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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9年白昼已经不复存在,世界被笼罩在永夜里。城市被一条鲜明的界线划分成两个区域,一个是位于高地的上城区,另外一个则是低洼地带的老城区。
数原经营的酒馆就位于老城区一条非常特殊的街道,走出酒馆大门,可以顺着纵向的街道正好抬头看见上城区绚烂的灯光和高耸入云的大楼,不久前他坐在门外一边喝酒一边观望那片并不遥远却无法触及的繁华乐园,无意间目睹了一个人影从大楼上垂直坠落的一幕——那种高度,绝对摔得粉身碎骨了吧。身边也有路过的贫民不理解,为什么都生活在上城区了还有人一心寻死?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看看我们这些人,还不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下来了。”
数原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光,咂咂嘴巴说道:“不是听说过吗,上城区的人也可能会被赶到我们这来,同时财产也会被瓜分。”
这个情况并不少见,但也不算多。在老城区的确游荡着这样的人,他们被称为被流放者。因为曾经生活在富人区,这些被流放者大多撑不过来到老城区的前几天,不受管控的犯罪和艰苦的生活能要了他们的命,所以有人宁愿死在上城区,也不愿在老城区恶劣的环境中苟活。
但是也有一些意志比较坚强的被流放者,逐渐适应了老城区的生存法则,还会利用上自己比一般贫民见多识广的优势,在老城区混得如鱼得水。他们大多游走在灰色地带谋生,这样的人在贫民中并不讨喜。
老城区除了贫民、被流放者,偶尔还会出现逃窜而来的仿生人。仿生人原本在上城区只是奴仆和玩物,没人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一部分仿生人有了自我意识,同时具备着高度智慧和高科技能力,他们成为了富人眼中极大的威胁和恐惧。由此就产生了专门追踪并回收他们的“猎人”。为了躲避猎人的追捕,他们只能逃到老城区,但是老城区也不是绝对安全,狡猾的被流放者和一些贫民觊觎着他们身上价值不菲的机器部件,每天都有仿生人被拆解倒卖。
昨天数原才碰上了两个这样的仿生人。
准确来说是“一对”。
他的小酒馆是不打烊的,24小时经营,没有日夜转换,时间的变化已经比以往模糊了不少,上城区与老城区也永远是一片亮与一片暗。困了的时候,数原就盖上一条毯子睡在酒馆里,他的电子狗会替他看一会儿店。
那对仿生人跌跌撞撞地跑进酒馆时,数原恰好在小憩,电子狗识别出了他们并非人类,不停地给数原拉警报。骂骂咧咧地被吵醒了,数原起身一看,那两位不速之客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这两张脸他可太熟悉了,已经在街边的通缉告示牌上亮了三天三夜,白滨亚岚和小森隼,两个从上城区娱乐会所逃出来的改装型仿生人。他们的仿生皮肤上遍布着被凌虐过的痕迹,白滨亚岚稍微完好一点,只有手臂上布满凹痕和鞭痕,而小森隼则是显然受了不小的伤,半边视觉组件已经废掉了。
很少有完好无损的仿生人会找到数原这里,数原对此算是见怪不怪,但这两个仿生人似乎很急迫。该不会是猎人已经追着他们到老城区来了吧?毕竟抓到这两人的悬赏金可不低,他们可能在上城区犯了不小的麻烦。
数原长叹一口气,为他们打开了地下通道的门。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为仿生人提供庇护,以至于在老城区的仿生人里,他似乎已经有了点名声。但这两个是生面孔,刚刚那位小森隼也一脸警惕地审视自己,看上去并不信任。
那两只十指相扣的机械手不断在脑海中重现,数原抹了一把脸,仿生人自我意识觉醒已经到这个程度了么?
他已经没困意了,酒馆现在也没几个客人,外面下着大雨,他撑着下巴靠在吧台边开始无聊地数门外的过路人。
第一个是附近的瘾君子,数原见过他几次,但是非常不欢迎他来自己的小酒馆,因为他没一会儿就要发疯。
第二个是不认识的老大爷,瘦得皮包骨头,手上拖着一个干瘪的垃圾袋,估计已经没什么可捡的了。
第三个还是不认识,雨衣包得太严实了看不出男女。
第四个、第五个......
就在他终于要开始犯困的时候,第十七个人出现了,那个人撑着一把黑伞,却停留在他店门口,往里面张望了一会儿,收起伞进来了。看清他的面容时,数原登时就清醒了——这男人漂亮得扎眼,在这个破败的地方数原已经很久没见过能被自己划分到“美人”这一类的人了。
美人穿着一身黑漆漆的皮风衣,看着挺低调的,但他进来后还是招来了不少来自角落的目光,像许多条肮脏的舌头一样粘附在他身上,当然数原承认这之中也包括自己,他已经用眼神把美人从头到脚舔了个遍。
等美人已经坐到吧台边了,数原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那张脸上没什么情绪起伏,但一双圆而大的眼睛正瞪着数原,即使他逆着光,依然能让人看出他俊朗的面部轮廓。
“想喝什么酒吗?”数原换了个坐姿,想让自己显得帅气一点,事实上他已经几周没刮胡子了,头发也像泡面一样耷拉在头上,看着像个四十几岁的大叔一样。
“红酒就行。”
“抱歉哈,小店没有那种酒。”数原说话时眼神还是舍不得移开,“要试试我亲自特调的酒嘛?只此一家有。”
美人从风衣里拿出一台小巧的个人终端,没说什么话,数原盯着他修长纤细的手指在终端的屏幕上敲敲打打,只觉得敲的不是屏幕是自己的心脏。
过了一会,对面终于开口了,语气却不是十分友好。
“那两个仿生人你藏哪儿了。”
是陈述句不是问句——数原心中暗喊不妙,这人果然来头不一般,他猜想过各种可能,甚至怀疑对方是上城区的少爷来体验生活,全然没有料到这是一位猎人。
他先是装傻充愣:“你说什么仿生人,我没见过啊?”
