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寂静又阴森的黑暗走廊里，小森是第一次来这儿，是被他顶头的小组长使唤来跑腿的。这里静得他连自己的鞋子踏出的脚步声都好像是什么轰鸣巨响，他停下来，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咕隆咕隆地滚到他脚边来。
小森壮着胆子用手电筒照了照鞋边，只是颗小石子，他松了口气。可他顺着这条路的方向抬起手电筒，更多的石子滚了过来，哗啦哗啦砸着地面的声音十分吵闹。小森最害怕这种灵异事件一样的状况，前辈也正是知道才故意为难刚来这儿的他，只是告诉他个模糊的信息就叫他来拿东西。
他硬着头皮试探地推开下一间房间的门，这许多石子就是从这间房的门缝里滚出来的。小森捏紧了手中的手电筒，妄想着能用这东西来防身。
“哇！别过来！”小森一边恐慌地大叫着推开门，一边开始碎碎念着他上个月刚学来的不知有没有用的除灵咒语。
可是在那儿的不是什么恶鬼，只是一个有着半缸水的水缸。小森瞪大眼睛，怀疑着是不是因为光线太暗才让他看错了。否则，他怎么会看到水缸边上正趴着一个人的？
说是人，似乎也不全对。小森视线转向那人泡在半缸水里的下半身，清澈的水中清晰可见的是，那人从腰线以下摆着一条灵活又灿亮的金黄色鱼尾。
人鱼……？
对方也被忽然大喊起来破门而入的小森吓了一大跳，和他对视着愣了片刻就一下钻入了水中。
“啊……我不是什么怪人啦。我只是来取东西……”小森尴尬地打着哈哈。
说到底，这里会出现人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工作的地方可是全城数一数二的拍卖行，每天收入的珍品不计其数，就算是一两条人鱼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话虽如此，小森可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人鱼，解释完就忍不住地盯着在水中呼出一串串小气泡的人鱼看起来。
就从脸来看，这只人鱼和人类好像没有什么区别，纤长的睫毛之下那双带着恐惧的漂亮眼睛畏畏缩缩地不敢直视小森，皮肤不如小森想象得那么白，手臂和裸露的胸膛上四处是浅浅的条状红纹。
“能听懂我说话吗？”小森只是好奇，人鱼听了犹豫着慢吞吞地点头，于是他就更来劲地聊起家常了。“你身上的是什么？人鱼的胎记吗？”
人鱼摇摇头，好像并没打算回答他这个问题。但是却明显已经对他放下了戒心，钻出水面趴回刚才的水缸边缘望着满脸兴奋的小森。
正当小森还以为人鱼大概是没那个能说话的生理系统时，对方忽然间开口问他：“你是谁？”
人鱼的声音很好听，清冷得像是踩在快要融化的雪地里一样。
“我叫小森，是上周才来这里上班的，这里可真是不错啊。”小森说着摸摸鼻子。实际上来拍卖行工作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这份工作工资又高，还能每天见到些珍稀玩意儿，就算买不起，能看看也算有趣。
他说着，忽然就意识到自己也太没眼力见了。果不其然，他一抬头就看见人鱼露出显而易见十分难过的表情。
我真是个大白痴。小森暗骂自己。人鱼怎么会豢养在拍卖行的水缸里，总不可能是好心的寻宝猎人救了濒死的人鱼这么童话一般的理由吧？答案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从大海里兜捕来的。
“什么时候能卖掉我？”人鱼过了半天才冷不丁地问，脸上的表情和他的声音一样，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这也不是小森能决定的事，况且他刚来这里，更不会知道这种消息。小森觉得很奇怪，一般来说会有活物的商品希望自己早点被卖掉吗？听前辈们说，似乎还有因为不想被卖掉而在拍卖台上寻死觅活的商品，所以才设置了各种防自杀的装置。
小森还没回答，做出一副思考状，人鱼刚还沉静的模样功亏一篑，在他面前彻底崩溃了。
“快点，快点，求求你！”人鱼抑制不住地提高声音恳求着，他的眉头紧紧蹙着，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求求你快点卖掉我吧，我再也不想待在这种地方了……”
