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为床上的人讲着童话故事。
讲得是《海的女儿》
龙友是一名旅人。
他游历过许多地方,西方的梦幻古堡,东方的亭台楼阁,北面一望无际的平原,南国热情火辣的沙滩,他都见过。他用双脚踩平杂草,在没有路的地方踏出一条路,明知道这样做极其危险,他还是如此选择。
更大的风险换来了无与伦比的风景,这样的交换很值。
作为一名旅人,他毕生的目标就是去探索他未曾发现的美景,所以四方大地之上,再绮丽的景色,再绝色的人,都没能牵绊住他分毫。翌日清晨阳光升起时就是他出发的时间。
这次他的目的地是一座小岛。
他乘着渔船往岛上去,和其他的岛差不多,海滩边上是城镇,岛中间是隆起的山丘。
整座岛看起来生机勃勃。山丘上覆盖的植被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芒。
直觉告诉龙友,这座山丘可能有些神奇之处,澎湃的冒险精神被点燃,他一定要到那里去看看。
他下了船,从码头处再看这山丘,这里的植被异常茂密,肉眼可见这一片植被颜色绿的发黑,而附近其他的树啊草啊就显得有些萎靡不振了。
这个山脚下的城镇和普通的滨海城镇差不多。预订的民宿就在海边,还经营着餐馆。来应门的是一个大学生摸样的黑发青年,青年有些羞涩,但笑容却是热切真诚。
这个小岛虽然也是景点,但人气不高,就算是看海的好时节,游客也很少。
龙友出行没有太多行李,只有一个背包和一个旅行包,里面有些换洗衣物和旅行日记。
宿舍在二楼,一楼就是餐馆。
放眼望去只有黑发青年一个人在邻窗的桌子上写写画画。龙友走到青年跟前,青年才恍然大悟地出了声。
龙友点了些小菜,还要了两罐啤酒。青年为他上了菜拿了酒,他叫住了青年,把其中一罐啤酒推过去。青年撤了撤椅子,坐下来拉开了啤酒的拉环。
青年说可以叫他小森,家里的店生意不景气,就不上学了。
龙友问了他一些关于岛上的事情,小森说这座岛上除了是海边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他小时候听自家爷爷说过那座山上有个神奇的地方,那是一大片极其美丽的花田,是有人在照顾的,怪的是在镇子里完全看不见,问其他邻居,也说完全不知道那里有片花田。
小森将刚刚涂鸦的本子递给龙友看。是那座山丘的素描画。龙友夸奖他画技不错,他也只是笑了笑收回了本子。
小森说龙友可能是唯一不冲着海边来,而是冲着这座山来的旅人了。龙友举起易拉罐喝了一口,他说风险越大,景色越美。
小森不可置否,淡淡提醒龙友,还是不要去找那个花田为好。
龙友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写着他的旅行日记。书桌正对着窗外的大海,湿润海风裹挟着丝丝凉意划过脸颊,初夏的夜风还是没那么友善。他速速记录下今天的见闻,起身关上了窗户。
月光狡黠,山丘上传来的细碎声响被看不见的屏障隔断。镇上一片死寂。
小镇在朝霞铺满天时就复活了。
龙友在红日当空时上了山。
出行前小森还劝告龙友那个花田只是个传说。
说不定,传说是真的呢。
龙友在树丛间穿梭,越往深处走灌木丛越茂密,头顶天空的面积越来越小,走到后来只有零零碎碎的阳光漏进来,巨大的树冠交织成一张网,身旁的灌木高度及腰,初上山时的婉转鸟啼和虫鸣阵阵全部消失无踪。终于他体力不支朝身后地上坐去,一边心想着可能小森说的没错,一边刚刚踏实的土地消失,他直接失去重心向后栽倒。是下了个小山坡,他摔得天旋地转,终于停止翻滚。
龙友扶着脑袋站起身,双眼一时无法适应纯净日光,他努力睁开眼。
他找到了。
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叫得上名,叫不出名的,这一方天地是最不缺艳丽花朵的,他有些飘飘然了,迷人的香气将空气都染成花儿的颜色,多惊人的生气!每一株,每一朵都释放着生命力。娇花枝软,风吹起来,花儿们就摇成了浪,卷进了这双见过无数奇景的眼,冲碎一切屏障,浸湿心底最柔软那处。龙友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眼前的花浪仿佛在欢迎他,数不尽的花儿和风擦肩而过发出欢愉之音,花儿应该是很久没见人了,见到这异乡旅人竟是如此热情。
