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注视着眼前专心讲课的人嘴唇一张一合，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后面那双认真的眼睛，片寄再一次盯着看得入了迷。
“…凉太君？”察觉到他直勾勾的视线，对方犹豫着停下来，脸上带着些担心的神色。“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我脸上粘了什么东西？”
“嗯，粘到饭粒了。”片寄平静地随口说着谎，对方却想也不想地当真了，红着脸和他说抱歉，伸手想擦去那颗根本不存在的饭粒。
看到他这幅模样，片寄不禁露出笑容，刚好被细心的对方捕捉到眼中。他换上一副无奈的表情，控诉起片寄的恶作剧。
“真是，每次都是这样，我又不是你的玩具。凉太君，把老师耍得团团转你就这么开心吗？”
“嗯。”片寄满脸笑容地点点头，得到的是对方拿他没办法的深深叹气。
这个人叫小森隼，是片寄在补习班的老师。
片寄从幼稚园开始就是人人称赞的优等生，脑子聪明到就算不怎么学习也能随便拿到年级第一。
本来他的人生都应该和补习班无缘的，只是因为高二刚开学就生病在家休息了一年，升入高三父母担心他学习进度跟不上才帮他报了听说很高效的补习班。
片寄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小森的。那时候他还染着一头金发，亲切的傻瓜笑容和那完全没有稳重可言的金发，让片寄父母把“这家伙靠谱吗”写了满脸。
不过对于片寄来说，这些都无所谓，他只是想让父母放心才来的，至于是什么样的老师一点儿也不重要。
小森比他想象的要敏锐得多，于是片寄第二天被铃声大作的门铃吵醒，正在气头上，打开门看到的就是想要再和片寄父母谈谈的小森。
只不过…片寄保持着开门的动作，盯着他的头发愣了半天才认出他来，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人怎么会因为前一天的事就雷厉风行地去染了黑发。
真的好有趣。片寄像是终于找到了想要的玩具，二话不说拜托父母让他去小森那里上课了。
小森的教学方式很好懂，虽然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肢体语言，不过看在片寄眼里全部都很有意思。他假装找出一大堆不明白的题目，小森就会兴致勃勃地给他讲到甚至超出课程时间外。
片寄有时候会像这样搞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看着小森每次都会瞪着眼睛又讲不出一句重话，他就在心底偷偷笑着。
后来小森在他半开玩笑地说了喜欢这样的话之后问他：凉太君，你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这是什么傻瓜问题啊，就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听过吧。
听他这样回答，小森没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用拿在手里的课本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毫无威慑力地让他以后别再这么做了。
片寄摸着被他拍过的地方，心里想：谁让我每次说狼来了的时候你都会信。
片寄的确是喜欢小森。他也有足够的自信，认为自己一定隐藏得很好。毕竟当他从教师们的办公室门口路过，还听到里面正在讨论着他是不是讨厌小森这个问题。
片寄可没兴趣做小森最喜欢的学生。
小森当然不是只有他一个学生。这个人凭借好相处和高情商，无论对谁都能熟得像是自家兄弟。看着和他玩作一团、搂抱在一起打闹的学生，片寄也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因为这些人对于小森来说都一样是“喜欢的学生”罢了。
所以，喜欢也好讨厌也罢，片寄只想做对他来说最不一样的那个学生。
于是，在他终于抓到小森在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留给他的一个小小的机会的时候，片寄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2.