猎人不耐地把终端屏幕转过来冲着他的脸,说:“你的电子狗已经全部供出来了。”
屏幕上播放着一段录像,数原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他的电子狗监控功能还没关!从两个仿生人进酒馆开始到他引导着他们进入地下通道,所有的过程证据都被这只冤种狗给录下来了。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漂亮的猎人必然有不一般的专业能力,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解出电子狗储存的监控视频,还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当然他一直在垂涎美色,才让猎人有了可乘之机。
画面循环播放,猎人合上终端,歪头看着数原:“好吧,你告诉我通道通向哪,抓到仿生人后的悬赏金分你几成。”
企图用美人计是吧?我才不会上钩。
“我也不知道通向哪...大概是老城区的另一端吧,不过你来迟了——他们早就跑远了。”数原凑近他的脸说道,这时他才注意到猎人的眼角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为这双可爱的眼睛添了几分妩媚,看得他出神。“我不要钱,抓到就是你的本事,你亲我一口就行。”
漂亮猎人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瞪了他一下,数原倒是被他瞪得更兴奋了,脑子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堆变态发言。还没来得及发挥,猎人“刷”地起身,掉头就要走。
“别急着走,提醒你一下,那边比我这里麻烦多了,”数原懒散地把双脚往吧台上一搁,背靠在椅子上,猎人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你一个人过去,要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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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寄一整天都心情极差。
先是上午去给佐野家的小儿子Reo上钢琴课,那个孩子依然一如既往的态度消极,整个上午都把脑袋埋在那些古董漫画书里。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淘来的,现在这个年代纸质书已经很难找了,他竟然收藏了一整个书柜。
比起钢琴,Reo反而更好奇片寄老师的另一份神秘的工作。这个情报他很早就知道了,但无论怎么套话聪明的片寄都闭口不提。潜意识里,Reo第一次不那么讨厌钢琴老师,他坚持地认为看上去彬彬有礼的片寄其实是个很酷的人。他喜欢酷酷的人。
他差点就想让Mandy去跟踪片寄老师。Mandy是从他有记忆起就在身边的侍从型仿生人,说是侍从型,但在体型上Mandy更像一个保镖,当然非必要时他是不具备攻击性的。所以让Mandy跟踪这个方法很失败,没走出多远就被片寄老师给揪回来了。
应付完好奇心旺盛的学生之后,片寄又忙着搜寻两天前在娱乐会所伤人后逃逸的那对男性仿生人的踪迹。
虽然他并没有隶属于任何公司或组织,在获取情报方面他自有靠谱的线人,拿到的赏金不用给公司抽成,行动也更加自由——更主要的是他对自己的专业能力很有信心。但这次遇到的仿生人明显要棘手很多。白滨亚岚和小森隼很善于伪装后混迹在人群中,追踪难度极大。
等裕太把那两人最近一次出现的电子信号源坐标位置发给他后,他顾不上糟糕的天气,立刻动身去了老城区。
现在他又跑到了老城区的边缘——最混乱的地带。
大雨滂沱下路面湿滑泥泞,狭窄的街巷边到处悬挂着电路接触不良闪烁不停的灯牌,放眼望去开着的店家只有一个不起眼的便利店和闪着粉光的成人用品店。
拢了拢风衣把自己努力隐藏在黑暗里,要不是那个无赖老板,片寄完全不想来这地方。
“裕太,一点信号也没检测到吗?”
“没有。我先把那一片的卫星图发给你,地形很复杂,你先自己找找吧,记得安全第一。”
“好。”
片寄在路边发现了那两个仿生人身上的信号发射器,已经被损坏了,难怪裕太没法继续定位他们。在这片漆黑混乱的老城区边境找两个仿生人,不亚于大海捞针。更何况这片区域到处是经过了非法改造的下等仿生人和逃窜的犯人,片寄拿不准自己能安稳地在这里待多久,但如果白滨亚岚和小森隼找到了出境的路子,那他就基本可以放弃抓捕他们的打算了。
到手边的悬赏金就这么飞了,片寄咬咬牙险些把个人终端摔在地上。
不远处的成人用品店粉色的灯光招牌一直在不断闪烁,狭窄脏乱的店面里面张贴着各种暴露的色情海报,一个帽檐压得遮住大半张脸、身形佝偻几乎与周身污秽的环境融为一体的人坐在店门口,一动不动地朝着片寄的方向,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下流地打量着显然不属于这个地方的闯入者。
片寄拢了拢风衣,看来这个地方不宜久留,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到的阴影里已经埋伏了一些危险分子,他已经变成了黑暗中许多双眼睛盯住的猎物。一阵寒意爬上脊梁,片寄垂眼捕捉到那人帽檐下难以被察觉的微笑,几乎是下一秒钟,他握住了口袋里的枪支,同一时间一只冷硬粗壮的臂膀卡住他的脖颈,他抽出手马上就要摁下扳机给身后的偷袭者致命一击的瞬间,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低音:“别开枪,是我。”
那只手臂并不是冲着锁喉来的,片寄感觉自己被拉到巷子的拐角后,转头一看,果然是之前的无赖老板。
片寄挣脱他的手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睁大了眼睛微微喘气,明明受到了惊吓却想故作镇定。数原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居然真的敢一个人跑来这里?”片寄后退了两步与他保持距离,恢复了平静的状态,说道:“托你的福,那两个仿生人都跑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这个地方太混乱,或许在你找到蛛丝马迹之前,就已经被那些原住民吃掉了哦。”数原丢给他一个头盔,“上车吧。”看到片寄迟疑地抱着头盔,眼里对他满是戒备,数原朝一直被忽略的角落里停着的一辆改装摩托抬抬下巴,说:“难不成你想走回去吗?”
不情不愿地坐上了摩托的后座,发动时马力过猛让片寄一晃神差点栽下去,吓得赶紧抱住前面那人的腰,觉得有些尴尬但又不敢松手。数原轰隆隆一阵就冲出了七弯八拐的老旧街区,等到上了大路才稍稍平稳一点,但片寄仍然感觉如果不抱紧前面的人自己可能会被高速带来的疾风给刮跑。数原倒是快活地迎着风“哇哦——”地大喊,片寄觉得更丢脸了:太糟糕了,这个人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啊。
忽然,他碰到了刚才卡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硬质手臂,这才想起一个让他很在意的点——会给人这种金属触感的手臂不可能属于人类自身,数原的左手是一条仿生机械手臂。
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疑惑,数原在前面一边驾驶一边大声说道:“怎么了,你也觉得我的手臂很帅是吗!”
“——这是仿生人的手臂。”片寄说,“你不是普通的贫民吧?”
“虽然时间有些久远,但这条手臂确实是某个仿生人给的。”数原说着,放缓了速度,他们已经距离酒馆越来越近了,前面已经能够看到老城区乱七八糟的霓虹灯招牌。“你不要想多啦,绝对不是抢来的...我救下那个仿生人时他已经快不行了,看我缺条手臂就把他自己的给我当谢礼了。”
猎人虽然不至于住进老城区,但也买不起上城区中心地带那些昂贵的房子,片寄虽然比一般猎人手头要充裕一点,也只能在上城区租房子住,每个月还得为昂贵的租金省吃俭用。到了酒馆门外的街口,片寄从数原的车上跳下来,摘下头盔递回给他。夜色下那张小巧的面容再次完全露出来时,数原又一次盯着他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走了神。直到片寄皱着眉头开口:“为什么要维护那些仿生人?”