那些眼泪一部分掉进水缸里，砸出一圈圈的波纹，和缸中的水融为一体再也找不到了。另一部分滚落到了地上，变成了一粒粒浑圆的石子。小森这下知道，刚才那些莫名的石头究竟是哪里来的了。
小森整个人愣住了，他虽然听过不少，却从未想象过这么真实的一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工作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喂，小森——”前辈的声音在走廊的另一头叫着他，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小森这才回过神。人鱼也一头扎进水里，那最后的几滴泪落在地面上弹跳着，小森把它捡了起来。
“找个东西这么慢？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喂，没找到就别找了！赶紧回来！”走廊外前辈的声音气急败坏，似乎也被这凌晨的阴森地界给吓住了。
小森把石子装进口袋里，打开门之前又回头看了看这副悲怆不已的光景。似乎是泡在水里的时间太久，那些红色的条痕冒出血来，星星点点的漂浮在水缸中。那不是什么胎记，是被鞭打过的痕迹。
他实在是太天真了。小森忘不了人鱼最后一眼看他的模样，似乎在向他求救，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那眼神刺穿了。他转身关上门，靠着门板跌坐下来。
2.
“你看到那条狗了吗？真是笑死人了。”
“看到了看到了，因为不想被卖给又丑又肥的中年大叔，把自己咬成那副模样。啧啧，害得我们也被那大叔一顿骂，还得清理拍卖台，真讨厌啊。”
前辈们在小森边上大肆嘲笑和埋怨着今天拍卖出去的兽人，但小森却连点反应都不给，两人交换了一个不爽的眼神。
“小森，你怎么不说话？”
“啊，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想点事。怎么了，前辈？”小森这才想起回答他们。虽然自那个夜里，他已经有快一周没见过那条人鱼了，可一旦闲下来，他脑海里就会冒出对方的脸来。
“算了……”前辈也结束了刚才的话题。小森这个人脑子灵活得很，做事和学东西都很快，让他们想挑毛病也挑不出，于是两人早已不再继续为难小森。“说起来，不是有条人鱼嘛。”
小森没想到话题会突然回到人鱼的身上，立刻紧张了起来。
“人鱼的眼泪能变成珍珠，这你们都听过吧？”前辈好像热衷讲故事，看小森点头他就津津乐道。“听说这种珍珠在市场上价格高得离谱，一颗的价值就顶得上今天那条狗了。”
“可是那条人鱼流出来的眼泪掉在地上全变成石头了。一开始说什么都不哭的，打了他半个月，愣是一颗珍珠也没见到。”
“我听过一个传说，说是开心的眼泪就能变成珍珠，但是那条臭鱼连笑都没笑过一次啊。”另一个前辈应声。
讲到这时他突然眼睛一转，好像想起什么事似的看向屏着大气不敢出、生怕听漏了什么的小森。
“喂小森，你不是很会讲笑话吗，干脆你去那个人鱼那里试试？”
小森哪知道这个锅会突然甩给他，再说他上次才刚刚在人鱼向他求救的时候临阵脱逃了，现在哪还有脸再回去见对方。小森连忙摇着头拒绝。
“不不、我哪能行……”
“叫你去你就去！要是能让那条鱼掉珍珠，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偷给你一颗。”
小森发誓他绝不是迫于前辈的淫威，更不是因为见钱眼开。他只是觉得，让他讲笑话总比让他用鞭子打那条人鱼要好多了。
小森回到那个走廊，白天的这里就和普通的走道没什么区别，少了那点阴森森的气息。他忐忑不安地推开门，只听到扑通一声，那条人鱼又沉回水里去了。
人鱼身上的伤痕比上次多了很多，红艳艳的布满全身，但好歹他也是珍稀的待拍卖品，所以肉眼可见地涂了不会让伤口感染化脓的药物。
“对不起。”小森一上来就给他道歉，不是为逃跑的事，而是因为救不了他的事。他抓着自己的手臂，结结巴巴地说。“我也只是个新员工而已，决定不了你什么时候被卖，也没法放你走。”
人鱼不说话，但他很聪明，一下子就察觉出小森不是会伤害他的人。人鱼趴在水缸的玻璃壁上看着他，听了他的话也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似乎上次在小森面前流着眼泪求救的不是他一样。