花田附近有一栋二层楼的木头房子,大概住的是花园主了,龙友迫不及待冲上去敲门想要和花儿们亲热亲热。
门开了,是一位穿着工作服的男人。男人嘴角下垂,眼睛半睁着,脸色苍白,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手上还拿了一把园丁用的大剪刀。龙友想说明自己来参观的想法,话还没说出口,
男人就把手里的园艺剪刀刀尖对准了他。
男人冷着脸让他离开这里。
男人说顺着他滚下来的山坡就能走回小镇,不可以走其他地方。
龙友顿时打了个冷战,脑子里打转彩色雾气顿时散了,他就这么听了男人的话,顺着原路回到了小镇。
龙友跌跌撞撞跑下了山,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走的不够快就跑起来,他感到似乎有什么凶猛野兽在追赶自己,不,是比野兽更恐怖的东西,脚下慢一步就会被咬得七零八落,会被饮血啖骨。
他终于在太阳落下地平线的前一秒赶回了小森家的餐馆。
坐在窗下的书桌前,应该用笔在日记本记下今日所见奇景。他握起笔,竟一个字也写不出。想口述用录音笔录下来,一提到滚下山坡后的事情,语言能力就被夺走,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口,反胃又呕不出任何东西。
关于那个花园,那个男人,都像是无法被人类记述的神灵与仙境,隐秘又美丽。
男人把龙友赶走之后就收起了园艺剪刀。
他自认为他的态度还算温和,让那位误闯进来的旅人离开,还告诉他回去的路。只是由于昨夜的喂食,他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脸白得像张纸,脚步虚浮,连那把平日趁手的园艺剪刀都有些沉重。
强撑着身体出了门,来到后院,那里有他从外面带回来的种子种出来的花。一个高挑身影正忙碌着照料这些花。
男人叫裕太,照料花朵的是他亲弟弟,凉太。
凉太注意到声响,站起身回头发现虚弱的裕太,急忙上前扶住,把人拉回了房子。
昨天是花园进食的日子。
裕太放血放到昏迷,想着凉太能少受些罪,就把自己当成血泉用。虽然他们在完成献祭之前不死不灭,但也禁不住这样大量的失血,凉太只能拖着同样血淋淋的双手给裕太的双臂扎上橡胶带以作止血。
这样的情形上演过无数次,兄弟俩在成长到青年后身体就停止了生长,身体机能被维持在人一生中最好的水平,只为了供养这座美丽的坟墓。
是的,这座花园是一座美丽的花园。
随手摘下一片花瓣,摘下的瞬间花瓣就会化作一片黄金。恶魔化作风情万种的样子引诱食物。贪心之人被诱惑,用生命换取闪亮黄金,恶魔不给心怀不轨的人分毫余地,沃土之下不知埋了多少具尸骨,还是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花园需要当代守护者祭上至亲至爱之人,爱人,子女,兄弟,父母。他们的父亲交给他们一本笔记之后不久便消失了。笔记记载了这座花园历代守护者和祭品名单,还有尝试破解诅咒的,逃跑的,尝试各种办法,跑到天涯海角的,那些前辈依旧被花园吸取生机,没有健康的身体,没有金钱,他们最终回到了这里。
是的,这座花园就是一座美丽的坟墓。
回到餐馆第二天,龙友又向小森打听小森爷爷见到的那片花田的事情。
小森无奈,表示自己爷爷已经去世了,关于那个花园也没有留下什么线索。龙友的表情变得不自然,小森一眼瞧出,说要是他觉得遇上什么怪事,不妨去镇上的白顶教堂找关口神父。
夜晚的海滩只有龙友一个人,皎月当空,海面却是暗流涌动。
脚陷进细软的白沙,又抽出,又陷入,一步步,漫无目的。他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花园,那位神秘的青年。青年给人的感觉有些阴沉,但并不阴暗,整张脸带着嘴唇都没有血色,不正常的虚弱,让人有些担心他的情况。
自己又有什么立场担心,那人可是拿着尖锐园艺剪刀把自己赶出来了。
龙友又望向那个山丘的方向,那里还是绿油油的,一点也看不出那里有个规模庞大的花园。
他叹了口气,眼前漆黑的海面好像都开满了花,随风轻曳,一层又一层浪花交叠。
“再去看看那个花园吧。”
龙友把这遥远的声音全当了自己的心声。