对小森来讲，片寄是个根本不需要他的学生。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片寄怎么会在他这里补习直到毕业。
来到这里之后也见过不少学生，可小森从没见过几个像他一样聪明的人。说出来可能会有些惹人生气，但片寄即使不用特别努力也能考上最好的学校，这是他从来都没有质疑过的。
所以，在片寄考虑进路方向的时候，他抱着负责任的态度说了：如果是凉太君的话，就选东大吧，对你来说是绝对没问题的。
那个时候，他第一次看到片寄眼睛闪闪发光似的看着他，半天都没有说话。正当他考虑着自己的这番话会不会是给了对方太大压力时，片寄却和往常一样笑了。
好像在回应小森，但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片寄低头盯着手机上关于各个大学的介绍说：既然小森老师这么说了，除了东大我哪里都不去了。
从那之后片寄对东大的执着直线上升。小森之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努力读书，就连遇到其他和片寄同所高中的学生，也说片寄最近每次考试的分数都高得吓人。
不过没时间给小森思考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转眼间就已经到了东大合格者放榜的日子。之前的共通考试片寄得到了超高的分数，所以小森安心得不得了。
大家都是和同学一起三三两两的凑在名单前面找着自己的编号，小森总觉得自己作为补习班老师出现在片寄的身边未免也太突兀了，就退到人群后面等着他。
反正……根本就不用担心嘛。小森站在树底下，好好地看了一番他此前还没踏进过的东大的景色。但是时间过去了很久，片寄还没来。
心想着只是一串数字，有这么难找吗？难不成是因为片寄今天忘了戴眼镜了？小森再一次挤进有人欢喜有人愁的人群之中，找到了站在原地发呆的片寄。
“还没找到吗？”他把片寄的号码拿过来看了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跟榜单上的比对着，可是无论看了多少遍，都没有片寄的号码。
小森感觉全身像是麻痹了无法动弹，他不敢看片寄的表情，可是他知道此刻对方比他更加茫然，只能稍微扭过头去看向片寄。
他没想到，这个在他面前总是比起高中生更像是比他年长、总是用一脸游刃有余的表情把他当做玩具似的人，在人潮之中，在他的身边低着头红了眼眶，像是在等着他说点什么。
小森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感觉到自己语言力的匮乏，他无意识地把写着片寄的号码的那张纸攥在手里捏得不成样子。
“小森老师。”最后是片寄先开口，声音听上去有点沉重的鼻音，他的表情让小森感觉自己好像被狠狠打了一拳一样难受、不痛快。
“不是你说的，我绝对没问题吗？”
是他说的。眼前的这一幕他连想都没想过，是他莫名的信任伤害到了片寄。
这么想着的小森决定了。无论片寄怎么考虑未来的事，他都要对片寄接下来的学习也好、人生也好全部负起责任。
3.
得知片寄要复读一年的消息，他所有的同学都和小森一样不敢相信。学校的老师劝说他干脆换一个目标，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摇摇头。
小森已经不去那所补习班上班了。在片寄落榜的那天，他们俩各怀心事地走回去，最后小森一脸认真地对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从今以后的这一年，我只做凉太君你一个人的家庭教师。”
话是这么说，但是小森做的基本已经不是单纯的教师范畴了。片寄父母不在家，他就会留下陪片寄，给他做饭、陪他买东西之类的。久而久之，连片寄的父母都放心得干脆把片寄扔到小森家去了。
小森把床给他睡，自己打地铺，正当他感觉已经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片寄压着声音问他：“老师，你睡着了吗？”
“怎么了，凉太君？睡不着吗？”
“……如果这一次还是考不上，要怎么办？”
这下小森清醒过来了，毕竟片寄很少在他面前展现这种迷茫的情绪。他本想说不会的，但是这之前摆在他面前的事实让他如鲠在喉。
小森整理了半天才说：“如果你想要考其他学校做备选也没问题，想要继续只考东大也可以。无论如何选择，我都会全力支援你。不管考上还是没考上，我都会陪你到底的。”
他听见片寄从鼻腔里发出的一丁点笑意，转过头去想要借着那一点点从窗帘里透进来的月光看看片寄的表情，但是片寄转了个身，好像刚才笑的人不是他一样用平淡的声音回复他：“我知道了——晚安。”
这次轮到小森睡不着觉了。
虽然一开始没有十足的信心，但是在下一个三月的初春到来之时，片寄这一次成功地登上了东大合格者的榜单。
小森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把紧张得出了一手心的汗擦掉。
他转过头去看身边的片寄。果然如他所想，即使如此这个人也不会露出多么欣喜的模样。他的那句恭喜还卡在喉咙里，片寄就一把抱过来，在众目睽睽的人群之中把下巴垫在他肩膀上。
“小森老师，谢谢。”片寄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着，如果人群再嘈杂些，他可能就听不到了。“如果不是小森老师的话，我一定考不上的。”
“啊…凉太君这么努力又聪明，这全部都是你自己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片寄就摇着头打断他，香波的淡淡青苹果味钻进小森的鼻腔里。
“不是这样的。”片寄顿了顿，又把他抱得更紧了。“即使以后我不是你的学生了，你也可以继续陪着我吗？”
小森自然是用力点头，他早就做好了无论片寄怎么说，都要为他接下来的人生负责的打算了。即使片寄看不到，也能感觉到他点头的幅度。
在小森并没察觉到的时候，片寄终于和那天晚上一样轻轻笑了。
4.