“我有我的理由。”数原收敛了眼神,看向别处。“就像你猎杀他们为了谋生一样。”
片寄不太喜欢他的措辞:“他们都是因为伤人或者更严重的事件被贴上通缉令我才会追捕...况且,我也不完全以此谋生。”
那些组织性的猎人才会第一时间去探测并追踪异常仿生人的信号,依仗着组织和公司的资源,全然是要把异常仿生人赶尽杀绝的架势。片寄不是没见过藏在某处窝点被一网打尽的仿生人,猎人回公司清算悬赏,他们则会被批量拆解。
虽然本质不同,但终究都是做成了人类的形态。看到废品处理站堆积成山的残肢断臂,片寄的内心也曾经动摇过,早年也因此脱离了猎人的组织。但生活还要继续,他不定时地关注着那些被挂上通缉令的仿生人,同时兼职着钢琴家教的工作。
仿生人自我意识产生的现象越普遍,人与机器的界限越模糊。可能到最后二者唯一的差别就是生命线的长短了。
异常仿生人在获得人类意志的同时,又保持着机器永生的特性。上城区的富人们怎么可能不嫉恨?
后面的一段路他们都没再说什么。数原维护仿生人,但他不会多管闲事地教育别人赚钱。
数原的电子狗看到主人回来了,跑到酒馆门口一蹦一跳,头顶的电子屏显示出一个粗糙的笑脸。转过头再次看向片寄,数原那双总是透着玩味的眼睛终于显得认真了一点,他缓缓开口道:“你有想过他们之所以伤人的理由吗?”
“......”
“人可比机器可怕多了。”数原摇摇头,“同时扮演着受害者与上位者,只要有钱,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这不就是上城区那些人最擅长的事情吗?”
看到片寄沉默不言,数原拍拍他的肩膀:“抱歉,不小心说得有点太多了。我应该不用自我介绍了吧,你们猎人获取信息的能力不是很强吗。”的确,片寄早在黑掉他的电子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此人的大名叫数原龙友,而且令片寄感到奇怪的是这名字怎么听都有点熟悉感,似乎在哪见过,但他想不起来了。
“店里的酒水你以后对你免费。”数原忽然靠近了一点,又恢复成那副不正经的样子了,“片寄桑以后再想来老城区体验生活可以来我的酒馆,反正我每天也没事干,不如陪你找点乐子......”说着手就往片寄屁股上放。
片寄差点就要一把推开大骂流氓了,但是他很快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等等,我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啊?”
数原在他面前挥挥刚从他口袋里顺出来的电子名片,上面俨然写着“片寄凉太”“联系方式:xxxxxxx”“地址”,那是他进行钢琴家教的工作时会用的名片。
“我相信你不仅靠猎人的工作谋生了,”数原说,“反正直接问你肯定不会给我的,这些东西......我就收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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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被流放者,数原是不乐意被翻出自己过往的。
但不知为何在与片寄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有了一种想要把所有过去都倾诉出来的冲动。明明已经决定让那些事情当作没发生过一样死在心里好了,可他已经太久没看到这样清澈的一双眼睛,对方好像有什么魔力一样吸引着人想要吐露所有的秘密。
他知道片寄已经对自己残缺的手臂和维护仿生人的行为起了疑心,如果还有这心思,对于一个猎人而言回去顺手调查一下“数原龙友”这个人也不是件难事。早在片寄离开酒馆前往老城区边缘时,他其实就完全可以放任不管,如此他和片寄也不会有太多瓜葛了。但是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并且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对方,发现片寄已经被边缘地带那些垃圾货色盯上时不管不顾地把人弄了回去。把他指引去那里的也是自己,反悔又把人救回来的也是自己,如果一定要解释这种自相矛盾的行为,那么数原直截了当地下了判定——他对这个猎人一见钟情了。
浪漫的词语用在残酷的世道多少有些天真。片寄再不济也是住在上城区、甚至说不定还给上城区哪家的少爷小姐做家教的角色,而数原环顾了一圈自己这破破烂烂的小酒馆,还有唯二的最贵重的财产——冤种电子狗和改装摩托车,他完全是和片寄处于两个世界的人呢。如果不是那两个逃跑的仿生人,他们可能这辈子都没有碰面的机会。
电子名片平放在吧台上散发着淡蓝的微光,数原却迟迟没能照着上面的号码拨打过去。
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恋爱的经历,虽然当时他是被追求的那一方,那个人也长着一双大眼睛,但是从自己被宣判为被流放者之后,那个人就不再联系他了。
一直到他熬过最黑暗的几年,在老城区这家酒馆安顿下来为止,对方杳无音讯,数原也不想再见面了,这样对谁都好。
看着片寄瘦高的身影消失在老城区光怪陆离的街景里时,数原就在想:这个人也很难再见到第二面了吧?毕竟,谁会回到老城区这个不讨喜的地方找一个妨碍了自己赚高额悬赏金的家伙啊,虽然他耍赖皮顺走了对方的名片,还幼稚地陷入爱河了,却连主动联系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仿生手臂又有点不好使了,这条手臂终究是后天接上的,数原还记得小时候跟着修理师老爸学来的手艺,连接处还算工整,甚至还喷涂了图案显得很有个性,基本的使用能够保障,但是好些年过去也偶尔会有故障的情况,数原绝对不会找老城区那些狮子大开口的三流修理师,他自己完全可以用仓库积存的工具解决这些问题,这种修理技能,开了酒馆以来帮助那些仿生人也就熟能生巧了。
时间久了,那些自己帮过的仿生人也给他带来点不痛不痒的好处,有时是送他一些无足轻重的机械零件、修理器材,有时甚至是在这个世界已经几乎见不到了的稀奇玩意,漫画书、公仔、褪色的T恤......他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翻来的,大概率是老城区那些零星分布的废品厂。这些复古过头了的小东西,满满当当堆了他一仓库。他也挑着摆了几件顺眼的在店面里当招牌,会这样做的整个街区只有他这家店。大量年代久远的东西不是谁都能淘到的,他有一个不得了的大客户,那人来自上城区,专门花钱收藏这些东西。
把玩着手里的名片,余光里瞥见酒馆门口似乎来了人。
数原立刻坐直了身子,以为是漂亮猎人回来找他了。但是门口的身影明显要矮一大截,身后倒是跟着一个身高和片寄差不多,身形却能塞下两个片寄的大个头。
期望落空,他就算认出了来人,也顿时打不起来精神招待。
Reo插着口袋走到吧台前,老板却像霜打了的茄子,完全没像平时那样热心地招呼他。酒馆里生意惨淡,想必也确实高兴不起来。但他现在是从家里翘了钢琴课溜出来的,没那个美国时间陪数原聊天谈心。他从Mandy手里接过个人终端,在数原眼前晃了晃,说:“大叔我今天赶时间,你上次说这周漫画书有新货?”