这次裕太睡了很久,凉太说他睡了有整整两天。
房子里的食物和其他用品不多了,凉太不能离开这里,尽管他现在还是感觉身体有点摇晃,但是可以出门了。
裕太带着大号的行李袋出发去镇上。
他穿过花园的结界,前一秒还在青青草地上,踏出一步就到了海滩无人的角落里。
现在是正午时分,人们大多都吃了午饭在家午休,滨海小镇的道路没那么错综复杂,裕太走在小路上,海风带起丝丝缕缕的头发,他脸色恢复了许多,站在正午阳光下像个正常人了。
龙友正坐在小森家饭馆的门口台阶处抓着罐冰啤酒啜饮,抬眼就看到那天把剪刀尖对准自己的青年拎着个巨大行李袋路过。身体比头脑动得快,他张嘴叫住了青年,站起身把人手里的行李袋接下来,挎起人的臂弯直接将人拉着穿过饭馆,找了个沙滩椅坐下了。
裕太被晒得有些晕,被人拉走也没作什么反应。
龙友知道坐在沙滩椅上才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
裕太认出对面这人就是那天自己赶出去的人。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这人有何目的,只能直直坐着等人开口。
龙友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但青年明显一副自己不开口他也不说话的样子。
“叫我龙友吧。”还是龙友选择开口打破僵局。
“裕太。”青年惜字如金,薄唇仅吐出两个音节。
“我是来这里旅行的,那天可能误闯了你家的花园抱歉啊。”
“没关系。”
“我去过很多地方,但我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花园,照顾它们你一定费了不少心血吧。”
裕太想了想每次喂食的过程,确实是不少心血,默默点了点头。转眼又想起什么,主动开口。
“你去过的那些地方,和这里都一样么?”
龙友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和裕太分享他这些年的旅行见闻,看过的景,遇见的人,做过的事,他说最喜欢西部海岸,喜欢到刻进皮肤,裕太低头看到了他脚踝内侧的刺青。他说因为他是用这双腿行走才寻找到最美的风景,所以把景色刻在这里,等到老了走不动了,看到这个刺青就会记起当初观景时的心动。
龙友热情分享着,直到日落西斜,裕太眼里点亮了一束光。他不曾离开过这里,长远时间里他以为自己麻木了,原来只是未曾了解过外面到底如何精彩。
在花园那里,不乏有匆匆见过一面的误闯者,不管是听自己的话离开的,还是不听话消失的了,都只见过一面。
和龙友见第二面的情况似乎是第一次。
在红霞洒满海面时,裕太准备离开。
“下次我再去花园找你,可以不赶我走么?”龙友试探问出这句。
裕太抿了抿唇——还想再见面。
“不许再来。”
裕太回到房子看到凉太戴着耳机听卡带机,关门的声音都没听见,走到凉太面前才发现他正盯着窗外的花园看。凉太这才发现是裕太回来了,摘下了一边的耳机。
“花园又说了什么?”裕太知道发生了什么。
“它们又在嚎饿,说那天那个人很美味,它们要饿死了,吵死我了!”凉太难受得五官变形,赶紧又把摘下来的耳机戴回去了“最近有人误闯进来了?”
“被我劝回去了。”裕太弯腰在凉太耳边用戴着耳机也能听到的音量说到。
果然是哥哥。凉太心想。
龙友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遇见裕太的事,也没有将裕太写进旅行日记。这次不是写不了,而是他私心想要保守这个秘密。
这是自己和裕太第二次见面。
龙友找到了小森说得那个白顶教堂。一场祷告刚刚结束。他逆着人流走进教堂,见到了那位关口神父。
是外国人还是混血?五官立体但并不具有攻击性,柔和微笑挂在脸上,很有亲和力。
关口神父看向了龙友。
那一眼,像是子弹穿透了龙友的额头,把脑子旋成汁,再从弹孔里迸出,什么都看到了。
关口神父说,龙友是被选中的人,他无法回避,这是他的命运。
他是被选中的?他是特殊的!
果然他和裕太的相遇是命定的!
裕太很不高兴,快要达到生气的程度。
在他家椅子上坐着的,正在和凉太说笑的,是龙友。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花园了!
