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在与闹哄哄的办公室以玻璃相隔的会客室坐着等待,小森忽然有点紧张起来。他和片寄多久没见面了?粗略一算,也应该有一年了。
小森和片寄一年前还是恋人关系,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分手的原因也只是因为工作时间的不固定而经常见不了面,矛盾越积越多,才导致了更激烈的争吵。
他害怕见到片寄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他其实直到现在还是喜欢着片寄,而另一个则是他不得不来这里的原因。
小森在警视厅的搜查一课工作,一直以来的优异表现让他终于有了能进未解决事件调查班的机会。而他刚进调查班的第一件工作,就是15年前发生在杉并区的初中老师死在家中的案件。
当时作为重点的嫌疑人夫妇在事件开始调查的一周后,就在交通事故中丧生了。在那之后,因为警力有限,这桩案件也成了不解之谜。
成立了未解决事件调查班,这起案件终于又被重新调查,小森作为其中的一员今天的目的就是来询问情况的。
正在小森紧张地东张西望的时候,片寄走了进来。他穿着精干的西装,发型也看上去好好打理了一番,和平时他见到毛茸茸的一团,看起来像个大学生的样子完全不同,但很符合他这个时尚杂志社主编的身份。
“小森桑……”片寄虽然早有准备,看到他时还是有点惊讶,毕竟一年都没联系过了。“私事?还是工作?”
“今天是为了工作来的。”小森说着,把警察手册掏了出来。“片寄桑,关于15年前你的初中班主任相岛老师被害的事件,能问你点事情吗?”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片寄微笑的脸瞬间变了表情。
小森也是看了案件报告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交往两年以来,他从来都没听片寄提过这件事。
当时,他在案件记录上看到片寄的名字时,作为前辈的关口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怎么了,隼?认识的人?”
小森把头埋进一旁的桌子上,对着他认为完全可以信任的关口说:“是前男友…”
关口也诧异地把案件记录拿过来,看着上面的内容不知该说什么。“是…叫片寄凉太的这孩子?”
“嗯…”当时的孩子如今也已经是接近30岁的成年人了,小森怎么也没想到,片寄从来都不愿意提起的过去,他会在这里看到。
片寄当时14岁,是相岛班上的学生,从老师和同学们那里得到的评价都是“聪明,受欢迎,什么事情都能做好的好学生”以及“最近变得有点阴郁,不跟人说话,叫他也会躲着走”。
学校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片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从相岛常去的麻将馆的朋友那里,警方知道了原因。
算不上是证物的照片已经交给片寄自行处置了,但是记录在案的文字里写着“从被害人相岛在麻将馆的朋友那里,拿到了三张片寄君的裸/照”。
“不仅拍了下来还拿给朋友看……这个强/奸犯还真是人渣中的人渣啊。”关口愤愤不平地说。
“嗯……”小森因为大受冲击已经变得只会跟着搭腔。毕竟,谁会想到自己相处了两年、喜欢得不行的人,居然经历过这种事情。
关口看他这幅模样,关心地说:“隼,这个案件,你退出吧?”
“……不,反正已经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了。”
小森不是赌气,但也不是真的这么想。他看着片寄惨白着脸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不论是被谁揭开伤疤,片寄都会像现在一样难受,还不如让他来做这个人好了。
“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片寄半天才出声,低着声音冷冷地说。
“嗯,但是这个事件重新开始调查了,也有其他的嫌疑人,所以也许能得到什么不同的证词,今天才会来找你。”
“……我五点下班,之后去我家说吧,我不想在公司里讨论这种事情。”片寄站起来,转身出了会客室。
他在楼下的咖啡馆等着,没过多久就等到了片寄。两个人一起上了车,片寄沉着脸连地址也不说,当然他既然没有搬家,小森早就把那个住址记在心里滚瓜烂熟。
片寄的家和一年前没什么变化,也看不出有其他人住在这里的痕迹。小森接过片寄倒给他的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片寄看着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开门见山地说:“警方还是觉得,我父母是凶手是吧?”