小森抓着手心，即便知道是叫他来逗人鱼开心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能说点儿什么。反倒是人鱼先从水里钻出来跟他搭话。
“我叫凉太。”
“诶？”小森怀疑着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对方是在跟他自我介绍吗？“啊…凉太君。”
他光是傻愣愣的站在那里，就让眼前的人鱼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你跟其他的人类不一样，好傻。”
“啊哈哈…”被人鱼说了傻，哪怕是心宽的小森也怪郁闷的，但他看着浑身上下没一处完好、连嘴角也带着浅浅伤痕的人鱼好不容易露出笑意，他只好勉强地笑着。
“这是来到这里，第一次有人叫我的名字。”凉太亮澄澄的金色尾巴拨着水面，看上去有点开心。“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眼泪化成的珍珠对吧？可是那种东西只是传说而已，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原来是这样吗…？”连人鱼自己都说那是传说了，应该是真的，况且小森自己也亲眼看到了。他摸摸裤兜，洗了好几遍他都忘记把那几颗石头掏出来。他是亲眼看着人鱼的眼泪变成了这种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的。
“不过我已经听说了，等我身上的伤口恢复了，就会把我拍卖出去了。也就是说，我终于可以过几天安稳的生活了吧？”凉太面带轻松地说着。
难怪已经不指望自己能救他了啊，小森在心里想。
“你想被卖掉吗？”小森回忆起上午那个把自己咬得遍体鳞伤的兽人，他想凉太可能还不清楚买主都是什么样的人。“这里的顾客都是超级有钱人…所以，基本都是秃头而且性癖很糟糕的大叔哦……”
凉太大概也没想到小森会说得这么直白，不过平时那些总是虐待他的员工也早就对他说过这些话了。
他望着天花板，即使是白天，这个密不透风连扇窗户也没有的黑暗房间也只有几盏昏沉的灯光照射着。“我想看看海水，或者天空也好。所以怎么样都没关系。”
“而且，你们人类世界不是全部都是这种家伙吗？不然也不会想要和身为人鱼的我们交配了。就算被秃头的胖子大叔养在水池里，也比现在好吧？”
“才不是这样呢。”小森反驳。真是，前辈他们到底把人类的形象败坏成什么样了啊？总之，他可不想和人鱼做那种事。他望着凉太鱼尾上亮眼的金色鳞片在水中闪着光，虽然美丽，但让人更加意识到这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物种。“也有只是单纯觉得你们很漂亮，并没想过那种事的人类啊……”
“你是说，你吗？”凉太往下低了低头，那双动人心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小森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如果眼前的是个人类，他恐怕没法像现在一样点头。
“那你能买下我吗？我什么事都会为你做，你只要经常带我去看大海就好。”
“……我没有那么多钱。”小森躲开凉太期望的眼神。就算是男性人鱼，身价至少也得十亿以上，他就算在这里工作几辈子也赚不来这么多钱。
“这样啊。”凉太回答，看起来也没有失望。他大概也只是随口一说，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那就拜托你帮我找个好的买主吧，要家里面有很大的水池，能自由自在地游泳的那种。”
他哪能管得了这么宽。虽然小森在心里说着，还是忍不住觉得凉太可爱，顺着他说下去。“光是那样哪行啊？还要有花园，有直升机和潜水艇的。”
“直升机和潜水艇？那是什么东西？”
“呃、就是能带你飞和跟你一起游泳的东西……”
一直生活在深海之中的凉太自然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光是听着小森的描述，他就好奇地两眼放光。小森看着凉太露出的笑容，忍不住一直讲了下去。
3.