龙友和凉太述说着裕太不曾听过的旅行经历。龙友去过的地方,见过的美景实在太多。
裕太还是没能把人赶出去,歪在一边的沙发上随意捞了本书捧着看,其实是在旁听。
龙友瞧出裕太不高兴,明明说过不让自己来,自己还是来了,没办法,他想再来看看。看裕太也坐下,龙友将椅子向着沙发挪了挪,声音提高,好让裕太听得清楚些。
这是凉太第一次听到如此精彩的故事,他因为能力的原因从来没离开过这个花园。在龙友来之前,他只从母亲那里听过关于外面的事。
母亲是外来者,母亲给他和裕太讲家乡的事,讲流传的童话。
讲的就是那本,裕太手里拿着的《海的女儿》。
小人鱼倾其一生追求爱与灵魂的故事。
无论是童话书里,还是被圈在花园的日子里,兄弟俩都摸不透爱到底是什么。
妈妈说她爱父亲,爱他们。
爱是每天睡在一起,每天给他们讲睡前故事么?
爱是小人鱼用歌喉交换来的陪伴,心甘情愿投海的理由?
还是不想让他死在这里的心情呢?
还是想让他一直陪伴自己的心情呢?
在后来那个不见月的夜里,裕太和凉太坐在餐桌旁看着眼前一脸淡定的龙友,不约而同的又想起来当时自己的心情。
他们情愿那就是爱。
把龙友从捷径处送走,警告他千万不可以再来。裕太回到房子就看到凉太捂着耳朵找耳机。
“那些家伙又在喊饿!脑袋好痛!”
他撑不住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耳朵,试图用大喊大叫来盖过那些尖锐到令人作呕的声音。
裕太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海绵耳塞,制住被折磨得快要疯掉的凉太,给他塞上耳塞,又紧紧抱住他。
凉太终于安静下来了。
他听到了心跳声,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盖过了来自花园的嚎叫声。
妈妈还在的时候,是妈妈捂住他的耳朵抱着他,那之后,就变成裕太了。
裕太感觉怀里的人安静下来了。
从那之后,保护凉太的就是他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知道人可以流那么多血,而看起来最娇嫩的花儿们却是那么贪婪无耻,酣畅饮血,最欢快的酒宴结束后土壤翻起掩埋了母亲的身体,再吞吃骨肉,母亲用身体孕育了他俩,又用身体养育了花园。
父亲就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站了许久,转过身对目睹了一切的儿子们说,他们以后也会明白的。
父亲亲手将笔记交到了裕太手上。
不久之后,父亲也消失了。
龙友要离开小岛了。
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地方了。如梦似幻的花园,照料花园的兄弟,没钱上大学的小森,面容和善内相莫测的关口神父……整座小岛弥漫着不可思议。
像是童话故事里无名小镇。
“再去一趟花园吧。”
“裕太在等你。”
“那里很美不是么?还有你想见的人。”
“最后再去一次吧。”
龙友躺在床上,他会搭明早的渔船离开。他听到了声音,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从那个山丘上传来的声音。
声音在呼唤他,他不知道是谁的声音。
他背好背包,在小森家饭馆的吧台上留了钱。
再去一趟花园吧,就当是走之前和裕太道别。
他不会停下脚步,遇到再美好的人都不会。
他走了裕太用的捷径。
寂夜,无风无息。月光很亮,让他轻易看清眼前的景象。
裕太和凉太在流血,两人浑身浴血,裕太四肢全是刀割的口子,头枕在凉太的大腿上,而凉太还在用刀割自己的胳膊,想着再多流一些,多流一些。
两人流出的鲜血渗进土地,整片花园的花都好像活过来了,花瓣枝叶都伸展开了,甚至还有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绽开。
是血灌得,每一株,每一朵花的每条叶脉流的都是血!