“……是重点的嫌疑人。”
“我知道,因为相岛侵犯了我嘛。自然而然警察会觉得是因为知道儿子经历了这种事,痛心到失去理智的父母才会做出杀人的举动。”
片寄大概是在刚才的这段时间里整理好了心情,讲起事情的经过来比他还要顺口。但是,看他表情不以为然地说出那件事,小森心中总感觉隐隐作痛。
“所以……请你再回忆一下相岛被杀害的那天,你和父母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有没有什么目击者…”
“我说过了啊,我和父母在家,那天晚上我们家吃了烤肉。我父母九点钟的时候一起出门去便利店买了东西,遇到邻居聊了几句天就回家了,我没出过门。”
和案卷上写得一样,时隔15年片寄的回答还是没有变,当时的店员和邻居也能证明这件事。但是,死者的家离片寄家只有两三公里,死亡的时间是两小时后的十一点,时间上是没法当作成不在场证明的。
“那,九点之后呢?还有,当时的邻居说那天深夜里一点左右,因为院子里的狗在叫所以出来看,似乎看到你的父母出了门,这件事你知道么?”
“小森桑。”片寄没急着回答,反而忽然间叫他的名字。“查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我已经说过了,我父母不是凶手,他们在相岛死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我的事情。而且……他们也都已经不在了,就算他们是凶手,这起案件又能怎么样。”
无数次地触碰到会让片寄难受的事情,小森心里头也跟着发酸。如果可以,他真想把那个相岛拉出来狠狠揍一顿泄愤。但是,他认真地一想,如果相岛还活着,他说不定也会去杀了这家伙。
“所有的事件都需要一个真相。”
“是吗?”片寄冷笑起来,仿佛被这句话点燃了引线。“那我的真相呢?真是没想到,相岛光是轻轻松松地死了就可以抹消他做的事情。为了什么学校的形象,他对我做的事情只字不提,我的父母反而已经被报导成了杀人凶手。”
小森被片寄情绪激动的连珠炮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明白,认为警察就是惩恶扬善的支柱就大错特错了。
尤其这起事件发生的那个年代,贿赂这种事情在警局里不足为奇,甚至说是光明正大。私立学校的校长为了名誉和未来的招生率花了不少钱和人情,还买通媒体,在片寄父母离世之后依旧大肆报道成畏罪自杀。
“……对不起,我拼死也会查清楚的。所以,现在需要你把事情都告诉我。”
虽然不是小森的问题,但是看着片寄总是淡然的模样变得崩溃,他不由地道歉。片寄看他明明是个警察还这么畏手畏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小森桑,你还是这么温柔啊,和以前一点也没变。”
“不、我只是……”
我只是还喜欢着你。他说不出来。
“九点之后我们全家在家里看电视,十点钟我就已经睡了,至于你说我父母深夜出门,我当时也回答过,我不知道,大概只是邻居看错了吧。”
“如果问完了的话就请回吧,我有点累了。”
片寄下了逐客令,小森也没法继续待下去,何况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片寄。
从片寄家回警局只要十几分钟,而他自己家却要一小时。他以前有时会在工作得太晚的时候突然去留宿,片寄睡眼惺忪地给他开门,虽然抱怨着但是等他洗了澡躺上床,片寄还是会迷迷糊糊地抱住他。
他没去开车,稍微在附近转了一下。没什么案件、片寄又不用加班的时候,他俩有时会旁若无人地牵着手在这附近逛。
他走上熟悉的桥。夏天的晚上他们就来这里吹吹夜风,像是刚放学的高中生一样聊聊没意思的话题。小森趴在桥的护栏上往下看,水中和他记忆中的一样,绽放着大朵大朵娇艳的莲花。
片寄曾经在他面前露出充满幸福的表情,和刚才写满了绝望和不甘心的脸重叠在一起。小森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一滴滴滚落进河水中去。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他还能为他最喜欢的人做点什么?
中.