“行,有......我去仓库找找,待会把钱汇过来就行。”这小孩就是数原的大客户。虽然被叫大叔以及这小孩拽里拽气的态度让数原很不爽,但对方是他的顾客,还是个小富人,每次来身边还跟着那个看着特别不好惹的大块头保镖仿生人,数原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他刚背过身子走进仓库,Reo眼疾手快地抄起他摆在吧台上的电子名片,看见上面的名字,眼里闪出异样的光芒。这不是片寄的名片吗?同样的电子名片,在片寄第一次来他们家那天也递到过他爸妈手里。
“Mandy,被我猜中了吧。”他狡黠地笑了一下,身旁的仿生人不太明白他在笑什么。“他果然不是什么一般的钢琴老师,不然还会来这里?”
“少爷,钱已经准备好了。”Mandy木讷地报告着干巴巴的任务,小少爷兴致被他冷冰冰的反应浇灭了,臭着脸转过头,嘟囔道:“你哪天要是能觉醒自我意识,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无聊了。”Mandy不回话,无机质的眼睛里只倒映着主人小小的身影。
好吧,觉醒自我意识变得有趣的代价可能就是被人抓走,那就要永远失去Mandy了,好像会变得更无聊,得不偿失。Reo自顾自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数原已经搬着一大垛积满灰尘的漫画书从仓库里出来了,摇晃着把这些旧物搁在吧台上,扬起的灰尘弄得Reo连打好几个喷嚏,而Mandy则熟练地上前开始清点打包花花绿绿的漫画书。
“你怎么认识我老师的啊。”Reo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看数原脸色微变,难得支支吾吾地开口:“他是你老师?什么老师?你说片寄吗?”“是啊,钢琴家教。”
数原咂舌,心里惊叹这就是人口负增长带来的唯一好处吧,世界变得真小。
在个人终端上摁下结账的选项,Reo顺口想问点什么出来。“不是吧,他总是嫌弃我收集漫画书这件事,自己反倒跑来你这吗?”“那倒不是,我跟他也只是一面之缘。”“他居然还留了名片,我想不到你们有什么合作的可能呢。”那张名片是擅自拿的......数原当然不会承认这点,低头确认了一下账上的钱。
“你要是再见到他了,千万别把我来找过你这件事说出去啊。”Reo走之前说,“万一他告诉我爸,那咱俩都完了。”
“行行行。”
走出了酒馆,Reo还来不及琢磨什么副业能让片寄来找老城区的被流放者,看到车玻璃上被击穿出现的巨大窟窿愣了半秒。
好像有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车子后面走出两个人,一个是在逃的半仿生人通缉犯,另一个是个和他一起上了通缉令的帮凶,一个黑衣服的人类男人。半仿生人身体已经百分之九十都改造成机械了,据说只有大脑还需要不定时更换,之所以被通缉就是因为这两人手段残忍地杀害了好几个上城区年轻男性,取走了那些人的大脑。看着半仿生人怪异的头骨,Reo瞳孔急剧缩小,明眼人都猜得到那些人脑被用在了哪里。
被这两人盯上了,因为他和Mandy站在这老城区就是两块诱人的肥肉,既有罪犯需要的人脑,年轻又有活力,又能得到送上门的高级仿生人部件,换一笔不小的钱财。
不能往酒馆里跑——否则会把麻烦带给数原。他来不及过多思考,退后了两步。黑衣人说句什么,那个样貌可怕的半仿生人立刻冲了过来,机械指尖闪过锐利的刀光。
死到临头了?他们手无寸铁,难道要这样憋屈地死在老城区的罪犯手下吗?明明已经很抓紧时间了,以前也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Reo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刀刃逼近的一瞬间,忽然眼前挡了一片高大的阴影,Mandy居然站在了自己前面。
“你......”Reo知道Mandy不是真正的保镖型仿生人,面对这种穷凶极恶的逃犯,根本没法抵挡住的!可是......他明明没有下达任何指令,为什么Mandy会自己挡上来?
Mandy的机械手掌被直接刺穿,电路闪烁着火花爆开,有力的双腿却牢牢地支撑着身躯抵挡突如其来的进攻。“..跑...”刺耳的摩擦声下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太清,夹杂着模糊的杂音,因为半仿生人另外一只手中的刀已经刺入了Mandy的脖子,破坏了他的发声部件。
“必须...去找...数原龙友....车...离开......”
黑衣人见状快步上前,掏出一根高电压电棍。管不了那么多了,Reo赶紧弯下身子朝反方向跑去,距离数原的酒馆可能距离并不远,然而身后的黑衣人穷追不舍,电棍的滋滋声听得他头皮发麻,好几下都差点绊倒。这段路变得无比漫长。老城区街道复杂,他本来就极度依赖Mandy的导航,面对这陌生的地方,他彻底慌了神。忽然身后充满压迫感的脚步声和电流声消失了,Reo像只迷途的兔子,在街巷里四处乱穿,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流进了嘴里,他的后背也已经完全湿透,双腿在恐惧心的作用下越来越不听使唤地颤抖,不知道死神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同时也担心着Mandy。
即使他这次能侥幸逃过,但是如果回去看到Mandy被大卸八块,他真的会永远后悔下去。
终于他看到了一片眼熟的区域,数原的摩托车就停在那里——或许酒馆也不远了!他连忙跑过去,拐角却正面碰上了举着电棍的黑衣人,对方显然是被这场猫抓老鼠的游戏给惹恼了,抬起电棍就要砸向Reo的身体。
“救命!!!”求生的本能让他大喊道。
躲不掉了!Reo在剧痛降临之前紧闭住双眼。
“砰——”
...枪声?Reo眼睛睁开一条缝,想象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只见面前的黑衣人捂着手臂抽搐着倒下,手里的电棍也滚了下来,Reo后怕地往旁边一闪,腿软瘫坐在地上,躲开了高压的电流。一双看着格外眼熟的皮靴从黑暗中走进Reo的视线,会穿着这种像女士高跟一样的带跟靴子的人,Reo暂时只能想到一个。
片寄握着枪快步走到黑衣人身边,拧紧眉头冲他身上又连射了三枪,先是胸膛,然后是喉咙,最后是脑门。罪犯彻底死透了,浓稠的血浸入黑色的衣服,让黑色变得更浑浊。
他转头看到魂不守舍的Reo,没有说话将他一把拉起来,长腿跨开几步把他送到旁边的酒馆门口,这时数原也已经被呼救声和枪声引了出来,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看到身上沾了不少血的片寄把眼神呆滞的Reo推搡给他,说:“在这里呆着别乱跑。”
看片寄严肃的神情,数原估计是碰上不小的问题了,刚才的枪声他也听得一清二楚。让还在发抖的Reo到酒馆里坐下,不久前还趾高气扬的小子,吓得语言都不知道该怎么组织了。
数原递给他一杯水,他眼神却还是飘忽着。“刚才很惊险啊,你也是胆子大,现在知道老城区的危险了?”忽然,他发现少了个人,大个子不见了。“你那个保镖呢?”Reo没回话,却看着数原眼泪泄洪般地流。他愣了愣,终于意识到这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而已。
仿生人即使是保镖型也不允许携带真枪,刚才的几枪只可能是片寄开的。正想到这里,片寄就推开了酒馆的门,背上扛着一个看起来巨沉无比的家伙。
“快......点.....来帮我.....”片寄半死不活地憋出一句话,“要被压死了......”
