一直?”
“……会一直应援的!”白滨把花递给他。
野替接过花顺势搭他的肩膀,和白滨开玩笑,“还以为你要说会一直喜欢我。”
白滨笑起来,“但是不会永远喜欢你,”他侧过头看着野替,“不过现在……”
他们并不太顺路,从前常常约着一起去某家店里消磨时光,就近就会互相去对方家里留宿。
野替开车,白滨抱着花在副驾坐着。
他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霓虹,想起在湾岸,Pearl和Bernie在集装箱区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拎着酒瓶子笑得靠在一起,大声吵嚷大声歌唱。
Bernie拉着Pearl跳一支新学的交谊舞,Pearl一边大骂,“我一个佣兵为什么要学这个!”一边认真学习认真踩Bernie的鞋。
Bernie醉醺醺地拉着他的手转圈,站稳了,他笑眯眯地看着Pearl,然后他不笑了。
为什么呢?白滨想,总能在他眼里看到自己,是因为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他吗?又或者,从来都只有他。
他把Pearl的发带往下拉,蒙住他的眼睛。
他们在两盏路灯交错的光里接吻。
一部分的魂灵在这个静谧的夜里融合在一起,永远失落在湾岸的海水。
车停在离白滨家两条街远的地方,野替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问白滨记不记得甩开经纪人躲到天台去的Pearl和Bernie,白滨就笑起来。
“那我们私奔吧。”
野替伸出手牵住白滨。
Pearl也伸出手牵住Bernie。
他们在这夜里,在霓虹和一路开阔的灯下狂奔。
那捧绣球花被白滨抱在怀里,花瓣被风吹着落在他们身后,落在许多许多的岁月和想念里。
他见他侧脸。
我好爱你,在风里,在夜晚,在万家灯火,就在此时,就在此刻。
“你知道白色的绣球花叫什么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它送给你?”
“它叫无尽夏新娘。”
无尽夏。
和你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