从片寄当时的同学的口中记录下来的是,大概在相岛被害的三个月前,就经常看到他和片寄一起了。大家以为是老师对好学生的偏爱,相岛常常在片寄社团活动结束后跟他一起出校门,至于是去哪里,大家也觉得只是送片寄回家而已。
开会的时候,小森坐在后排看着他们小组的队长在挨个汇报着调查的情况。嫌疑人除了片寄的父母、学校的一位和相岛有金钱纠纷的老师、还有麻将馆的老板这几位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以外,片寄本人当然也在列。
当时的他虽然只有14岁,但是身高已经有170公分左右,也已经到了身体成熟起来的界点。况且,经过法医的鉴定,相岛死之前服用了安眠药,这是他一直以来睡前的习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14岁的少年杀掉一个成年人也不是不可能。
被害人的胸口被捅了几十刀,深浅和大小都有不同,别说年龄,甚至连惯用手都辨别不出来。所以,片寄从一开始也是嫌疑人之一。
当年的刑警也在房间的各处找到了片寄的指纹和DNA,但是这并不能作为指认他的证据,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片寄长期被相岛带去家里的事实。除了能说明相岛是不折不扣的强奸犯,此外什么也证明不了。
那时的道路监控并不完善,尤其是这种相当安静的居民区更是连一个摄像头都没有。所以当晚除了看到片寄父母出了门的目击者外,并没有找到其他人。
按照这个思路去推断,片寄的父母和他本人是嫌疑最大的。如果邻居说的是真的,那么他父母一定就是去处理被凶手带走的凶器的。
而且……小森完全想象得到,出于对儿子的爱,父母对相岛的恨一定超越了所有,才会像那样不停地捅着他的胸口的吧。
“隼——”上面还在开会,关口只好小声地叫着发呆的他。“没事吧?我说,要不你还是退出吧?现在说可能有点难,但是要请假我还是能帮你的。”
“……Mandy桑,谢谢。但是,他的事情我现在根本没办法放着不管啊,就算回家也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小森叹着气,他昨天就是一夜没睡,黑眼圈挂得非常明显。“拜托你,别告诉其他人我和他认识的这件事。我保证,如果他是真正的凶手,我绝对不会因为我和他以前的关系而包庇他的。”
关口心疼地拍拍他的背,还是答应下来。“隼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心里有数的。放心吧,撑不下去了就和我说,我会想办法的。”
小森感激地点头。
所有的未解决事件,警方都在警视厅主页向全社会公布事件重新调查的讯息,并且积极地向市民们寻找当年未收集到的情报。为了这个事件打来电话的人,挂了一周的时间也一个都没有。
事件没有任何进展,小组的成员也从一开始的积极到现在基本上都泄了气。
小森也不清楚,他所期待的是什么。作为警察,作为小组的一份子,他当然应该期待案件水落石出,真正的凶手受到法律的制裁。
可是,小森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么正义无私, 他也只是有私心的普通人类,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人渣不管是被谁杀的,死了不是为民除害吗?即使不是片寄,即使片寄毕业或者转学脱离了苦海,不也会有其他孩子陷入地狱吗?为了这种人寻找犯人,真的有意义吗?
他想起进入警察学校时,老师对他们说过的话。无论对方做了什么,用私刑去惩罚对方,都称不上是正义的行为。
小森陷入了迷茫。
结束一天的工作,他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上那座桥。灯火通明的桥上行人三三两两,即使太阳早已西沉,空气中的热浪还是有增无减。
片寄站在他上次站的地方,他一眼就看到了。小森还没来得及说话,片寄也看到了他,但立刻又转回头看着眼前葱郁的莲花池,用不大不小他刚好能听到的声音问着。
“是来逮捕我的吗?”
“……你杀人了吗?”
面对小森的疑问,片寄毫不犹豫地点头。“嗯,我做了啊。我在心里杀了他一千次,一万次。不仅如此,我还杀了我的父母。还有我自己。”
“……你疯了吧。”小森当然听得出他在带情绪地说,这种话根本称不上是自首。
片寄不怒反笑,视线好好地转过来看向他。“小森桑,你能在知道这件事之前和我分手真是太好了。”
小森倒是被这话激得满头愤怒。他这么认真地在调查这件事,片寄反倒是这样想他的。
“凉太,你给我听好。”他一时被怒意占据了思维,用曾经的称呼叫着对方。“我才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你另眼相待,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我对你的想法从来都没变过。”
如果再不闭上嘴,他下一秒就要说出他时至今日依旧喜欢着片寄的事实了。可即使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估计片寄也已经懂了。
“这样啊,那如果真的是我杀了人呢?”