管不了失魂落魄的小孩子了,数原立马起身过去帮片寄一起把那重物放在了地上,定睛一看,这就是Reo身边的那个仿生人,只不过全身各处都损伤严重,手部、下颚还有腿部大片的外壳脱落,露出里面复杂的线路。好在指示灯还没有全熄灭,说明可能还有救。
Reo倒吸了一口凉气,走到支离破碎的仿生人旁边。
“怎么办......”他喉咙刚才叫哑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明明没下任何指令,他突然就保护我了?”这家伙难道早就有自我意识了,却一直瞒着他?想到Mandy为他挡下攻击时说的话,不可能是那个木头脑袋的无聊仿生人能说出来的。
数原沉思片刻,转身进了仓库。虽然看起来有点勉强,但他说不定能把这个大块头修好。只是要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材料和工具。
外面只留下片寄和Reo,片寄知道自己的身份估计是藏不住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怎么跟这孩子的爸妈交代。他干脆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抽了张纸巾擦拭着身上沾到的血液。Reo看了他有好一会儿,问道:“片寄你是猎人吧?”
“......是。”
“你早就知道Mandy有自我意识了。”
“......没错。”从这家伙笨拙地跟踪自己时就知道了。
Reo从网站上了解过关于猎人的一些零碎信息。在他的印象里猎人通常隶属于特定的组织或公司,随着仿生人自我意识觉醒得越来越多,猎人就专门探测、追捕这些仿生人异样的电子信号,抓到越多的异常仿生人,就能获得越多的悬赏金。
那...片寄会不会为了悬赏金处理掉Mandy?
他转头看到处理着血迹的钢琴老师,或者这时候更应该叫“猎人”——平日里深藏不露,现在看来,难怪能一个人跑来老城区,才会和数原扯上关系。
“刚才谢谢你。”不论如何对方都是救了自己一命,Reo也不敢再多问,眼神也躲闪着,移开了又看到面目全非的Mandy,心里一紧,更不知道目光该往哪放。片寄看出他的紧张不安,露出做钢琴家教时习惯的微笑,说:“别害怕,我只会抓上了通缉令的一些仿生人。”他顿了顿,轻敲几下Reo的脑袋,“类似于刚刚那种家伙,你还真是命大,要是我晚来一步你聪明的脑子就不保了。”“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了?追踪Mandy?”片寄不希望Reo继续怀疑他,转过Reo的身子让他看到了数原大刺刺地张罗在墙边的漫画书,“你觉得我这个猎人是白当的吗?这点观察力还是要有的吧。”
“趁着你爸妈工作忙不回家就私自翘掉我的钢琴课,这后果你自己得承担一部分哦。”片寄收起笑容,拿出个人终端。“诶?”Reo傻了,他本来以为差点丢掉小命的自己能取得一点怜悯心,没想到这个腹黑的家教还是这么铁石心肠。漫画书被收缴都是小事,更难顶的是他绝对会被禁足至少一个月,还要忍受没有Mandy陪在身边的孤独。
想到Mandy,他忍不住小声问道:“这个样子,会不会已经...只能报废了......”
片寄露出为难的神色,他对修理仿生人一窍不通,何况是被损伤到这种程度的。上城区修理仿生人出了名的昂贵,修理的人工费有时甚至能赶上买一个新仿生人的成本,做银行家的Reo的父亲怎么会不了解这些行情,也许真的会直接把Mandy送去废品处理站,再给Reo买一个新的也说不定。他操作着个人终端联系上裕太,问他能不能查查会修理仿生人的地下师傅。
收到片寄这个突然的消息时,裕太觉得很反常。这个总是追杀着仿生人的无情猎人怎么突然提出这种古怪的需求?但片寄看起来很着急,他漫不经心的翻着搜索记录丢给他一份最近刚查的资料。
「喏,离你最近的。」
能这么迅速?片寄狐疑地打开那条新信息,跳出来的照片和姓名就是数原龙友。
就在这时,数原猫着腰从仓库里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大盒片寄不认识的零件部件,肩上还扛着一个叮叮啷啷直响的大工具箱。他喘着气把这些东西往懵掉的两人面前一铺,说:“我能找到的就这些了,这个家伙修起来绝对很费事啊。”
片寄和Reo几乎异口同声:“你会修?”
他摸摸下巴上的胡子,“会啊,怎么了我看起来不像是能做这种精细活的人吗?”
“需要多长时间?”Reo问,“我可以付钱,只要能修好...拜托你了。”
“比起时间,更麻烦的可能是材料。”数原蹲下身仔细观察仿生人身上需要修补的大大小小的伤口,Mandy可能是特殊型号,光是外皮材质他这个堆满破铜烂铁的仓库里都翻不出能用上的,更不用谈那些精密的发声部件、内里电路。“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我给你拼一只弗兰肯斯坦,那我三天就能弄好。”
Reo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这个讨厌的邋遢大叔,抓住机会让自己这么狼狈地吃瘪。
一直埋头在终端屏幕上发消息的片寄这时终于抬起头:“材料的问题交给我吧。”
数原闻言马上抬起头,眼睛里放光。Reo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凑了过来:“真的吗?”“找材料的途径虽然不太正大光明但也是有的。”片寄说,“只不过我得分几次过来送了。”
他满脸不情愿,数原心里却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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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盒崭新的发声组件砸在吧台上,刚刚还在梦里和片寄甜蜜约会的数原一激灵抬起头,迷糊间看到梦中情人愠怒的漂亮脸蛋就在自己眼前。
“轻点、轻点,别砸坏了。”数原憨笑着坐直身子,顺便擦了把下巴上的口水。
他绝对是在梦里说了什么变态话,才搞得把人气成这样吧。
片寄脸上带着微微的红晕,说:“你能不能认真点,我跟Reo说了你一定能修好他。”片寄看着数原胡子拉碴的脸莫名地来气,在吧台边坐了下来。他这些天一直为材料的收集四处奔波,这家伙却在酒馆里睡大觉。
“好啦,我这不是等着你送的关键材料嘛。”数原指指仓库里被安放在固定架上的Mandy,仿生人身上大部分的破口和漏洞已经补上了,双眼紧闭着,发声处的机盖打开着,里面损坏了的部件也已经被细致入微地取了出来。“发声部件修好就差不多了,不过自我意识肯定还是保留着的,我只会修硬件不懂编程。”
没想到才两天不到数原就能做到这种程度,片寄微微睁大了眼睛。在知晓数原还有这么一个技能点时他也很意外,回家后就仔仔细细翻看了裕太发过来的那份资料,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名字眼熟了。
但他也完全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曾经数原本是出生在上城区修理师家庭的市民。家里有专职修理行业的父亲,还有一个亲生妹妹。修理师算是上城区最稳定也最安全的职业之一,这门技艺只有专门的学校教授,行业里也大多是子承父业,虽然入账不如金融、娱乐这样的行业多,但也远超一般家庭了。那个时候也还没有异常仿生人的存在,社会比现在安定一些。虽然资料显示数原有在修理师学校修读过一段时间,但他很快就离开了学校,之后“数原龙友”这个名字被一些人注意,是以格斗家的身份。上城区中心地带的娱乐场所里,格斗场是最受欢迎的地带之一,格斗是那些富人爱看的节目。市中心的大屏上常年出现知名格斗家的照片和名字,片寄就是在那上面第一次见到数原的。
但是,数原的背景信息实际上在6年前突然被全部从系统抹去了,也就是他被宣判流放的那一年。仅有的这些是裕太用一些手段黑进了历史数据库翻找出来的。如今的上城区户籍系统里,根本没有数原这个人,也没有他家人的信息。
被流放的格斗家。片寄虽然是个猎人,多少有点身手,但是数原要是想对他霸王硬上弓,他是绝对没有任何胜算的。
他看得出来数原喜欢自己,或者不如说是数原完全没有藏着的意思,毫不顾忌地对他表露着心意,他来送材料的这几天,每天数原都要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对他说着“卡塔酱,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你考虑一下我嘛?”