从那天之后，小森每天都会去见凉太。他总是看上去心情很好，在干净透明的水缸里摆着尾巴和小森打招呼，大概是因为不久后就能从这里出去的喜悦吧。
凉太很喜欢听小森讲那些关于人类世界的事物，小森早已司空见惯的东西，像是火车和铁路啦、星空下的城市啦、游乐园和祭典之类的，他当然从来都没见过。他一直生活在远离人类的海域，这一次会被抓到拍卖行，也只是因为想看一看传说中的烟花。
“烟花？”小森重复着。
“嗯，我的朋友说他看到了。他说，就像在夜空里破掉的泡沫一样。”
“是吗？那凉太君觉得好看吗？”
凉太似乎回忆起那晚的事情，刚还兴致勃勃地说着，突然间就沉下了脸。
“我没见到过。朋友告诉我那天是你们人类会放烟花的日子，我刚游到岸边，就被抓住塞到一个会动的箱子里了。小森桑好像说过，那是车吧。”
原本轻快的氛围被他搞砸了，小森看着凉太略显沉重的侧脸接不上话。
其实他知道，凉太马上就能看到烟花了。像人鱼这样大手笔的订单，拍卖锤敲下的那刻，拍卖行会为竞拍成功的买主点燃祝贺的大型烟花。
小森咬着牙，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他想让凉太在那之前就能看到他一直想看的烟花。
所以没几天后，他就在照常去见凉太的时候变魔术一样从看上去空空如也的口袋里，掏出了他费了点功夫才托朋友弄来的线香烟花。这几年因为环境保护，就算是小型烟花的管控也严格得不得了。
“这是什么？”凉太满脸疑问地接过小森递给他的细竹棒。
小森故作神秘地没应声，他把房间里仅有的几盏灯也关掉，借着火机的光，点燃了凉太手中的细竹棒。
线香烟花轻轻地噼啪作响，像泡沫破裂一般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回响着。凉太是生活在水中的生物，自然不害怕火，他的视线紧紧被那绚丽的光芒吸引着。线香烟花很久都没有熄灭，它燃了多久，凉太就看了多久。
“一点儿也不像泡沫。”烟花燃尽的那一刻，凉太忽然出声评价道。
房间彻底暗下来了，小森想要再点燃一根便按下了火机。可在亮起的微弱火光中，他看到了凉太落下眼泪的脸。
“但是真的好漂亮，小森桑，为了我做这些……谢谢你。”凉太的语气是他没有听过的柔软，可是却好像一把利刃刺在他心窝上。
他又做了什么值得被感谢的事……？明知道凉太经历了什么，他不还是只能眼睁睁地把他从这个水缸里送去另一个有钱人的水池。
小森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碰碰这张因为整日被囚禁在这里而变得白晃晃的脸，凉太滚落的眼泪恰巧就掉进他的手心里。并没有眼泪的热度，落在那里的，是一颗能够反射出他此刻复杂表情的金灿灿的珍珠。
4.