小森答不上话,这个问题他还没有思考出结果。片寄大概也早就想到他是这个反应,笑着直起原本趴在围栏上的身体来。
“没什么事就再见了,隼。”
他有一年没听过片寄这么叫他了,本以为再也不会听到了。小森望着片寄离开的背影,心里用完全不是警察该说的话回答他:如果你是真正的凶手的话,我希望这件事查不出结果。
三天后,这起案件重新始动以来,警视厅终于接到了第一个关于这个事件的电话。来电人说他那里有一件东西,不知道跟事件有没有关系。
小森和关口立刻赶去了来电人工作的地方,那是位于品川的一家水族馆,对方是海豚的驯养员。
在等对方的时候,小森稍微逛了逛这家水族馆。其实他以前来过,是和片寄一起来的。他们俩本来都不是对海洋生物感兴趣的人,结果真的看到了两个人都感叹地合不住嘴。
那天好像刚好是这家水族馆最长寿的海豚的生日,水族馆出了一大堆相关的周边。小森本来就擅长把钱花在根本用不到的地方,买了一大堆。片寄则只买了一件东西。
意外的是,那是个口哨,下半部分做成了海豚的形状。这东西很受小孩子欢迎,基本没什么大人会买。
片寄拿来让他吹,他望了望周围满是人,本来不好意思的。但是看到片寄十分期待的表情,他也管不了那么多,站在人群中央就把那个口哨吹得超级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旁边路过的小孩都在嘲笑他。
但是片寄似乎很高兴,笑了半天才停下来,主动牵住他的手说:“谢谢,我感觉,我好像变得自由一点了。”
直到今天,他也没搞懂片寄这句话的意思。
小森看到关口发来的消息,知道提供情报的人已经结束工作来见他们,他赶紧回到了休息室,心中不安地动摇着。
“佐野桑,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扰你。”关口拿出警察手册,跟他客套了一下就直奔主题。“电话里说的情报,能跟我们说说吗?”
“嗯,那个啊。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太害怕了就把那个东西埋在院子里了。”佐野回忆着,对他们说。
佐野当年住在相岛家隔壁,但他们全家都和他没什么交集,所以也不记得有没有类似片寄一样的人去过相岛家。
但是他说,在案件发生的当晚,他因为晚上在院子里玩萤火虫,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声音。小的时候不知为何就是胆子大,他出去看了一眼,没看到人,只看到一个东西掉在路中间,佐野把那个东西捡了回来。
但第二天就看到隔壁被警察围住,他才知道那天晚上死了人。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才把那个东西装在他平时装萤火虫的玻璃瓶里,埋在了院子里。
“那之后我们很快就搬家了,毕竟旁边死了人,我爸妈他们也很不安心。打电话之前,我问了一下现在住在那里的人,他们说这些年没翻过院子里的草坪。所以应该还找得到。”
关口和小森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这大概是能够改变现状的证物。只是小森猜不出,这究竟是对片寄有利的,还是不利的。
“那,我们现在可以去挖出来吗?对方会同意吗?”
“嗯,因为我记不得具体埋在哪里了。他说正好最近想种点东西,就当是帮他松土了。”
感受到是个大工程,关口打电话到警局找了几个鉴识课的人来帮忙。去杉并区的路上,小森问佐野。
“佐野桑,你还记得那是什么东西吗?”
“嗯……”佐野费劲地回忆着,大概是当时恐惧的记忆在作祟。过了半天他才像想起什么地说:“是个吉祥物吧?”
小森往肚子里咽了口气,他从来没见过片寄买什么可爱的东西,似乎他也不感兴趣。小森总是对这种吉祥物迷得不行,而片寄却理解不了这些东西可爱在哪里,这也是他当时奇怪片寄为什么会买那个海豚口哨的原因。
五六个人在院子里翻找了半天,松土的意图是达到了。小森本以为佐野也会帮帮忙,结果他说着害怕虫子,在旁边什么也没干。
当初不是因为在玩虫子才成了目击者的吗?怎么现在开始怕虫子了啊!
小森内心吐着槽,继续挖着杂草丛生的地面。但他的情绪还没烦躁多久,铁锹就碰到了一个叮铃作响的东西。是那个玻璃瓶。
“喂…mandy桑,找到了!”他叫着关口,蹲下把那个玻璃瓶从泥土里挖了出来。玻璃瓶因为常年埋在土里,经历了潮湿,外壁蒙上了一层雾水。
小森把雾水和泥土一起抹掉,终于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他立刻愣住,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尾部被做成了杉并区吉祥物的口哨。
下.
片寄刚到家门口,就看到小森站在那里等着他。他叹了口气,走到对方身边去。
“你的指纹我没删。”片寄拉起他的右手,把大拇指按上了门锁,门自动开了。“早说你过来,我就告诉你了。”
小森沉默不语地跟在他后面进了房间,但是片寄一下子就察觉出了他有什么话想说。
“有事就说吧,还是工作?”