片寄总是一会被他逗笑,一会又被他气到。还是第一次遇到在求爱上这么有行动力的人。
此时此刻,看上去还是有些落魄的被流放者在仓库里干着细致活,那双曾经用来爆殴别人的手,现在灵巧地游走在交织的电路和闪烁的指示灯之间,数原时不时发出几声嘟嘟囔囔的动静,像个小孩一样挠头。
片寄静静地坐在吧台椅上看着那人忙碌的背影,渐渐意识到——或许自己真的有点心动了。
只不过数原还没有完全对自己交付出内心,那份残缺的资料表明了一切。断掉的手臂、没落的身份地位、对仿生人的同情心。数原身上的团团疑云,仅靠情报是无法拨开的。
那就再观望一下吧。片寄托腮思考着,不久前裕太像个欧巴桑一样对他说:“那家伙就是馋你身子!”他嗤笑一声,不禁又想到数原刚才稀里糊涂说的那些梦话里的虎狼之辞,简直就是言语性骚扰。但他可能是听习惯了,其实心里没那么生气,生气的表情是做给数原看的。
数原忙活完了,检查了一下Mandy的其他组件,走出来关上了仓库门,正好看到片寄托着腮帮子垂着眼睛坐在那,不知在笑什么。
他就喜欢看片寄笑,于是躲在门边悄咪咪看了许久,直到片寄注意到他,又恢复成平时总瞪着他的模样,冲他喊道:“你干什么,像个变态一样。”
“你笑起来好看,多笑笑吧。”“我没在笑。”
就连嘴硬的样子也好可爱。数原感觉自己没救了,片寄在他眼里哪哪都可爱。他靠回座位,又把双脚搁在了吧台上,说:“你今天不急着走吧,陪我坐坐。”片寄嫌弃地把椅子往一边挪了挪:“你的鞋子好臭。”数原这双鞋确实穿了好些年头,颜色都已经看不出来了。他讪讪地把脚放了下去。
“每天呆在这个地方,想不发臭都难呀。”数原喝了一口水,咂咂嘴巴。“我都快要和这个小酒馆合为一体了呢,再不到处走走或者找个人陪陪我,说不定你下次见到我,我就已经像千年老树一样,在这个地板上生根了。”
“Reo被他爸禁足了,刚才发消息问我Mandy怎么样了。”
“你跟他说不用担心,这周就能修好。”
“这周?这么快?”
“你给的发声部件很不错,应该能很好地兼容。”一说到这个话题数原就变正经了,“只要晚上检查一下,没问题就行了。”“可他不是有自由意志了吗,送回上城区......”片寄道出了一个被忽略很久的问题,数原也愣了一下。
“虽然他的确在那件事之前就有自由意志了,我曾经检测到他的异常信号,没被其他猎人追捕是他运气好。”片寄说,“但是之后就说不好了,除非摘除他的信号发射器,就像之前从我手里跑掉的那两个仿生人一样。”
“那他会损失很多功能哦,包括导航这种。”
“可我们不得不这样做。”片寄语速快了一点,“不然你把他留在老城区?Reo不可能放心的。”
数原望着片寄又圆又亮的双眼良久,忽然说道:“你不像猎人,倒像是警察。”
“嗯?”
“还是很正义的那种。”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说他,片寄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但是在遇到数原之前,他确实是一个正义的同时也盲目、自欺欺人的家伙。他原本不会比那些为了悬赏金什么都干的猎人强多少,只是给自己的所作所为贴上了正义的由头而已。
寻思着这一切,片寄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惭愧和自责。
他能够理解Mandy突然保护Reo的行为。自由意志意味着人类感情,如果Mandy眼里没有他守护多年的小少爷,是不会这样做的。
当他终于开始正视这种情况,才发觉许多上了通缉令的异常仿生人,往往是无辜的。他也理解了初遇数原时对方所说的那些话。
人比机器狡猾多了,可以为自己做的许多事情不论性质地冠以美好的名号。
“龙友。”
“嗯?”数原立刻应了一声,片寄居然叫他的名字了,他有点受宠若惊。
“你想去上城区看看吗?”
片寄斟酌了很久还是开口了。数原知道按理来说,这明摆着就是对他暴风示爱的回应啊!这意味着他有机会,这就是约会邀请啊!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却不听使唤地凝住了,他没料到片寄会这样问。
他很想去,想要回到出生的地方看一看,可是同时他也害怕着。说起来有点窝囊,但他非常害怕再次面对那里的一切。
“...我可以让裕太帮你做假身份暂时混进去一下,”片寄缓缓说着,“跑一个来回风险很小,最近上城区到处搞庆典,查得不严。”
“可以吗?”
“没关系的,顺便把Mandy送回去。”
只见数原好一会没说话,起身走进仓库,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片寄伸着脖子好奇地看他猫着腰在里面似乎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黑漆漆的形状不太规则,像个小盒子前面顶了一个圆柱管,上面还有一层玻璃一样的东西。数原拿一块破布在那块玻璃上擦了又擦,最后吹落上面的灰尘,拿到片寄面前。片寄皱着眉打量这个他不认识的器械,看上去年代挺久了。
“这叫胶片照相机。”数原解释道,“现在见不到了,不过这个可以拍出很不错的照片哦,到时候带着一起去吧。”
说着,他指指仓库角落里一个小门,里面似乎是一间暗房,门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照片。
片寄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这样好像我爷爷。”
“我有那么老?”