凉太用沾了血的手抹了把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抬头却看到了怔愣的龙友。
龙友知道那个呼唤他的声音从哪里来了,是这个花园在呼唤他,他是被这个花园选中的。
这次已经是他第三次来到这座花园了。
他是这个花园的食物。
他很幸运,这次花园吃饱了。
想跑,脚却移动不了半分。低头看是花藤缠住了双脚。随着失血,凉太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他控制花藤让龙友来到身边,花藤指了指已经昏过去的裕太。
“帮哥哥。”
龙友听懂了凉太擦出的几个气音,他看到那双漂亮眼睛的光在逐渐变暗。
花藤卷起束带递到龙友手边。
龙友还是接过了束带,为两人做了止血处理。
三个人在花园里呆了一夜。
龙友亲眼瞧见了两人的伤口慢慢愈合,皮肤完全长好了,连疤痕都没留下。
凉太和他说,他很幸运,花园呼唤你来本来是让你第三次来到这吃掉你的,但与这次喂食冲突了,他的顺位被排后了。但他一旦离开花园的结界,就会触发规则的重置,花园会用相同的方式诱惑他回到这里再吃掉他。
通俗点说,凉太昨夜留下他是给他争取了一段时间的生命。
裕太也醒了,知道此刻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能看看笔记里有没有解除标记的方法。
裕太说按规律来的话花园会在三个月后进食,而这三个月龙友要住在他们的房子里,不能离开。
龙友看了看自己出发前决定拎着的行李,可能这也是命运吧。
三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
裕太和凉太宣告了龙友的死期,对于一般人来说,比起意外来临,这种被预先通知的死亡似乎更无法接受。但龙友接受得倒是很快,以最快的速度入住了房子。
没有什么接受的过程,没有什么痛苦哭喊。
龙友会帮着裕太照顾后院里正常的花,会帮着兄弟俩做些饭菜。空闲时,三个人会挤在二楼的书房里,凉太听龙友讲故事,讲的是龙友知道的童话故事,还有他的旅行日记。裕太则翻着那本有些古老的笔记。
那笔记的内容不全,或许还有更早的记录已经遗失了,不知道这花园从什么时候就存在了,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开始做记录的,他们的线索很有限,不能看一个方法就去实验,只能在深夜里裕太试着念动那些咒语,凉太再去听那些花儿的反应。
那些咒语大部分都是无效的,还有几个让花园不愉快了,凉太也不好受。
龙友帮不上什么忙,在兄弟俩被反噬的筋疲力尽之时把两人拖回屋子,趁着裕太睡着偷偷亲一下他的脸颊,再给凉太盖好被子。
谁不怕死呢?龙友想着,他要是不怕死也不可能看着两兄弟不顾后果一次次尝试而不阻止,但凡有一点生的希望他也不希望错失。
裕太的眼皮抖一抖,又不动了。他实在太困了,那些咒语念一次都要消耗巨大心力,他想着应该对一次又一次的轻吻做些回应,但他没力气,黑暗拖走他的意识,给他关了灯。
最后一个月。
龙友将他讲过的故事都记录成册,摆上了书架。
凉太也识字,等他死了,凉太可以随时拿出这些来看。
他拜托裕太去镇上给他带些麻醉药,他不想死的太痛苦。
裕太在不尝试咒语的夜里也常常失眠,他会去后院他亲手种的花儿面前坐坐。龙友会陪着他。
本来说是来和裕太告别的,这下,真的是告别了。
龙友想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和裕太说,这段时间很开心。
裕太却反问他。
“你知道什么是爱么?”
不等龙友回答,又自顾自的说起来。
“小时候妈妈给我和凉太讲小人鱼的故事,我以为小人鱼对王子的感情就是爱,是这样么?”
“你和凉太果然是亲兄弟,他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龙友看着裕太清澈透亮的眼睛,语气里带着愉悦。
“要是用小人鱼打比方的话,不光是小人鱼对王子的爱,公主对王子的感情也是爱。”
“爱没有形状,没有对错。”
“不知道如何分辨的话,那就想象你最想亲吻的那个人吧,那个人就是你爱的人。比如说我?”