小森不回答,把手机屏幕伸到他面前来。片寄忽地屏住了呼吸,嘴角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个口哨,跟你有关系,是吗?”
片寄自然想起了他曾经和小森一起买过的那个海豚口哨,大概也正是因为那个反常的行为,小森才会这么问。
“已经结束了对吧?”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那个口哨沾染着黑色的印记,他知道,那是相岛的血迹。“这个口哨,是当时限定只卖一天的,杉并区成立纪念日的纪念品。上面,有相岛的血,还有我的DNA,对吧。”
片寄平静地说着,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件事的准备。可是小森做不到,他听片寄坦然地说出这些话,抓着片寄的手低下头去。
“小森桑,你能听我说吗?”
小森剧烈地点着头。
最初的时候,片寄是因为听信了相岛要给他单独补习的话,才去了相岛家里的。相岛不仅粗鲁地侵犯了他,还拍了一堆照片以做威胁,如果片寄把这件事告诉警察或父母,他就大不了鱼死网破把照片全部发到网上去。
时间渐渐过去,相岛的暴行也没有减少,他会笑眯眯地在片寄社团的更衣室等着,装出一副好老师的样子,然后在进了家门之后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扯进卧室里面去。
“他当时说了一句话。因为我是男生,就算他因为强制猥亵罪进去,也就蹲两三年,出来了还是能找到我,找到我父母。”
小森紧紧抓着手心,指甲都快陷进肉里去。平淡的语气中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去,他好像也跟着体会了一遭。
“现在想想…当时报警就没事了吧?如果我当时遇到了像小森桑这样的警察,会不会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听着片寄的问题,小森咬着嘴唇。他作为警察的人生,一直以来都希望能够贯彻正义,可是现在到底什么是正义,他不明白了。
因为相岛总是能伪装出一副温柔的好老师的模样,连片寄的父母都对他十分信任。杉并区成立纪念日的那天是星期日,相岛去了片寄家,以带他去看看纪念日展览为由带走了他。
一开始还是真的去看了展览,但片寄怎么也放不下心来。当时,相岛买了那个纪念品的口哨给他。回去之后,相岛就要他含着那个口哨然后侵犯他,听到他发出声音来,相岛笑的声音比口哨声还大。
三个月以来受到的侮辱和痛苦在那一刻爆发出来,片寄再也忍不了了。他藏起眼泪来,特意用撒娇一样的声音说他想住下来。
“相岛也是个蠢货,还是说他坚信我不敢反抗他?甚至睡觉前还吃了安眠药。趁他睡着,我在他房间里把他拍的所有我的照片全部都找了出来装进书包里,手机上的也全部都彻底删除了。”叙述着这些事,片寄的手也发着抖。只要回忆起来,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残忍。
“然后,”片寄顿了一下。“我去厨房找了把菜刀,骑在那家伙身上,一刀扎进他的胸口里去。我又不是医生,哪知道哪里才是致命的地方,我只好把刀拔出来,再扎进去。”
小森看得出来片寄瞪着眼睛,不想要发红的眼睛掉出眼泪来,可他的声音早就已经颤抖得不得了。
“可是,一开始还是怕他没死,中途就变得停不下来了。我明明知道他已经没有气了,但还是停不下来,一刀接一刀地捅他。”感觉到小森依旧紧握着他,片寄逐渐失控的情绪又被拽了回来。
他恨透了,他恨得已经疯了。但是,在他彻底失去了力气的时候,他感受不到一点快意,内心充满了恐惧。
他穿上早被相岛丢到一边去的裤子,把染满了血的衬衫用外套遮住,想要从那里逃跑。这时,他才看到那个掉在血泊里,让他充满屈辱感的口哨,他忍着恶心把那东西塞进口袋里,擦除了一部分指纹,飞奔着离开了那间房子。
片寄回家的时候没被任何一个人看到,他发着抖跌坐在玄关,剧烈地呕吐了起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到的父母赶紧奔过来,他们拉开片寄捂得死紧的衣服,看到了他已经被血染透的衣服。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片寄冷静不下来,一边哭一边喊着。父母用力地抱着他,拍着他的背,直到他平静下来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完全没注意到儿子发生了这种事,内心煎熬的父母把他的衣服、凶器还有照片全部装好想要处理掉,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口哨。