四月，樱花盛开的最旺的时节，片寄终于成为了东大的大学生。即使这样，他和小森也依旧维持着微妙的、既不是师生也好像不算朋友，但是却又被奇怪的约定绑在一起的关系。
小森回到了补习学校继续教课，虽然他也迎来了更多不同的学生，可是已经不再是他学生的片寄的地位却谁也比不过。比如说，片寄一条消息他就乖乖跨了几个区过去接人。
“小森老师，你最近有女朋友了？”正当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问他话的人是使用他隔壁办公桌的女老师。
“不、并没有……”
“诶——”女老师的八卦音调瞬间低落下去。“我还以为片寄君去上大学了，你终于能抽出空来交女朋友了呢，毕竟那孩子很黏着你嘛。”
“是吗？”小森随口回答着，他可不想解释他现在要去见的就是那个据说很黏人的片寄君。“我还有事，今天就先走了，再见，高田老师。”
小森开着车去了片寄和他约好的地方。自从片寄成为大学生，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来他家里和他一起看漫画或是打游戏、有时候也会给他讲讲学校的事情，但基本没有什么在外面见面的机会。
本以为是他们这对师生难得的独处时间，结果小森一走过去，就看到片寄身边有个矮了他半头、同样很娃娃脸的男生正和他说笑着。
小森站在原地看了他们许久，他好像有很久没见过片寄和同龄人待在一起的样子了。
“啊，老师！”结果是片寄先注意到了小森，向他的方向招着手。
看到小森走过来，片寄假装不经意地拉住吉野的胳膊，向小森做起介绍来。“老师，这是吉野，我在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现在算是我的前辈了。”
吉野看到皮笑肉不笑的小森，往片寄身后退了一步，凑近他耳边问：“片寄君，这到底行不行啊……”
片寄没回答他，甚至连表情都没变化，就给他介绍起他早已经听片寄说了一百遍都有的小森来。
吉野也很无奈，以片寄的计划，他今天就是来气小森的。虽然知道，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却迟迟只能以师生的身份相处让片寄很着急，但是他也搞不明白片寄怎么宁愿推他入火坑也不愿意主动向小森告白。
于是莫名其妙展开的三人约会，吉野感觉自己一整天都承受着本来不该属于自己的冷冰冰的视线，一边走在片寄旁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笑着，一边心想着你们快点在一起吧。
直到送吉野上了电车，片寄才回头看着一句抱怨也没有、跟在他旁边提着东西的小森。
“老师，今天也去你家吧？”
“嗯……好。”
两个人一路无言，片寄在心里盘算着，不出意外的话，等会到了小森家，他就会听到他想听的那句话。
果不其然，刚进了玄关，他正在换鞋，小森的手就伸过来按在他旁边的墙壁上。片寄转过去看对方，蹭着鞋柜也跟着吱呀作响两声。
“小森老师，怎么了？”他故作镇定，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事地问小森。
“凉太君。”他几乎没从总是用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话的小森口中听过这样的声音。“你成为了大学生，有了同龄人的朋友。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对吗？”
他没想过会是这一句。今天会找吉野过来，只是因为他想不到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让小森重新考虑和他的关系的。虽然现在能和小森相处也很开心，可是，光是这样根本不够。他想和小森作为恋人拥抱和亲吻，想要不必刻意也能待在小森的身边。他想要听到小森亲口说喜欢他，而不是充满失落地问出这句话。
“不、怎么会…我对老师…”
“可是我想留在你身边。”小森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就低着头继续往下说。“即使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也想继续和你在一起。因为喜欢你这个理由……可以吗？”
“……老师。”片寄直视着小森在昏暗的灯光中闪烁的眼睛，感觉自己每说一句话喉咙就渴得要命。他挪了挪腿，靠在腰后面的鞋柜上。“你现在可以吻我了。”
他话音刚落，轻柔又带着侵略性的吻就如同春天的雨一般落下来。片寄如愿以偿，满心欢喜地闭上眼回应着这个吻。
5.