小森天真地以为他总算想到了能救凉太的办法。感动的眼泪化成的一颗珍珠，就能抵得上一个兽人的价钱，拍卖行绝对会把凉太当做摇钱树，只要能让他待在自己的身边，他总能慢慢地想出让凉太重新回到大海的办法。
小森没去找那些显然不靠谱的前辈，而是带着凉太给他的十来颗珍珠找到了拍卖行的经理。
“这是……人鱼的眼泪？”经理从小森手里接过来，对着光研究了半天，不可置信地问。
“是的，高兴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悲伤痛苦的眼泪就只会变成石头，传说是真的。”小森急不可耐地拍着桌子。“经理，凉、不……那条人鱼不是赚钱的好方法吗？就把他这么卖掉不就太可惜了。”
他把叫了一半的凉太的名字又收了回去，生怕被发现点什么端倪。毕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他早就在寻找着能真的解救凉太的办法了。
经理并没有注意到小森的心思，但也没像他想象的一样欣然同意小森的说法。他当着小森的面，把那些珍珠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那些有钱人都已经知道我们这里有人鱼要拍卖的消息，他们可是已经把大袋大袋的钱准备好了。这个时候说不卖了，我可不好交代啊。”经理脸上堆着笑，仿佛自觉心宽仁厚一样递还给小森一颗。“这是给你的奖励，在有限的时间里，再拿你的甜言蜜语去哄哄那条白痴的人鱼吧。”
没救了。小森铁青着脸，发泄一般捏紧了手中的珍珠，用力到仿佛下一刻它就要在他手心里爆开来了。这个烂透了的地方已经没救了。
小森泄了气，可今天他还是要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去见凉太。凉太看见他推开门，兴冲冲地游上来趴在水缸边缘叫他。
“小森——桑……？”
小森深知自己的演技实在有待提高，从凉太急转直下变得透出担心的语气中，他就知道自己一定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但他还是强扯出笑脸，对凉太说什么事都没有。
凉太没有骗他，在看到珍珠的那一刻，凉太比他还要惊讶。毕竟凉太从小就不是爱哭的孩子，就算在海里的时候没看清楚被珊瑚礁石撞折了尾巴，都硬憋着不哭。他掉眼泪的次数少之又少，就算落在水中也是融进海水里去了。就连他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珍珠。
晚上小森卸下一身疲惫躺在自己的床上，本打算好好睡一觉，第二天要打起精神来面对凉太的。可他听着钟表嘀嗒嘀嗒的声音，仿佛在提醒着他：距离凉太被拍卖掉的时间越来越近。他就变得怎么也睡不着，好像这样就能把时间拉长一般。
在黑暗且安静的卧室中，小森握紧了那颗珍珠，温热的泪逐渐打湿了枕头。
5.
“就是三天后了吧？”
小森正发着呆，凉太突然间出声问他。他还没反应过来，凉太就继续说了下去。
“拍卖的日子。我听说了，是小森桑的那个前辈说的。”
“……嗯，是啊。”
他低下头，凉太的语气听着和往常并无二致。也是，即使意外发生了珍珠的事情，凉太也没说过不想被卖掉、想继续留在拍卖行之类的话。
说到底，这其实是他的一厢情愿。凉太离开了拍卖行，去了哪个有钱人家里，搞不好那个人不仅不是油腻的胖大叔，还会天天带凉太去海边、去看祭典和真正的烟花。分明，不是凉太不想离开这里，而是他以意为之，想要把凉太留在自己的身边罢了。说是要拯救凉太，可如果买下凉太的是自己，他能心甘情愿地放他走吗？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了吗？”
凉太显然是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原本夷然自若的声音变得高昂急躁起来。
“明明平时总是说那么多逗我开心的话，为什么你现在什么都不说了呢？因为没有必要了吗？跟我这个已经要离开的商品无话可说了吗？”
“不是的……！”
商品两个字，从凉太自己的口中说出，在小森听来好像更加刺耳了。他从来都没把凉太当成是商品，更不希望他成为一件商品。或者哪怕，他有足够的钱来买下凉太就好了。
他只是反驳完就再没有说下去，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咬着下唇又恼火又心酸的凉太忽然从水缸中一跃而出，小森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展开双臂去接他。
小森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却好好地把凉太接在怀里。这一下弄得他浑身都湿透了，衣服哗哗往下流着水。他第一次和凉太贴得这么近，那条滑溜溜又布满鳞片的鱼尾巴就隔着一层被浸透的布料贴着他的双腿。他本以为他会在这一刻如同梦醒一般，再一次深刻意识到凉太是真正的异种族。