邻居说的是真的,半夜出门的父母是为了冒着风险回去找那个口哨,顺便处理掉所有的证据。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本以为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找到的决定性证据,一直掩藏在相岛家的隔壁。
“哈哈……这是报应吗?他买给我的东西,最后成了指认我的证据。”片寄苦笑着。
小森听完这一切不知所措,但是他还是转过身抱住了片寄,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小森桑一定还记得我买给你口哨的那件事吧?毕竟太不像是我的作风了。”片寄也不挣扎,就这么老老实实被他抱着。“看你站在人群中吹着口哨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能抛下一切了。被侵犯的过去也好,杀过人的事实也好,如果你在我身边,我说不定能全部忘记。”
“但是…果然,还是不可能。我把那个海豚口哨拿回了家,因为是你吹过的,我想应该没问题,就试着吹了一下。结果,来不及跑进卫生间我就吐得一塌糊涂。我把它砸坏了,丢进了垃圾桶。”
接下来的事,不用他说小森也知道,大概就是从那以后,他们渐渐会变得经常吵架。片寄并不是那么不顾及他人感受的人,但是却变着法的挑他的刺,说伤人的话。
他们沉默了很久,片寄问小森:“所以,你会来,是来放我走,还是来逮捕我?”
小森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但是,片寄如果要逃跑,哪怕他因为包庇罪再也当不了警察,甚至要负刑事责任,他可能也没办法把手铐拿出来。
但是片寄没有,只是在他怀里安静地靠着。他不记得过了多久,敲门声响了起来,他知道是关口他们过来了。
小森一看到口哨,立刻就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于是他等不到化验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就率先跑去找了片寄。这时候,大概是结果出来了。
片寄站起来,平静地打开门,把双手伸过去。
“相岛那个混蛋东西是我杀的。”
关口也被他这开门见山的话语给搞懵了,一看到旁边的小森,他就明白了过来,叹着气从警备袋里掏出手铐。
还没等关口有所行动,小森就先一步拉住了关口的手。
“小森警官!”关口不像往常一样对他直呼其名,郑重其事地叫着他的职称。“你疯了?他当时还是未成年人,而且又是受害反击,就算抓起来也坐不了几年牢的!倒是你,再这样下去你别想再做警察了!”
小森被关口这么一骂,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为什么啊,为什么片寄桑要为了这种人……”
片寄看着他,就算讲了这么半天也只有愤怒的眼睛变得柔软下来。
“无论如何,我动了手…所以就输了不是吗?”
才没有输,才没有输。什么狗屁,什么叫先动手就输了。如果你不救自己,谁又会来救你?
小森从没有一刻这么难受过,满脑子地想着,如果他是片寄的老师,或者如果他是片寄的家人同学,他是不是就能做点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什么事也做不了。
上车之前,关口拍了一把小森,没让他上车。“隼,你回去吧。”
他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看着车子远去,他还在路边上就跪下来痛哭不止。
哪怕这不是警察应该说的话,可是他却想着,如果他们还在一起的那时候,他没有松开手就好了。
时间很快过去了半年,当年的事件也已经审理结束。小森不再继续就职于调查班,他从搜查一课转职,现在在组织犯罪对策第三课工作。
片寄的事情水落石出,媒体报道的时候隐去了当时还是未成年的他的名字,他的父母是凶手的谣言自然也是不攻自破。警局内部受贿的事件也展开了新一轮的调查。
小森偶然又去了搜查一课对接工作,关口还是老样子,他顺带问了一句,自己能不能去看片寄。关口愣了愣,说会帮他问问。
他再看到片寄的时候,是在四面都密不透风的会面室。他看对方精神不错,就也放心了不少。
他刻意不去提这些事,反而说起了水族馆的事情。他说有个叫佐野的海豚驯养员,他现在养的海豚就是当初那只最长寿的海豚。看它的状态,就算再活几年也不是问题。
他说,他想和片寄手拉手地去看那只海豚,再给它过一次生日,然后再一次笑地停不下来。
片寄不回答他的这些话,想了半天,片寄居然对他说出个谢谢来,这让小森滔滔不绝的嘴巴一时间停下了。
片寄看着他,露出了微笑的脸。
“我现在,已经自由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