龙友看到裕太的脸涨红起来,他把脸埋进双臂抱着屈起双膝的狭小空间里。
“嗯。”
龙友好像听到缩成团的裕太发出了什么声音,但裕太不肯抬头。
在预计的那个夜晚,花园没有进食,凉太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裕太却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的人,大概不能被称之为人,是男是女,非男非女,发出的声音也像是喉咙管破了洞后嘶嘶拉拉的动静。那个诡异的形状对裕太说花园会给他最后三天时间考虑。
再起床,三人聚在小餐桌前,凉太突然在裕太的脸上亲吻了一下,裕太还有些奇怪,转头看到凉太也亲吻了龙友的脸颊。
凉太开心地说,这是龙友和他说的,这是外面世界的人们表达爱的方法。
裕太突然后悔昨夜没能回应龙友的话了。
早餐的过程中三个人都知道了龙友生命追加三天的事情。
三人不约而同的沉默。
还是当有这个当事人先来打破沉默的场面。
“开心点吧,还有三天。”
是啊,还有三天。
凉太先应了声,随后裕太也点了点头振作了些。
最后的三天时间也溜走了。
裕太几乎把那本笔记翻烂了也找不出解救龙友的方法。
凉太则是几乎天天都呆在龙友身边不舍得和龙友分开一分一秒。
龙友倒是看起来很坦然,大概是太过害怕之后反而释怀了,能死在如此美丽的地方,还遇见了如此美好的人,他不遗憾。
他用一生追逐美,现在终于可以投身于美,这也算是一种梦想的究极实现。
凉太不懂心中升起的依赖感是什么,他对失去龙友这件事感到异常恐慌,在看到母亲被吞噬的瞬间,父亲把笔记交到裕太手上的瞬间,这种恐慌从头顶灌到脚底,充斥了拳头大小的心脏。
母亲说王子和公主是相爱的,即使是命运的玩笑,也确实爱着。
裕太第一次如此无助。他看着花田里的花,想起他在笔记本上看到父亲的记录,还有父亲对着年幼的他和凉太说的那句话。对于父亲的消失,三天前的那个梦就是真相,父亲献祭了母亲,他和凉太平安长大了,父亲使用了献祭自己的权利。
那个形状就是双亲的灵魂融合在一起,他们永不会分开了。
与爱人以另一种方式相伴,这是父亲的选择。
母亲说王子和小人鱼是相爱的,从一开始王子就爱着小人鱼,一切都是命运的玩笑。
三个人坐在餐桌周围等待终焉到来。
月亮扒着山丘稍稍露头,有意回避今夜。
花园里的花们无风自动,心绪不宁,饕餮前的窃窃私语,吵得凉太恶心作呕,裕太为他戴上了耳塞,拥抱了他。
三人转移至后院,龙友在后院吞下了大量麻醉药,凉太抱着怀里的人久久不愿松手。
裕太也紧盯着那张在漆黑夜里不甚清晰的脸。
那双眼曾经漾满笑意把他盯得羞红脸,那双唇曾吐露出直白爱语,那对耳不知听没听到他小声的应答。
美丽花儿终于撕扯开柔嫩外衣,残花败叶扭成的藤蔓夺走了凉太怀里昏迷的龙友,要开始今夜的盛宴。
凉太心中的恐慌瞬间倾泻而出,后院裕太种的花被操纵着和那根丑陋藤蔓抢夺,凉太从未如此凶猛地使用过能力,可又怎能敌得过能力本源,龙友被投入宴桌,松软湿润的土壤掩埋了下半身,凉太双眼发红,他无法想象没有龙友陪伴的生活会如何,他情愿这就是爱,花藤扎进土壤想将龙友从巨口之中挖掘出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裕太还没来得及阻止,被凉太激怒的花海就卷起滔天巨浪,那浪里有花和人的尸骸,遮天蔽月,巨浪瞬间卷走了凉太,凉太叫都叫不出声,慌乱中他摸到了一只手,是龙友的手,不是骨头,是带着皮肉的!他挣扎着握住了数原的那只手探出了土层。
裕太作了选择。
他看到了远处山丘和天空的交际处泛起亮光,夜终行至将尽。
他看到了梦中那合二为一的父母,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两只分别来自母亲和父亲的手。
他冲进暴怒翻滚的海中,紧紧拉住龙友和凉太的手,口中念起笔记记载的咒语,发动了献祭仪式。
他作为凉太的兄弟,龙友的爱人,主动献祭自己。
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
他想回头看看龙友和凉太怎么样了。
女人的手抚上裕太后脑。
“裕太很累了,休息一下吧。”
清晨阳光升起来了。
凉太被丢在后院的地上,龙友被丢在凉太身边。他被吃了,大腿往下的部分没有了。
花园依旧生机勃勃,和龙友第一次见到的美毫无二别。
裕太消失了。
昨夜的事是真的。
凉太废了些力气将龙友搬到床上。凉太是不死之身,龙友不是。
龙友双眼紧闭,面色铁青。
他被固定在“进食”被打断的瞬间了。
他会永远保持这样躺在这里,陪着死不了的凉太。
花园的诅咒永不休止。
凉太翻出了那本母亲给他和裕太念得童话书,给床上双眼紧闭的人念了起来。
是《海的女儿》。
结局似乎不太一样。
小人鱼和王子是相爱的,但她还是跳进了黎明前的海,留下王子和公主继续在海上的囚笼里上演看似幸福的戏码。
窗外的花海又随风起了浪,凉太再听不见它们说什么了。