可是，凉太紧紧抱着他，那滴滴哒哒的水珠顺着凉太的嘴唇、下巴滴在他脸上。小森只觉得是腿还是鱼尾、是人类还是人鱼，似乎都不太重要。他只是想和在他面前的这个凉太在一起而已。
小森愣愣地牵起凉太的手，就好像他们第二回见面的那天一样露出傻乎乎的表情。
“凉太君……突然这样跳出来，等下要渴死了怎么办？”
“是说这种话的氛围吗？我又不是完全的鱼类，没有水我也能生活，只是走不了路罢了。”
“是吗？”小森摸摸他湿漉漉的尾巴，殊不知这对于人鱼来说也算是性骚扰了，可凉太没说什么，就这么任由他摸。“能和你一起去旅行或者祭典、哪怕是去散步的话，我可以做你的腿，我会牢牢地抱着你走的。”
“……真傻，我可不想累死你，只走几步你就受不了了吧？人鱼的尾巴可是很重的。”他们就好像在说着明天就能实现的事情一样。
“那我就去买轮椅，嗯……大家看到你肯定都会说，这么年轻的帅哥，怎么就走不了路了——”
小森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凉太就皱着那张原本漂亮得不得了的脸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不要，我不要离开你……”
凉太把头埋进小森被水浸泡透了的怀里，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可小森却好像听得更加清楚，凉太的呜咽声不断拍打着他的心脏。小森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吻着凉太的头顶。
“别哭，凉太君。我也是，在陆地上也好，去水里也好，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但凉太的眼泪停不下来地流着，他从来没像这样大哭过。
“我今天要把眼泪全部都哭干。不是会变成珍珠吗？我要把全部的珍珠都给你。所以小森桑，就拿这些珍珠来买走我吧？”凉太说着，可是那些悲伤的眼泪落在了地上、小森衣服的褶皱里，无一例外全部变成了细碎的石头。
小森看着那些从他身上掉下去的石子，做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凉太从这里带走。
6.
三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凉太不得不面对自己马上就要被送上拍卖台的事实。
他冲动之下向小森表明了自己的心意的那天，小森一遍一遍轻柔地吻着他，让他的情绪彻底平复下来。
可那天以后，小森没有再来看过他。他每天都趴在水缸上，任由其他员工给他换水、送食物，他都没有看过一眼。
但是凉太心里一点儿也不怪小森。他知道，小森是喜欢他的，所以才不愿意面对这不得不分别的时刻。其实他也不想见到小森，毕竟那样只会让他更难过、更不舍得。
如果他们的下一次见面，是小森带着成袋的金币来接他，或者是他自己有了能够逃脱的能力就好了。
他身上被戴上了不少金灿灿、看上去价值不菲的首饰，重得他好像连手臂都要抬不起来了。
忽然间，门被重重摇晃了几下，凉太还以为时间这么快就到了。可是上了锁的门被轻易地打开，出现在那里的是他几天未见的小森。小森看上去有些疲惫，可一看到他就露出欣喜的表情来。
“凉太君！我来啦。”
“你太慢了——”凉太抱怨着，可声音里满是高兴。“我马上就要走了哦？这一次可是很多年都见不到面了。”
“那么，在这难得的时间里，我来揭晓给凉太君的惊喜吧？”
“诶…？什么？你……赚到钱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呀…”小森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神秘兮兮地竖起三根手指来。
“三……”
“诶诶？什么什么？”
“二……”
凉太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停住了。
“一！”
在小森收回最后一根手指，倒计时结束的一刻，突然之间几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爆破声一齐奏响，震动了整个拍卖行。
小森对着被吓了一跳缩着肩膀的凉太展开双臂，从未笑得像这一刻这么爽朗过。
“凉太君！快来！我会好好地接住你的！”
凉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看到小森这样如释重负的脸，也立马笑了，毫不犹豫地把那些贵重的首饰扔回水里，让它们渐渐地沉底。他手撑着玻璃缸的边缘，借着这力量纵身一跃稳稳地落进小森怀里去。
“小森桑……这样可以吗？”他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小森会慢慢地对他解释，就像耐心地给他讲着人类世界的靓丽风景一般，现在他只要相信就足够了。