片寄默默地打开个人终端的投影屏,调出镜子,摆在数原面前。数原呆滞地看着上面的自己,半天才开口:“嗯......可能是要收拾一下了。”
“废话,这样子就算有身份也进不去上城区,到门口就把你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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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服于片寄的威逼利诱,数原总算是把多余的胡子刮了,他强行留住了下巴的胡子,太长的头发也扎了上去,把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多了。戴了一副墨镜,换上片寄给他带来的衣服,他像是换了一个人。镜子里的男人上身肌肉被合适的深色衬衣包裹着,外面套着一件暗纹马甲,胸前的领带是片寄帮他系上的。
他有一瞬间不认识自己了。他还从来没打扮得这么人模狗样过,即使是生活在上城区的时候,他也几乎没打过领带、穿过西装马甲这种东西。但是片寄的品味很好,在保持得体的同时,也显得很自然。
片寄踩着高跟靴子走出来,他终于也换下了黑漆漆的风衣和数原看腻了的高领打底衫,上半身穿着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垂感很好的衬衣,领口随意地松散着,袖子也挽了上去,露出修长漂亮的脖子和小臂。
被数原这样盯着上上下下地看,即使是穿着自己的常服,片寄也感到一阵不自在,耸耸肩膀说:“这身怎么样?”
“很有风情,就是能不能不穿高跟鞋,会显得我更矮。”
“我是说你自己这身......”
数原对着镜子松松领口:“裤子紧了点。”说着他提了提裤腰,片寄视线下移,看到裆部那团很难忽视的鼓起,顿时涨红了脸。数原笑了:“你还是低估了我的尺码哦?”“混蛋,有穿的给你就不错了。”
上城区和老城区只有一座大桥连接着,上桥首先要有车,片寄把自己的车开过来了,介于上次Reo的车被砸窗的经历,他把车横停在了数原酒馆门口,好让数原的电子狗盯着外面。修复了的Mandy站在车边,他已经进入装普通仿生人的状态了,片寄和数原走到车边时,木木地给他们开车门。片寄冒着冷汗对他说:“现在不用这样,过桥的时候别露馅就行。”Mandy一板一眼地答道:“是。”
Mandy无法定位导航了,于是片寄在前面驾驶,数原在后座,Mandy坐在副驾驶拿着片寄的个人终端。大桥另一端设置着检查站,片寄把证件递给数原,叮嘱道:“待会我来说明,你只要把证件递出去,不用说话。”
外面的天空由暗转亮——这种亮完全来自上城区汇聚的灯光,在夜空染上一片淡淡的蓝紫色。渐渐地出现了成排的路灯,光点迅速地伴着车流在呼啸的疾风中后退,拉出彗星一般长长的尾巴。车后老城区仿佛一片寂静的荒野,收束成一个黑点直至消失。
到了检查站,片寄平稳地停下车,旁边的站点窗口里伸出一只机械手。
“证件。”
片寄递出自己的证件,手伸到后面拿过数原的证件也递了出去,一旁的Mandy从手臂里取出自己的仿生人产品证。
站点里传来滴滴几声,数原坐在后面有些紧张,片寄却很泰然自若。过了一会机器手将证件递回给片寄,前面的闸门也缓缓打开。
门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高楼林立,仿佛发着光的多阶魔方一样的楼宇间穿插着或弯曲或笔直的行车道路,来来往往的车灯就像运送在生产带上的灯串,缠绕着庞大的金钱森林。片寄看着个人终端上的导航,驶向和Reo约好的地点。
因为被禁足,Reo没法离开超过家周边一公里的范围。他们在他家附近,也就是市中心唯一的公园见面。这也是全城唯一的公园,修建在一家高级酒店的顶楼,用全息投影的方式装点着花草树木和在真正的世界不可能再见到的蓝天白云,一些有钱人会选择这个地方作为婚礼场地。
看到Mandy的时候,Reo冲上来给他脑门来了一掌,虽然力度很小,但Reo脸上写着很明显的四个大字,他也说了出来:“你这傻子!”
Mandy强撑着继续装样子,无机质的眼珠却有了不小的波动。如果仿生人可以流泪,他早就泪流满面了。
“带我回家吧,”Mandy小声说,“我现在不认路,换你给我导航了。”
Reo又给他来了一掌,转头看向数原,眼里的感激和欣喜却藏不住了。他有些别扭地说:“...真、真的很感谢你,大叔。”“既然感谢我就好好学习吧,别老抱着漫画书看了哦。”Reo给他做了个鬼脸,却对片寄鞠了一躬,把片寄吓一跳。
“片寄老师,谢谢你。”
“哎呀,别这样,对了,你爸怎么说的?”
儿子是在自己任教的时候溜出去的,片寄担心Reo的父亲会因此不放心自己继续做钢琴家教的工作,万一把他辞了,他还得想办法找下家。
“他不会怪你的,我也跟他说明了,是我自己偷偷跑出去的,不是你的责任。”Reo说,“我还得跟你继续学琴......”片寄眯起眼睛笑了,大力拍拍小孩的肩膀,拍得Reo脚下差点没站稳,他爽朗地说:“那就行,不要这么抗拒,弹钢琴也不错。”
送走了Reo和Mandy,公园顶上圆形穹顶的投影已经转变成灿烂的夕阳色,橘红的天光覆盖着轻飘飘的云,一颗暖黄的太阳垂在地平线上,亮度刚好不刺眼。
数原撑在栏杆边,微微仰头看向天空,在天的另一边,居然还缓缓升起了一轮新月,伴随着最明亮的金星。
这里的人造景色可以以假乱真。他们这一代部分人幼儿时期可能见过这番美景,然而现在的天空早就被无尽的夜晚占据,月亮、太阳、星星和云彩,只存在于富人区孩子们的童话故事里。
“这里的时间和外面的时间是一样的吗?”他问道。
片寄打开个人终端看了看时钟,说:“可能吧,或许要过得稍微快点,你看那边的月亮升的有点快了。”的确不可能完全精准,这些天象是人工调试的,终究不是真的。
即使知道是假的,可数原还是希望夕阳可以慢点消失,或者时间比真实世界更慢也没关系,如果这一天过去得太快,他总有一种马上就要与片寄分别的感觉。他喜欢的人就坐在自己身边,交叠着两条修长的腿喝着茶,共同欣赏着不真实的美景。这样的时刻更加不真实,数原的内心从未这样安静过。
他想要告诉片寄,是真的喜欢,不是嘴上开玩笑的。他决定要认认真真地喜欢这个人了。可是当这一天结束,片寄也该回到属于他的世界,自己也要回到那个憋闷的小酒馆。他是一个被流放者,总归无法让片寄安心幸福地在这里生活,更加不可能委屈片寄让他来老城区,那不是片寄该待的地方。片寄就应该像一个小王子一样,在这种漂亮的花园里漂亮地生活。
“接下来该去哪呢?龙友。”片寄笑着说,看上去挺开心的,忙活了一阵子,他终于能闲下来了。
“不知道。”
去哪都无所谓。数原心想,只要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更多地看着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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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寄家位于市中心外围的一栋普通公寓,屋子分隔得像豆腐块一样窄小,但是屋子里因为太整洁反而显得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单人床安放在二楼,下面就是一张小沙发、投影仪,另一面墙边充分利用了空间组成一个小型开放式厨房,桌面上更是干净得灰尘都没有,蚂蚁上去了都得打滑。即使空间不大,但令数原惊讶的是他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衣帽间,里面整整齐齐挂着各种衣服、配件,下面摆着不少鞋子。
原来片寄比他想象中还爱打扮一点,只是做猎人的时候不方便穿得太显眼。
“我家比较小,你随便坐。”片寄在门口脱着他那麻烦的靴子,低头说话的声音闷闷的。好不容易换好了拖鞋,他一起身,却看到数原离得很近地杵在自己面前。“怎、怎么了?”