过了八月，片寄就成了正式的成年人，小森不由感叹时间过得还真是快。片寄现在基本就是和他同居的状态，两三周才回一次家，还好自由放养式的片寄父母压根就没当一回事。
所以，就连片寄在高中同学会上喝醉了酒，也是被人搀扶着送回了小森家。
“小森老师，你能不能说说片寄君啊，酒量差还爱喝，每次都要人送他回来，我今天为了把他扶上车还差点摔了一跤。”吉野一边抱怨着，把醉得站都站不稳的片寄送还给小森怀里。
“辛苦你了，吉野君。不过，今天凉太君没说什么吗？”
“和老师你想得一样。”吉野整理着被醉鬼抓得乱七八糟的衣服，眉头紧皱地说。“他和佐野君聊天的时候小声地说了，当时不是因为真的考不上东大，只是故意卡分罢了。老师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嘛，那当初我告诉你片寄君是为了让你吃醋才带我去，你又是怎么表现吃醋的？”
“果然如此啊。至于那件事的话，保密。那，晚安？吉野君。”小森听完他的答复，毫不诧异地点点头，便把门关上了，只留下在门口大骂着他没良心的吉野。
小森看着趴在他肩膀上、明显已经喝得断片的片寄，轻轻说着才刚能喝酒就喝成这副样子怎么行。给他放了热水，小森回卧室去收拾片寄的睡衣。
在抽屉的隔层里，小森放了一粒袖扣。可能连片寄都不记得了，那是属于他校服上的一粒扣子。
小森早在片寄因为生病而休学的时候就和他见过面，只是片寄不记得了。说来也是，那时的他还没染头发，而下一次他们在补习班见面时，他一头纯金色的头发当然就让片寄认不出来了。
那时的他还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去跑外勤顺便帮老板取现金，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才被几个不良青年盯上的。那个时候救了他的，是突然出现在准备围殴他的不良青年们身后，穿着高中生的立领制服的片寄。
“你们在干什么？一群人欺负一个人，明明是大人了还真难看。我已经叫了巡警先生来了。”
虽然多半是谎言，但是片寄满脸无所畏惧的模样还是让不良青年们慌了神离开了。看着他们匆匆离开的身影，片寄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冲被推搡地坐在角落里的他伸手。
“没关系吧？”
小森承认，那个时候俯下身来的片寄，就像天使一样。他抓住了天使的手，不小心碰落了对方的一颗扣子。
他从片寄身上穿的制服得知了他所在的学校，也得知了片寄正在休学中的消息。于是，他想也没想的辞了职，轻而易举地应聘上了片寄家附近的补习学校，趁穿着玩偶装帮忙发传单的时候给片寄父母多说了几句补习学校的好处。
一切都和他想的一样顺利。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在他还没能有所行动的时候，片寄看他的眼神就变了。甚至，还拿一年的时间来赌自己会不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凉太君已经这么努力了，作为老师，不好好满足他所有的小心思怎么行呢？
“小森老师——”从浴室传来片寄的声音，隔着两个房间叫他。“我喝醉了，一个人不行，你过来帮我。”
“知道了——”小森笑着回应，把那个袖扣又放回了隔层里，走向浴室。
凉太君，谁让你总是对伪装成人类的狼说狼来了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