“嗯！好！凉太君，搂紧了哦？接下来就让凉太君你看看，我来做你的腿绝对没问题。”小森一手抱着凉太的腰，一手搂着他还在往地下滴着水的尾巴，做了个夸张的助跑姿势，就抱着凉太一路奔跑在通往外面的走廊里。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还在不停震响，凉太搂着小森的脖子，他听到一声盖过一声的尖叫声传来，建筑物坍塌的速度似乎就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他只恨自己长了一条鱼尾巴。
“凉太君！”小森大声地叫着他，他分不清从小森头顶上淌下来如同瀑布一般的，究竟是水还是汗。“不要往后面看！你只要往前看就够了！”
凉太用力点着头，他别过脸，只向小森所说的前方看着。
他们终于从建筑物里逃出生天，在隐蔽的出口那里，早已有小森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在那里停好了车接应。对方把拼了命奔跑的小森和完全无法自由行动的凉太拽上了车，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脚踩下油门。
在无尽的爆炸中，拍卖行逐渐彻底地坍塌下去，为了买下人鱼的买主准备好的烟花的引子也被意外地点燃。
凉太回过头从车后窗去看。烟花咻地升空，又啪地一声在天空中绽开，只停留了一秒的时间，下一朵又迅速地跟上它的步调。
就是像泡沫一样，他的朋友没有说错。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真正的大型烟花了。
可是他没有继续看下去，而是低下头，温柔地看着枕在他柔软的尾巴上、因为奔跑得太过用力而剧烈咳嗽着的小森。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小森的后背，因为那个开着车的人类朋友说这样能让他变得舒服点。
小森早已给他看了更好的东西了。不是这样转瞬即逝的美丽，而是像线香烟花一样让他移不开眼神的灿烂景色。
7.
小森总算缓过神来，他那够兄弟的朋友把他们放在临近一片荒凉海边的地方，就继续开着那辆没有牌照的废弃车去和警察兜圈子了。
他抱着凉太一点点走向了海边。他以前总觉得夜里的海很吓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就拍击在耳边的巨浪声，仿佛要把人吞进去。可现在，他知道，那只是凉太回家的路而已。
他把凉太放在岸边，缓缓流动着的浪花拍打着他的脚踝。
他不知道说什么更好。回你想回的地方去，然后有空就来见我，我会带你去玩的？
不…要他说的话，大概只会说更自私的话。
就像是，留在我身边之类的。
“小森桑！”凉太叫着他，他头一回看到凉太在海岸上的浪花中坐着，那条金黄色的尾巴在这一片漆黑的海水中也仿佛在闪闪发光。也许，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我已经玩够了哦？我们回去吧？”凉太向他伸出手，好像撒娇一样晃动着白润的胳膊。“别把我放在这种地方呀。虽然很对不起，但靠我自己可走不到你身边哦？”
小森眨着眼睛消化半天他的这番话，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起来。他做了半天内心挣扎，才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凉太回大海里去的。
可是这家伙，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离开他呀？就算不再是任人宰割了，就算忍受着行动不便，也想要留在他的身边吗？
他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膝盖陷进松软的沙子里，他紧紧抱住了凉太，对方冰凉凉的胸膛贴着他，让他充实得不得了。
“呜呜、凉太君……”
“诶？怎么哭了呀！”
“我已经没有房子能住了，车子也在做今天的实验的时候坏掉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钱包里就几万块，还得晾干了才能用……跟我在一起你也会受苦的，要怎么办……”
“小森桑，你真是个大笨蛋。”凉太摸着小森的口袋。果不其然，他就知道小森不论把什么扔了都不会丢掉他的珍珠。“你就想办法让我每天都笑不就好了，我会用开心的眼泪，赚钱来养你的。”
“呜呜……”小森继续痛哭不止地抱着凉太不撒手。
直到凉太都烦了，双手按着他的脸狠狠亲下去。海浪起起落落，水流拍打在他们身上，就好像在偷偷见证这甜蜜的画面一般。
从此以后，一无所有的人类男人和大美人鱼在海边的某个小屋里，过上了全世界第一幸福的生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