他的睫毛浓密乌黑,让一双眼睛显得毛茸茸的,眼珠好像玻璃球,很圆很透亮。眼睛旁边的泪痣随着眨眼翻动,灵气涌现,好似拥有了生命。
数原抬手轻扶住片寄的下巴,慢慢靠近这张漂亮的脸,两个人的笔尖越来越近,只差一毫的距离就能吻上那片朝思暮想的嘴唇。
空气变得安静,窗外隐隐传来的噪音被厚厚的玻璃格挡。玄关处的感应灯闪了闪,暗了下去。
片寄微微偏头,躲过了数原即将落下的亲吻。
“还有很多事情......”他开口小声说着,没有看数原的眼睛。“还有很多事情你不愿意告诉我。”
数原没有说话,却放下了手,垂下眼睛看着地面,睫毛将眼里的情绪遮掩。
“既然不告诉我,那就不要亲我。”片寄的声音微微颤抖,继续说道:“都答应我来上城区了,那些事情有什么害怕说出口的?”
“如果真的喜欢我,那就信任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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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年前在上城区市中心的格斗场,举行着一场最终决赛。
整个场馆座无虚席,中央的方台被铁网包围,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扭打在一起的肢体蹭花,一颗牙齿随着落下的重拳飞出铁网,掉落在特等座区域。夹杂着血丝的牙齿滚落在一双名贵的皮鞋旁边,皮鞋的主人低头看到后,嫌恶地往座位另一边挪了挪,按下手里的铃叫工作人员来清理。
数原无法顾及观众席震耳欲聋的吼声和尖叫声,已经只能听见持续的耳鸣,以及对手的粗喘。
他找准时机,一把撂倒对方,强壮的双腿将人死死扣住。大脑已经快失去理智了,他必须赢这场比赛。每一拳都几乎是要将人置于死地的力度,眼下这张脸已经鼻青脸肿、血肉模糊,可对手却冷不丁咧开了血红的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数原,你气疯了吗?”
“为了你妹妹,要公报私仇吗?”
“就算赢了比赛,也改变不了你是个连家人都保护不了的废物的事实。”
那一刻理智线彻底断裂,最后一拳下去,对手没了动静。
裁判上台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他被举起手,全场在为他欢呼。但他脸上没有胜利的笑容,只有一片死灰。
不久后,刚刚取胜的新星格斗家数原龙友被抓捕。
他挣扎着被押上囚车,嘴里嘶吼:“他杀了我妹妹!他杀了我妹妹!!!”
无人关心他的声音,法庭上,每一张脸都像机器一样看着他。
法官宣判数原龙友被终身流放,没收一切财产,抹去身份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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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窄的客厅里,电子钟的数字静默地变化着。
“在老城区的头几年,我丢了这只手臂。”数原哑声说,“然后我找到了那家酒馆,有一个仿生人把他的手臂给了我,还给了我一份特殊的证件。”
“‘有这份证件,你随时可以去你的家乡看看哦。’他是这样说的。于是我回去了一次,大概3年前。”
“回去却知道,父亲在我被流放后不久自杀了,是跳楼。”
“在那之后我就决定不回去看了。”数原抬头望向窗外的不夜城,巨大的荧幕上挂着最新的格斗赛事讯息,新星格斗家笑着咧出白齿。“那时的我太幼稚了,自己明明什么靠山也没有,凭着一身蛮力做上了格斗家的工作,那个害死我妹妹的家伙虽然被我打死了,但是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他背后的人也能让我永无翻身之地。”
这些年来他似乎早已丧失流泪的能力,偶尔想起只会觉得眼睛干涩。但是现在在片寄面前,他竟然很没骨气的哭了,他赶紧擦擦湿润的眼眶,在泪水流出来之前堵进去。
片寄走到他旁边坐下,两个人挤在窄窄的沙发里。他双手环绕住数原的肩膀,靠在了上面。
“那这次为什么要答应我来这里?如果你早点告诉我这一切,我绝对不会那样要求你的。”
数原却笑了,抹掉泪水思考了一会说:“因为是你啊。”
“而且我来这也不是为了和你吐苦水的,你都带我来你家了,那些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就不用再谈了。”数原偏头对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片寄挑眉,“如果不是你,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些事情的,我可是准备憋在肚子里带进坟墓的。”
片寄注视着他眼里闪烁的光斑,终于认识到了这个男人的全部,不羁的爱耍流氓的数原,心细的修理仿生人的数原,脆弱的装作不想流泪的数原......每一面都没法不喜欢。
嘴唇上传来柔软湿润的触感,数原心跳忽然加速,感觉到片寄的手附在了自己的后脑,吻了自己。
片寄吻得很轻,仿佛蜻蜓点水,数原睁开眼睛,他看到这张怎么看都可爱的小脸已经布满红晕。“这是奖励。”片寄软着嗓子说道。见数原半张着嘴呆滞了几秒,他被逗笑了,说:“怎么了,组件失灵了?”
下一秒,他被数原一把拥进怀里,还没叫出口的惊呼被封住,数原再一次深深地亲吻他,双手扣住他的腰肢,好像要把他揉进身体。
个人终端“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数原轻轻把片寄压在沙发上,埋首亲吻他漂亮的脖颈,细密的吻落在领口,落在凹陷的锁骨处。
拉下隔光板,把窗外那些刺眼的灯光都隔绝,只留下电子钟冷白的微光在房间里闪烁。一条领带垂在楼梯扶手边,低矮的单人床上,身体缠绵着相融。片寄彻底打开了自己的内里,包容数原温柔地侵入。他喘息着抓住数原的手,冰冷的机械与温热的肌肤贴近了十指相扣。
忽然,数原摁亮床头灯,身下的人被光线激得眯起了眼睛。
潮红的脸上淡淡的泪痕在灯下反光,片寄不着寸缕,被他看得害羞,关着灯他至少还能抛开一点羞耻心,现在把刚才放肆的叫声都吞了回去,
“突然开灯干什么。”
“想看看你。”
永远不会有天明时分,那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吧。
数原吻住了他的恋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